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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奔

        2007-01-01 00:00:00無字倉頡
        文學港 2007年4期

        夜深沉,一輛小車急馳在通向省城的高速公路上。

        車內(nèi),煙火明滅,每個人都沉默在緊張沉悶的氣氛中。煙霧繚繞間,他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中?;秀遍g,仿佛又聽到鼓樂齊鳴,看到光影閃動———

        林沖上場了,銀槍在肩,紅纓飛舞?!跋肽遣蝗找灿芯胁豆念C下,我林沖何懼!茫茫人世,豈無某容身之地!”曾經(jīng),臺上每念及此,臺下的他便心潮澎湃,覺得自己倏然膨脹,膂力過人,胸中奔涌一股英雄氣。

        他喜歡京戲,《林沖夜奔》是他的最愛。他覺得,自己就是林沖。

        林沖的性格“忍”、“狠”,他呢,何嘗不是?紀檢崗位干了二十年,他深諳“忍、狠”的哲學意味。官場險惡,不“忍”,絕難成大事;然天職使然,不“狠”,又怎能滌惡除奸?雖然“忍、狠”,但憎愛分明。林沖夜奔上山入伙,不就是沒買王倫的賬,不肯為交“投名狀”去濫殺無辜么?

        沒有“忍”就沒有“狠”,如同沒有“愛”就沒有“恨”。二十年來,他深愛著自己的工作,對一些工作對象恨之入骨。也曾被“忍”的壓抑和痛苦深深折磨過,直到最終,它們在“狠”的決斷中快意釋放!

        調(diào)入這個城市前,他就聽到了不少關于市領導班子的小道消息。關系網(wǎng)龐大,枝蔓蕪雜,調(diào)查難度不小啊!這是臨上任前,省紀委有關領導給他說過的一番話。作為一名“老紀檢”,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和工作成果讓他成竹在胸;然而,單槍匹馬,深入虎穴,他不得不時時提防———他們什么干不出來?

        好在他不嗜煙酒,不染聲色,又以胃病為由婉拒宴請。上任許多天了,雖有案牘之勞形,但無絲竹之亂耳。明查暗訪,調(diào)查取證,工作開展得隱秘而順利。

        他很會調(diào)節(jié)自己。干這一行的,不會自我放松,早晚也得瘋掉。閑暇時,他會獨自一人,到劇場去看演出。這個市的經(jīng)濟狀況雖不景氣,文化氛圍卻濃得可以。市京劇團的《夜奔》,據(jù)說在全國京劇匯演中獲過一等獎。夜幕降臨,他簡裝徒步,悄然入場。

        果不其然,這是他二十年來看到的最好的“林沖”!扮相俊朗,唱做俱佳。一招一式,干凈利落;舉手投足,英氣逼人。出場一聲反二簧———“大雪飄,撲人面……”,艷驚四座!

        他看得呆了,二十年來所看到的林沖,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眼前這位。他如癡如醉,仿佛自己躍到了臺上,無聲不歌,無動不舞。

        演出結(jié)束后,他特意轉(zhuǎn)到后臺,想一睹這位“不是名角兒賽似名角兒”的演員風采。他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追星族”,今天這位“角兒”,讓他決意破例了。

        卸了裝的“角兒”走出來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個女的!倚門而立的款款身影,恍如舞臺上的芳華絕代!一彎新月,一抹殘紅,一襲素衣,加上一臉得體的微笑,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澳信隆兑贡肌罚隆端挤病??!辈辉肜鎴@行這個顛撲不破的傳統(tǒng),被她一個“反串”輕易地打破了。

        此后,每逢閑暇(他的閑暇也越來越多),他便只身前往劇場,像赴一個千年之約。但凡有她的戲,他場場都看。他的興趣也從單一喜愛《夜奔》,轉(zhuǎn)向她出演的每一出戲。查到她的資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他知道了她許多事情,比如年齡小自己一輪,至今還未成家。

        兩個月后,在他獨居的住所,她為他上演了一場專場演出,不是《夜奔》,而是他素來不喜的《思凡》。當素裝淡彩儀態(tài)萬方的思春小尼嬌聲連連地站在他面前時,他發(fā)覺,和這出戲一同愛上的,還有眼前這位千嬌百媚的“小尼姑”。很久以來,他僅是一名近乎冷血的紀委書記。今天,他,還原為一個男人。

        他原本準備盡早接來家眷的,而今,他推遲了計劃。

        有她、有戲的日子,他覺得是他有生以來一段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光。以前的他,只知道在宦海中出擊自衛(wèi),疲于奔命。如今才明白,人不可能永遠繃緊如滿弓。否則,遲早會失去彈性的,在歲月中干枯老去,不留一絲聲響。

        直到有一天,一疊拍有他和“小尼姑”床上畫面的照片被人偷偷塞到他辦公室門下時,他才恍然大悟———他的人生已經(jīng)走進了“大軍草料場”??v然進得山神廟燒香不絕,也難阻這場人生的風雪。

        山神廟的風雪終于來了。

        他的工作不力引起了上級的懷疑,新的工作組被派駐進來。市委書記一伙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一天深夜,他接到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如果愿意,可以一同出國———一切已打理停當。

        他猶豫再三,還是上了連夜出逃的轎車。一進車門,前排一個熟悉俏麗的身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細一辨認,他呆住了———那不是“小尼姑”么!此刻,“小尼”卻溫柔地偎依在市委書記的身旁,仿佛從來都不曾認識他。他明白了:她,就是“王倫”們給他訂立的“投名狀”??上?,他已不是當年的林沖了。

        夜黑如墨。借著車燈的指向,他知道,省城越來越近了。下一步,就要轉(zhuǎn)乘夜間航班,飛向遙遠的大洋彼岸。那一處,是梁山么?他心里禁不住悲涼起來:難道今夜,就是自己此生的“夜奔”?

        熟悉的停機坪,曾是他經(jīng)常出差登機的地方。此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與平常并無兩樣。一干人慢慢接近舷梯,一切那么自然、得體。他四下看了看,不遠處,一輛帶有“巡警”標志的車輛猛地映入眼簾。驀地,他仿佛銀槍在握,豪情滿懷。前面走著的,莫不就是“陸虞侯”!一提氣,他大喝一聲“哪里走———!”旋即甩開眾人,邁開大步朝警車奔去。這一奔,他覺得力量又回到了身上。

        【責編 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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