吳阿姨到紅軍巷干休所大院的時候,是惟一保留軍籍的女軍人。她長得很標致,無沿帽上綴紅五星,帽沿下圓圓的臉,清麗的眸子,被紅領(lǐng)章襯照顯得很精神,娉婷的身姿被肥大的軍裝埋沒了,但那修長的頸項,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那孤高的引頸而鳴的丹頂鶴。她走起路來,保持軍容風紀,胸挺腰直,目不斜視,蹬著軍用硬底皮鞋咯噔響。如把身體發(fā)福腰如水桶的家屬們比喻成一群帶小雞的母雞,她活像個神氣的小公雞,婷婷玉立,鶴立雞群。這自然招來心存嫉妒的家屬們的議論?!吧駳鈧€啥?1959年,我們也可恢復軍籍,早先要不是幾個死老頭子們串通隱瞞,讓老娘給他們帶孩子。哼!”原警備區(qū)王坤司令員的夫人老于阿姨這句話頗有代表性,把家屬們的情緒都溢于言表了。
吳阿姨隨丈夫軍分區(qū)原后勤部長老葛離休后住進了紅軍巷干休所后,還工作了一段時間,雖屬半退,每天上午仍到駐軍7086部隊醫(yī)院坐診?,F(xiàn)在部隊醫(yī)院已對地方開放,暫時還離不開她這個兒科婦科專家。老葛離休后,心態(tài)調(diào)整不過來,無所事事,長吁短嘆,他不會麻將撲克,對氣功、釣魚、種草養(yǎng)花之類沒興趣。電視劇不是太假就是太嗲,沒完沒了的廣告,四十分鐘一集的電視劇,廣告插播累計倒占了十五分鐘,盡是手機、化妝品,搔首弄姿,還有男性重展雄風之類保健品廣告,似乎中國男人都患了陽萎,沒勁。他除了看報紙,接下來就沒事干了,他在家里背著手從這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轉(zhuǎn)悠,發(fā)發(fā)無名脾氣。他當甩手掌柜慣了,他認為干家務活天經(jīng)地義是老娘們的事,他不干。吳阿姨去坐診也是為了找個清靜,避老頭哩。不久,她也退休了,面臨了同樣的問題,甚至比老葛更嚴重。上班那會,白天他們都有各自的工作,很晚才回家。她和老葛不一樣,老葛上班獨坐辦公室,清靜慣了,就是下去也就是小車的空間,接觸面僅是軍人,部隊等級嚴格,面很窄。她則不然,接觸是社會,她渴望交流。
早些住進紅軍巷干休所大院的老太太們依各自的人緣,已經(jīng)形成了各自的群落,她要融入頗費周析。如今,她已沒有了綠軍帽上的紅五星的映罩,猶如巍峨鳳冠失落,失去了紅領(lǐng)章紅帽徽的襯托,臉上紅光暗淡了,和大院內(nèi)的老太太們已無異。她先是熟悉干休所的老太太們,可老太太們還習慣于對她過去的看法,不想接納她,有些生分她,有如部隊老兵對新兵的心態(tài)。
她先是早晨加入扭秧歌的老太太們的行列,對于送上門的同伙,老太太們很不以為然,讓吳阿姨跟屁,沒人搭理她。隨著她的舞步合上拍,她逐個把老太太們混了個半熟,接下來,她參加干休所組織的集體坐大巴車去城里超市購物、觀城建新貌、短程觀光旅游等一系列活動,把半熟的老太太們混熟了,再后來,人托人又結(jié)識熟悉一批老太太們。于是,就有了和老太太們互相走動串門閑聊機會。她們成群結(jié)隊拿菜籃提網(wǎng)兜上菜場,或彼此捎牛奶、代買菜、帶水果。大家都是家屬嘛,都臥綠色的婚床。一來二往老太太們對吳阿姨的身世有了充分的了解。
吳阿姨是抗美援朝時期參加的志愿軍,那年她十九歲,剛從護校畢業(yè)。到朝鮮三年不到,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回國后,就到了7086部隊醫(yī)院。那會兒,暫無戰(zhàn)事,部隊正處在“結(jié)婚熱”當中,一熱就有了孩子,又學習蘇聯(lián)老大哥做英雄母親,生育高潮來了,于是為適應形勢,7086醫(yī)院設(shè)立了婦兒科,外科護士吳文清就轉(zhuǎn)到了新設(shè)的婦兒科,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干就是幾十年。這位護士長奶奶親手接生的孩子多如繁星,足夠組建一個師。
吳阿姨是懷揣著小知識分子美好理想?yún)⒓痈锩模此谋疽馐且藿o一位她所景仰的戰(zhàn)斗英雄,誰知世事難料。
那天,她背著背包,提只裝臉盆牙具的網(wǎng)兜,汗涔涔的走進7086醫(yī)院院部,敬禮,掏出介紹信。
政委掃了一眼介紹信,望著姑娘,嘴角掠過一絲笑,然后興沖沖往院長辦公室闖,當下給葛金生胸前一拳:“快走,看誰來啦?!?/p>
葛院長扭扭捏捏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葛院長已做了一夜新郎夢。昨天下午師后勤部來電,說四團衛(wèi)生隊有個名叫吳文清的護士今天來跟他結(jié)婚。當夜,他作了一個迷蒙的桃花夢……
“哦,是你?”葛院長故作詫異地說。
“是我?!彼Φ靡琅f那么燦爛。
“咦,你們認識?!闭倌<贅拥卣f,抑制不住那喜出望外的神態(tài)。
7086醫(yī)院院長葛金生,一年前還是師部衛(wèi)生科長。葛金生腮部受過傷,每講一句話總像“咬牙切齒”,加之不茍言笑,總是很嚴肅,不怒自威,下屬對他敬而遠之。那年部隊從朝鮮回國后不久,部隊休整。吳文清要求回家探親,團衛(wèi)生隊只有三天假期批準權(quán),超過三天要師衛(wèi)生科長批準。那會兒要求探親的人很多,只有在比例和時間上進行限制。在同伴處,她了解到葛科長對女人從不發(fā)火,女人有什么要求,只要抹幾滴眼淚,他就會批準。于是,她在師部衛(wèi)生科長辦公室如法炮制,說明來意后,竟抽抽搭搭哭了,委屈得不得了。果然靈驗,葛科長接過假條看都沒看,摸出鋼筆刷刷在上面簽名批準了。她拿著請假條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嘴角微微上揚,眉目之間十分燦爛,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的笑靨征服了他。葛金生到7086醫(yī)院后,私下經(jīng)常和政委提起四團衛(wèi)生隊那個不知名的“小妖精”。
蒙在鼓里的吳文清在幾個女兵簇擁下,拎著網(wǎng)兜去了宿舍。當她在宿舍的窗戶看到大紅“喜”字時,心里一陣慌亂,在女兵們推搡下,她明白己經(jīng)不能撤退了,便很快坦然了。她周圍的女伴一個個也都是這樣成新娘的。在簡陋的洞房夜,背靠散發(fā)著太陽氣息味的墊被,在一陣痛苦的撕裂之后,她完成了處女的輝煌與永恒。
很多年后,她對孩子們說:“哼!就這么把我分配給你們爸爸了?!?/p>
結(jié)婚后,確切地說,她并沒為操持家務費過心。緣于她是知識女性,只生了兩個孩子,負擔輕,沒有像那時其他軍人家庭,誰家不擁有五、六個小英雄。還有一個不容忽略的因素,就是實行供給制,兩個孩子有兩個保育員專司照料;改薪金制后,夫婦收入不菲,他們有錢雇得起保姆。孩子大了,部隊有全年寄宿制的子弟幼兒園、小學、中學,孩子成人后參軍入伍,有軍隊管教。因此,他們夫婦過著職業(yè)軍人的生活,每天早出晚歸,各干各的工作。
一晃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雙雙離退休了,葛部長不適應,吳阿姨更不適應,過去兩難相見,現(xiàn)在一天到晚長相廝守反而不自在。
退休伊始,吳阿姨還是沿襲過去習慣,各人干各人的事,對她來說,退休后無非多了些家務事情。她很快有了自己的愛好,組建老干部合唱團。
葛金生戰(zhàn)爭年代腰椎骨跌傷過,年老了傷越來越厲害,后來發(fā)展到站立不起來了,只能靠坐輪椅代步。
她每天早晨用車推老伴到她的晨練處,讓老伴欣賞一陣自己和老太太們的翩翩舞姿,然后推著老伴的轉(zhuǎn)輪車在干休所轉(zhuǎn)圈兒,一圈遛下來要一個多小時,然后回家,安頓好老伴,拎菜籃上菜市場,順便買早點,服侍老伴吃完早點,自己便扛著折疊椅到干休所小禮堂去排練節(jié)目。
這么多年,葛金生對家里開支,從來不聞不問,這天,葛金生居然向吳阿姨提出要按月給零花錢,香煙由自己選品牌吸。吳阿姨起初并不在意,如今孩子都自立了,除去按月一百元給葛金生老家寄錢外,沒有其他開銷,經(jīng)濟很寬裕,她想也沒想,按月給老頭一千元零花錢。
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不對頭了,老頭子過去吸最次的香煙至少也是二十元一盒的“大紅鷹”,最近忽然吸起三元多一盒的“牡丹”。老頭子錢往哪去了呢?準又是老家。她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那天她整理書架,在一本“毛選”塑料封皮內(nèi)發(fā)現(xiàn)一沓匯款收據(jù),老頭子果然按月往老家寄錢,五、六百元不等。
她知道,老家人對她這“嫂嫂”、“嬸嬸”頗有嘖言,繞開她向葛金生要錢。既然這樣,吳阿姨也沒把這層紙捅穿。她有時假模假樣要“審計”葛金生的零花錢,每每瞧葛金生可憐巴巴地編破綻百出的開銷,她就樂。
吳阿姨出生在上海的一個小鎮(zhèn)上,父親是個鄉(xiāng)村郎中,母親是農(nóng)家女,家里生活屬小康,有錢供她讀護士學校,足見富裕。吳阿姨老家無須她接濟。因此,資助葛金生的老家,成為家里一個不大不小的負擔。
結(jié)婚后,兩人雙雙回過一次葛金生老家。老家是老解放區(qū),解放后省親的人不少,衣錦還鄉(xiāng),當初出去的鄉(xiāng)村子弟,如今都是大官,騎高頭大馬、坐吉普車,勤務兵前呼后擁,很讓鄉(xiāng)下人眼熱。老家人都是農(nóng)民,搞不清軍階將軍與校官的區(qū)別,更弄不清“師長”與“院長”誰大誰小。反正在老家人眼里,葛院長既然帶“長”,就是一個很大的“長官”。初次返鄉(xiāng)的葛金生有意無意不解釋,讓人崇拜總歸是令人高興的事。這次回老家,吳阿姨見了婆婆,認識了小叔,對這位小叔,葛金生解釋是他參加新四軍后,參加農(nóng)會的父親被殺,母親為生活改嫁帶著的遺腹子。
嫁夫隨夫,起初,吳阿姨確實和葛金生一樣眷戀老家,那次回老家,葛金生有什么好東西,悉數(shù)帶上,老虎皮大衣、含金的勛章獎章、還搭上她娘家陪嫁的一只金戒指和一副銀手鐲,當時老葛說,“我們當兵的要這黃的白的干啥?”“老人家一輩子沒見過,過過眼?!边@一過眼就沒回來過。
老家人把他家當銀行,來信就要錢。給了幾次,吳阿姨發(fā)現(xiàn)她這一家解放軍無法擔當起解救勞苦大眾的責任。于是,她斷了什么堂兄弟、姨表姐妹的資助,只給婆婆、小叔寄錢,按月寄出。以后,婆婆去世,數(shù)目照舊一分不少,小叔讀書要花錢,誰讓她是嫂子。再后來,撫養(yǎng)侄兒。真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侄兒侄女六個,要吃要穿,讀書也要錢。牢騷歸牢騷,吳阿姨還是節(jié)衣縮食,寄錢物、寄全國糧票回老家。值得慶幸的是,老家在千里迢迢之外,乘車的車票太貴,距離阻止了老家人上門索要。
這是很久遠的事啦。
這層紙還是捅破了。
這天,吳阿姨在干休所小禮堂排練。禮堂臺上晃動著一排排白晃晃的腦袋,老頭、老太們正在吳阿姨請來的市音樂家協(xié)會朱主席指揮下引吭高歌:
淮海戰(zhàn)役———打響了,
人民的力量,蔣匪膽寒,
我們有毛主席英明領(lǐng)導,
我們有兄弟部隊協(xié)同作戰(zhàn),
我們有高度靈活機動,
我們有廣大人民的支援……
與臺上的老人們相比,吳阿姨顯得很有氣質(zhì),白皙紅潤的肌膚,圓圓的臉蛋,丹鳳眼上架著一幅茶色的變色眼睛,黑發(fā)盤頭上,扎綢帶,上穿白色襯衣,下著黃裙服。
這時,門衛(wèi)領(lǐng)著—個打工模樣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打量來人,來者嘴里叼著煙卷,穿部隊早期發(fā)的的確良綠軍衣。他從口袋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包中華煙,熟稔地彈出一支,兀地,他覺察吳阿姨是女人,不吸煙,便放回了煙:“嬸嬸,我是根鈿呀?!?/p>
吳阿姨認出來了。他是葛金生的侄子,他這件舊軍衣胸口上那煙火燙的小洞,明白無誤告訴了她來者的身份,那年是她親手將這件兒子的舊軍裝打包寄回葛金生的老家。她遲疑了一下,很冷地說:“是你。”然后,帶著根鈿往家領(lǐng)。她對“老家人”沒有好臉色。
回到家里,根鈿見嬸嬸不和他搭訕,干巴巴地笑著與大伯說話遞煙。
茶幾上擺著煙灰缸,根鈿按農(nóng)村習慣,往地板上彈香煙灰,吳阿姨不由把煙灰缸往根鈿眼前送了送,示意講點衛(wèi)生。
“大伯,爺爺奶奶的墳讓洪水沖了,我爸爸想找伯伯要些錢修墳?!备毥K于和盤托出了此行的目的。
“去年不是寄去三千塊錢?”吳阿姨沒等葛金生答腔搶白道,“沒錢?你還吸四十來塊一包的中華煙?!彼醚劬︼w快彈了根鈿一眼。
根鈿不吭聲。
葛金生朝根鈿使了一個眼風,也不吭聲了。
要大筆錢的事兒,在吳阿姨記憶里有兩次。一次是饑餓時期。由頭就是給葛金生的父母修墳。當時為這筆錢,他們家整整吃了兩個月的稀飯。后來,葛金生出差回老家,去給父母燒香,才知道這筆錢沒用于修墳,只好再留下三百塊修墳錢,結(jié)果不得而知。這件事讓吳阿姨一直耿耿于懷。又有一次,說是要買縫紉機,辦裁縫店。錢寄去了,回信就只字不提此事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
對老家困難吳阿姨并不是不同情,有過這兩次教訓,她改變了資助的辦法。她除去按月給老家寄約定的一百塊錢,對額外要求,采用了新方法。要搞養(yǎng)殖業(yè),行,這邊買了小雞種托運去;要搞種植業(yè),也行,這里買了樹種郵去……幾招下來,吳阿姨發(fā)現(xiàn)很失敗,雞種吃了,樹種賣了,簡直就是扶不起的劉阿斗!幸好吳阿姨經(jīng)濟大權(quán)在手,她認為該給就給,不給就是不給,葛金生再唱《國際歌》也沒用。于是,老家曲里拐彎找葛金生要?,F(xiàn)在,這邊葛金生爭取到零花錢支配權(quán),就經(jīng)常接濟,那邊要出了甜頭,索性上門要了。
就在這天晚上,當葛金生滾著輪椅到了根鈾休息的房間,把一沓用報紙包著的鈔票遞給根鈿的時候,吳阿姨出現(xiàn)了。
接下來,就是他們夫婦床上的私房話,當然是壓低了聲調(diào)。
“老葛,這個無底洞,填不滿。懶慣了。”
“當初老區(qū)人民養(yǎng)育了革命,反哺嘛?!?/p>
“反哺,有完沒完?”
“唉,畢竟是同胞兄弟,我當新四軍,他們?yōu)槲页粤瞬簧倏囝^,當了不少年‘匪屬’。”
“得,你娘改嫁了,誰知是不是你親兄弟?”
“我不是給你講過多少次了,是遺腹子。就算不是好了,也是老區(qū)的人?!?/p>
……就這樣,磨的結(jié)果,每月給老家資助五百塊,正式列入了家庭開支的預算,條件是剝奪葛金生的零花錢支配權(quán)。
早先葛金生夫婦過慣了軍旅生活,對兒女情長的事兒忽略了,成了布衣后,看干休所其他人家兒女成雙結(jié)對進出,老人們享受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他們不免落寞、眼熱。別人贊譽他們家是“軍官世家”,他們說,部隊就是我們的家,把孩子們交給部隊放心。此話不假,兒子們在外經(jīng)風雨見世面,學習、工作、婚姻都沒讓他們夫婦牽掛,在葛金生夫婦心里就和水到渠成一樣自然,孩子們跟他們很少溝通來往,沒什么話和父母說,這么多年,養(yǎng)成了習慣。不知為什么,孩子們跟父母在一起就會緊張,即使已是將校級軍官,還是見了父母就趕緊摸摸風紀扣檢查軍容。倒是孩子們與老保姆杏梅阿姨親近些。孩子們從小就是杏梅阿姨帶大的。孩子從部隊探親回家,與父母親最多是打個招呼,更多的時間是和保姆親近,像小時候一樣,圍著保姆“杏梅阿姨”一聲長一聲短親熱地叫著,氣氛絕對兩樣。兄弟倆把保姆當親人待見,寫信總忘不了“代問杏梅阿姨好?!眮黼娫?,總要和杏梅阿姨說話,通話的時間比與父母通話時間要長一截。杏梅阿姨在鄉(xiāng)下去世,兄弟倆特地攜妻兒趕去披麻帶孝。兒子們和他們夫婦似有一層隔膜。這種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甚至累及到孫輩。孫子、孫女也是隨其父母在軍營長大,在孩童時期朦朦朧朧記得爺爺奶奶都是老解放軍,對曾在爺爺奶奶懷里坐過,一點印象也沒有,只留下一點記憶,就是爺爺用腮幫子吻他們嬌嫩的臉:“爺爺?shù)暮毯茉雴?!?/p>
當孫子上唇有了細細絨毛,穿上簇新的軍衣,滾動喉結(jié)向他們告別時候,當他們送參軍的孫女踏上赴香港火車的那一刻,望著孫女微微凸出的胸脯,才發(fā)現(xiàn)孫輩都長大了,隱隱感覺到有一種遺憾。
兩個兒子在部隊是首長,部隊駐地又遠,一年難得有幾次來紅軍巷干休所看望老爹老娘。每每得到兒子媳婦要回家音訊,吳阿姨就早早上菜場,葛金生則轉(zhuǎn)動輪椅在院子里打圓圈,不時引頸張望。
孩子們回家,吳阿姨有了說話的人,媳婦們陪她弄菜,女人有女人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社會上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菜價又漲了,小孫子退伍回來當刑警還怕死尸,小女兵孫女如何如何。相比之下,父子間就沒有共同語言,坐在沙發(fā)上吸煙喝茶看電視,話題隨葛金生手中的遙控器變幻頻道畫面展開,逮到什么說什么,什么伊拉克、連戰(zhàn)回大陸……有一搭無一搭,兒子們順著老子話題的桿子爬,不談自己見解,很是放不開,沿襲一貫家教,不敢在老子面前放肆。遇上滿屏幕古裝戲,由著老頭子翻屏看“戲說”,索性一聲不吭干坐。
兒子們見老娘找到發(fā)揮余熱的去處,怕老爺子一人在家孤單,買來魚缸,鳥籠,可葛金生不是玩家,成了擺設(shè),不斷買來魚鳥,不斷往垃圾箱送。送來名貴蘭花,不久又嗚呼了,被水漚死了。葛金生整日在家無所事事,只有找事做,不停給花澆水,花根部泡在水里,沒了呼吸能活嗎。
他們夫婦內(nèi)心有虧欠需要彌補,有柔情需要流露表述,可沒有合適的方式方法。物質(zhì)上孩子不缺,再說些“天涼了,多穿衣服,當心著涼”之類話,為時晚矣,孩子們老大不小,也是做父母的人,說這些就客套了。況且他們“首長的首長”架子放不下來。
兒子們探親在家一般呆個三五天就告辭,由頭當然是工作忙。兒子都處在年富力強的工作年齡段,又是單位骨干,忙事業(yè)出成績,工作忙是事實??烧鏇]時間陪父母?不可能。隱衷雙方心知肚明,枯坐在一起反而不好。每次兒子攜媳婦起身走的時候,吳阿姨都會紅著眼圈送出老遠,望著遠去的背影,然后長嘆一口氣。
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以后,夫婦倆放棄了努力。他們已無法在情感上走進兒子們心里,這是歷史造成的。于是,夫婦就把愛撫轉(zhuǎn)移到對待孫輩上了。
吳阿姨最大的樂趣,是晚上九點后打半價電話,與孫女通話,每每聽到孫女在香港那頭傳來的聲音,她皺巴巴的臉便會像盛開的菊花,然后把聽筒按在坐在輪椅上的丈夫耳邊,再貼著聽筒傾聽,你一言我一句對著話筒逗孫女,嫌不盡興,會按下“免提”鍵。或者差三隔五召回在省城當警察的孫子回家打牙祭。按吳阿姨的初衷,是圖個軍人世家大滿貫,孫女是駐港女兵,可惜小孫子當了幾年兵,退伍當了警察,是個缺憾,也好,警察和兵沾邊,她聊以自慰。小孫子一回來,她拉著孫子的手噓寒問暖,恨不能摟在懷里,葛金生又是摸頭又是拍肩膀,親熱得就差稱兄道弟了。每每過后,夫婦倆都會合哼一陣《小河的水清悠悠》。
夫婦倆另一項高興的作業(yè)是買菜。不知什么時候,葛金生提出了參與買菜,吳阿姨正中下懷,她早有此意,丈夫整天悶在家不是個事,應該接觸社會。葛金生由吳阿姨推著輪椅到菜場,葛金生不明市場行情,看中小菜,不問價錢,先來一句:“來一斤?!比缓笥蓞前⒁谈犊?。吳阿姨欲討價還價,葛金生手一擺,“還什么價?就當扶貧?!薄斑€扶貧?這些菜農(nóng),個個富得流油,比你富?!薄暗?,黃金萬兩,不過一天三頓飯菜,圖啥哩?!笔前?,吳阿姨陪葛金生一塊出來買菜,圖個高興,講個情調(diào),她不愿破壞這個,由著葛金生的性子來。久而久之,菜農(nóng)們都認識了這買菜不會討價還價的“轉(zhuǎn)椅老頭”,遇上他,小販們很高興,運氣好,他不要找零錢,手一搖“算啦算啦?!睍r間久了,每逢這個主顧光顧菜場,菜販們會爭先恐后向他們兜售,好像不要錢似的,那架式很有鮮花送英雄的蜂擁勁兒。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有人知道“老頭”不還價,自然提價,占便宜。世上好人多,便有人譴責:人家是老革命,你坑他,良心何在?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葛金生和吳阿姨夫婦買的菜,價格還算公道?;焓炝耍鸾鹕鷷r不時也和熟絡(luò)的菜販子開玩笑,一本正經(jīng)來一番討價還價,未了,讓菜販虛驚一場,他會像孩童搞惡作劇得逞一樣哈哈大笑。他給菜販子們高興,也給自己和老婆找到了樂子。
眼看“八一”建軍節(jié)臨近,擔任節(jié)目演出總監(jiān)的吳文清阿姨這些時日忙了點,幾乎每天在小禮堂排練節(jié)目。
進軍號,宏亮地叫,
戰(zhàn)斗在朝鮮多榮耀;
看我們紅旗嘩啦啦地飄,
好像是太陽在空中照。
進軍號,宏亮地叫,
戰(zhàn)斗在朝鮮多榮耀;
就算我們今天吃點苦,
能使我們祖國牢又牢;
工廠在冒煙,莊稼長得好;
我們的父母常歡笑……
多熟悉的歌曲,她不由輕輕地用手打起了拍子。
五十多年前在朝鮮的“天安門”坑道里,她和女伴為我軍傷員即興演出這首歌,當時,她也是這樣打著拍子。
一曲終了,總監(jiān)吳文清手一揮:
“換裝?!?/p>
一聲令下,老同志們井然有序地到男女更衣室換服裝,看得出,他們手腳雖不麻利,但舉手投足間仍保持著老軍人訓練有素的風度。
吳文清也許是女人,對服裝的要求近乎到了苛刻程度。為了展示我軍不同歷史時期的狀況,烘托氣氛,她要求唱紅軍軍歌時著八角帽、藍軍裝,唱新四軍軍歌著新四軍制式灰服裝……不厭其煩。
不一會兒,穿著上世紀六十年代制式綠軍裝的老頭子、老太太們整齊列在了臺上。隨音樂家協(xié)會朱主席指揮棒一抖,引吭高歌:
紅色的帽徽紅領(lǐng)章,
紅色的戰(zhàn)士紅思想,
全軍上下一片紅……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