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問題中年

        2007-01-01 00:00:00王十月
        文學(xué)港 2007年4期

        下班后,我一般都不會急于回家,我會在公園里坐上一會。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坐一會兒。我越來越害怕文聯(lián)八樓那間碩大的辦公室。坐在辦公室里,我時常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幻滅感,覺得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有時我會突然覺得,我是生活在夢中,可是我很快又能證明自己不是生活在夢中。這樣的感覺,在我四十歲這年,來得越發(fā)強烈了,我時常會覺得,一切都是無意義的:工作,生活,還有我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我保持的美好形象,這一切,終有一天將歸于虛無。我也越來越害怕回家,我覺得家像是另外的一間辦公室。如果可能,我愿意長時間地待在外面。除了在楚州的公園里呆坐,我還愛在楚州的大街小巷轉(zhuǎn)悠,沒有任何目標,什么也不去想,可是卻又什么都會想。在三十五歲之前,我可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一切都充滿了信心,我是一個簡單的理想主義者,我為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了一個遙遠的目標,然后,我就朝著這個目標一路狂奔,可是過了三十五,一年一年,又過了這些年,我越來越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懷疑身邊的一切,懷疑我的工作和成績的意義,人說四十不惑,我是快到四十,卻越活越迷惑。于是,我由一個簡單的理想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復(fù)雜的懷疑論者,我對一切都充滿了懷疑的腔調(diào),我懷疑地球是圓的,我懷疑人心是善的,我懷疑眼見的一切。今天還被認為是真理的東西,到了明天,也許就變成了謬論,今天的英雄,也許明天就走上了審判臺,今天站在電視機前對市民們大談反貪反腐一臉正氣的官員,也許明天就被雙規(guī),今天還在電視里接受夫妻恩愛訪談的幸福夫妻,明天的報紙上卻傳出了他們離婚的消息。

        我很優(yōu)秀,這是別人對我的評價。很長一段時間,我也這樣認為,并且為這種優(yōu)秀而自豪。同事們曾經(jīng)這樣評價我,說在楚州,我這樣的男人已經(jīng)是大熊貓級的,屬于瀕臨滅絕的那種類型:長相精神,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公務(wù)員,知名作家,《楚州文藝》主編……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當(dāng)我的同事們在這個欲望都市無所適從時,我一直都是那么的清醒。我有一個幸福的家,至少別人都這么認為,妻子漂亮,夫妻恩愛。我是一個顧家的男人,我在外面沒有任何的緋聞。以我的成功和優(yōu)秀,面臨的誘惑可想而知,然而我保持著坐懷不亂的風(fēng)度。一次有個活動,我實在無法推脫,就去了,一撥人先是吃飯,接著K歌,然后是按摩。按摩師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說你就叫我小妹吧。面對那個漂亮的小妹,我有些無所適從,和小妹逢場作戲吧,我又做不來,于是我就一臉正經(jīng)地坐著。小妹問我要不要換衣服,我緊張地說不用了。小妹于是坐在我身上亂按一氣。小妹按著按著,手就摸到了我的下面。我警惕地說,你要干什么?小妹說,老板,穿這么厚不舒服,還是換下來吧。小妹說著就去解我的褲帶。我嚇得跳了起來,說你別亂來。小妹一臉委曲,小妹說,你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么?我的額上沁出了汗,我說是第一次。小妹說,第一次都是這樣的,第一次都緊張,習(xí)慣了就好了。小妹說著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我說,你別亂來,我也不要你按了,咱們坐著聊一會兒天吧。小妹像看一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可是見我一臉的認真,小妹于是說,你睡下來吧,我給你按摩。小妹說著給我按摩,小妹給我按摩的時候,又拿手去碰過兩次我的下面,見我沒有反應(yīng),小妹就不再努力了。事后,我給了小姐雙倍的小費,心里依舊覺得欠了小妹的人情。這樣說,你一定認為我在吹牛,或者說我在假充正人君子,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當(dāng)時的內(nèi)心也是經(jīng)過了激烈掙扎的,墮落還是不墮落,是個問題。這樣做,是墮落還是不是墮落,同樣也是個問題。這兩個問題走馬燈一樣的困擾著我,沒有找到答案之前,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就有人在背后議論,說我是有毛病的,說我是陽痿。再后來,好像那些男同事們都認可了這樣的一個說法,認為我真是陽痿的,于是很照顧我的面子,也不再拉我去那樣的地方讓我為難了,因此,困擾我的墮落還是不墮落和這樣的行為是墮落還是不是墮落,就暫時不成其為問題了。然而,另外的一個問題又開始糾纏著我。我想起了一句話:“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p>

        不知道你看到這句話時,捫心自問,會有什么樣的答案,我聽到這句話后,把手捫在了胸口,我問自己,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而恪守了自己的忠誠嗎?這樣的追問,讓我的內(nèi)心受到了震撼,因為我不敢給出肯定的答案。這也讓我覺得自己對自己并不了解?;氐郊液?,我曾經(jīng)拿這樣的問題問過我的妻子秋子。再說點隱私吧,反正我說的這些,暴露的都是我內(nèi)心的隱私,也不在乎再多暴露那么一點點。在我問秋子之前,我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性愛,為什么短暫呢?我要為自己男人的自尊作一個辯護,我當(dāng)時的心里,幾乎全是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其實又關(guān)乎到前面的那兩個問題,因此我就有些心不在焉,這樣說不知您是否相信,總之是我和秋子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性愛,秋子的臉很燙,她將臉貼在我的胸口,柔軟的手在我的肌膚上輕輕游走。我感覺到了她身體內(nèi)正在上升的溫度突然被壓制住了,就像是突然關(guān)閉了泄洪的閘門,奔騰不羈的洪水沒有了宣泄的出口,開始四處漫溢。我當(dāng)時對秋子說,我聽到了兩句很有意思的話,然后我就把這兩句話對她說了,我說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秋子說,你怎么想到問這樣的問題?我說沒什么,想到了就問問。你回答我,如果你受到的引誘足夠,你會不會……

        你呢?秋子看我很認真的樣子,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卻反問我。

        我說我不知道。從這一點來看,我還保持了三十五歲之前的理想主義者的一些優(yōu)良品性,我努力讓自己做一個誠實的人,做一個言行一致的人,我不想背叛自己的內(nèi)心,我這輩子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就是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這樣一來,我又有了新的問題,我現(xiàn)在對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懷疑,我覺得我所遵循的,并不是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而是一個符合大眾對優(yōu)秀男人的想象的內(nèi)心。那么,我真實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呢?真實的內(nèi)心是躲在哪個幽暗的角落里呢?是否能有一支火把,把我幽暗的內(nèi)心照亮呢?

        秋子在我的胸口咬了一下,秋子說她肯定不會,受到的誘惑再大,她也是愛我的。我不知道秋子的這句話是否出自她真實的內(nèi)心,但我愿意相信她的回答是真實的。

        然而,這次的談話成了我的心病。我是個愛較真的人,你從前面的講述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來了,我較真到近乎固執(zhí),因此,我在生活中,也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現(xiàn)在,我最渴望弄清楚的,就是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現(xiàn)狀。這樣想時,我發(fā)現(xiàn),另外的一個我,或者說另外的一個內(nèi)心,開始漸漸清晰起來了。我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我放出了一個魔鬼。當(dāng)然,我不是說我的真實的內(nèi)心原來是像魔鬼的,只是我猛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內(nèi)心真的有另外的一個我。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三個我,一個是本我,一個是真我,還有一個是超我。這三個我,總是在不停地平衡、博弈。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的生命步入了四十歲之后,當(dāng)我對人生看得越來越透徹之后,我生命中的那個本我,那個原始的我開始蠢蠢欲動了。

        我發(fā)現(xiàn),我渴望的是另外一種生活,無拘無束的生活,我情愿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地位、身份,沒有現(xiàn)在的這一切,甚至包括……秋子,我只想像個野小子那樣生活,像個痞子那樣生活,看見了漂亮的女人就肆無忌憚地打口哨;總之,我想由著我內(nèi)心的本我來生活,我知道這樣是很危險的,如果不把這個問題解決,把這種想法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于是,本我和真我開始了一場戰(zhàn)爭。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開始虛構(gòu)另外的一個我,這樣的工作我很拿手。隨著我的虛構(gòu)的深入,這個本我的形象,漸漸在我的心里清晰了起來。我虛構(gòu)了他的興趣、愛好、身份、生活。上班時,我坐在我辦公桌前虛構(gòu),下班后,我躲進書房開始虛構(gòu)。虛構(gòu)讓我完成了一個自己對于另外一個自己的想象。漸漸地,我也弄不清,究竟是虛構(gòu)者是真實的我,還是被虛構(gòu)者才是真實的我。

        下班后,穿過楚州公園回家,這樣的時候,我愿意把一切追問與虛構(gòu)都拋開,把一切問題都拋開,什么都不想,我只想靜靜地感受公園里難得的寧靜。有一次,我居然聽到了蟬鳴。這久違了的聲音!穿過公園時,我總會看見一個滿頭花發(fā)的老人,老人臉色紅潤,他總是低著頭、背著手,慢慢地走,仿佛在地上尋找著什么。在不遠處的長條木椅上,坐著一個保養(yǎng)得極好的婦人,我知道,那是老人的老伴。

        這是一對幸福的老人!我這樣想時,會想起自己的父母。父親在我八歲時就過世了,我現(xiàn)在已記不清父親的模樣,偶爾在夢中見到父親,也是一個虛幻的剪影。我還想起了母親,母親在我的記憶里,差不多成了一片空白。我記得自己是肯定有母親的,我記得在童年時,母親對我是有著怎樣的寵愛,然而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到了十歲之后就是一片空白,我找不到一絲關(guān)于母親的消息。關(guān)于母親,撫養(yǎng)我長大的祖父總是一言不發(fā),我也不敢提及。祖父去世后,我和那個生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就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我想,要是父母親或者祖父都在,我一定會把他們都接到楚州,讓他們也過上這樣的生活。

        我這樣想時,就在另一張長條椅上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一對幸福的老人。我看見老人低著頭在自言自語。他的老伴坐在另一邊,看著他尋得遠了,就會把他叫回來,他又開始在草地上,在柳蔭里,在小橋邊尋找著什么。有幾次,我想去問一問這老人,問他在尋找什么。他的什么東西丟了呢?

        哪里去了,我就不信找不著。有一次,我分明聽清了,老人邊找邊這樣在咕噥著。

        這一天,我的心情似乎不錯。在這天的虛構(gòu)中,我將開始一種很有意思的、全新的生活。我坐到老太太的身邊,很有禮貌地打招呼,然后同老人交談了起來。我問老太太,老爺子天天這樣找來找去,在找什么東西呢?老太太笑了。老太太笑起來很寬容很慈祥,這讓我感覺到了美好無處不在。讓我又對自己成為了一個懷疑論者感到面紅耳赤。老太太說,他呀,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二個小時在睡覺,有兩個小時在吃飯,其余的十個小時都在找東西。我說,老爺子在找什么東西呢?老太太的臉上現(xiàn)出了孩子般的頑皮,說,你去問老爺子吧。

        我于是去問老爺子。我說老爺子您好。

        老爺子抬頭看了我一眼,疑惑地說,你好。老爺子大約以為我們是相識的,可是現(xiàn)在他忘記了我是誰了。他說,我經(jīng)常這樣,上了年紀,記性不好了,一些到嘴邊的話都會忘記,熟人的名字到了嘴邊也叫不出來了。你近來可好呀?

        我說,好!我問老爺子,天天看見您在這里找東西,您在找什么呢?

        老爺子說,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說,那您天天在這里找?

        老爺子說有一天他在這里散步,他聽見有個東西從他的口袋里掉下來了,他就開始找,可是他天天找,卻一直沒有找著。

        我又回到了老太太的身邊。老太太笑著說,你問清楚沒有,他的什么丟了?

        我搖了搖頭。

        老太太說,人老了,也沒有什么事打發(fā)時光,就讓他找吧。之前呢,他的身體是不好的,一天到晚嘆氣,又怕死,現(xiàn)在好了,一天到晚惦記著有東西沒找著,也不嘆氣了,也不怕死了,身體也好多了,你看他的臉色,多紅潤。

        我想說一說我的家庭。每天晚上回到家,秋子都會早早做好了晚餐。擺好了碗筷,然后等著我回家吃飯。秋子嫁給我的第二年,在我的勸說下,辭去了那份看人眼色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想讓她過得自在、清閑。家里又不指望她去掙錢,我一個人的收入,足可以讓這個家過上富裕的日子。另外我還想說一說,我們沒有孩子,早兩年,秋子懷過兩次,但那時我說,我要以事業(yè)為重,我要等事業(yè)有成了再要孩子,可是等我的事業(yè)有了小小的成績了,我又開始懷疑生活了,我覺得,我活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錯誤,是一次痛苦的旅程。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生活在黑暗之中,將來又會回到黑暗之中,這短暫的光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在這短暫的光明里,我要學(xué)習(xí),要工作,要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大家公認的成功人士,要虛情假意,要義憤填膺,要得罪人,要討好人,結(jié)果呢,這一切是否有意義呢?為什么這短暫的光明,我們都不能真心誠意地去活一回呢?為什么還會有那么多的殺戮與征戰(zhàn)呢?在這些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我不想不負責(zé)任地把她或者他帶到這個世界。我這樣說,并不是鼓吹大家都像我這樣對生活充滿了懷疑的腔調(diào),我知道這樣的腔調(diào)很可惡,我是沒有找到答案,這才說出來求教于大家。

        算了,不說這些虛之又虛的問題,說說秋子吧。秋子回家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yīng),后來她就買回了一些菜譜學(xué)燒菜,她在這方面頗有些悟性。朋友們都羨慕我,說我有口福。我聽到這樣的夸獎,回家學(xué)給秋子聽,秋子的臉上漾起幸福的笑。秋子覺得她的辛苦沒有白費。然而,居家的日子,讓秋子的天地越來越小了,秋子開始變得不愛出門,我就是她的全部。秋子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她只是漸漸地變得敏感了,變得多疑了,也變得不自信了。她開始愛去偷偷查看我的手機,她渴望在上面發(fā)現(xiàn)什么信息,又害怕在上面發(fā)現(xiàn)什么信息。秋子并不知道,此刻的我,正在經(jīng)受著靈魂的煎熬。

        人該怎么活?!現(xiàn)在的活法到底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讓我心神不寧。我想起了前不久,我和女作家白夜見到女作家楚州寶貝的情形。楚州寶貝,怎么說呢,我認為,她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她酗酒,抽煙,吸毒,換男朋友像換衣服一樣隨便??墒撬粫陲棥娴牟粫陲梿??或者她的這種姿態(tài)就是一種更加高明的掩飾?楚州寶貝見了我,笑著說她喜歡我,要同我一起去開房。嚇得我臉都白了,胸口怦怦亂跳。她還當(dāng)著我的面大聲地和女作家白夜討論胸罩的問題。我們一起喝酒,開玩笑。女作家白夜,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她當(dāng)時大約是多喝了一點,突然抱著楚州寶貝痛哭了起來。她說像楚州寶貝那樣活著才是真實的生活。她說她這么多年都是白活了。楚州寶貝說那你現(xiàn)在也可以按自己的性情來活呀。女作家白夜抹干了淚,長嘆一口氣,說她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她說她要對自己的愛人忠誠,她要做一個正派的女人。女作家白夜的愛人,是一位在楚州很有聲望的知識分子。正是那一天,我聽到了楚州寶貝說了那句話。當(dāng)時楚州寶貝冷笑了一聲,慢慢吸了一口煙,將煙從鼻腔里吸進去,緩緩地從嘴里吁出來,隨同煙一同吁出來的還有那句話:正派?忠誠?切!……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

        楚州寶貝的那句話一出口,我和女作家白夜都沉默了。后來,楚州寶貝說,靠,跟你們這些人在一起混真的很沒勁。

        好了,說了許多,希望我的痛苦沒有影響到你的情緒。胡亂地吃完飯,我坐在書房的黑暗中,我要開始工作了。我的工作就是虛構(gòu),用文字虛構(gòu)另一種生活。我想寫一部小說??墒俏议_了很多次的頭,都沒有找到感覺。現(xiàn)在,我在黑暗中坐了一會,然后打開了電腦。這一次,虛構(gòu)進行得較為順利:

        我有一個雙生兄弟的,那個人叫卜虎。我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別說旁人難分清我們誰是卜龍誰是卜虎,就是我們的父母親想要分清楚,那也是一件相當(dāng)困難的事情。我們的父母為了分清兄弟倆誰是誰,在我倆的身上做了個不同的記號,所謂記號,其實也很簡單,父母在我的左腳上系了一串銅鈴鐺,在卜虎的右腳上系上了一串銅鈴鐺。這樣,做父母的就能根據(jù)這兩串鈴鐺來分清我們誰是龍誰是虎了。開始,我們兄弟之間的生活也是風(fēng)平浪靜的,兄弟倆除了長相一模一樣外,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是漸漸地,做父母的發(fā)現(xiàn),這兄弟倆是有著心靈感應(yīng)的。做哥哥的感冒了,弟弟同樣也會無精打采。反過來,弟弟感冒發(fā)燒了,哥哥同樣也會跟著出現(xiàn)病癥。只要其中一個好了,另一個也會跟著好。這樣的事情,經(jīng)歷得越來越多。有一次,卜虎獨自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去玩,不小心掉進了山洞,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卜虎的嗓子都哭啞了。家里人到處找也找不著,這時我突然說我知道卜虎在哪里,我?guī)е胰松狭撕笊?,果然就找到了卜虎。還有一次,卜虎坐在家里,突然就捧著頭叫頭痛,父母嚇壞了。不一會,他們看見我捂著頭回了家,我在外面闖了禍,被小朋友用磚頭砸破了頭……這樣的事經(jīng)歷得多了,我們兄弟倆,在村子里,就成為了一對奇人。

        在我和卜虎六歲的時候,兄弟倆同父母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我們倆偷偷地將腳上的銅鈴鐺換了位,于是,在父母的眼中,我成了卜虎,卜虎成了我。我們兄弟倆為父母的失察而興奮,我們也為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覺得很有趣,于是,一段時間里,我開始以卜虎的身份在家里生活,而卜虎開始以我的身份在家里生活。這樣的換位,是兄弟倆的秘密,為了保守這共同的秘密,我們兄弟倆學(xué)會了演戲,我們互換身份的游戲進行的相當(dāng)成功,以至于做父母的根本就沒有察覺出我們倆換了身份。換了一段時間的身份后,我們又覺得沒有什么新意了,又想做回原來的自己,于是再換回來,做了一段時間真實的自己,我們又覺得沒什么意思時,就再換了過去。我們經(jīng)常這樣進行著互換,有一天,我們兄弟倆出現(xiàn)了爭執(zhí)。爭執(zhí)的起因在于,我們中的一個記錯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于是我們開始了爭吵:

        我說:我才是卜龍,你是卜虎,我沒有記錯。

        卜虎跳了起來,說:你不要臉,我才是卜龍,我是哥哥,我記得真真的,我們說好了,只是換著玩的。

        我氣得臉通紅,指著卜虎的鼻子說:你才不要臉,我就是哥哥,開始我就叫卜龍,后來換成了你,就叫卜虎,后來又換了回來……

        這樣爭吵的結(jié)果,是兄弟倆打了一架,我用小石子在卜虎的額頭上砸了一個洞,血直往外冒。我們吵架的另一個結(jié)果,是挨了母親的一頓打。那時我們的父親已經(jīng)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父親得了楚州很多人都患上過的血吸蟲病,這個病的晚期,病人的肚子像孕婦一樣高高鼓起,我和卜虎兄弟倆那時并不清楚我們慈愛的父親將要離開我們,不過兄弟倆并沒有對父母親說明我們吵架的原因。母親那時已是心力交瘁,她對兩個不聽話的兒子,采取了一種粗暴解決方式。于是我們就過著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的日子了。我們兄弟二人身份的爭執(zhí),最后由我們兄弟倆來解決,兄弟倆達成了一致,用石頭剪刀布的方式來決出誰是卜龍,誰是卜虎??墒沁@樣的結(jié)果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過上一兩個月,我們就要再來一次石頭剪刀布。

        多年以后,作為作家的卜龍,也就是我,在楚州,開始寫作我的這篇小說時,我對著鏡子,輕輕撥開了額際的頭發(fā),我在額際找到了一個月牙狀的傷痕,那是我的雙生兄弟留下的。我對著鏡子呆了一會,又重新把我寫的小說回頭看了一會兒,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那個額頭上有傷的孩子,應(yīng)該是卜虎。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困惑,讓我遇到了新的問題。如果說我的小說中的虛構(gòu)成立,那么我就是卜虎,不是卜龍。在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見見我的雙生兄弟卜虎的想法。我想知道我的雙生兄弟,這個和我交換了命運的人,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可是當(dāng)時我忘記了,那個卜虎不過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而我額頭上的那道疤和卜虎額頭上的那道疤,是一個比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還要混蛋的問題。

        我坐在文聯(lián)的辦公室里,再一次想起了我的雙生兄弟卜虎。這個在我的小說中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我渴望見到他。我現(xiàn)在覺得,這一切并不是虛構(gòu),也許這只是我過去的記憶,就像好萊塢的電影里常有的那樣,多年以前因為某個原因,我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部分記憶,對童年生活的記憶,現(xiàn)在,這部分記憶,在我的虛構(gòu)中漸漸清晰了起來。這個想法讓我興奮,我有了回一次湖鄉(xiāng)老家的沖動。我想弄清楚,我是否真的有這樣的一個雙生兄弟。自從多年前,我離開湖鄉(xiāng)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回過湖鄉(xiāng)了。爺爺去世后,我在湖鄉(xiāng)已沒有任何的親人。想到故鄉(xiāng),我就會被深深的失落籠罩,我覺得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我的故鄉(xiāng)也是如此。在城里,我看不到精神的月光,我找不到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可恥的。我曾在一次對楚州中學(xué)的學(xué)生演講時這樣說。

        我坐在辦公桌前苦思冥想,腦子里卻沒有一絲一毫關(guān)于卜虎的線索了。那個卜虎是否真的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呢?這一切是我的虛構(gòu)還是失落的記憶。我一直這樣胡思亂想著。這是一個更加復(fù)雜的,更加讓我頭痛的問題。直到我的司機來到我的辦公室,問我什么時候出發(fā),我才猛地想起來,我將要去參加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討會。

        我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參加這樣的研討會,一大堆人,坐在那里,大家也許根本就沒有看過被研討者的作品就信口開河,說一些大而無當(dāng)?shù)目赵?,這樣的話,放在任何人的作品中都是合適的。當(dāng)然,每個到會的專家都是可以拿到一個紅包的。紅包里人民幣的多少,也決定了專家是僅僅大會發(fā)言,還是寫一篇表揚文章。然而,這就是生活,當(dāng)你無法改變生存的游戲規(guī)則時,你就只有去適應(yīng)它,否則你就會被看成是一個可笑的愁容騎士。這個時代不需要愁容騎士。我的內(nèi)心是渴望去做一個愁容騎士的,然而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我無法做到。我在游戲的規(guī)則里隨波逐流,從一只蝌蚪變成了青蛙。這大約也是我陷入內(nèi)心痛苦的根源之一吧。

        在前往研討會現(xiàn)場的路上,我拿出了將要被研討的那本書隨便翻了幾頁,看了一下開頭,中間翻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結(jié)尾。我在中間看到了一封信,是作者引用梵高寫給高更的。我的心里大致有了發(fā)言的內(nèi)容。然后就來到會場,在大家的掌聲中就坐,然后聽一個又一個的專家冗長的發(fā)言。那些專家們的臉上閃耀著興奮的光澤,大約是伯樂見到了千里馬時才會出現(xiàn)的表情。我盯著那些發(fā)言的專家,覺得他們的聲音很遙遠,仿佛來自另外的一個世界。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鏡頭,我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是在我過去的生命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做過的某件事,或是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是過去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在不過是在重復(fù)著這種生活。我想到了關(guān)于時間是一個圓的物理學(xué)理論。按照那個說法,我們的生活并不是獨特的,而是在一個圓周上,按一定的周期在重復(fù)。也就是說,黑暗中的那一段短暫的亮光,曾在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將來重現(xiàn),一切都是注定的,包括我現(xiàn)在參加的這可笑的研討會,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頹廢感。突然有些厭煩這個地方了,想變成一股煙。如果能變成一股煙,多好,就這樣散了,散入太空。人為什么活著?活著有什么意義?人該怎樣活著才有意義?怎樣的意義才是意義?寫作有什么意義?我筆下出來的這些文字,真的能安妥我的靈魂么?真的有益于世道人心么?人的生命不若一株植物來得簡單快樂。植物簡單快樂嗎?我們都認為植物是沒有思想的,認為動物是沒有思想的,我們不是植物不是動物,怎么知道植物和動物是沒有思想的?我是誰?我怎么就來到了這個世界,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如果是偶然,那么,人生的一切,是由一個偶然開始的,接下來的一切,除了死,還有什么是必然的呢?沒有!如果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必然的呢?那么,我們?nèi)松囊磺?,都是必然的。你所說的話,你所見的人,你所走的路,你從母腹的蒙昧?xí)r開始,就注定了這一生所有過程的必然,包括死。那么,你為何還那么執(zhí)著呢?因為命中注定了你是要執(zhí)著的,這是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wù)。如果人生是偶然的呢?就像是分岔小徑的花園,我們的一生,不過都是在迷宮中瞎轉(zhuǎn)悠,在偶然和必然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選擇呢?有沒有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我們用這樣的想法來麻痹自己,自欺欺人,我們以為可以尋找到偶然中的必然,從而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我們以為可以找到必然中的偶然,來安慰自己,給自己吸了一大袋精神大麻。有的人生來就是享受幸福的,有的人生來就是享受痛苦的,史鐵生先生這樣說。那么,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wù)是什么呢?是享受痛苦的還是享受快樂的?或者痛并快樂著,或者快樂并痛著,如果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任務(wù)的話,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任務(wù)嗎?遙遠的森林里,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動,在若干年后可以引發(fā)一次大海嘯,不久前的印度洋大海嘯,數(shù)十萬人的生命在一瞬間消逝了,這次的海嘯與蝴蝶有關(guān)嗎?遙遠的地方一只螞蟻的爬行,也許正在改變著我們的命運,或者說,這也是我們命運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時間真是圓形的,像一個鐘擺,我們不過是時間鐘擺上的一個輪回罷了。還有科學(xué)家說,宇宙是重疊的,無限延伸的重疊,像復(fù)印機復(fù)印出來的文件一樣。那么,我們只是另外的一個我的復(fù)印品,我如何能主宰自己呢?科學(xué)是什么?沒有一門科學(xué)是能經(jīng)受時間永久考驗,科學(xué)就是迷信。我突然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兩句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徘徊。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我聽見主持人說到了我的名字,服務(wù)員過來幫我摁開了話筒的開關(guān),我知道,現(xiàn)在該我講話了。我拿起了那位作家的書,翻動著,就說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或者是否真的說了什么,總之是,我的發(fā)言是高深莫測的,我看見與會的人臉上都浮著笑,我還看見了大家不停地在鼓掌,可是我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我的腦子里開始缺氧,開始一片空白。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然而大家都在等著我繼續(xù)發(fā)言,于是我又翻開了那本正在被研討的書,翻到了中間的那封梵高寫給高更的信,開始念了起來:

        我尊敬的朋友,借第一次出院之機,為了表示我最誠摯和深厚的友好感情,我給你寫幾個字。我在住院時經(jīng)常想到你,甚至當(dāng)我身體虛弱、發(fā)燒的時候,我也想著你……

        我讀到這里時,情緒突然失去了控制。梵高。高更。我看到了一片遙遠的金黃。我的意識開始飄忽不定了。我覺得,作為一個懷疑論者,我的生活是可恥的,而之前,我作為一個簡單的理想主義者,我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偉大的梵高是否想過他繪畫的意義?然而他的繪畫無疑是有意義的,他為人類留下了豐盈的精神財富。讓我們這些后人從中感受到了理想主義者的偉大。然而我又想到了另外的一個偉大的作家卡夫卡,他在死之前為什么要囑咐朋友將他的作品付之一炬呢?

        我當(dāng)時就那樣胡思亂想著,信讀完了,可是我說話的欲望卻沒有停止。我繼續(xù)說,人應(yīng)該怎么活?這是我們每一個作家都要去弄清楚的問題。這讓我想到了楚州寶貝說過的話,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

        我看見大家的手在不停地興奮地揮動著。第二天的《楚州日報》副刊,用了一整版來介紹這位作家和她的作品。其中引用了我的發(fā)言,并認為這位作家的作品,探究的是一個終極問題。而當(dāng)時,我就在大家的手掌鼓動得最熱烈的時候完成了我的發(fā)言。然后是其他專家的發(fā)言,然后是合影留念。我看見了楚州寶貝,我很奇怪,這樣的研討會,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然而楚州寶貝過來和我合影了,還將頭靠在了我的胸前。楚州寶貝激動地感謝著我,感謝我給了她的作品這么高的評價。楚州寶貝說,誰都知道,卜龍老師在研討會上發(fā)言從來是惜字如金的,今天卜龍老師為我破例了,我太興奮了。楚州寶貝又將濡濕的紅唇湊到了我的耳邊,我感覺到了從楚州寶貝身上彌漫開來的荷爾蒙的因子把我包圍了。我的頭很暈。

        你的作品?

        我醒悟了過來,我參加的是楚州寶貝的作品研討會。我又想到了楚州寶貝平時的說話風(fēng)格。我相信,她所謂的風(fēng)格,是一種更為高明的掩飾。我們都在演戲,只是有的演員演技高明,有的演員演技拙劣。如此而已。

        楚州寶貝和其他的專家去說話了。我提前離開了賓館,當(dāng)然,離開的時候,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個信封。司機問我要去哪里,我說你想開到哪里就到哪里。司機想了想,把車開到了楚水邊上。我下了車,在楚水邊坐了一會,把手中的信封丟給了一個跪在地上乞討的乞丐。乞丐打開信封,看見了一疊嶄新的人民幣,不停地沖著我遠去的背影磕頭。

        我讓司機開車先走,我說我走路回家。我走了一會,腦子也清醒了一些,感到有些累,就跳上了一輛公汽。在公汽上,我看見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我看著這個女人,女人有著我喜歡的女性所應(yīng)有的一切特質(zhì),這使得我感覺到了車廂里的溫度有些過高。女人感覺到了我的注視,我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我慌亂地移開了。女人在下一站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了車。女人走進了一間超市,我也跟著進了超市。后來女人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了超市不遠處的小區(qū),我看著那女人進了小區(qū)。我呆呆地在小區(qū)門口站了一會,轉(zhuǎn)身離去。

        蘇眉。我為這個女人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我知道,這個人物將會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中。

        作為一名作家,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虛構(gòu):

        多年之前,我和我的雙生兄弟卜虎經(jīng)常玩身份互換的游戲,后來我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是誰了。兄弟倆長到八歲的時候,我的家庭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變故,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得這個家庭的幸福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了。母親拉扯著兩兄弟,日子過得很艱難。第二年,就開始有媒人來說媒了,媒人勸母親再找個人家,為了孩子著想也要再找個人家。那時,母親才三十歲,正是大好的年華,我的爺爺強烈反對兒媳再嫁。然而他被村里人挖苦,嘲諷,說這老不死的留著兒媳不嫁是想扒灰呢。我的爺爺因此氣得大病了一場,再也無力去反對兒媳再嫁,只是提出要留下孫子,最起碼也要留下一個。在第二年的冬天,我的母親終于再嫁了。這一次,她嫁到了城里,嫁給了一位近五十歲的麻紡廠老工人。老工人原來也是結(jié)過婚的,有一個女兒,很滿意這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年輕好看的女人,只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兩個孩子都讓他撫養(yǎng),他實在無能為力,再說了,他也只有一個接班的名額。這正合我爺爺?shù)男脑?。于是,我和卜虎兄弟倆就要分開了,一個將跟隨著母親進到城里,去給工人當(dāng)兒子,還有一個必需留在鄉(xiāng)下,由年邁的爺爺撫養(yǎng)成人。兄弟倆的命運從這里開始分岔。從此,我們將走上完全不同的兩條人生道路??墒橇粝抡l?帶走誰?在母親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是無法取舍。這是一個大的問題,最后母親做出了決定,帶上小的,留下大的,雖說做哥哥的比做弟弟的只大幾個小時,做母親的還是把感情的天平傾向了小一點的弟弟。就這樣,弟弟卜虎跟隨母親離開了鄉(xiāng)村,去到了楚州城,開始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而作為哥哥的我卻留在了鄉(xiāng)下,在爺爺?shù)膿狃B(yǎng)下長大成人。

        后來的日子,我一直覺得,本來應(yīng)該是我和母親去城里的,我才是真正的卜虎。我的人生在我十歲那年出現(xiàn)了錯位,我本來應(yīng)該是走上另外的一條人生道路的。當(dāng)然,我并不后悔,鄉(xiāng)下的生活磨礪了我,我后來考上了大學(xué),成了一名作家,成了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甚至感謝當(dāng)年那一次身份的錯位,只是我非常想弄清楚,我本來應(yīng)該走的到底是一條怎樣的人生之路?,F(xiàn)在,我無從知道,只有虛構(gòu)。在我的虛構(gòu)中,卜虎的性格和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卜虎在母親和繼父的寵愛下長大,繼父視他如同己出,母親對他寵愛有加,卜虎漸漸地養(yǎng)成了一些不好的習(xí)慣,他不喜歡上學(xué),成了讓老師頭痛的問題學(xué)生。他在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學(xué)會了給班上的小女生寫情書,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真正的戀愛了。初中二年級,他就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初中畢業(yè)后,卜虎沒有上高中,這時他的父親退了休,他接替父親的工作,成了楚州最大的國營工廠楚州麻紡廠的一名機修工人。卜虎二十歲時,他的繼父病逝了,母親接著也去世了。父母的去世,讓生活無憂的卜虎開始懂得了珍惜生活,他有了一點浪子回頭的意思了。就是在這時,卜虎認識了蘇眉。

        這個名叫蘇眉的女子,是楚州麻紡廠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卜虎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蘇眉,于是瘋狂地愛上了她,他開始追求蘇眉,他整天在蘇眉上課的教室外游蕩,一次次去糾纏蘇眉。蘇眉并不愛他,蘇眉喜歡的是那種內(nèi)斂、含蓄的男人,不是卜虎這樣的外露而不學(xué)無術(shù)的浪子。然而卜虎不管這些,卜虎有性格,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開始接近蘇眉的學(xué)生,并自稱他是蘇眉老師的男朋友,他打聽到了蘇眉的家,趁蘇眉不在家的時候,開始接近蘇眉的父母親,他幫蘇眉家扛煤氣罐,幫他們家買蜂窩煤,他在兩位老人的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一個優(yōu)秀青年應(yīng)有的品質(zhì)。蘇眉的父親是個象棋迷,為此卜虎還學(xué)會了下象棋,他下棋很有天分,這說明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有著和我一樣高的智商,他一下班就會跑到蘇家,陪著蘇眉的父親下棋,他下棋很有分寸,總是讓蘇眉的父親險勝。在追求蘇眉的過程中,卜虎先攻克了蘇眉外圍的所有勢力。他甚至于和蘇眉的父母達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讓蘇眉的父母幫他向蘇眉施加壓力??墒沁@時蘇眉已經(jīng)有了戀人,蘇眉的戀人也是一位老師,這位老師長得文質(zhì)彬彬,多才多藝,吹拉彈唱無所不會,更重要的是,這位老師還是楚州的新銳詩人,他的詩歌迷倒了蘇眉,他用他的詩給了蘇眉關(guān)于愛情的浪漫想象。

        卜虎在掃清了這一切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犯了一個大錯識,他忽略了這個戴著眼鏡的詩人。詩人的存在,讓他前功盡棄。不過卜虎還是直接地向蘇眉表明了他的心跡。蘇眉很有分寸地說,其實她對卜虎還是有好感的,但是她現(xiàn)在有了自己心愛的人,她只能把卜虎當(dāng)成自己的哥哥,如果卜虎愿意的話,她們可以以兄妹相稱。卜虎不喜歡有這樣一個妹妹,他需要的是一個妻子,而不是妹妹。蘇眉說可是她已有了男朋友。卜虎說,就是那個詩人么?他是個懦夫,他怎么可能給你幸福。蘇眉說,不,詩人不是懦夫。卜虎就冷笑了一聲,說他是不是懦夫,過幾天你就會知道的。

        果然,沒有過幾天,詩人和蘇眉一起看完電影,從電影院里走出來,兩人抱在一起,在一條陰暗的巷子里接吻,這時,過來了兩個壯漢,他們上來對著蘇眉動手動腳,蘇眉嚇得直哆嗦。躲在詩人的身后,蘇眉希望她所愛的人在這一刻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血性來,然而蘇眉失望了,詩人嚇得說話只打哆嗦。詩人求他們放過蘇眉,詩人說著還掏出了他的錢夾子,說他愿意把錢都給他們,只要他們放過蘇眉。然而壯漢之一輕輕一推,就把詩人推出了幾米遠。他們把詩人狠狠地羞辱了一通,然后做出要羞辱蘇眉的樣子,然而詩人從頭到尾除了苦苦哀求之外,再也沒有做出哪怕有一點血性的動作來。這時卜虎就出現(xiàn)了,卜虎像個大俠一樣打跑了兩個壯漢,然后把蘇眉攬在了懷里。詩人對卜虎說,請放開你的手,她是我的女朋友。卜虎冷笑了一聲,攬著蘇眉,把蘇眉送回了家。第二天,卜虎對蘇眉承認了,昨晚的一幕是他導(dǎo)演的,但是,卜虎說他這樣做,是想讓蘇眉清醒地認識到,那個所謂的詩人根本就無法保護她。卜虎說,如果你嫁給我,我會像對女王一樣的對你。在那天晚上,蘇眉跟和卜虎睡在了一起。她成了卜虎的女人……

        在下班穿過楚州公園時,我又見到那個不停在尋找東西的老人。我覺得這個老人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人,是一位不簡單的人,他可能是一名學(xué)者,藝術(shù)家,也可能是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干部,在宦海的沉浮中,他領(lǐng)悟了人生的真諦。我希望在與老人的交談中,能解開心中的一些困惑。我堅信,在我的人生之旅中遺失了一段歲月與記憶。我想找回他。這段記憶,也許與卜虎有關(guān)。我不再認為那只是我簡單的虛構(gòu),問題是,我如何來證明那不是我的虛構(gòu),如果不是虛構(gòu),而是一種真實記憶,我又將怎樣?

        我上前同老人打招呼。老人邊尋找著東西,邊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yīng)著我。我對老人說,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我也丟了東西,我也在尋找。老人愣了一下,站直了腰,瞇著眼看著我,老人溫和地說,你丟了什么東西呢?我說我也不知道丟了什么東西,可能,是一段記憶,一段歲月。老人的臉上露出了理解的色彩。我說,還有可能是我自己,是我的身份。我把我的名字弄丟了。我不知道我是誰?老人說,那就去找吧,你看我,一天醒著十個小時,就有八個小時在找東西,老啦,記性越來越不好了。老人說完,不再理會我。

        老人的話,似乎含有禪機。我呆了一會,覺得老人的話很有道理。人的這一生,不都是在尋找么,有的人一生都沒有找到,有的人一生都沒有明白自己要找什么。后來的日子,我的心略略地平靜了一些,我迷上了來公園同老人對話。更多的時候,只是我一個人在說,老人在聽。我對老人說我的工作,說我的生活,說我的家庭,說我的愛,也說我的困惑,我的迷茫,我的那個可能存在的名叫卜虎的雙生兄弟。這一次,老人發(fā)話了,老人說他天天在尋找,他不知道在找什么東西,可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尋找的過程中收獲了快樂,打發(fā)了時間。

        老人的話再一次啟迪了我,我決定回到湖鄉(xiāng),去尋找那一段可能失落的記憶。

        我在回到湖鄉(xiāng)之前,又去坐了一趟上次遇見蘇眉的公汽。我果然又看見了蘇眉,我跟在蘇眉的后面,一直跟進了小區(qū)。然后我跟著坐上了電梯,在電梯里,我對蘇眉笑了笑。蘇眉也對我笑了笑,并把手中的購物袋交給我提著,我很自然地接過了包,跟著蘇眉出電梯,然后看著蘇眉打開了門,蘇眉把我讓進了屋。然后,我們就吃飯,還做了愛。然后我就睡著了,在她的床上。然后,我也不知睡了多久,就醒了過來,我看著睡在身邊的她,我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人是秋子,而我,是睡在自己的家中。

        那個名叫蘇眉的女人呢?

        我看著秋子,覺得她是那么的陌生。我再也睡不著了,我仔細回想著之前的經(jīng)過,可是我明明看見的是另外的一個女人。我起了床,再也睡不著了。我在家里看了一遍,確定這是在我的家,我又去看睡在床上的女人,女人分明是秋子??墒?,我覺得,我們之間隔了云隔了煙,我看不真切。于是我打開電腦,繼續(xù)開始我的虛構(gòu),我覺得,虛構(gòu)的生活比真實的生活更可靠,也更能把握:

        蘇眉嫁給了卜虎,他們的生活并不幸福。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他們兩人根本就不是一類人。蘇眉是一個滿腦子浪漫想法的女人,她對生活的要求,除了物質(zhì)的之外,更加看重精神生活。然而,在這一塊,她幾乎是一片空白。卜虎是個粗人,他只知道在物質(zhì)上滿足蘇眉的需要。這樣,夫妻之間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問題。嫁給了卜虎之后,蘇眉開始懷念她的那位詩人,然而詩人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婚姻。有一次,蘇眉和詩人相遇了,那時詩人的身邊已有了他的太太。蘇眉和詩人打招呼,詩人卻裝著不認識她的樣子,這讓蘇眉再一次感到了受傷。

        有一段時間,蘇眉動過心思,想改造好卜虎,然而她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結(jié)婚以后,蘇眉才發(fā)現(xiàn),卜虎身上的壞毛病多得不能再多。卜虎當(dāng)然不能理解蘇眉的這些想法,在他的意識里,女人嘛,一是要給她充分的物質(zhì)上的享受,另外,在床上讓她舒服就行了。卜虎曾經(jīng)和他的哥們吹牛,說女人嘛,只要你的床上功夫了得,她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蘇眉有一次冷笑著對卜虎說,我是人,不是動物。卜虎盯著蘇眉,目光像刀子一樣在蘇眉的臉上刮了一遍,冷冷地說,你還在想著那狗日的詩人?

        后來,蘇眉生了孩子。她的心性也漸漸被磨平了。對所謂精神生活的渴望,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漸漸失去了光彩,她將內(nèi)心的渴望掩蓋了起來,她在工作上很認真也很努力,每年都被學(xué)校和州里評為優(yōu)秀教師,在家里,她也在努力做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成了她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的內(nèi)心已死了,她再也不會去愛了,也不會去感動了。她有時也會想起詩人,想起詩人曾經(jīng)為她寫過的那些詩,現(xiàn)在,她回憶起那些詩來,覺得那些句子是多么的蒼白。她開始變得憂郁了起來,她開始害怕過秋天,每年的秋天,對于她來說,就是折磨的開始。秋天到了,她的憂郁也會加重。她開始整夜的失眠,靠安眠藥才能入睡。然而生活并沒有因此而厚待她,卜虎所在的工廠被一家私企收購了。卜虎也下崗了。下崗了的卜虎,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做,開始整天在外面瞎混,蹲在街口下棋什么的?;氐郊抑螅蛯μK眉發(fā)脾氣,要么就是像一頭公牛一樣,沒完沒了地同她做愛。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反抗,后來她習(xí)慣了,卜虎要來時,她就躺在床上任他擺弄,她的內(nèi)心已死,就像是一條干涸的河,怎么樣也翻騰不起哪怕一丁點的浪花……

        虛構(gòu)進行到這里,我開始動用了自己的真實生活經(jīng)驗。我要給我的純精神的探究穿上一件世俗的外衣,因為我得吸引我的讀者來閱讀這樣一篇小說,而現(xiàn)在,是一個世俗橫行的世界,純精神的探究將會被打入冷宮??纯矗疫€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作家,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我越來越不知道,我的真實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子的了,那個本我的魔鬼如果一旦被釋放出來,將會造成怎樣的后果,但是這個念頭深深吸引著我,于是,我將慢慢打開這個裝有魔鬼的盒子。我繼續(xù)虛構(gòu),需要說明的是,我的這些虛構(gòu)中也有真實的影子,或者說真實中有虛構(gòu)的影子。你千萬別試圖弄清楚下面的敘事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構(gòu),但有一點,我在努力忠實于我內(nèi)心的真實:

        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發(fā)生了一件意外,那件意外源于一次愛情的結(jié)束。在大學(xué)期間,我愛上了一個叫蘇眉的女人,然而我們的愛情并沒有能夠持續(xù)下去。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分手的時候。在分手的那一天晚上,我們倆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性愛。我們的分手,說起來是很冷靜的,我們都說好了,從此相忘于江湖。第二天,我從夢中醒來時,蘇眉已去到了一個遙遠的南方城市。我無法忘記蘇眉,也無法從此相忘于江湖,我開始沒有節(jié)制地喝酒。在一次酒后,我出了車禍。車禍讓我丟失了部分的記憶。這次車禍,也讓我得到了新的愛情,那就是我的妻子秋子。那天,秋子也坐在那輛中巴車上,并且在我出車禍之后打電話報了警。后來的日子,秋子作為車禍的目擊者之一,配合了警方的調(diào)查取證,并且在我昏迷的那些天去看過我?guī)状巍N倚堰^來之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秋子,這讓我對秋子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我以為,那就是愛情。后來,我的傷痊愈了,我和秋子成了要好的朋友。誰都認為我會和她結(jié)婚,秋子也在渴望著成為我的新娘,我卻一直沒有向秋子求婚。我忘記了過去,可是我的潛意識里,卻還是在等著一個人,盡管這個人是誰我一無所知。

        我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痛苦的,我在這種孤獨和痛苦中,開始了寫作,并且很快就脫穎而出。那時我對事業(yè)有著一種狂熱的喜愛,我在事業(yè)上順風(fēng)順水。秋子不知道我之前經(jīng)歷過什么,秋子深愛著我,她相信,我是屬于她的,她一直在等待著我,她有這份耐心和信心。這樣的等待無疑是幸福而又痛苦的。沒有人知道,那些等待的夜晚,秋子是怎樣度過的。我們倆的關(guān)系,就這樣一直保持了將近八年,直到秋子三十歲生日那天,我為秋子過生日,在那天,我看見了秋子眼角的滄桑,才突然發(fā)覺,我該和這個女人結(jié)婚了。我清楚,我對秋子的愛,不是那種靈肉深處的愛情,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的感情,可是我知道秋子是多么地愛我,秋子一直在等待著我。我覺得,我不能再傷害秋子了,于是在那天晚上,我對秋子說,我們結(jié)婚吧。你們一定以為,秋子聽了那樣的話之后一定會激動,會流淚,可是秋子沒有,秋子聽到了我的話,沒有激動,也沒有流淚,她只是呆呆地望著我,足足有一分鐘,然后她說,你還是再想一想吧。我說不用再想了,我都想了八年了。秋子說,你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如果明天早晨起來,還想和我結(jié)婚,你再來向我求婚。這是秋子對我的人生忠告,秋子總是說,當(dāng)你有了一個沖動,一個想法時,你就睡一覺吧,一覺醒來你還是保有那樣的沖動和想法,你再實現(xiàn)它。我聽從了秋子的話,睡了一覺,可是那一晚我?guī)缀鯖]有睡著,到天亮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兒。早晨起來,我問自己,你真的要娶秋子為你的妻子嗎?然后,我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我想秋子很快就明白了,她苦苦等了這么多年的生活,一定不像她千百次夢想過的那樣美好。我的心里,總是閃動著另外的一個影子。一個奇怪的影子。生活于是就這樣開始平平淡淡往下過。而且一過就是六年。直到有一天,卜虎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們這看似平靜,實則是暗流洶涌的生活。

        現(xiàn)在,卜虎還只是生活在我的虛構(gòu)中,而我的生活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我每天的生活很忙碌,總是有開不完的會議。這些會議大多數(shù)是沒有必要召開的,還有一些,是可以很簡單就解決的問題,但大家都習(xí)慣了開會,習(xí)慣了在會議上天馬行空。我覺得,我們文聯(lián)的這些藝術(shù)家們,只有在開會的時候,才是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候,比如開會的議題是要舉辦每二年一屆的楚州藝術(shù)獎評獎,結(jié)果在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談到了外星人和裸奔,一個男畫家與一個女?dāng)z影家打起了賭,說是要出去在大街上秀一秀。中間還談到了伊拉克的局勢,朝核問題,心理抑郁癥,校園槍擊案,同性戀,以及楚州新落馬的一位女組織部長,據(jù)說這位女組織部長與數(shù)十名男性有染……這些問題之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全然是沒有一絲痕跡的。除了這些會議之外,大家還有一個項目,就是相互猜疑、捕風(fēng)捉影,因為女組織部長的落馬,我們的頂頭上司也牽涉進去了,據(jù)說新一任的主席就要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一任的主席上任,我們下面的這些正在得勢的小頭目們就開始惶惶不可終日,而平時那些受到排擠的人,卻開始躍躍欲試。

        我對我現(xiàn)在的生活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感,對那些宴會,對那些會議。我是個作家,我理想中的生活是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所過的生活,離自己的內(nèi)心相去太遠了。我覺得我活得很虛偽,一天到晚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我覺得,我所謂的成功無非是活給別人看的,是按照這個社會對一個成功男人的要求在活著。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內(nèi)心真正在關(guān)心著什么。人類命運?精神困境?還是個人得失?雞毛蒜皮?

        當(dāng)我這樣捫心自問時,我大吃一驚,我得出的結(jié)論讓我感到羞愧。包括對秋子的愛。我問自己,我愛這個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覺得我和秋子的感情并不是愛,而是一種類似于親情的東西。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在飄蕩。這樣的追問,涉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的生活,其實是我內(nèi)心生活的反面。

        我再次經(jīng)過楚州公園,那個一直在尋找的老人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曾經(jīng)好幾次專門去找過他,沒有他的任何消息。那個老人,是找到了他所遺失的東西了么?還是生病了?還是什么別的原因?

        就在我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這個人有著很好聽的男中音。他說聽著卜龍,我想見你。我說你是誰?他說,一個對你了如指掌的人。一個天天打交道,但還未曾正式謀面的人。我說您找我有什么事嗎?他說,你到了就知道了。望江樓茶樓,你到了自然會認出我來。

        我來到了望江樓,這是一間老式茶樓,也可以說是楚州現(xiàn)存的最古老的茶樓。望江樓是三層的木質(zhì)小樓,朱紅的柱子因了年代的久遠而油漆斑駁,飛檐上掛著的銅鈴在風(fēng)中依舊清脆。青黑的燕子瓦,層層疊疊如線裝書中的古畫。我是這里的??汀N以谶@里接待過上海來的名家,北京來的大腕。這個神秘的男中音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看來對我真的是十分了解的。

        我走進了望江樓,望江樓的老板,原本是楚州有名的戲曲名角,與我在同一個單位共事多年。后來她下海經(jīng)商,經(jīng)營著這望江樓,生意紅火得緊。關(guān)于她的故事,我可以不用虛構(gòu)寫成一部小說,關(guān)于一個年輕的女藝術(shù)家如何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她見到了我,像見到了鬼一樣,望著我,又望著樓上。我說怎么啦大老板,不認識我了?她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卜主編呀,今天是約了哪位名人呀。她這樣說時,明顯是有些心不在焉。這可是不常見的,要是在平時,她會很熱情地走過來,她的高跟皮鞋會在木質(zhì)地板上敲打出好聽的樂章,她的腰肢恰到好處地搖動著,她快四十了,身材還保養(yǎng)得很好,她的眼角有了幾絲細的魚尾紋,這是她經(jīng)常笑的結(jié)果,可是這并不影響她的美麗。在楚州,她是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她從來不會因為你是市府要員而顯出輕浮,也不會因為你是貧寒書生而冷眼相看。要是在平時,她一定會對我伸出她柔若無骨的手,讓我握一握她那幾個好看的指尖。然而這一次,她有些反常。我說,一個陌生的朋友要見我,大約已在樓上等著我了。說完我就上了樓,對于沒能和她握一握手,心里爬上了一絲絲遺憾。然后我就見到一張很熟悉的臉,他坐在窗邊的桌子旁??墒俏乙粫r間卻糊涂了,我只是覺得他的那張臉我太熟悉了,卻沒有想起來他是誰。有那么一會,是多長時間我忘了,后來我才知道,我呆了足足有五分鐘,那五分鐘里,我靈魂出竅了,我的記憶一片空白。然后,我猛地醒悟了過來,坐在那里等著我的是不是別人,是我。

        沒有錯,我見到了我。我站在上樓的地方,可是我卻見到,另外的一個我,坐在窗邊。

        我是卜虎。另外的一個我先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你不要感到驚訝,我一直生活在你的虛構(gòu)之中,你每一次虛構(gòu)我的命運和故事的時候,我就在故事的另一端,把命運交給你來擺布,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設(shè)計我的命運,我也是你內(nèi)心痛苦的唯一見證者,我知道,作為你筆下的人物,這樣貿(mào)然跑出來和你對話,是有些不妥的,可是我覺得你現(xiàn)在的一些想法很危險,你的這些想法很可能會毀了我。因此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好好談?wù)?,我的命運并不是掌握在你的手中,任由你擺布的,我想對自己的命運發(fā)言。

        聽完了卜虎的開場白,我居然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我接受了這樣的一個事實,我虛構(gòu)的人物,現(xiàn)在進入了我的生活。

        我說,卜虎先生,我就稱您為卜先生好嗎?

        卜虎說,不好,按道理說,是你虛構(gòu)了我,制造了我,你起碼該是我的長輩,可是在你的虛構(gòu)中,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我想不用整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了,你就叫我卜虎吧。

        我說那好,卜虎,你說你不想讓我來安排你的命運,那么,我倒是很有興趣知道,你的命運應(yīng)該是怎樣的。

        卜虎說,那好吧,在你的虛構(gòu)中,有一些事情,我是認可的,比如說我們的童年,可是后來我的生活,卻成了你的影子。真實的我不是那樣生活的,真實的我后來跟隨著母親去到了城里。我成為了一名工人。我沒有遇到你說的那個名叫蘇眉的女人,我的女人名叫杜若。杜若也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們都是在麻紡廠工作,我下崗了,杜若留在了企業(yè)里,她工作出色,好學(xué)而上進,她漸漸從普通的車間工人升為了公司的中層管理者。有跡象顯示,她將很快進入公司的高層。她的收入,比從前我們兩口子都在麻紡廠時拿得還要高,她經(jīng)常會有一些會議要參加,經(jīng)常會出差。我下崗之后,成了一名家庭婦男,帶孩子,做家務(wù)。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曾經(jīng)希望杜若把我再弄進廠,做一點雜事也行。然而杜若拒絕了我的請求。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公司里的人都這樣認為,并且認為,我們分手是遲早的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做家務(wù),帶孩子,然后就是在小區(qū)的休閑館里和人打麻將、下棋。有時,那些牌友棋友們也會笑我,說我是吃軟飯的。還有人提醒我,說杜若長得這么漂亮,事業(yè)又如此成功,天南海北到處飛,她遲早會飛走的。我就笑笑。我在這方面很有信心,我知道杜若是不會飛走的。我的這種自信,緣于我的性能力。我看過一本書,書上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女人要抓住男人的心,要通過胃;男人要抓住女人的心,就通過陰道。你別嫌我話糙,可是我這是話糙理不糙,我把這兩句話當(dāng)成行為指南,并身體力行。每次杜若回來,我都會在這方面極其賣力,賣力到了討好的分上。我知道,杜若有時也想和我交流一下,談一些公司的事,那些鳥事有什么好談的,做愛就是做愛,來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沒用。還有一次,杜若居然帶我去看什么《布拉格之戀》,切,那是你們這些所謂的精英們的生活,是你們這些小資們干的事,老子下崗工人一個,看那玩意兒干嘛?我就在劇場里睡著了,我還打起了響亮的呼嚕。我知道杜若看不上我,她居然對我說,你反正在家無事可做,可以去自考的,我都幾十歲的人了我還自考?真是笑話。杜若希望我能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可是修養(yǎng)是什么玩意?你說,修養(yǎng)是什么玩意兒?

        我沒想到,我筆下的人物,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性格,可是說實話,我是有些喜歡上他了。

        卜虎又指著這茶樓,說,就說這望江樓吧,你覺得這里特有品味是不?杜若也是這樣認為的,她也愛來這里??墒且襾砜?,這里很操蛋,一壺茶憑什么就賣到這么老貴?還有,我對這個地方不感冒,可以說是非常的不喜歡。我第一次來這里的經(jīng)歷就不愉快。那次杜若公司的幾位好友搞聚會,說是都要帶了自己的家屬。我本是不想來的,但杜若堅持,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到了這里之后,大家也不吃東西,只是泡了茶,一味地閑扯,他媽的,他們扯的一些話題,沒有一句是我能插上嘴的。有一位白胖的家伙,先是從杯中的茶說起,搞得好像很懂茶一樣,談怎樣品茶,怎樣分別這茶的好壞,談他到福建去收茶葉,談茶莊如何造假,他一下子就成了聚會的中心,那幾個女人,她媽的眼里都有一種怪怪的光。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杜若的眼里也有那樣的光,我想,他要是想和杜若上床,杜若肯定也是愿意的。您別介意,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我不像你們這樣虛偽,一天到晚痛苦呀什么的,裝腔作勢,無病呻吟,對了,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好,我繼續(xù)說那天的事,我覺得無聊得很,我情愿和巷子口拉煤的在一起吹牛下棋說粗話談女人,我受不了這樣端著身子一本正經(jīng)說一些似乎很高雅的話題。坐了一會,我就離開了?;氐郊?,杜若和我鬧了不快。杜若說我給她丟了面子。媽的,女人就是這樣,可是杜若還是生氣了。不過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對付女人我是有辦法的,什么賠禮道歉,都是屁話,女人是要搞的,她生氣了,最好什么話也不要多說,就搞她,把她搞舒服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不瞞你說,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的,我抱著杜若就要搞,杜若掙扎著,但杜若越是掙扎,我越是興奮。事后,杜若對我說,你這是強奸。我說你是我老婆,是受法律保護的。杜若說,對你這樣的粗人,說不清楚。我說,你不是喜歡我的粗魯么。切!杜若冷笑了一聲。我最見不得她冷笑了,她要是同我發(fā)發(fā)脾氣,罵罵街,我都不在乎,可是我受不了她的冷笑,她這種冷笑是沒把我放在眼里。我說,你也不用冷笑,也不用在我的面前弄得這么清高,咱們這么多年的夫妻了,還裝什么裝,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都是假清高,裝正經(jīng)。老子就是搞不明白,明明喜歡粗魯,卻要裝出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真是讓人沒法理解。你猜杜若怎么說?她說,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也無法理解我的。切!我是無法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我只是知道,她被我干得舒服了叫起床來比誰都來勁??赡芪耶?dāng)時的話是說過頭了一些,杜若當(dāng)時給了我一記耳光。她要再給我第二耳光,那是不可能的,我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她掙扎著,然而我的雙手像鉗子一樣有力,她掙扎管屁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不讓我碰她。但她并沒能堅持太久。不到一個月吧,當(dāng)我再一次想要她時,她在高漲的情欲面前舉手投降了。沒有想到吧,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知道,你在虛構(gòu)我的筆記上寫著,要把我塑造成一個你理想中的人物,可是你現(xiàn)在是不是失望了?說實話,我不喜歡你把我虛構(gòu)得和你一樣,沒有一點男人氣魄。我知道,你的內(nèi)心很苦。在外人看來,你是很成功,有名聲,有地位,活得人模狗樣的??墒悄氵@些都是活給別人看的。當(dāng)然啦,本來我是不想管你的事的,可是不成,我怕你一不留神就把我給寫死了,我還想好好地活下去,我覺得活著是一件有滋有味的事情……

        這次談話,對我是有一些觸動的。后來,我們還談到了童年。卜虎說,你還記得么,小時候,別人都分不出我們倆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我說,于是爹媽就在我們的腳上戴上了不同的鈴鐺。

        卜虎說,是呀,可是有一天,我們?yōu)榱嗽囋嚳吹鶍尩降啄懿荒芊智逦覀儯蛯⒛_上的鈴鐺偷偷地換了過來。其實我們兩個是弄錯了的,我應(yīng)該是哥哥,你應(yīng)該是弟弟卜虎。本來,當(dāng)作家的應(yīng)該是我,然后,我來虛構(gòu)你的生活??墒悄惝?dāng)時很要強,你想做哥哥,我也就沒有同你爭了,沒想到,后來母親說要帶弟弟來楚州,于是陰差陽錯把我給帶來了。如果我沒有被帶到楚州來,那么也沒有你的今天,你也會和我一樣,接班,當(dāng)工人,下崗,無所事是,在家里靠老婆養(yǎng)活,是一個沒有文化、被人看不起的大老粗。

        我摸了摸額頭上的那道傷疤,我相信卜虎的說法,其實我才是真正的卜虎,而對面的這個卜虎,本該是我。我說,那么,我們倆的人生是發(fā)生了錯位。我本來應(yīng)該是跟著母親來城里,而你應(yīng)該留在爺爺身邊的。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過的,其實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對方的生活。

        從望江樓回到家。我明顯是有了心事的。

        后來,我漸漸的就遠離了這個家庭,也遠離了秋子。我覺得,只有和卜虎在一起聊天,聽他講他的生活,那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對于工作上的事,我?guī)缀跏强梢圆挥貌傩牡?,反正單位就是這樣的一個閑得要命的單位。我沒有想到,我這樣做,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我冷落了秋子,回到家,我就坐在電腦前,按照卜虎對我講敘的故事,開始虛構(gòu)他的生活,其實那時我已不再是虛構(gòu)了,我只是在復(fù)述他的生活。或者,是他在指揮著我虛構(gòu)他的生活。我沉迷在了那樣的虛構(gòu)之中??墒俏彝浟艘稽c,卜虎只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現(xiàn)在我的生活已經(jīng)漸漸被他所控制了。我陷入了一個陰謀里不能自拔??墒俏耶?dāng)時并沒有清醒認識到這一點,也沒有認清卜虎的險惡用心。我太相信他了,作為一個懷疑腔調(diào)的患者,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其實后來想一想,這也怪不了我,我虛構(gòu)的卜虎,原本就是我的意識里的那個本我的形象。我放出了魔鬼,自然要自食其果。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面的話,我當(dāng)時可沒有去想這些問題。

        我的冷落,讓秋子再一次迷上了網(wǎng)絡(luò)。

        她迷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了秋子的博客,在這之前,我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開始寫博客了。從前,她有一點事都會對我說的,包括有異性網(wǎng)友約她見面這樣的事她也會對我說,可是現(xiàn)在,她有博客了,而且一直在寫,卻沒有對我說。她的博客寫得很真實,我這樣相信,她在博客里寫道:仿佛只有在電腦游戲中,我才能忘卻那些煩惱。有時我也反思,都三十六歲了,還玩這些是不是太可笑,然而不玩游戲,又讓我干嘛哩。他要么在外面有飯局,要么回到家就關(guān)進了書房。我都記不清,上一次夫妻之間的性愛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了。事實上,我現(xiàn)在也差不多忘記這檔子事了,情欲像一條冰冷的蛇,在我的身體里冬眠了。我是多么寂寞。沒有人能理解我的寂寞,他更加不能理解。在外人的眼里,我是多么的幸福,有這樣好的家庭,有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還有何求呢。

        我還看到了一些網(wǎng)友的留言,有些的留言還是很有素質(zhì)的,可是很大一部分的留言卻是不堪入目的,我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吹角镒拥牟┛椭?,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要去找卜虎。我把這些都對卜虎講了。在他的面前,我是無話不講的。事實上,我不講,他也都知道。漸漸的,我已離不開卜虎。我們兩人越談越投機。然后,我們倆開始發(fā)牢騷,開始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我認為,要是能像卜虎那樣生活,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卜虎說你看你多風(fēng)光,當(dāng)主席,出去坐公家配的車,到處開會,拿紅包。

        我說可是我這樣的日子,活得沒有一點自我。

        卜虎說,我真是不明白,你要活出那么多的自我干嘛。

        我說有些東西你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不過不明白也好,人生憂患識字始,百無一用是書生。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會在望江樓相聚。漸漸地,我們無所不談。卜虎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看著你好,你看著我好,要不我們再玩一次游戲,你變成我,我變成你。我說,好啊好啊。卜虎說你舍得么?我說有什么舍不得的。卜虎說那一言為定,等一會我就坐你的車回去了。我也笑笑說換就換。當(dāng)然,我們并沒有這樣沖動,我們還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上。不過自從我們提出這個想法之后,后來的每一次會面,都會提到這個話題,而且我們開始談?wù)撘恍┙粨Q身份后的細節(jié),比如我會告訴卜虎,我的工作要怎么做,秋子是一個怎樣的人。卜虎也會告訴我他生活中的細節(jié)。我們現(xiàn)在開始的是另外的一種游戲,我們不停地模擬、演練。有一次,卜虎甚至冒充我去我的辦公室坐了半天班。而我,也冒充卜虎和那些棋友們下了半天棋。

        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這種生活,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刺激。終于有一天,卜虎說,這些天他一直被一件事折磨著,他的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再玩一次童年時的游戲,換回真正的自己。

        我抽完了一包煙。然后,我站了起來,說,讓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回到家,秋子在打電玩。我站在秋子的背后,想到自己將要告別這個家庭,過回冥冥中被命運調(diào)換了的生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陣不舍。秋子坐在電腦前的背影,讓我的心隱隱作痛。在那一瞬間,我開始了自責(zé),作為作家,我對世道人心是有著深切了解的,我也知道秋子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寂寞。有時我甚至在想,哪怕秋子背著我來一次紅杏出墻呢,這樣她的生活中也會多一些亮色。想到這里,我走到了秋子的背后,輕輕地抱住了秋子,我內(nèi)心久違的潮水開始洶涌。

        對于我這樣的親昵,秋子有些不習(xí)慣了。她呆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游戲。

        我的手就開始在她的身體上游走。我在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其實我是愛著秋子的。我當(dāng)時娶秋子,我認為只是出于一種責(zé)任,那其實是錯覺。這就是愛。血溶于水的愛。我開始親吻秋子的耳根,我聽到了秋子內(nèi)心深處那沉睡的河流解凍的聲音,那是春江水漲,是大河解凍,是燕語呢喃……蘇眉,我又看見了蘇眉,她就在我的懷里。然后我大叫了一聲,然后就疲憊了下來。沒有蘇眉……蘇眉也只是我的一個虛構(gòu)么?

        我睡在床上,我的內(nèi)心一片空茫。秋子起身去洗浴了。我聽著從浴室里傳來的嘩嘩的水聲,那水聲,仿佛是奔騰不息的楚水。我的意識又回到了童年,我在楚水里,和卜虎在盡情的嬉戲……我聽著秋子洗浴的水聲入睡。半夜時,我醒來了,我發(fā)現(xiàn)秋子不在床上。我輕輕地下了床,扭開房門,我看見,秋子蜷在沙發(fā)上,像一只流浪的貓。我輕輕把秋子抱回了房間,她的身子是那樣的輕,像一片枯黃的秋葉,我抱著她時,她的嘴角噙著一個微微的笑,她的雙手繞過了我的脖子,我看著她的眉,她的眼,她在我的眼里,再一次陌生了起來。蘇眉,她漸漸又變成了蘇眉。把她放在床上,我吻了她,給她蓋好了被子。然后,我坐在客廳,吸了一通宵的煙。我想清楚了一個問題,那個蘇眉,也是我虛構(gòu)中的人物,她活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還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換回本我的生活。

        第二天,我和卜虎再一次見面了。這一次,我想到了另外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互換身份是可以的,但是如何處理家庭中的問題,說直接一點,我說,你不能動你嫂子,當(dāng)然,我也不會對弟媳動邪念的。這一點很重要。卜虎說,這還用交待?我們是兄弟,如果動那份心事,那不是亂倫么,那還是人?那簡直就是豬狗不如了。

        我相信我自己是能做到的,至于卜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F(xiàn)在聽卜虎這樣說,我也就放心了。所有的細節(jié),我們都考慮好了。我們再一次走出望江樓的時候,我就不再是我,我將以卜虎的身份在卜虎的家庭生活。而卜虎也將成為我,去開始另一種生活。我們兄弟二人約定,將以對方的身份在對方家里生活半個月。

        讓人神往的半個月,讓人提心吊膽的半個月。

        現(xiàn)在,你們就跟著我進入到卜虎的家庭吧。

        在卜虎的家里,卜虎不叫卜虎,他跟著繼父姓,但保持了自己的名。叫韓虎。

        我以韓虎的身份來到一個陌生的家庭。其時,杜若去公司上班了,卜虎和杜若的兒子卜浩去上學(xué)了。卜虎雖跟了繼父姓韓,可是他還是讓自己的兒子姓回了卜家的姓氏。這讓我很感動。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家,我先把房間里的每個地方都熟悉了一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仿佛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家庭,我對這里的一切,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忘了,這里的一切,都是在我的筆下描繪過的。參觀完了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兒子的房間,然后,我就來到了主臥室。臥室的床頭掛著卜虎和杜若的婚紗照。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再一次閃過了蘇眉的影子。我想到,在我的虛構(gòu)中,這個名叫杜若的女子,原來是叫蘇眉的。原來蘇眉就是杜若,杜若就是蘇眉。我想,那就在心里把她叫著蘇眉吧。我盯著那張婚紗照,突然有了一種回到了少年時期的沖動。我仔細打量著這個房間,又在那張寬大的床上躺了下去??墒俏液芸炀驼玖似饋?,我想到了這是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的婚床。我的心里開始沒來由地亂跳。我慌亂地走出了房間,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我想,未來的十五個夜晚,我將在這沙發(fā)上度過了。

        熟悉了家里的環(huán)境之后,我想到了卜虎交待的,中午我是不用做什么的,杜若從不在家吃午飯。兒子也在學(xué)校吃飯。我翻了一回書,覺得有些累,居然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醒來時,已是下午,我去菜場買了些菜,回到家,洗好切好,然后去學(xué)校接兒子放學(xué)。當(dāng)兒子老遠地就朝我跑過來時,我很自然地抱起了兒子,并在兒子的臉上親了一口。兒子盯著我看。我說怎么啦兒子?兒子的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我的心里格登一響。兒子說,爸,我怎么覺得你怪怪的,有點不對勁。我說是嗎?我哪兒不對勁?兒子說,哪兒都不對勁。我總感覺你不是我爸爸。我說,不是你爸爸是誰,你不會連老爸都認不出來吧。兒子還是一臉的困惑。不過兒子很快就說,是呀,你明明就是我爸爸嘛。我說,那就對了,兒子,想要吃什么,老爸給你買。

        回到家,我讓兒子講一講他在學(xué)校的事。兒子很興奮。大約在他的記憶中,這是老爸第一次愿意聽他講學(xué)校里的事。我知道,在平時卜虎對他是很關(guān)心的,但那種關(guān)心只是一種縱容,是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卜虎從不過問他在學(xué)校的事,也不關(guān)心他的學(xué)習(xí)?,F(xiàn)在,我這個假卜虎當(dāng)起了聽眾,甚至還讓兒子拿出了作業(yè)本,看了兒子寫的作文,我給了不低的評價。我說,時間不早了,媽媽快回來了吧,我去做飯了。我感覺到兒子看著我的背影,再一次陷入了困惑與迷茫之中。我想,不知杜若回來之后是否會發(fā)現(xiàn)問題。

        我燒好了菜,開始等著杜若回家吃飯。兒子說,老爸,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說,什么日子?不是什么日子。兒子說,老爸,我覺得你今天顯得特年輕特帥。我說是嗎?兒子又說,我們吃飯吧,我餓壞啦。我說,不行,要等媽媽回來了一塊兒吃。我讓兒子給杜若打了電話,說是等她回來吃飯哩。然而杜若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過了。兒子已先吃過,睡了。我并沒有吃,我在等著杜若回來。杜若回來時,我為她開了門,順手幫杜若接過了包。我做這一切都很自然。然而在杜若,卻是十二分地吃驚了。杜若在我接過包的一瞬間,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兩分鐘。我用笑來掩飾著,我說你看什么,我的臉上有什么東西么,你先坐會,我去把菜熱一熱。杜若說不用了,她吃過了。我說那我就去吃飯了。杜若又盯著我看了一眼。杜若說她有些累。杜若說著就回房間睡下了。

        我吃完了飯,洗完了碗??戳艘粫娨?,就是十一點半了。我關(guān)了燈,就窩在沙發(fā)上睡了??上攵@一晚我失眠了。我的腦子里一會兒是睡在里面房間的杜若,一會兒是那個叫蘇眉的女人,一會兒又是卜虎和秋子?,F(xiàn)在,卜虎和秋子在干嘛呢。卜虎會像我一樣,遵守自己的諾言嗎?他會真的在沙發(fā)上睡嗎?我又問自己,你是希望他們睡在一起呢,還是希望他們不睡在一起。我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于是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

        讓我再一次來虛構(gòu)卜虎和秋子的生活吧,就在我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不著的時候,在我擔(dān)心著自己的弟弟是否會和秋子睡在一起的時候,卜虎正和秋子經(jīng)過了一場激烈的性愛:

        卜虎來到了我的家,他對哥哥家里的那些古玩與書本不感興趣,他對這些所謂高雅的東西有一種本能地排斥。然而,當(dāng)他看到嫂子秋子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是不可能遵守諾言了。秋子在看到卜虎的那一瞬間,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當(dāng)時秋子在外面的網(wǎng)吧打游戲打到十一點鐘才回來。這一段時間,她迷上了去網(wǎng)吧打游戲。在網(wǎng)吧里玩游戲比在家里玩游戲的感覺要好。她喜歡那種氛圍。在游戲中,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冷血殺手,她在血雨腥風(fēng)的江湖中快意恩仇。她回到家時,已是頭昏腦脹,她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有什么不對勁。她回到家,去洗了一個澡,就穿著睡衣上床了。本來在客廳里看電視的卜虎,在秋子上床之后,心里就一直激烈地斗爭。他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對的,可是他轉(zhuǎn)而又想,他卜虎遵守了自己的諾言,那卜龍是否會遵守呢。再說了,既然是交換身份,那當(dāng)然要換得徹底,不然又有什么意義呢。當(dāng)然,卜虎的思想斗爭遠沒有我那么激烈。不然他就不是卜虎了。秋子穿著睡衣的身影在他的腦子里晃動第三次的時候,卜虎就走進了秋子的房間。他想象著自己就是卜龍,相比之下,他是一個更出色的演員,他很自然地走了過去,睡在了秋子的身邊,然后從背后抱住了秋子,秋子并沒有動作,于是卜虎的手開始在秋子的身體上游走。他的手按在了秋子結(jié)實的乳房上。他的手在那里經(jīng)過了一陣激烈的動作,體內(nèi)的情欲之火已燃燒。然而秋子的身體還是沉睡的,秋子已習(xí)慣了沉睡。卜虎的手開始順著秋子的腹溝向下游走,秋子感受到了春風(fēng)吹過冰封的河面,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開始輕輕喚醒了她體內(nèi)沉寂的欲望。她轉(zhuǎn)過身來,卜虎的嘴已將她的嘴堵住,她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味,這是陌生的煙味。她本能地想反抗,這時卜虎已將她的衣服褪去,卜虎進入了她的身體。秋子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戰(zhàn)栗,電流一樣,她的身體里一片喧嘩與慌亂。在那一瞬間,秋子發(fā)現(xiàn)了,身體里的這個男人,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秋子的理智想讓她推開這個男人,然而身體里的欲望卻讓她將卜虎抱得更緊了。她閉上了眼,一任卜虎將她一次一次的拋向欲望的峰頂。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顧了……

        你是誰?

        當(dāng)一切平靜下來之后,當(dāng)秋子從瘋狂中清醒過來之后,她問了這樣一句。然后她又問了一句,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卜虎實話實說。卜虎說你不是在做夢。卜虎說,我不是卜龍,我是卜虎。卜虎將他和我的事從頭說了一遍。卜虎說完之后,再一次將秋子抱在了懷里。這一次,秋子依然沒有拒絕他……

        秋子和卜虎,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卜虎的突然介入像一道光,照亮了秋子的生活,秋子開始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她不再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她開始像一個賢妻良母那樣,每天做好了飯菜,等著卜虎回家。卜虎不在的時候,秋子也開始捫心自問,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多么的淫蕩。她恨自己居然做出了這樣荒唐的事情,可是很快,她又為自己找到了另外的借口,她對自己說,卜龍不是常說么,人要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去生活。她還想到了,我曾經(jīng)和她探討過的一個問題。“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她記得這句話。她還記得,當(dāng)時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她說她肯定不會的,誘惑再大,她也是愛我的??墒乾F(xiàn)在呢?想到這里,秋子開始了自責(zé)。這種自責(zé)讓她覺得心里有一種撕裂的痛。不過她又想,難道卜龍會和卜虎的妻子獨處一室而相安無事嗎?秋子想,既然他卜龍對我不忠,我為何又要死守著這所謂的貞潔?秋子的腦子里一天到晚都是亂的,但是只要看到卜虎出現(xiàn)在家門口,她心里所有的顧慮,所有的自責(zé),頓時煙消云散了。在那一瞬間,她只想抓住這難得的、短暫的幸福。卜虎說過,這樣的生活只會持續(xù)十五天。十五天過后,將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去。這讓秋子更加珍惜與卜虎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其他的一切,她都來不及深思細想了。

        然而,人在痛苦中時,總覺得時間走得特別慢,一天的時間也顯得無限漫長。而人在幸福之中時,又覺得時光過得特別的快,十五天的時光,就像是一瞬,很快就要過去了。卜虎在秋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征服感。平時他和杜若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生活在強烈的自卑之中,連他和杜若的性愛,也有一種討好和服務(wù)的意思,他的橫蠻無禮只是一種外強中干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他體會到了一個成功男人所擁有的一切。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很快就要過去,這不是他的生活。永遠也不會是??墒撬种共蛔∪ハ耄鯓影堰@種生活無限地延續(xù)下去。他和秋子多次談?wù)摰竭@個問題。然而這樣的談?wù)撚质菦]有結(jié)果的。除非我們都離婚,然后組成一個新的家庭。當(dāng)卜虎提出這個想法時,秋子沉默了。秋子沒有回答卜虎。她的內(nèi)心里,其實還是愛著我的。那么,對于其他的一切,大家都無能為力。卜虎永遠是卜虎,他不可能變成卜龍,也無法真正去勝任卜龍的工作。因此,當(dāng)時間一天天逼近的時候,卜虎和秋子就開始用更瘋狂的性愛來緩解這精神上的焦慮。

        但是,這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這時,卜虎突然提出了一個想法,他來繼續(xù)我虛構(gòu)的那一部書,現(xiàn)在他是作家了,而我只是他筆下的一個人物,他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quán),可以隨時致我于死地。他把他的這個想法對秋子講了,他的想法讓秋子覺得恐慌無比,可是未來生活的誘惑實在大強烈了??墒且镒尤ビ眠@樣的方式來謀殺她深愛過的男人,她做不到。她提出,可以虛構(gòu)我和杜若的生活,這樣,我就會走上另外的一條人生道路,這樣,他們的愿望同樣可以達到。于是,經(jīng)由卜虎和秋子的虛構(gòu)與改寫,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

        我繼續(xù)生活在卜虎的家里。

        在晚餐時,我和杜若討論了一些較為高深的問題,并就一些社會現(xiàn)象和國際問題交換了看法。我們還談到了人性中的隱秘部分,談到了對于文學(xué)的看法。我們的交流是廣泛的。我完全忘記了我在這個家庭中應(yīng)該是卜虎,我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讀多少書的下崗工人卜虎,我還是按自己的方式在生活著,我承認,在我的潛意識里,是有著一種炫耀的意思,我其實是在向杜若暗示我不是卜虎,我是另外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

        我不知道杜若是否明白這一點。以她的聰慧,不可能不明白。有時我會一廂情愿地想,也許她早就看出來了,只是她也在裝糊涂,她一直沒有挑明這一點。這樣一想,我就興奮了起來。這樣的生活,讓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我又開始對生活充滿了信心。我覺得這才是遵循著自己內(nèi)心的生活。在杜若不在家的時候,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我想的更多的不是秋子和卜虎是否出軌問題,現(xiàn)在這個問題暫時退到了不太重要的位置,現(xiàn)在我在思考著,如果同杜若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將會是如何的幸福。我也在數(shù)著時間過日子。我知道,很快,我將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上去。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愛上了杜若。

        然而,時間很快到了第十五天。

        這個特殊的夜晚!這個分離的夜晚!

        之前的十四天,我一直在沙發(fā)上睡覺。十四天的時間,我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偶爾我會去想一下作協(xié)的工作,諸如刊物的終審什么的,可是我對自己說,你現(xiàn)在是卜虎,這些事與你無關(guān)。這樣一想時,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與輕松。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男,做飯洗衣帶孩子,陪老婆說話聊天,或是晚飯后一起出去散散步。我盡情享受著天倫之樂。我想,這才是我應(yīng)該過的生活。

        自由自在的生活,真誠的生活。

        我想我的來到,改變了這個家庭的生態(tài)。聽卜虎說,在過去,杜若下班后總會有很多活動,十天半月難得在家里吃一頓晚飯。我到這個家庭之后,杜若開始變了,每天下班后就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完晚餐,然后一家人出去散散步。我們還會坐在一起看電視。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看的是一部美國好萊塢拍攝的影片,那部電影是關(guān)于美國普林思頓大學(xué)的教授納什的,片名叫《有你一生美麗》,這部片子還有一個譯名叫《美麗心靈》。我們在一起看電視時,杜若就說,她覺得這些天,她像是在做夢,她覺得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她害怕這一切,都像是納什的生活。我說,那就當(dāng)成是一個夢吧。納什不就一直生活在幻覺之中么,然而這并不妨礙他獲得諾貝爾獎。杜若笑了,她笑起來有一些淡淡的憂傷。

        她說,天啦,如果真是幻覺,那么,就求上蒼保佑,讓這幻覺永遠包圍著我,不要消逝。我情愿在這樣的幻覺中生活一輩子。

        第十五個夜晚,我陪著杜若和孩子吃完了飯,依然陪著她們在小區(qū)里散步。在散步時,杜若將手交給了我。這是我們這十幾天來的第一次肌膚接觸。我感覺到了從杜若的手心里沁出的汗珠。我將杜若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手中。那一瞬間,我的心有一種被撕痛的感覺。我知道,這一次牽手過后,我就將離去。這一晚,我們散步走了很久。

        我說,今后要多回家,做一個女強人是很風(fēng)光,但有一個溫暖的家更重要。

        我說,生命中有很多的東西,是不能缺失的。

        我說,男人其實是有著男人的尊嚴的,你要學(xué)會維護他們的尊嚴。

        那一晚,我說了很多。我的話里充滿了離別贈言的味道,我想杜若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的。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們互相感受著對方雙手的溫度和力量。

        孩子后來實在掐不住了,在我的背上睡著了。

        回到了家,我依舊在沙發(fā)上睡。杜若還是回她的房間。我要說,我不是一個圣徒,我遠沒有您想象的那么高尚。我有著正常人的七情六欲。在這個分離的夜晚,我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靈與肉殊死拼搏。明天,一想到明天,我將要與杜若分開,將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上去,我就覺得還有很多的話沒有同杜若說。我在思考著要不要去敲開杜若的門。可是杜若是我的弟媳,然而,我和卜虎是有約定的……我長嘆了一聲,想強制自己睡著。然而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就在這時,杜若的房門打開了,杜若穿著睡衣來到了我的身邊。杜若說你進來睡吧。杜若就說了這一句話,我就把卜虎,把約定,把一切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后。我和杜若,終于完成了靈與肉的交融??墒呛芸?,一種失落和后悔就隨之而來,將我徹底淹沒。我覺得,我可能破壞了一件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我又陷入了新的迷茫之中。

        直到第二天我離去,杜若也沒有問過一聲我究竟是誰,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但我從她的言語與表情中,感覺到了,她的內(nèi)心是明鏡一樣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因為她曾對我說,這個夜晚,是她的生命之花開放得最絢麗的一個夜晚。

        游戲結(jié)束了。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回到原來的生活中,我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讓我難以適應(yīng)。那些無聊的工作,無聊的會議,無聊的假大空的官話,還有那個越發(fā)顯得沒有溫暖的家庭。然而我又開始反思,我覺得,這十五天,我做了一件人世間最荒唐的事情,我責(zé)問自己,怎么可以干出這樣的事情來。我有些不敢面對秋子,我害怕秋子有一天知道了這一切。然而我的痛苦很快又有了新的方向?;丶抑?,我還是感覺到了秋子的變化。秋子的心情似乎比從前好了很多。秋子也不再沒日沒夜地打游戲了。秋子把家操持得很像一個家的樣子了。這是我夢想中的變化,然而我還是在這變化的背后,感覺到了一些我不敢去想,卻又止不住不想的東西。

        這十五天來,秋子和卜虎是怎么生活的?我勸自己不要去想這樣的問題,可是我止不住不想。我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猜測。在我的猜測中,卜虎和秋子在第一個晚上就睡在了一起。我相信我的直覺,我的直覺總是很準確的。但是我又不希望這次的直覺是準確的。我渴望清楚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一切問題的根源??墒俏矣植缓弥苯尤柷镒?。于是,我開始了對秋子的旁敲側(cè)擊。比如我同秋子做完了愛,我會突然說一句,我這些天有點累,沒有前一段時間那么瘋狂了。我是想試試秋子的反應(yīng)。

        秋子冷冷地說,前一段時間?你瘋狂?我怎么從來沒有感受到你的瘋狂?

        秋子也是個出色的演員,她明白我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問話后面的潛臺詞。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說明了,過去的那些天,秋子和卜虎之間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不過,這樣的想法只能管這一晚。第二天,我又會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秋子裝出來的呢?如果她知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于是她很聰明地開始裝起了糊涂呢?這樣的想法,把我弄得頭痛難忍。有時我也想,你糾纏著這些干嘛哩,你不是也和杜若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么?還有一次,我給卜虎打電話了,很奇怪的是,自從這次兩人交換了身份之后,我們的感情一下子冷淡了下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了。是呀,見面了談什么呢,談對方的妻子在床上的表現(xiàn)么?可是我還是給卜虎打了電話。接通了電話,我們說了一會兒天氣之類的問題就掛了。我知道,在我們的心中,已有了一個深深的結(jié)。

        這是一個死結(jié),我們無法解開。

        痛苦的我開始沒完沒了地對秋子進行旁敲側(cè)擊,這讓秋子越發(fā)感到了不滿。于是有一天,當(dāng)我再一次問到我前些時候的表現(xiàn),問到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前一段時間我有什么反常時,秋子說:前一段時間你是很反常,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秋子說:前一段時間,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我最幸福的一段時間。秋子甚至不無嘲諷地對我說:前些天的你,才對得起你的名字,卜龍。前些天你才真的像一條龍。而這幾天,你又變回了一條蟲。

        我沉默了。我只有沉默。我覺得我無法原諒秋子。一想到秋子和卜虎在一起的那些瘋狂,我就頭痛欲裂??墒俏医K究是個理智的人,我很快又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我想這一切都不能怪秋子,秋子并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卜虎,她不過把卜虎當(dāng)成了我。這樣一想,我又覺得秋子是沒有錯的,不是說不知者不為過么?一切的錯都是我,是我做了一件無法饒恕的荒唐無比的事情。反而是我自己的行為是無法原諒的,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了。我就在這樣的反復(fù)之中度日如年。當(dāng)然,我也會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開始懷念那個名叫杜若的女人。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微妙與復(fù)雜可以到如此的程度??墒俏矣钟辛诵碌膯栴},我想知道,秋子到底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天和她睡在一起的男人不是我卜龍,而是另外的一個男人。這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問題的關(guān)鍵。如果秋子不知道,那么她是可以原諒的。可是如果秋子知道,就不可以原諒么?

        我不知道。我又陷入了新的困惑與痛苦之中。

        痛苦中的我,在工作上完全沒有了心情。而由卜虎簽發(fā)的《楚州文學(xué)》也闖了禍。這一期的雜志,全是卜虎按照自己的喜好終審的,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而新來的主席,也正想找機會把我拿下來,好安排他的人接替這個職位。這對于我來說,絕對是一場風(fēng)暴。但是如果這事發(fā)生在前幾個月,我一定會陷入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現(xiàn)在的我,已然對人生有了全新的看法。怎樣的活法才是遵循內(nèi)心的活法,這個問題,我想了不下數(shù)百遍,只是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拋開我所有的一切,去過一種自然的生活。這一場風(fēng)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幫助我下定了決心。

        《楚州文學(xué)》也用不著我再操心了。我現(xiàn)在成了文聯(lián)的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成了《楚州文學(xué)》的一名普通的編輯。從這件事之后,我開始不上班了。不上班,工資可以照拿。也沒有人會去管我了。這讓我的生活,一下子真正打開了另外的一扇窗口。

        然而,我是痛苦的。沒有人理解我的痛苦。連秋子也認為我的痛苦源于我被解除了職務(wù)?,F(xiàn)在,我有了大量的時間,我開始繼續(xù)我的虛構(gòu)。在我的虛構(gòu)中,那個名叫蘇眉的女人又一次出現(xiàn)了。我當(dāng)時在公交車站等待著蘇眉的出現(xiàn)。在我等了一個月的時候,我終于再一次看到了蘇眉。蘇眉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與眾不同,那么的讓我神魂顛倒。我尾隨著蘇眉,蘇眉進了小區(qū),我也跟進了小區(qū)。蘇眉進了電梯,我也跟了進去。蘇眉對我微笑,順手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我,我接過了。蘇眉笑笑,出了電梯,然后開了門。我跟著進了門。和上一次一樣,我抱住了蘇眉。我們開始了瘋狂的性愛。事后,我看著睡在身邊的蘇眉,我越看越覺得蘇眉似曾相識。我就在這樣的迷惑中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聽見有人叫我起來吃飯。我看見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還有一直在忙碌的女人。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居然是杜若。

        怎么是你?我望著杜若,我懷疑這一切都是一個夢。

        杜若對我笑了笑。說,不是我還會是誰?

        我突然覺得,我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里,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恍惚,那么的不真切。這種陌生感,讓我對人生生出了一些悲觀的看法。我又想,秋子是否也有這種陌生感哩?她是否也沒有看出來,那個男人不是我卜龍哩?

        自從我不上班后,秋子對我好了很多。然而我還是感覺出來了,秋子的這種好是一種心不在焉的好。過去的那種幸福的感覺,我再也找不回來了。當(dāng)然這不怪秋子,只能怪我。我內(nèi)心的痛苦,現(xiàn)在集中在另一個問題上,那就是,秋子到底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天的男人不是我卜龍。有時我會想,人與人之間的這種陌生感與疏離感,完全可能讓秋子沒有覺察出我和卜虎互換了身份,可是有時我又想,秋子沒有理由不發(fā)現(xiàn)。兩個人雖說長得很像,卻是兩個完全不同性格的人,秋子怎么可能沒有看出來?

        我天天去看秋子的博客,秋子寫博客的風(fēng)格發(fā)生了變化,她很少再在博客上去寫她的生活了,關(guān)于那十五天的生活,她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只有這樣兩段:

        他又問這樣的問題了,這些天,他總是問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已問過了不下二十次了。他開始這樣問時,我還會有一些內(nèi)疚,覺得自己這樣很對不起他,在撒謊的時候,會有一些緊張和臉紅。慢慢地,當(dāng)他再這樣問時,我開始反感了,我覺得他活得太不像男人,活得太沒有男人氣。我開始從心里厭惡這個男人。我甚至?xí)栕约海?dāng)初怎么就愛上了他,而且愛了那么多年……

        今天白天,我又見了他,為了離婚的事發(fā)生了一些不快,他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他說他都和她分居了,她現(xiàn)在一直住在公司。

        你一看就明白了,前一段的那個“他”是我,后面那一段的那個“他”,肯定是卜虎了,而“她”,當(dāng)然就是杜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可我還是想從她的嘴里聽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是的,我看出來了,那個人不是你,是你的兄弟卜虎。

        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都看不出來,那我不是傻子了?

        這下你滿意了吧,你還有什么要問的,你盡管問吧。

        ……

        秋子差不多快被我逼瘋了。

        我終于找到答案了。這個答案,是我在心里肯定了無數(shù)遍的,也是我最不愿意面對的。然而現(xiàn)在答案擺在了我的面前。找到了答案,我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空了,我感覺到了腦子里很長時間都是一片空白。不過我還是從空白中走了出來。我很有禮貌地對秋子說,秋子,我對不起你。是我不好。我尊重你的選擇。我還說,你有什么打算,你說出來吧。

        秋子說,我們離婚吧。

        我和秋子走進民政局的那一天,卜虎和杜若也走進了民政局。

        兩個家庭就這樣解散了。一切都很平和。離婚之后,秋子搬了出去。房子是我的,我把家里的錢都給了秋子。而杜若將房子給了卜虎,她搬到了公司住。離婚之后,我給卜虎打過一次電話。我在電話里對卜虎說,秋子是個好女人,你不要負了她。卜虎沒有說什么。我也覺得再沒有什么值得說的,于是掛了電話。

        秋子和卜虎結(jié)婚了。她們給我發(fā)了請柬,我沒有去,我在酒店外面的車里,遠遠地看著這一對新人站在酒店門口迎接賓客。我想,秋子本來就是卜虎的。我們在多年前走進了人生的岔道。現(xiàn)在,大家終于都做回了自己。卜虎和秋子結(jié)婚的這個晚上,我給杜若打了個電話。我約杜若一起在望江樓喝茶。杜若應(yīng)約到了。坐在當(dāng)時和卜虎坐過無數(shù)次的位置,我對杜若講起了我和卜虎的童年,講了我自己的婚姻,講了我和卜虎之間玩的那些荒唐的游戲。我說,我們真是可笑,我們都忘記了我們不再是孩子,成人去玩孩子的游戲,是要付出代價的。

        杜若說,你還愛著秋子。

        我說,你也牽掛著卜虎。

        這個故事,到了這里,差不多就要結(jié)束了。在卜虎和秋子結(jié)婚的這個晚上,我和杜若也睡在了一起。我抱著杜若,我的激情開始燃燒。然而一個問題在這時不合時宜地爬上了我的心頭。于是我盯著微微喘息的杜若說,你告訴我,那十五天,你沒有看出來我不是卜虎?杜若的臉色酡紅。她說怎么會看不出來?女人的感覺是最敏感的。我又說,那,最后一晚,你明知道我不是卜虎,你還跟我……?杜若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她將我緊緊地摟在了懷里。然而我的激情突然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杜若說你怎么啦親愛的。我說,沒什么,我有些累,這些天太累了。我說著,離開了杜若。這一晚,我在楚州的大街上像個夢游者一樣游走了一晚。第二天白天,我還像一個游魂一樣,在楚州的街頭上轉(zhuǎn)悠。

        在楚州公園,我又見到了那位老人。

        老人看上去老了很多。幾個月不見,仿佛老了十歲,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到了風(fēng)燭殘年。他的老伴扶著他,在公園里散步。我同老人打招呼,老人已認不出我來了。他的目光是呆滯的,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影子。

        我對老太太說,好久沒有見到您了。老爺子的狀態(tài)好像不太好。

        老太太點了點頭。

        我說,老爺子天天在找的東西找著了么?

        老太太說,您就別提了。都是那東西,原來沒有找著的時候呀,老頭子精神著呢,天天找啊找啊,說他一定要找到的。生活也有了奔頭??墒怯幸惶?,他突然說他找到了??墒抢项^子一點也不開心,老頭子說,找是找著了,可是他想不起來,他找這東西干嘛用的了。老太太說,從那天起,老頭子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我沒有和杜若結(jié)婚。后來,我們也沒有再見過面。我覺得,杜若不是我的蘇眉。或者說,杜若、秋子和蘇眉,本就是一個人的三種狀態(tài)。就像我和卜虎,其實也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這一段生活,哪些是我的虛構(gòu),哪些是我生活的真實。最后,我想為這個故事設(shè)計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杜若也終于找到了愛她的、她也愛著的人。卜虎和秋子結(jié)婚后,生兒育女,過著幸福的生活,直到白發(fā)千古。而我呢,過完了四十歲的生日,我坐在電腦前,繼續(xù)完成了我的這個小說。

        【責(zé)編 艾偉】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 成人国产av精品麻豆网址| 开心五月激情五月五月天|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三区| 狠狠摸狠狠澡|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极速版| 亚洲免费不卡| 色青青女同性恋视频日本熟女|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在线| 亚洲av无码专区在线观看成人| 欧美成人精品第一区二区三区| 91福利精品老师国产自产在线| 青青草在线免费观看视频| 丰满大爆乳波霸奶| 亚洲熟妇无码av另类vr影视| 国内精品福利在线视频| 久久国产精品色av免费看| 一女被多男玩喷潮视频| 少妇被粗大的猛进69视频|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青草| 丝袜美腿福利视频在线|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9999小说| 亚洲精品高清你懂的| 极品少妇被后入内射视| 熟女人妻中文字幕av| 亚洲成av人片一区二区| 2021国内精品久久久久精免费| 精品国产1区2区3区AV| 成人av资源在线播放| 一本色道久在线综合色| 超碰cao已满18进入离开官网 | 一本大道香蕉最新在线视频| 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 | 男女啦啦啦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男女内射在线播放| 一本无码人妻在中文字幕免费 | 久久熟妇少妇亚洲精品|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无码网址色欲| av资源在线看免费观看| 久久伊人精品色婷婷国产| 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