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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么不吃雞蛋

        2007-01-01 00:00:00龐余亮
        文學港 2007年4期

        那年代,打死一只麻雀有半個工分呢。

        趕麻雀的工分一掙完,樹上的天牛多了,娘也病了,腿老是疼。那時生產(chǎn)隊都是一望無際的水田,姑姑勸爹帶娘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看一看,爹的回話把姑姑撞得鼻青臉腫。爹說,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要你管娘家什么閑事。爹還說,她要看什么先生,我不用搭脈也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好吃懶做?。?/p>

        娘的病就這樣拖了下來,有好幾次,娘都無緣無故地跌倒在水田里,好久也起不了身。姑姑把她扶起來時,娘的腿肚子上就有好幾顆螞蟥球,都吸飽了血。

        那些螞蟥都是三寶踮著腳尖一條條拽下來的,有幾條螞蟥吸得緊,只拽了一半,還有一半留在娘的腿肚子里了。他還想繼續(xù)拽,娘一腳把他踢開,不讓三寶拽,對姑姑說,他姑啊,你救我做什么,救我做什么哇?姑姑就哭了,嫂啊,你和我比比,你就是有福人了,不像我,他姑父走得早,留我在這個世上受罪;嫂啊,不往自己身上看,也應該往子女身上看,三寶還這么小,你不把他養(yǎng)大成人,就是到了地底下你也有罪呢。三寶有些聽不懂姑姑的話,他在想,斷了的螞蟥會不會鉆到娘的骨頭里呢?

        三寶七歲,或者八歲,連娘都說不清他的歲數(shù)。

        歇了幾天,娘還是不能走路,她把修彈弓的三寶叫到身邊。三寶在娘的眼皮下把彈弓鼓搗來鼓搗去,上次打麻雀掙的工分都是這個桑樹根做的彈弓掙的,橡皮筋斷了又接,接了又斷,快要接不起來了,娘答應他買幾根新橡皮筋的,麻雀的工分掙完了,娘就忘記了這件事。

        娘叫他扶她去張先生那里。一說到張先生,三寶的屁股就疼,喉嚨也疼,尖聲喊了起來,娘!千萬不能叫假四只眼打針!她哪里會打針,她只會釘針,她會把針頭釘在你的屁股上!三寶還沒有說完,娘就對他揚起了巴掌,他曉得不妙,趕緊把頭縮到脖子里去。

        其實他一句謊也沒有說,假四只眼就是赤腳醫(yī)生張連珠,她是放魚鷹的張麻子的大丫頭,后來和二傻訂了親,成了矮支書未過門的弟媳婦,送到城里參加赤腳醫(yī)生培訓班了。等培訓班一畢業(yè),張連珠就戴上了眼鏡,成了四只眼。支書娘子說張連珠根本不近視,戴眼鏡是為了假斯文。看看她的屁股,在培訓班上,還不知道打過幾次胎。支書娘子捧著早飯碗在村口的大榆樹下說,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洋相不曉得出了多少,連針都不會打,只會把針頭戳在人家的屁股上拔不下來。

        三寶走得很快,娘有點跟不上了,他曉得娘會罵,可他不怕,反正天天罵,多罵和少罵有什么區(qū)別?偏偏這次娘表揚了他,說,我們家三寶有用了,要是養(yǎng)個小貓小狗,肯定是沒有用的。三寶耳朵頓時熱了起來。他不怕打,更不怕罵,就怕別人夸。

        三寶用肩膀撞開醫(yī)務室的門,張連珠在咣當咣當?shù)卣砟切┽橆^。張連珠撿得很仔細,一根一根的,有點像是在拾麥穗,銀光閃閃的麥穗,銀麥穗的每一根芒上都閃著刺眼的寒光。

        張先生,請你給我看一看。

        張連珠沒有答理娘的話,手中的麥穗又松了開來,針頭們開始往白搪瓷盆里跳。帶著三寶的耳朵一起跳。三寶不怕棍子打,不怕鐮刀割傷腳,也不怕吃藥,再苦的藥他也敢像嚼豆子一樣咽下去,他就怕打針。

        針頭們跳完了,三寶的耳朵也不跳了,也聽不見聲音了。張先生手里多出一把鑷子,鑷子的嘴巴和魚鷹的嘴巴一樣又長又尖,它咬出了搪瓷缸里的一只酒精棉球,又像魚鷹吐魚一樣把酒精棉球吐到了她的右手里。張連珠用酒精棉球給左手掌洗澡,給左手背洗澡,給右手掌洗澡,再給每一根手指洗澡,給每一只指甲洗澡。酒精味在張連珠的手掌手背手指頭手指甲上爬來爬去,最后都爬進了三寶的鼻子里,熏得他雙腿發(fā)軟全身無力,和上次誤喝了茶缸里的山芋酒一樣。

        酒精棉球雪白雪白的,張連珠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扔掉了。等她轉過身來,三寶看到她的臉上好像有幾條蟲子,再一看,不是蟲子,而是幾道長長的傷痕。娘也看見了,手抖動起來,帶著三寶一起顫抖。三寶的尿意就抖上來了,他把娘扶到墻邊的椅子上,然后蹦了出去,對著醫(yī)務室對面的墻角撒尿,一只扁得像柿餅的老癩蛤蟆不情愿地從磚縫里掉出來,癩蛤蟆走路的樣子活像矮支書。

        可說來也怪,一想到矮支書,三寶就看到矮支書了,他的白背心,白背心上的光像探照燈一樣把他的眼睛罩住了。矮支書從來就不喜歡把襯衫的紐扣扣起來,他的背心總是很白,雪白雪白,和張連珠手中的酒精棉球一樣白。三寶想收住自己的尿,可是不行。尿水暖暖的,腳背像被狗舌頭舔了一下。一截余尿沒有尿到扁癩蛤蟆的頭上,而是全部尿到了三寶的腳背上。

        三寶沖回娘的身邊,頭像撥浪鼓一樣動個不停。娘用力按住了他的頭,三寶又像風箱一樣喘起來,他緊緊地盯著張連珠,頭腦里滿是矮支書的白背心。

        張連珠叫三寶幫著把娘的腿彎起來,又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榔頭,用小榔頭敲打娘的膝蓋。張連珠用的力氣越來越大,娘的腿動的幅度也更大。敲完了,小榔頭又回到了張連珠的口袋里了。娘怯怯地問,張先生,嚴重不嚴重?張連珠沒有說話,娘又問,張先生,有沒有藥片?

        張連珠還是不說話,她回到辦公桌邊,擰開一支鋼筆,在處方紙上寫了一個字,可能不行,又把鋼筆甩了甩。再寫,還是不行。張連珠擰開鋼筆管,看里面的橡皮管,對著光亮彈了彈,又擰上了。再寫,行了。過了一會兒,張連珠把寫好的處方紙撕下來,遞給了娘。娘說,丫頭啊,最起碼你還識字,還能做先生,要比我們這些睜眼瞎命好。

        張連珠沒有聽見似的,頭別了過去。娘把那紙條遞給三寶。上面有一個字三寶不認識,不過他猜出來了,是膝蓋的膝,張連珠寫的是:“膝蓋積水?!?/p>

        娘曉得自己的病了,就扶著三寶這根拐杖向外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三寶回過頭來,沒頭沒腦地說,他就要來了!張連珠沒有反應,娘就把三寶的頭硬扭回來,誰?誰就要來了?

        娘的力氣很大,三寶的脖子都要被扭斷了。路上空蕩蕩的,沒有矮支書,也沒有什么白背心,什么人也沒有,矮支書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娘從鹽罐和米缸里挖著雞蛋,就像是在挖寶石。等第一個雞蛋挖出來之后,有一股口水就從三寶的肚子里往喉嚨口跑了。娘先先后后一共挖出了九只,三寶的喉嚨口也咕咚了九聲。

        九只雞蛋裝在一只新竹籃里。三寶原來見過這九只雞蛋的,娘本來是計劃把它們孵成小雞的,等娘對著燈光一一看過后才知道,雞蛋里面沒核子,沒有核子就沒有辦法孵成小雞。這道理三寶早懂了,家里沒有公雞,別人家的公雞可能也看不上三寶家的母雞,如果有公雞的話,母雞生的蛋就有核子。說起來,家里本來是有兩只公雞的,一只黃頭黑尾巴,一只花頭紫尾巴,是和母雞們一起逮回來的,可長到快要初啼的時候卻失蹤了,娘找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到,娘想罵街,罵偷雞賊,爹堅決不允許。他們是小姓,人家是大姓。

        再后來,九只沒有核的雞蛋就從家里失蹤了,既沒有拿到代銷店里去換鹽,也沒有做蛋羹給爹吃,肯定是被娘藏起來了。對于娘的做法,三寶不敢多說什么,爹從來就沒有講過理,娘脾氣上來的時候,也是不講理的。三寶也很想和那些母雞們把道理講通,可怎么也講不通。母雞們賭起氣來,接二連三的變成了抱雞婆。娘為了讓她們醒過來,把那些執(zhí)迷不悟的母雞們浸到水里坐水牢,還用繩子把它們吊起來吊飛機,還用紅紙把它們的眼睛蒙起來,簡直像電影上的國民黨壞蛋對待抓到牢里的地下黨了。面對嚴刑拷打,母雞們先后都從母親夢里醒過來了。但不生蛋了,好像約好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生過一只蛋。

        娘把裝雞蛋的竹籃放到桌上,坐下來,捶打著自己的膝蓋,說,明天你老子去公社,你跟著他,到了公社就賣,五分錢一個,少一分也不賣。

        九只雞蛋在籃子里,像是九個聽話的孩子。

        爹回來了,一臉的殺氣。他一眼就看見了竹籃里九只閃閃發(fā)光的雞蛋,他一口濃痰就吐到了雞蛋籃子里,罵道,狗日的,你們是不是要分家過?

        娘不吱聲,瞅著兩個姐姐,姐姐們都不吱聲,一個姐姐繼續(xù)剝?nèi)斠?,一個姐姐繼續(xù)做葦席。只有三寶仰頭看著爹,爹會不會把這籃子雞蛋摔碎?依照爹過去的脾氣,應該是會的。但爹沒有這樣做,而是把嘴巴湊到娘的耳朵邊,說,好家伙,支書的老娘和支書娘子干上了!

        什么干起來了?娘似乎沒有聽見。

        支書的老娘和支書娘子干上了,不同意用錢,說二傻是野種……爹正想說,看到了站在一邊偷聽的三寶,手一揮,去去!大人的事小孩聽什么!

        三寶不情愿地向后挪了一步,心里嘀咕著,誰都知道的,二傻不是支書的親兄弟,他是支書的老子死了三年后生下來的,村里人都怕支書,可想做孝子的支書卻怕大眼睛的支書娘子,演過李鐵梅的支書娘子看到別人總是笑瞇瞇的,大眼睛都會笑沒的,除了三個人。她遇到那三個人肯定是不笑的,眼睛會變大,大得像電燈泡,白的多,黑的少。這三個最不幸的人就是矮支書、支書的老娘以及和支書的老娘寸步不離的不明不白的支書弟弟二傻。

        他們給張連珠喂了啞巴藥!三寶叫起來。

        爹聽見了,踢了他屁股一腳。你放什么屁!三寶捂著屁股,歪著嘴巴,向旁邊挪了一步。娘笑著說,三寶想叫你明天帶他上公社。

        爹聽了,竟然哈哈一笑,對著三寶吐了一口痰,我又不是去玩,我是到公社出義務工,也好,正好把他一起賣掉!

        三寶身子一偏,躲過了。爹的那顆“子彈”在地上彈了一下,變成一顆泥球了。斧頭吃鑿子,鑿子吃木頭。他嘟囔著,磨磨蹭蹭地上床了,葵花桿被壓得咯吱咯吱響,爹和娘還在燈下嘀咕著什么,肯定還是四只眼和二傻結婚的事。

        三寶決心不睡,可還是睡著了,做了很多夢,有一個夢是四只眼張連珠拿著一個大針筒追他。他還夢到了張連珠正蹲在他家的雞窩里生蛋,她生出來的蛋很大,和秤砣差不多大,張連珠還把她生的蛋放到了三寶的竹籃里,把九只雞蛋都壓碎了??粗扑榈碾u蛋,想到娘膝蓋里的水,三寶很傷心,咧著嘴巴哭了起來,最后哭醒了。

        公社在五里之外的小鎮(zhèn)上,一路上,爹一言不發(fā),走得飛快,三寶跟在爹的后面像是一只剛學會走路的狗。如果沒有雞蛋,三寶即使赤著腳,也應該能夠追得上的,可他手里有雞蛋籃子,剛出村子的時候,右腳上的大腳指頭在地上蹭了一下,并不怎么疼,就是不好走路,只能拎著雞蛋籃子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著。三寶還想起了他過去捉弄過的山羊,他用繩子把它們的前后腿綁了起來,然后就趕它們奔跑,被綁住了腿的山羊跑得相當?shù)幕?,它們肯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在他快活的大笑中拼命的喊冤枉,想不到三寶也變成了被繩綁住腿的山羊了。

        追趕得相當辛苦的三寶多么希望路上能夠出現(xiàn)本村的大嬸大嫂們,只要她們一出現(xiàn),爹就會停下來,和她們說說臟話,要不就干脆上去摟一下,摸一下。如果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停下來歇一會了??善婀值氖?,那一天清晨,路上空蕩蕩的,三寶全身的衣服被汗浸濕了,又被烤干了,爹更加大步流星,沒有遇到一個婦女,爹生氣了。

        看到公社所在地的電線桿了,路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奶著孩子的女人。爹的步子慢下來了,和那個女人搭訕了起來。爹的話說得很下流,可能還動了手腳。三寶不在現(xiàn)場,他還在后面努力向前趕呢??伤犚娏艘挥浂饴?,耳光聲在田野里傳得很遠。三寶想,爹肯定被那個奶孩子的女人打了。

        三寶趕過去的時候,爹還停在那個地方。三寶無比羞愧地等那個奶孩子的女人走遠。爹也看了一會兒,摸著嘴巴回過頭對三寶說,你害什么羞?你長大后也是這個樣子,是人就是這個樣子,快走吧。

        爹說完就走了。三寶想,長大后,我會是這個樣子嗎?

        爹終于停下來了,在集市的煎油麻團的店里,破天荒地給三寶買了一只油麻團。油麻團的外面是一層黃燦燦香噴噴的芝麻,里面包著甜得掉牙的糖水。可能是從來沒有吃過,三寶接油麻團的手不爭氣地抖個不停。

        店主很羅嗦,指著三寶問爹,這是你孫子???爹說,還孫子呢,是老兒子,本來是給人家的,可人家不要,說是養(yǎng)不大。

        三寶裝著聽不見,爹真是厚臉皮,既然不想要他,為什么他們還要把他生下來?誰叫他們像生狗崽一樣把他生下來了呢?說不定他們就是為了生一個出氣筒。不高興的時候打,不順眼的時候打,沒有原因也打,爹喜歡用棍子,娘喜歡用掃帚,哥哥喜歡用拳頭,姐姐喜歡用指甲。每一次被打,三寶都在心里記著一筆賬?,F(xiàn)在他沒有把爹的這句話記上賬,打到罵到,不如吃到,一切都被噴噴香的油麻團抵消了。

        三寶吃得很入迷,爹也看呆了,在他的嘴巴上輕輕揪了一下,三寶掐了一塊遞到爹的嘴上,爹笑著搖搖頭,說,不要著急,慢慢吃,噎死了不劃算。

        油麻團越來越小了,小到了最后一塊,手指大的一塊,指甲大的一塊,再后來,沒有了。三寶伸出舌頭舔手背上的糖水和芝麻。在家里,都說三寶的舌頭最長,比蛇的舌頭還靈活,其實都是從小舔粥碗練出來的。

        三兒啊,你聽不聽老子話?爹說。三寶使勁地伸長脖子,點了點頭。爹的大手按在了三寶的頭上,說,老子養(yǎng)你不容易啊,你要聽老子的話,你賣完雞蛋就把錢給我,好不好?

        三寶的舌頭差一點沒能夠收回來,爹是第一次用商量的語氣跟他說話??慑X給了爹,娘膝蓋里的水怎么辦呢?那水在膝蓋里已經(jīng)有三年了,赤腳醫(yī)生張連珠說,再不抓緊看的話,就要廢了。

        三寶沒有回答,爹拽著他向前走,跟拽著牛去耕田一樣。忽然,三寶看到了那雪白雪白的白背心了,矮支書也來公社了。三寶哆嗦了一下,爹的手也跟著他哆嗦了一下。小時候,三寶只要一鬧,娘就說,矮子來了。他就不鬧了,乖乖睡了。爹是怕矮支書的,因為賭博的事,矮支書曾經(jīng)開過爹的批斗大會,掛了一塊大黑板,斗完了,爹還拿了一籃子雞蛋到矮子家去拍馬屁。送了好幾次,還把上次打麻雀打到的一只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鳥送到了矮支書的家里。

        爹擠到矮支書跟前,張了張嘴,好長時間才冒出了聲音,大支書??砂裁匆矝]有聽見似的走了,一會兒就看不見了。三寶想,是他的個子太矮了,只比他高不了多少??赡飶膩砭筒辉试S他瞧不起矮支書,說,這個世界上最狠的不是高個子,而是矮個子。

        爹對三寶說,論輩兒,他該叫我叔呢,你叫他哥,可人家命好。三寶一點也聽不進去,盯著爹的褲襠看,那老藍布做的褲襠處斑斑點點的,很難看。

        爹和三寶找到了一個大街與小巷交叉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還很多,爹囑咐他,一定要等他回來再走。爹說完就走了,走得很快,帶起了一陣風,風帶起了一些灰沙,刮得三寶的眼睛都睜不開,等他睜開眼,爹消失了。

        三寶忽然冷了起來,想尿尿,越克制還越想尿。三寶只好把小便的地方使勁掐了掐,疼,可好多了。雞蛋們?nèi)菦]心沒肺的樣子,一眼也不看他,繼續(xù)閉著眼睛睡覺。一個抽煙的老大娘(和支書的老娘一樣,這是三寶看到的世界上第二個抽煙的女人)走過來,摸了幾個雞蛋的殼,問他幾分錢一只?三寶咽了咽唾沫,說,五分錢。

        五分?太貴了。老大娘抽了一口煙,全部吐到他的臉上,一點煙味也沒有,全是絲瓜藤的怪味道。

        三寶沒有吱聲,娘早就說了,五分錢一個,少了不賣。抽煙的老大娘看著他,狠抽著手里的香煙,一直抽到煙屁股處才扔掉,嘆了口氣,走了。三寶突然想起支書的老娘,說不定她家也有一個二傻,這個二傻在家里鬧著要吃雞蛋。支書家的二傻要么不鬧,一鬧起來就一定要達到目的,抽煙的老大娘該怎么哄他呢?她家的二傻會不會也把這個抽煙的老大娘按在地下打呢?

        有一個雞蛋沾了一滴水,好像是這只雞蛋流出來的淚水,三寶用手背擦掉了,冰涼冰涼的。

        老大娘一走,就沒有人光顧三寶的雞蛋攤了。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向他走來,三寶的心狂跳起來,他是不是也是假四只眼呢,也不知道張連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男四只眼沒有像老大娘那樣摸雞蛋,直接問他,多少錢一個?

        三寶說了價錢。男四只眼聽了,拿起一只雞蛋,拋起來,用手接住,又放進籃子里,走了。三寶很想叫住他,可又不知道怎么叫。三寶的心里像是被誰塞進了一團亂草。街上人來人往,他不認識他們,可他們似乎都認識他三寶,都在看他的笑話。

        三寶的頭就這么低著,像是挨整個一條街批斗似的,九只雞蛋躺在竹籃里睡覺,它們是在做同一個夢嗎?它們知道娘膝蓋里的水嗎?娘膝蓋里的水是怎么進去的?插秧的時候?下河撈水草的時候?在河埠頭上洗衣服的時候?

        三寶想,如果他是神仙該有多好,只要對這些雞蛋吹上一口氣,它們就變成九只金蛋了。

        三寶有伴了,一個賣雞蛋的小黃毛丫頭,不過他不認識她。小黃毛丫頭說話有點像叫天子,她說一句,三寶就感到耳膜脹一次,直脹得他腮幫發(fā)酸。小黃毛丫頭賣雞蛋真是有本事,雞蛋籃子一放下,就叫賣開了。可能是她的叫賣聲清脆,所以雞蛋賣得挺快。

        三寶想不通,小黃毛丫頭也是五分錢一個雞蛋,可為什么她就賣得出去呢?這世界上有很多事件他想不通,比如爹為什么一定要抱那個奶孩子的女人,比如娘膝蓋里的水,比如那么厲害的支書為什么要怕支書娘子,三寶的頭都想疼了。

        黃毛丫頭還在高聲叫賣,三寶回頭看了看那個賣蛋的黃毛丫頭,臉紅通通的,像是涂了胭脂似的,三寶心中不由得冒出了一句下流話,這是爹經(jīng)常罵的一句下流話,他從來沒有罵過,可現(xiàn)在他心里冒出來了。雖然沒有出聲,可三寶覺得很不好意思,都不敢正眼看那小丫頭了。

        突然,街上的人流騷動起來。有人喊道,快走快走,公社糾察隊!糾察隊就要來了!

        三寶不知道糾察隊是干什么的。爹沒有來,爹不來,他是不能走的。賣蛋的黃毛丫頭站了起來,快速的收拾好雞蛋籃子。那黃毛丫頭在臨走的時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三寶的臉皮頓時又熱又緊。

        賣蛋的丫頭走路有點怪,三寶看了一會兒,才看出了門道,也才知道她的雞蛋為什么賣得快,因為她是獨臂,就是剛才拍他的那只手臂,另外一只袖子是空蕩蕩的。

        那丫頭空蕩蕩的袖子甩著,就像是在背后向他招手,招著招著,這只手就被奔跑的人群拉走了。

        三寶和雞蛋籃子是被一個嘴角上有痣的男人抓住的,他還以為他是來買雞蛋的,說,你買雞蛋嗎?五分錢一個。那人哈哈一笑,嘴角上的黑毛就一上一下的動,佯裝著挖耳朵,小朋友,聲音太小,我聽不見。

        那人嘴巴里全是大蒜臭,三寶差一點把早晨吃的山芋吐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說,五分錢一個,少一分也不賣。那人說,誰說的?三寶說,我娘。

        你娘?那個嘴角有痣的男人奸笑了起來,拎起雞蛋籃子,吼道,不管是你娘還是你姥姥說的,都沒有屁用,按照公社的規(guī)定,全部沒收,還要罰款。

        娘膝蓋里的積水在三寶的眼睛里晃動,可那男人看不見,繼續(xù)拽著雞蛋籃子,九只雞蛋就在籃里面滾過來又滾過去,像是一群玩戰(zhàn)爭游戲的孩子,一會兒進攻,一會兒撤退。

        爹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沖過來的,劈手奪過籃子,就往地上摔去,九只雞蛋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跌到了地上,全部破碎了,睜開了里面黃瞳孔的眼睛,一只,又一只。

        雞蛋怎么還會有眼睛呢?三寶揉了揉眼睛,雞蛋的確都有眼睛的,都睜開了,看著他,它們肯定都看見爹打三寶的那只手,可它們不會說話。爹就結結實實的打了過來。耳光響亮,比爹剛才挨那個奶孩子的女人打的耳光響亮多了,簡直是響徹云霄。

        你這個敗家子,是誰叫你偷雞蛋賣的?

        三寶的眼睛眨著眨著,淚就涌出來了。他并不怕打,在那個窮家里,打是家常便飯了,并不覺得疼,只是感到委屈,爹為什么要這樣說話?他不是在撒謊嗎?他什么時候成了偷雞蛋的小偷了?

        爹又沖上來一巴掌,哭什么哭?做了小偷你還有理?

        圍觀的人都勸爹,打什么打啊,孩子都哭成這樣了,孩子嘛,哪個孩子從小不犯錯誤?

        爹不動手了,開始向大家介紹起三寶的出生,他一輩子所吃的所有的苦都是這個做小偷的兒子帶來的,他一個人養(yǎng)一大家子多不容易,養(yǎng)這個兒子多不容易。

        九只雞蛋的眼睛看著三寶,九只雞蛋,娘的九只雞蛋!還有那些吊在榆樹下的母雞們,坐了水牢的母雞們,它們的苦白白遭受了。

        流氓!老流氓!三寶叫起來,指著爹,他剛才耍流氓,還被人家打了一個大耳光!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包括那個糾察隊的男人。三寶沒有笑,他早做好了被揍的準備??傻]有打他,反而跟著笑了起來,小狗日的,老子不耍流氓,你怎么出來,石頭縫里蹦出來?

        你不要形而上學好不好,嗯?你不耍流氓他就出不來了?嗯?糾察隊的男人一臉曖昧地說,衛(wèi)生院里剛剛送來一個喝農(nóng)藥的大姑娘,肚子都大了,她非說沒有人對她耍流氓,你們相信不相信?

        圍觀的人笑得更厲害了,爹也跟著笑了,活像地主面前的狗腿子。

        三寶拎著空籃子,踩著爹的影子走。爹回過頭問三寶,你有沒有大腦?人家跑,你不跑,你的腿是不是斷了?三寶嘟囔道,是你說的,你不來,我不能走。爹用剛才打人的手摸了摸三寶的頭,你啊,我看你這么老實,長大后是沒有什么出息的。

        爹還嘆了口氣,傳到三寶的耳朵里,嘆息聲就成了娘的嘆息。三寶哭了起來。爹很不耐煩,淌什么貓尿,再哭我就把你掐死!

        三寶收住了哭,睜大著眼睛,堅決不讓那些淚水出來。它們從三寶的喉嚨里出來了,他捂緊了嘴巴,它們又從三寶的鼻子里往外冒,三寶又捏住了鼻子,那些淚水又從他的指縫里擠了出來。

        公社的大街越向外走,就越臟。街道很寬,豬屎、狗屎、爛稻草、廢報紙、被水浸爛的大字報、破鞋子、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骨頭,它們很自由地躺在了爹的腳步前,穿著黃膠鞋的爹什么也不管,只管大步向前,而拎著空籃子赤著腳的三寶只能像螳螂一樣,跳躍著行走,直到被掉在爛稻草中的一副眼鏡絆了一下。

        三寶撿起了那副眼鏡。這眼鏡是誰的呢?是那個男四只眼的嗎?是女四只眼張連珠的嗎?眼鏡有點臟了,還完整得很,他用衣角擦了擦,戴了起來,把眼睛睜開,眼前的景象使得他忍不住叫了起來,地震了,地震了!

        三寶叫了兩聲,不叫了。他把眼鏡摘下來,公社大街還是這樣的臟。三寶再次戴上了眼鏡,天空依舊在旋轉,而地上的那些臟東西都變小了,一個小小人走了過來,像是小人國的小人,但面熟得很。

        等他把這個小小人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這個小小人就是爹。眼鏡被爹搶了過去,罵道,狗日的,說你偷,你還真偷了,你說你是哪只手偷的,回家我就把它剁掉!

        三寶像是不認識爹似的,跳得很高,把眼鏡從爹的手里奪了回來,爹沒有料到三寶會來搶,回過頭就是一腳,就把三寶踢翻了,連人帶籃子在地上滾了幾滾。他正想爬起來,爹又是一腳,三寶丟了籃子,滾了好幾滾。過了好一會兒,三寶才艱難地站了起來,天空和他剛才戴著眼鏡一樣在旋轉,爹正瞇著眼睛笑呢,眼鏡上的玻璃碎了。

        狗日的!狗日的!三寶指著面前的這個男人罵了起來??蛇@個男人對他的罵根本就不屑一顧,說,我是狗,小狗日的,我是狗,你娘是母狗!你有本事了不是?你有本事上來打老子啊,我只用一只手,如果你把我打倒了,我叫你一聲老子!

        三寶真的沖上去了,可他的力氣實在太小了,怎么打也打不贏的。爹只用了一只手搡他,不斷被搡開的三寶一口就咬在了這個男人的手背上。被咬的男人叫了一聲疼,破壞了剛剛定的規(guī)矩,用另一只拳頭擊打著三寶的頭。小狗日的,你真咬啊!

        天塌了,地震了,三寶的頭腦里像是著了火,娘膝蓋里的積水在他的頭腦里咣當咣當?shù)仨?,他要死了?/p>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三寶醒了,有兩個男人像看稀罕物一樣打量著他。三寶認出來了,一個是爹,一個是矮支書。矮支書很奇怪,臉上有傷,還結了血痂,白背心上紅一道,黃一道,黑一道,像是被誰涂上了狗屎。三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農(nóng)藥味。

        爹指著三寶對矮支書說,小狗日的現(xiàn)在膽大了,居然要和我打架,你說他長大了還得了,肯定要把我殺掉的。

        不是!不是!三寶忽然喊了起來,你不要相信他,他總是在背后說你,說你是矮子武大郎!他們在背后說你是武!大!郎!

        話一說完,三寶就來了一個鯉魚打挺,把爹和矮支書都嚇呆了。三寶先是撞翻了爹,后來又撞翻了矮支書,拔腿狂奔起來。越跑越有力,越跑身體越輕。再后來,他就飛了起來。那些滿天飛的天牛們?nèi)冀o他讓出了一條道。他很快就看到了五里之外的村莊。村莊那么小,就像他玩泥巴做的家,來來往往的人就像是泥巴中的蠶豆。他看見了姑姑,正在天井里的姑姑又對著姑父栽的棗樹哭泣了,他對著棗樹吹了一口氣,棗樹上面的棗子就像星星一樣亮了,姑姑不哭了。他還發(fā)現(xiàn)了二傻,二傻這粒蠶豆正在追趕著一粒戴著眼鏡的蠶豆,二傻快要追上了戴眼鏡的蠶豆,他猛然對著二傻這粒蠶豆吹了一口氣,二傻這粒蠶豆就滾到一邊去了。他還看見了娘,娘不像是蠶豆,娘像一粒渾身是灰的小綠豆,小綠豆歪斜著身子在天井里挪來挪去,他對著娘的膝蓋吹了一口氣,娘身上的灰塵全都不見了,變得鮮亮起來,就像是一顆嵌在村莊中的綠寶石。

        三寶是在村口的榆樹上看到爹和矮子支書的,一個是長腳天牛,一個是矮腳天牛。兩只天牛走到村口的樹下時,都一起停了下來,仰臉張望,似乎天上有什么寶貝似的。爹肯定哭過了,滿臉的淚水,像是掛滿了珍珠;矮支書也哭了,滿臉的淚水,也像是掛滿了珍珠。爹臉上的珍珠是白的,矮支書臉上的珍珠是黑的。九只雞蛋的眼睛呢,它們到什么地方去哭了呢?正想著,矮支書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陣奇怪的低吼聲。他嚇了一跳,腹部一緊,屁眼一松,一泡山芋屎就從榆樹上落了下來,但沒有擊中目標。三寶懊悔極了,咧了咧嘴,張開喉嚨,像癩蛤蟆一樣在榆樹上哭,他必須要哭,為那九只雞蛋的眼睛而哭,因為它們已經(jīng)看見他了,還在緊盯著他看。

        我就是那個被九只雞蛋的眼睛看見過的三寶,差點變成麻雀的三寶,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雞蛋了。脾氣暴躁的爹是1994年秋天去世的,那年他75歲;多病的娘是2003年春天去世的,那年她80歲?,F(xiàn)在,我還叫三寶,我在很多小說中寫過他,在每一篇小說里,三寶總是被娘罵,被爹打,可他還是懷念那些傷痛,從童年帶來的傷痛。很多時候,那些傷痛就變成了歲月頒給三寶的獎章。

        【責編 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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