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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擔(dān)墻

        2007-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7年6期

        1

        晌午,三十四凹的光棍李二狗坐在椿樹底下抽著旱煙,他很細(xì)心地用大拇指和中指夾起幾根煙絲,塞進包著鐵皮的竹竿煙嘴里,瞇起眼睛“吧唧吧唧”地抽著,他抽幾下,就拿起旱煙桿在身邊的石頭上磕磕,鐵皮的煙嘴就會發(fā)出一種“叮叮?!钡捻懧?,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得見。當(dāng)他把煙嘴里的煙灰磕干凈正準(zhǔn)備裝上煙再抽幾口時,從自家那三間土坯屋子里傳出弟媳婦武春花殺豬般的號叫聲:“李良營要殺人了,二狗子,快跑?!崩疃穱樀脽煑U“叭”地落在地上,煙絲撒了一地,李二狗心痛他的煙絲,想彎腰把煙絲抓起來重新裝進煙袋里,武春花沖過來了,悶頭悶?zāi)X地大喊:“你不要命了,快跑,快去古雁琴家躲躲。”李二狗才從夢中醒來一般,撒腿往古雁琴家跑。

        李良營是李二狗的弟弟李三狗,小的時候三十四凹里的人都隨著李二狗的母親叫李良營為三狗子,李三狗長大后,他在垸子里走東串西告訴三十四凹里的人,他不叫李三狗,他叫李良營。不過,三十四凹上了年紀(jì)的人還是叫他三狗子。

        三狗子手里拿著一根沖擔(dān),殺氣騰騰地往二狗子跑的方向沖了過來。三狗子的身后跟著母親和啞巴苕大狗子,大狗子臉上蕩漾著快樂的神情,一邊走一邊呵呵地傻笑,嘴角邊掛滿了口水,母親也顧不上替大狗子擦擦,邁著顫顫巍巍的小腳一聲趕一聲地叫罵著:“三狗子,三狗子,你這個剁腦殼的,你這個剁腦殼的,那個苕大哥的話,你也信?!蹦赣H的話很快散在了三十四凹看熱鬧的人群之中,三狗子沒有聽清母親在罵什么,他也根本就不在乎母親罵什么,大狗子用手勢告訴他,前天一大早他看到了春花從二狗子房里走出來,他斷定二狗子睡了春花,他拿起沖擔(dān)要殺二狗子的時候,春花這個賤女人還死死地抱住了他,給二狗子通風(fēng)報信,要不是這個賤女人擋在他的前頭,他早拿沖擔(dān)刺穿了二狗子的胸膛。

        三十四凹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誰也不敢沖上去阻攔三狗子,沒有穿上衣的二狗子光著大腳片子,跑起來像夏天的暴雨點一般急劇,他不理會熱鬧的三十四凹人,悶著頭往寡婦古雁琴家里闖。

        古雁琴正懶洋洋地倚在自家門口吃南瓜子。古雁琴吃瓜子有自己的特色,她通常用纖細(xì)的手挑一個大的飽滿的南瓜子丟進嘴里,連皮帶仁一塊干掉,而且古雁琴通常是把南瓜子洗干凈曬在自家的窗臺上,南瓜吃完了,瓜子越積越多,她就把積攢起來的南瓜子收在一個瓷壇里,想吃的時候,抓幾把用紅糖炒著吃,她不說自己在嗑瓜子,通常說自己在吃瓜子。古雁琴這一發(fā)明讓三十四凹人覺得很新鮮也很好奇,便有好事女人學(xué)著古雁琴的樣子把南瓜子收集著,也用紅糖來炒,不管她們炒得多么小心翼翼,卻總是沒有古雁琴吃南瓜子的那種陶醉和韻律,當(dāng)然古雁琴也學(xué)不會三十四凹人嗑瓜子的那種魅力。三十四凹的人都喜歡嗑瓜子,而且喜歡嗑西瓜子,三十四凹人把這種西瓜叫打瓜,古雁琴沒有下地干過活,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小小的黑黑的顆粒是怎么出籠的,但是古雁琴卻不會嗑這種西瓜子,三十四凹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小孩子都會嗑這種顆粒極小,吃起來滿口香味的瓜子,而且把一個瓜子丟進嘴里的時候,出來的就是兩片完整的黑皮,古雁琴學(xué)過三十四凹人嗑西瓜子的神情,不管她如何和別人一樣把瓜子丟進嘴里,吐出來的通常都是碎了一口的瓜子殼和瓜子仁了,幾個回合下來,古雁琴再也不學(xué)三十四凹人嗑瓜子,而是選擇了吃南瓜子。

        寡婦古雁琴正把一顆極為飽滿的南瓜子丟進了嘴里,南瓜子的香氣混合在紅糖的甘甜之中,讓古雁琴不由自主地咂吧著上下嘴皮子,就在這個時候,李二狗生硬地撞進了她的視線之中,李二狗黑里泛著紅,紅中透著油的肌肉展示著健康男人的優(yōu)美和力量,他臉上掛著被驚嚇的恐懼和無助,汗水在這種極為復(fù)雜的面容表情里周旋,他顧不上擦,就任其作威作福地在他的臉上脖子上澆鑄,他只顧埋著頭往古雁琴家里撞,等他撞進古雁琴家里的時候,他才氣喘吁吁地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他,他,他孩,孩子嬸,救,救,救我?!?/p>

        李二狗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話,一邊往古雁琴上房跑。古雁琴弄不清楚這對親兄弟為何如此仇殺,李二狗平時老實巴交的,因為見了女人就結(jié)巴的原因,快四十歲了還打著光棍,不過李二狗算是三十四凹最有款型的男人,他的眼睛亮亮的,閃著冷峻的光彩,黝黑的肌膚光滑得像上了一層桐油似的,透著一種讓人,想撫摸的誘惑。李二狗其實算得上三十四凹最帥的美男子,三十四凹這方鬼也不下蛋的土地養(yǎng)活了一批像李二狗這般俊美卻討不上女人的光棍漢。古雁琴的男人李長青活著的時候,她家挑水,砍柴之類的重活幾乎都是李二狗在做,兄弟倆吵架,不管李二狗占不占理,古雁琴從情感上來說,她還是會偏向李二狗。她橫在家門口,把拿著沖擔(dān)的李三狗堵在門外,李三狗伸手想推開古雁琴,被古雁琴冷冷的聲音弄得面紅耳赤,我說李家兄弟,該不是覺得寡婦家的豆腐好吃吧?

        李三狗臉紅是有道理的。三十四凹的男人在古雁琴面前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結(jié)巴和臉紅,單說古雁琴的名字就讓三十四凹人好奇,三十四凹的女人都叫著什么花,梅,菊之類的,還從來沒有誰取過琴字的尾音,叫琴的名對三十四凹人來說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偏偏這個琴字前還非得加一個“艷”字,三十四凹的人對“艷”字既是熟悉無比的,也是高頻率使用的一個字,誰家的酒辦得加勁,三十四凹的人就會說一句,某某家昨個兒那頓酒,好艷,某某人長得漂亮動人,三十四凹人也會夸贊兩句,某家的那個花,菊什么長得好艷,三十四凹人把“艷”和“雁”混為一談,在他們眼里,古雁琴就是古艷情,四處艷情,四處收播的一個城里來的外鄉(xiāng)人。

        三十四凹人對城里人談不上多么熱愛,也談不上多么排斥,雖說古雁琴是帶著右派女兒的帽子被流放到這個與世無爭、自娛自樂的山里來的“罪人”,可三十四凹的男將們從未拿古雁琴當(dāng)作階級斗爭對象來看,在他們眼里,古雁琴就是古艷情,一個讓男人憐著,藏著,念著的高貴女人。古雁琴這個名字在三十四凹人眼里就有著學(xué)問,也就大有考究了。最讓三十四凹人覺得古雁琴有學(xué)問還是古雁琴寫的那首關(guān)于三十四凹地形地貌的詩:“三十四凹三條龍,陡山坡地冷峻沖,田干三天田發(fā)裂,雨落三天被水沖。”古雁琴用簡明扼要的四句話就高度概括了三十四凹這個與世隔絕,鬼也不下蛋的地方,這讓祖祖輩輩待在三十四凹的男人和女人都為這塊貧瘠的地方而暗生自卑,自然而然地在古雁琴面前就相形見絀了。后來,古雁琴成了支書的女人,在他們這幫后生漢眼里,更是遙不可及,優(yōu)雅得如仙姑一般。李長青活著的時候,別說這么近距離地推古雁琴,就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她的背影都得偷著收著。

        “我說,李家兄弟,你還愣著不走?是不是在想嫂子中看不中用?男人死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闖?!惫叛闱賹χ樇t的李三狗嘲弄了一句。

        古雁琴的聲音雖說溫溫的,柔柔的,卻如棉花里藏著尖刀一般,話里話外都在趕李三狗離開。李三狗是村里有名的靈光人,村里人都說李家祖人偏心,把好事都給了李三狗,人長得高大不說,一張嘴像澆過油似的滑潤,似乎要把李大狗和李二狗不會說話的缺陷彌補過來一般,他的媳婦就是靠著這張三寸不爛之舌誆過來的,姑娘家就是在看電影時和李三狗搭上腔后,被李三狗這張死人也能說活的嘴所迷惑,頭腦一熱就任憑李三狗擺布,幾場電影下來,姑娘被李三狗弄到一塊地溝里給睡了,生米煮成了熟飯,等姑娘家冷靜下來去打聽李三狗的家庭背景,收入情況時,已經(jīng)遲了,李三狗的種子如注射液一般融進了姑娘家身體之內(nèi),連想不嫁李三狗的念頭都容不得姑娘家有,才三個月的時間,姑娘背著家人跑到了李三狗家里,做了一貧如洗的李家唯一的媳婦,村里人說李家燒了高香,祖墳終于顯靈了,這么光艷的一個大姑娘一分錢沒花就騙進了家門,就因為他娶了一個一分錢都沒花的媳婦,他一下子成了三十四凹后生漢眼里的英雄,頂禮膜拜的人物,他在后生漢眼里的地位僅次于三十四凹的支書李長青。

        為人靈光的李三狗不可能聽不出古雁琴話里話外的意思,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李二狗躲進了這個在三十四凹男人眼里上等尤物的女人家里時,那種莫須有的忌妒,讓他義憤填膺,比他的媳婦讓李二狗睡了還難受,他想不到這個說話結(jié)巴,只肯埋頭做事的男人竟然受到了女人的保護和寵愛,他的媳婦就百般為李二狗開脫,說一切都是她主動的,是她主動跑到李二狗床上的,她說李二狗什么都沒做,這話李三狗當(dāng)然不會信,他認(rèn)定李二狗睡了他的媳婦,拿起沖擔(dān)就找李二狗拼命。

        雖說李二狗和弟媳睡在一張床上,可他真的什么都沒做,他在床中間放了一條扁擔(dān),這條扁擔(dān)就如三十四凹這座大山,想翻過去首先得去蹚那些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坡凹,想女人的李二狗沒有勇氣去蹚這些坡凹,更沒有勇氣去干弟弟的女人。他平時見了女人都會臉紅,李三狗罵他見了女人是碾子也碾不出一個屁來的懦弱男將。李三狗沒想到這樣的一個懦夫居然被支書的女人和他自己的女人上綱上線地保護起來了,他一想到這兒,放下的手臂又揚了起來,他如晴天打炸雷般地沖著古雁琴怒吼:“讓開,給老子讓開,這是我們李家的私事,一個女人家不要管。”

        古雁琴在三十四凹一直被李長青寵在手掌心里,雖說李長青在外喜歡搞女人,回到家里來的李長青都不敢沖她大吼大叫,李長青才死半年,這個自以為是的李三狗居然跑到她家來沖著她大吼大叫,沒有受過委屈的古雁琴哪里受得住李三狗的訓(xùn)斥,李三狗的手臂剛揚起來,古雁琴就抱住了李三狗,拼盡所有的力氣在李三狗揚起來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李三狗慘叫了一聲,沖擔(dān)落在地上,古雁琴撿起了地上的沖擔(dān),沖著上房大叫:“二狗子,二狗子?!?/p>

        李二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上房跑了出來,古雁琴把沖擔(dān)往李二狗手里塞:“拿著,看今天到底誰殺死誰?!?/p>

        失去沖擔(dān)的李三狗,手臂上流著血,被古雁琴咬過的地方生疼,他丟下還在打戰(zhàn)的李二狗,奪路而逃。

        古雁琴望著六神無主的李二狗,吩咐他說:“把大門栓拴上,李良營不會善罷甘休?!比陌嫉娜巳涸诠叛闱偎╅T聲中漸漸散開了,二狗子的母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造孽啊,造孽。”

        2

        李二狗被古雁琴藏在了自己家里。而李二狗和弟媳武春花的扁擔(dān)風(fēng)情卻在三十四凹被傳得沸沸揚揚,茶余飯后的男女們把這種在三十四凹見怪不怪的偷人事件,添油加醋地越描越精彩,更有甚者說,李二狗別看平時老實巴交的,他居然能在一根扁擔(dān)上干女人,那功夫著實了得,比李長青在神仙床上睡女人更精彩。李三狗在這些眾說紛紜中一言不發(fā),他拿著一根沖擔(dān)在古雁琴屋前屋后地轉(zhuǎn)著圈,他在垸子里到處揚言,除非李二狗有種娶了寡婦,要是讓他再看到家里有李二狗的影子,他非要殺了李二狗不可。李三狗有自己的算盤,睡睡自己的女人比起獨占三間房子而言,李三狗認(rèn)為后者比前者重要得多,把李二狗趕出三間房子,不僅少了分房的競爭對手,也讓自己的女人徹底滅掉牽扯李二狗的那顆雜念之心。他喜歡上了茶廠里的生活,他平時不在家,李二狗和春花同處一屋,遲早會出事。他每次轉(zhuǎn)圈時,他不看古雁琴,古雁琴仍然倚在大門口吃著自己的南瓜子,兩個人都不說話,兩個人心里卻都較著勁。

        躲在古雁琴家里的李二狗,時不時從窗子里探探外面的動靜,他深知這個弟弟的脾氣,從小到大,就因為李三狗是家里唯一一個說話靈光的人,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李三狗說了算,李三狗抱怨自己的母親說,不會取名就不要取,什么狗哇,貓的,丟人現(xiàn)眼。不管李三狗如何為自己正名,三十四凹的人還是像李三狗的母親一樣叫著,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時間一久,李三狗自己都忘了他曾經(jīng)幫兩個哥哥取過名。不過在這個早年喪父的家里,李三狗是他們李家的權(quán)威和支柱。

        李二狗的父親李大強是被自己炸死的。李大強喜歡在夏天的時候去潭里炸魚,而且他炸魚的水平在三十四凹是最好的,每次他炸魚的時候,炮聲一響,三十四凹的男人就會像趕集似的往潭里擁,每次所有去潭里的男人都不會空著手回家,或多或少地總會撈到幾條魚,三十四凹的人都喜歡聽到李大強炸魚時的炮聲,他炸魚的炮聲與別人不一樣,別人炸魚,總是“嘭”地一聲,響過就響過了,李大強炸魚通常會響兩下,啟先是悶聲,不注意聽的人聽不見,過了大約幾分鐘才會“轟”地一聲震得所有人都聽得見,男人們就會丟下正在吃飯的碗,往潭里擁,李大強炸魚的時間總在正晌午,三十四凹人都在家吃飯,他說這個時候的魚和人都倦意正濃,他就可以多撈點魚,等別人趕到潭里來的時候,大魚都被他選撈走了,剩下的魚,他也就不在意誰撈了。李大強家里的魚長年不斷,備受三十四凹人關(guān)注,可他的媳婦卻接連生下了一個啞巴和一個結(jié)巴,這讓李大強炸魚的銳氣大大受到了挫傷,當(dāng)李大強的媳婦再次懷上時,帶著幾絲恐懼的李大強又去潭里炸魚,他想給懷孕的媳婦多弄點補身子的大魚,他去了潭邊,這個多次被他炸過的河潭還像從前一個樣,三十四凹里的人說這個河潭里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魚,是三十四凹得天獨厚的寶庫,李大強點燃了炸藥,那些炸藥都是裝在瓶子里面的,當(dāng)瓶子上空飄起濃煙時,李大強神情恍惚,通常會響兩下的炸藥這次“轟”地一聲炸開了,等三十四凹里的人趕到河潭里來時,只看到了滿地的血肉碎片,李大強沒有炸死一條魚,卻把自己炸死了。李大強死后,口吃的李二狗帶著啞巴李大狗下地干活,讓母親順順利利地生下了弟弟,弟弟一歲就會說話,兩歲就會連慣地說話,一家人終于松了一口氣,可惜說話靈光的李三狗連父親長什么樣都沒見過。

        長大后的李三狗因為為李家娶了唯一的媳婦,他在這個三兄弟的家里格外地跋扈,家里什么樣的好事,他首先得占著。因為李二狗經(jīng)常幫李長青家干活,李長青為了給李二狗一些回報,在采茶季節(jié),每年特意安排李二狗去大隊的廠子里幫著看守茶葉,這種活輕松而且隊里管吃管喝,工分照拿。李長青活著的時候,李三狗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欺侮李二狗,李長青一死,罩在李二狗頭上的保護傘就沒了,去看廠子的好事自然也就給李三狗搶去了,李三狗想去看廠子還有一件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就是想去李長青摔死的那張神仙床上過過癮,神仙床在廠子上方的老鷹石旁邊,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聽三十四凹的老人講,從前有位騎著老鷹的神仙有一天來到了三十四凹,老鷹困了,神仙也累了,就躺在山頂上休息,等神仙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老鷹竟然變成了化石,神仙很難過,守著化石老鷹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累了他就在躺在老鷹邊休息,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化石老鷹邊就多了一張形狀像床的平地,除了生長柔和得如棉花一般的小草外,什么東西都不長,最讓三十四凹人不解的是,這張像床一般的平地,就是在大冬天,小草也仍然青翠如故,而且除了這種一般齊的小草外,長不出任何的莊稼來,三十四凹的人曾經(jīng)很努力地把小草全部刨光過,等他們種上莊稼后,收獲的還是整齊如一的小草。久而久之,神仙床的名字也就被傳開了。李長青當(dāng)上支書后,這張神仙床除了他,誰都不能睡,他平時有事沒事就喜歡往廠子里跑,說是檢查山里的茶葉,其實三十四凹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喜歡在神仙床上睡女人?,F(xiàn)在李長青從神仙床上摔進了山谷,連個全尸都沒有留住,接李長青支書位子的是以前的大隊副書記何小權(quán),何小權(quán)就如他自己的名字一樣,是一個只配擁有一點兒小權(quán)的男人,如李二狗式的木訥,平時不大愛說話,李長青在位時,他就是李長青的一只走狗,說東不會往西,這樣的支書,李三狗肯定沒放在眼里,就拿這次看廠子的活兒來說吧,他就去了一次何小權(quán)家里,說了一句話,“李長青說了,看廠子的事由我家兄弟三人包了?!崩钊凡还芎涡?quán)點頭還是搖頭,第二天就徑直抱著李大狗的被子住進了大隊的廠子里,把媳婦武春花丟在了家里。他心里頭惦記著像李長青一樣在神仙床上睡一次女人。

        李三狗住進廠里的第三天晚上就下起了暴雨,李家只有三間土坯房,李三狗占了一大間,另一間分成了三個小格間,做灶房用了一個小格間,母親和李大狗占了一個小格間,李大狗在生活上還不能完全自理,更多的時候就靠母親照料。李二狗一個人占一個小格間,暴雨下個不停,房間里到處漏雨,李二狗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找出來接雨水,他首先把母親和大哥房間里漏雨的地方用盆接好,安排他們睡下后,才回自己房間,把漏雨的地方用盆罐接好,正準(zhǔn)備睡覺時,武春花來了,武春花平時不上他的房間里來,就如他不上李三狗的房間里一樣,武春花的眼睛里含著淚水,委屈地望著李二狗,李二狗不解地問她,“誰欺侮你了?”

        經(jīng)李二狗這么一問,武春花哭得更兇了。她家里有五間青磚大瓦房,下再大的雨家里也沒有像李家這樣,外面落大雨,家里落小雨,她的房間到處都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最讓她難過的就是睡覺的床上,居然有四處漏雨,雨點砸在床頂上,噼里啪啦如放爆竹的聲音,響在她的心里,貓爪子抓過一般,床上沒有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她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敲開了李二狗的房門。

        李二狗對武春花說,“你,你,你別,別,別只顧,顧顧著哭。”

        武春花走近李二狗,把他按在了床上,用嘴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口型,隔壁睡著他的母親和大哥,她小聲音地說:“二狗子,我晚上就和你睡一張床,我那床都淋濕了,沒法睡了?!?/p>

        李二狗臉漲得通紅,一個勁兒地?fù)u頭:“使,使,使不得。你睡,你,你睡床,我,我上,上別,別人家睡?!?/p>

        武春花用手捂住了李二狗的嘴:“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下這么大雨,你上誰家去?誰家愿意騰地方給你睡?不要說了,睡吧?!蔽浯夯ㄌ上铝耍疃芬蔡上铝?,可他怎么睡都不踏實,心里像藏著小鹿一般跳的不停,家里因為窮,被子也沒多余的一床,他和武春花蓋著一床被子,想翻身都不敢動一下,他緊緊地把自己的雙手攥在一起,他怕一不小心碰到了武春花的身體,他的兩只手互相攥得如被雨水淋過一般,濕透透的,滑溜溜的。李二狗管住了自己的一雙手,可他管不了自己的鼻子,武春花身上的女人氣味,一點一點地在房子里漫開了,小小的格子間充滿了一種青草般的芳香,這種味道對李二狗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這是他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又是他如此熟悉的青草氣味,他弄不清楚格子間里到底是他熟悉的青草氣味還是武春花身上的女人氣味,這種氣味一陣一陣地?zé)o孔不入地鉆進他的鼻子里,浸透在他的神經(jīng)中,有女人相伴的幸福像春天的花兒一般在李二狗的心間無意識地蕩開了,他把攥在一起的手松開了,黑暗中,他抽出一只手往武春花那邊摸,一道閃電突如其來,把整個小格子間照得如烈日般刺眼,李二狗整個身子隨著這道閃電緊縮成一團,豆大的汗珠從額角上落在他的手背之間,“使不得,使不得,會遭雷劈的。”李二狗常聽村里的老人講,人干多了壞事,就會遭到雷劈,以前武春花垸子里的有個叫武順子的男人,有次下大雨的時候為了多翻幾條蜈蚣,武順子去了大山上的寺廟附近翻蜈蚣,聽說他翻到了一條比筷子還要長的金光閃閃的蜈蚣,他正在開心之際,一個響雷把他劈死了。李二狗平時也喜歡翻蜈蚣,可以攢些錢零用,不過他從來不敢上大山翻蜈蚣,他怕雷劈。閃電過后,緊接著一道響雷,武春花緊張地叫了一聲“怕”,身體不由自主地往李二狗這邊靠,李二狗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等這聲響雷過后,李二狗起身從房門角落里摸出一條扁擔(dān),橫在了他和武春花的身體之間。武春花裝作睡著一般,聽?wèi){著李二狗折騰,她沒想到油腔滑調(diào)的李三狗家里還有如此老實巴交的男人,連送上門的女人都不敢碰一下。

        李二狗一晚上都沒敢合眼,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挨到了武春花的身體,整個晚上,雨聲,心跳聲鬧騰了一晚。第二天武春花沒事一般走出了李二狗的房間,正好被在堂屋里玩的李大狗看到了,等李三狗回家的時候,李大狗用動作告訴了李三狗這件事,李三狗抓起家里的沖擔(dān)就找李二狗拼命,好在手疾眼快的武春花搶在了他的前面通知了李二狗,總算救了李二狗一條命。

        李二狗躲進古雁琴家后,李三狗放言,只要李二狗再敢踏進家門一步,就用沖擔(dān)像殺草頭一樣刺穿他的胸膛。古雁琴把這話復(fù)述給李二狗,李二狗戰(zhàn)戰(zhàn)兢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古雁琴,我,我,我,我該,該該怎么辦?

        古雁琴盯著李二狗,從上到下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這個懦弱老實的男人,說:“你就不是個男人。”古雁琴恨鐵不成鋼地又說,“你敢睡你的弟媳,怎么就不敢為你的弟媳拼命去?像三狗子一樣為自己的女人拼命去?你就不敢?你就準(zhǔn)備在我家躲一輩子?你還準(zhǔn)備讓我保護你一輩子?”

        “我沒睡。我真沒睡?!崩疃肪尤粵]有結(jié)巴地說出了這幾個字。

        古雁琴奇怪地望著李二狗說:“你居然說話不結(jié)巴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春花?”

        李二狗被古雁琴問得臉紅耳赤,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大腳片子,又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可結(jié)巴了好半天,我字后面就是接不上詞。

        “村里人都說你喜歡春花,春花也喜歡你。三狗子說,你要是有種娶了我,他就不再和你拼命?!惫叛闱倮^續(xù)盯著李二狗,李二狗的臉漲得更紅,整張臉在一種女人式的羞澀中煥發(fā)出另一種風(fēng)情,另一種光澤。讓古雁琴憐憫,讓古雁琴迷惑,也讓古雁琴心動,更讓古雁琴渴望親近。古雁琴在這個時候完全相信這個男人和武春花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一個真正睡過女人的男人,臉上不會有這種淳樸的光澤,更不會有這種緊張的神色。古雁琴越是相信自己的直覺,越是有一種想去接近和占有李二狗的急切,就如李長青曾經(jīng)占有她一般,權(quán)力在這種占有之中,就會自然地凸現(xiàn)出來,她占有了李二狗,她就擁有了操控李二狗的權(quán)力,就如李長青操控了她一般。她其實是恨李長青的,不是李長青,不是拖著李長青強行塞給自己身體里的種子,她會拿正眼去看結(jié)巴李二狗嗎?她連李長青都看不上,她又怎么會看得上李二狗呢?如今拖著李長青的油瓶子,心氣沒有從前高了,倒多了幾分自卑,相比之下,從來沒有過女人的李二狗就顯得金貴,再說李二狗除了有些口吃外,斷然不會像李長青那樣結(jié)婚才一年就丟下她,上神仙床同別的女人尋快活,被她捉了一個正著,李長青在一時慌亂中滾進了山谷里,再也沒有回來。

        對李長青的死,古雁琴談不上多么悲傷,倒是有些淡淡的內(nèi)疚,她事后總有意無意地想,她要是不去堵李長青,不讓李長青那么尷尬,李長青就不會滾進山谷里去,她也不會委身下嫁給李二狗,既然回不了城,嫁給李長青肯定比委身給李二狗強十倍,百倍。李長青如果還活著的話,生完孩子的古雁琴就會順理成章地再回到學(xué)校里教書,如今李長青摔死了,頂替她的代課老師是何小權(quán)的侄子,說什么也不肯再把這個當(dāng)老師的位置讓給古雁琴。

        古雁琴剛下鄉(xiāng)的那陣子并沒有安排到三十四凹來,她來三十四凹是李長青磨嘴皮的結(jié)果。李長青說來說去還算一個尊重人才有些眼光的支書,他聽說公社里來了一批知青,就同分管知青的干部磨嘴皮子,好說歹說,硬是把古雁琴弄到了他們村,他沒有讓古雁琴下地干活,他認(rèn)為知青就是知青,再怎么干活都搭不上真正的村民,他讓古雁琴去了村里的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老師,在三十四凹人眼里,老師是一份很光榮,也很輕松的工作??晒叛闱俨⒉桓屑だ铋L青,她剛來三十四凹時,把滿地的麥苗當(dāng)成了韭菜,有次她偷偷去麥地里割了一把麥苗,拿回學(xué)校做菜吃,被學(xué)校里的一位老師發(fā)現(xiàn)了,這事被傳播出去,三十四凹好事者都擁向了學(xué)校,像看外星人一樣看她,那天她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也就是從那天起她開始恨三十四凹的人,她在心里憤憤不平地想,我不就是不知道麥苗和韭菜的區(qū)別嗎?可你們連電燈都沒見過,收音機沒聽過,電影院也沒去過呢。這個時候,她作為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就凸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

        古雁琴在這種憤憤不平中度過了兩年,采茶季節(jié)到來的時候,校長通知她帶著班里的學(xué)生去大隊茶廠幫著采茶,等古雁琴把班里的學(xué)生帶上山后,她看到了支書李長青,平時在學(xué)校沒少聽到有關(guān)李長青在那張神仙睡過的床上睡女人的事,古雁琴看到李長青的那一瞬間,她就聽到了內(nèi)心有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她極力去排斥這種聲音,可整個上午,這種聲音一直盤踞在她心里,揮之不去。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李長青讓何小權(quán)帶著所有的學(xué)生下山了,單獨留下了她。李長青對她說:“我替你搞了一個回城的指標(biāo),你怎么謝我呢?”她拿不相信的眼光看著李長青,李長青說:“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下山去吧?!彼袅讼聛?,比起回城來說,其他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重要,李長青把她帶進了神仙床,她就躺在青草叢中,潔白如玉的身體在夕陽里散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她主動地叉開了自己的雙腿,任由李長青像一頭犁田的水牛般稀里嘩啦地糟蹋著她的身體。就這么一次,李長青像個神槍手一般擊中了她,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懷孕了,她不得不嫁給李長青。她開始恨李長青,也恨女兒美美,是他們斷送了她回城的路。李長青摔死后,她嘗夠了一個寡婦帶著孩子的艱辛,就拿糞桶的事來說吧,她在學(xué)校里教書時,學(xué)校里有廁所,嫁給李長青后,三十四凹里的女人都是在家里放上糞桶,外面的廁所清一色都是供男人用的,糞桶裝滿了,她就開始著急,她挑不動,也不愿意挑,她徹底地發(fā)現(xiàn)這個家不能沒有男人,如今李二狗送上門了,李二狗有的就是力氣,嫁給從來沒有過女人的李二狗,她就是李二狗的第一個女人,也就會被李二狗呵護一生了。

        古雁琴想到這里,用挑戰(zhàn)式的目光盯著李二狗,說:“二狗子,你說說看,我和武春花,到底哪個長得漂亮?”古雁琴在三十四凹已經(jīng)四年了,說話的方式包括選擇的詞都仍然沿續(xù)著城里的語言,她恨三十四凹的土語,這里的男人和女人在她的眼里就是一群只知道發(fā)情的公狗和母狗了,她恨他們,也恨自己。

        李二狗仍然低著頭看著自己的一雙大腳,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古雁琴在他的心里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皇,他必須仰視,他想象不出來和這樣的女皇在一塊過日子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他喜歡上了春花身上的青草味,那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的體香氣息,像血液一樣融進了他的生命之中。

        “你倒是說話呀,啞了?聾了?”古雁琴惱火起來。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這個榆木腦袋的李二狗還是開不了竅?!澳阋怯X得我配不了你,你現(xiàn)在就回家去吧,最好去別人家借條沖擔(dān),李良營動起手來,還有個幫襯?!?/p>

        李二狗聽古雁琴這么說,急得更結(jié)巴了:“我,我,我我我,愿,愿愿意,意,留,留,留留在,你,家。”

        3

        三十四凹的人都說二狗子是憨人有憨人的福,光艷的武春花為了他,被三狗子打得幾天下不了床,靈秀的古雁琴為了他,干脆就收他做了上堂客,在這樁婚事中,最開心的還是要數(shù)二狗子的小腳母親,她移動著三寸的小腳,在古雁琴和自己家之間穿梭,她一分錢沒花,平白無故地又多了一房媳婦。古雁琴堅持著要辦一個三十四凹最熱鬧的婚禮,至少不能輸給李長青娶她的時候,小腳母親就自愿地為她和二狗子張羅,她把三十四凹的男女老少都請來了,主持婚禮的人是支書何小權(quán),三狗子和武春花也都來了,婚禮也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在酒桌上,古雁琴拽著二狗子給三狗子和武春花敬酒,古雁琴對三狗子說:“從今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不管你們以往有什么恩怨,從今天起,一筆勾銷。李良營,你說呢?”

        “從今后,你就是我嫂子了,嫂子的話,我當(dāng)然要聽的?!比纷影岩槐坪攘讼氯?,二狗子拿眼睛的余光去看春花,春花低著頭看自己的酒杯,她臉上還帶著被三狗子暴打時留下的傷痕。二狗子看不出春花在想什么,他想對春花說句話,一時又找不到適合的話,就跟著三狗子一起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古雁琴繼續(xù)帶著二狗子去敬酒,每桌的酒二狗子都是一口干了,古雁琴讓二狗子不要這么猛喝,好像多少年沒喝過酒一樣,讓別人看著笑話,二狗子沒去駁古雁琴的話,該他喝酒時,他還是一口干了,酒席還沒完全撤盡,二狗子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了,春花和小腳母親留下來幫著收收撿撿,春花自始至終沒有再看二狗子一眼。

        二狗子的婚禮過后,三狗子又去了茶廠,家里的活都落在了春花一個人身上,有次二狗子去井邊挑水,看到春花也在井邊挑水,他奪下春花的挑水扁擔(dān),悶著頭把一擔(dān)水挑起來就往曾經(jīng)是他家的地方走去,他一口氣把缸里的水挑滿后對著小腳母親說:“大,以后家里沒水叫我挑?!?/p>

        等二狗子幫春花挑滿一缸水后再回家時,古雁琴又在吃她的南瓜子,古雁琴陰聲陰氣地說:“你現(xiàn)在有兩個家了,你該顧哪個家呢?”

        二狗子的臉漲得通紅,又開始結(jié)巴起來:“我,我,我,我,還是李家的兒子?!?/p>

        “不對吧,你是心疼春花吧?!惫叛闱僮テ鹨话涯瞎献映纷幽樕先鋈ァ6纷記]有躲,南瓜子有的砸在他的臉上,有的落在地上了,他沒理古雁琴,而是彎下腰把南瓜子一粒一粒地?fù)炱饋恚繐煲涣>陀米齑荡?,古雁琴罵了二狗子一句:“死貨,地上的東西臟。”古雁琴轉(zhuǎn)身去了上房,二狗子還在一粒一粒地?fù)欤训厣系哪瞎献訐旄蓛艉?,除掉瓜子皮,把瓜子仁兒小心地?fù)v碎包在一張煙盒紙里,就去了天井,他在天井里開始劈木柴,留著冬天取暖用。

        快兩歲的李美美醒了,李美美的名字是古雁琴取的,李長青也覺得美美的名字順口洋氣。美美從床上爬起來叫二狗子:“爺,爺。”二狗子丟下正在劈的木柴,把兩只手在短褲上擦了擦,就過去抱美美,古雁琴從上房走了過來,沖著美美大嚷大叫:“對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叫爺,叫爸,叫爸。難聽死了?!倍纷诱f:“一個小孩家,她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再說三十四凹都管父親叫爺呢?!惫叛闱僬f:“你懂什么,三十四凹叫爺,美美就不能隨著他們一樣叫?!?/p>

        二狗子不再說話,抱著美美說:“走,爺帶你吃瓜子去?!倍纷影褤v碎的瓜子仁兒從煙盒紙里攤開,往美美嘴里送,古雁琴沖過來把煙盒紙掀掉了,瓜子仁掉了一地,美美捂著臉哭著說:“大,壞,大,壞?!惫叛闱俪烂赖哪樣质且徽疲骸八姥绢^,讓你再叫大,讓你再叫大。”

        古雁琴越來越恨美美,自從二狗子來她家后,美美對二狗子比對李長青還親,二狗子滿口的三十四凹話讓古雁琴厭煩到了極點,她告訴美美,母親叫媽媽,父親叫爸爸,可二狗子總是不記得,他每次抱著美美就教她“大,爺”地叫,在二狗子的生活中,爸,媽,大,爺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二狗子想不明白古雁琴為什么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從這天后,古雁琴再也沒有打過美美,也沒有上心上肝地管過美美,她知道不管她再怎么教美美,三十四凹這個大染缸還是會把美美染成三十四凹的顏色,這種色彩是不會隨她的意志而轉(zhuǎn)變的,從那以后,她索性不再管美美,時刻想著返城的事。自從李長青摔死后,三十四凹里的報紙不再往李長青家里送,古雁琴想看報紙,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往何小權(quán)家里跑,偶爾她會在去何小權(quán)家里的途中遇到武春花,她就拿著挑剔的眼光去掃視武春花,幾次下來,武春花見了她,總是繞道而行,她在心里就罵武春花天生就是一個受男人侮辱的賤女人。扁擔(dān)事件后,李三狗很少回三十四凹,他愛上了茶廠,也開始精心地鉆研茶道,研究茶葉,他不喜歡干農(nóng)活,他的興趣全部用在了研究茶葉上面了。

        一天,古雁琴從報紙上知道了要恢復(fù)高考的消息,她把美美和家里的所有事都丟給了李二狗,她把自己關(guān)進了屋子,沒日沒夜地看書,李二狗不懂古雁琴整天抱著書本看到底為了什么,他不敢去問古雁琴,隱約中他預(yù)料會發(fā)生很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也說不好。

        4

        古雁琴不肯再為李二狗生孩子。李二狗的小腳母親找過古雁琴好多回,古雁琴就說:“二狗子有病,正在喝中藥調(diào)治呢?!毙∧_母親就問李二狗:“你到底有什么?。俊崩疃繁粏柤绷司蜎_著母親吼:“問,問,問什么,我們的事,不要你操心?!?/p>

        古雁琴一門心思都撲在書本上,根本就沒讓李二狗同房,屋里屋外的事都靠李二狗做,有時候看到春花一個人干活,他還得瞞著古雁琴去幫春花,夜里回來還要帶美美睡覺,他累得都快要散架了,也就沒心思想那事,再說和古雁琴雖然是夫妻了,睡在一張床上,總感覺中間橫著比扁擔(dān)還寬的距離,他越不過去,偶爾他會想象春花身上的青草芬香,這念頭也是一閃而過。

        農(nóng)村開始大變化了,李二狗的預(yù)料得到了證實。田地分給了每家每戶,古雁琴背著李二狗去城里參加了高考,她居然真的考上了,當(dāng)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三十四凹里來時,整個三十四凹又沸騰了,那可是三十四凹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居然被古雁琴實現(xiàn)了。那幾天古雁琴家里異常熱鬧,愛串門的女人們聽說古雁琴要去城里讀書了,送雞蛋的,送花生的都往她家擁,有的還叮囑古雁琴再回三十四凹時給她們帶點城里的發(fā)卡、頭巾之類的小玩意兒。武春花也來過一次,給她送了幾個雞蛋,讓她帶到城里去吃,小腳母親沒有來,她讓武春花把李二狗叫回了家,劈頭蓋臉地把李二狗一頓臭罵:“你這個剁腦殼的,苕啊,她這一走,肯定就不會回來,你這沒用的苕,怎么就讓她看書呢,婦女就是做家務(wù)的,就是你這個苕,什么事都包干包盡,現(xiàn)在倒好,煮熟的鴨子飛了,看你這個苕再到哪里去找媳婦。”

        “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要去稻場翻草呢?!崩疃钒褤P叉往背上一丟,就起身往外走。武春花跟著李二狗出門了,春花怯怯地叫了一聲:“二狗子,”二狗子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望著她問:“三狗子還是一直沒回來?”

        “二狗子,”春花又叫了一聲,自從扁擔(dān)事件之后,盡管李二狗處處幫著她,可她很少和二狗子講話,她不想再惹是生非,又招李良營一頓暴打,她管三狗子一直叫李良營。她也怕古雁琴那雙如刀片似的眼睛,刨得讓她心痛,她當(dāng)初讓李二狗去古雁琴家里躲躲,就是想到了古雁琴絕對不會讓李良營闖進自己家,就會救李二狗一條命,可古雁琴說來說去不是做家的女人,說來說去也不是屬于三十四凹里的女人,遲早她都會走,這么幾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李二狗打理,有時候看到李二狗提著一家人的衣服去河邊洗的時候,她就會心痛,這洗衣做飯的事在三十四凹?xì)v來是屬于女人份內(nèi)的事?,F(xiàn)在古雁琴要走了,武春花倒是有一種壓在心里的石頭一下子落地般輕松,她潛在意識里早就盼望著這個女人走,這個女人并沒有給李二狗帶來幸福,武春花一直如此想。

        “二狗子,”武春花又叫了一聲,李二狗這次看到了武春花眼里閃動著一道光彩,如那個他和春花躺在一張床上的夜晚里的閃電,一下子劃亮了他的心空。

        “春花,回去吧。我自個曉得怎么做。”李二狗把揚叉從肩上拿了下來,雙手不停地摩挲著揚叉的柄。春花“嗯哪”地點了點頭,就回屋里去了,李二狗急步往稻場走,他想趕在天黑前把稻草收攏來,好留到冬天里喂牛。他把自家的稻草都捆好后,天黑透了,李二狗回到了古雁琴家里,古雁琴坐在油燈下整理三十四凹人送來的雞蛋、花生之類的東西,她裝了滿滿的一大包,準(zhǔn)備全部帶到城里去。她看到李二狗走進來后說:“二狗子,明天我就要走了。”說這話時,她有些傷感,這些年來多虧了這個男人,沒日沒夜地操勞,把她和美美養(yǎng)得一天比一天舒服,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她也偷著去城里參加了高考,可她沒有考上,她不甘心,她發(fā)誓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她連續(xù)地考了三次,她在心里說,如果這次再沒有考上,她就死了回城的心,老老實實地和二狗子一塊過日子,老天總算開眼了,她終于考上了。她從心里感激二狗子,也從心里排斥二狗子,她已經(jīng)知道她和二狗子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她心里裝不下這個把她和女兒一起養(yǎng)著的男人。

        “你去吧,安心地上學(xué),家里有我呢?!倍纷臃畔?lián)P叉,就去水缸里打了小半盆水,洗了一把臉,準(zhǔn)備去灶房里煮飯。古雁琴跟著二狗子走進了灶房,她默默地看著這個男人把柴火塞進土灶里,把菜倒進鍋里噼里啪啦地炒著,直到美美從外面玩回來,大聲地叫:“爺,飯好了嗎?餓死了。”直到這個時候兩個人才互相望了望對方,李二狗放下鍋蓋,去堂屋找美美,“來,美美,過來洗洗手,我們吃飯?!?/p>

        一家三口人圍在桌邊吃飯,美美看到了古雁琴裝的大包,她問:“垸里人都說你不要我們了,是不是?”美美沒有叫媽,也沒有叫大,有時候她也不知道該叫古雁琴媽,還是該叫她大。

        “美美,別聽外面人亂說,媽媽這是去上學(xué),你再過一年也要上學(xué)了,媽媽會回來看你和你爺?shù)??!泵烂赖脑捵尮叛闱儆行┬耐?,這個女兒越來越不像她的女兒,越來越像李二狗自己的女兒。

        “滾吧,滾吧。反正你也不愛我,也不愛我爺?!泵烂腊淹攵肆似饋恚贿呁庾?,一邊氣哼哼地說。

        “美美,回來?!惫叛闱俅蠼?,她想認(rèn)真地和美美談?wù)?,可美美端著碗跑走了。李二狗說:“算了吧,孩子不懂事,你也別往心里去?!?/p>

        “二狗子,你就一點兒不恨我嗎?”古雁琴問。

        二狗子搖了搖頭說:“吃飯吧,早點兒睡,明天還要趕路呢。”

        古雁琴有淚含在眼里,她低著頭默默地吃飯,她這輩子欠這個男人的恐怕是還不了。

        第二天,李二狗天不亮就起床送古雁琴出門,三十四凹離鎮(zhèn)上有三十里山路,鎮(zhèn)上才有去城里的班車,一路上李二狗不說話,古雁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些年來,她和李二狗就沒講多少話,她說的李二狗聽不明白,李二狗說的,她又沒興趣,久而久之,兩個人都不再說多少話,好在李二狗本來就是一個不大愛講話的男人,天黑了就熄燈睡覺,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兩個人這幾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農(nóng)閑的時候,李二狗也會上她的屋子里來,兩個人把該辦的事辦完后,李二狗就會去天井里劈柴,或者坐在堂屋里抽旱煙。日子也就這樣不咸不淡地一過就是好幾年,真的要離開的時候,倒多出了幾分舍不得和幾絲牽扯。

        “二狗子,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把你和美美接到城里去?!惫叛闱僭诮咏?zhèn)里的車站時說。李二狗聽到了古雁琴的話,不過他裝作沒聽見一樣,他心里知道這個女人遲早不會屬于他,他也從來沒指望過把這個女人占為己有,不過女人的這句話,他還是聽得心里暖暖的。雖然小腳母親罵他是個苕,村里好多人都罵他是個苕,可春花還是明白他的心,有那么一個人明白他,他就覺得不管為這個不屬于他的女人做過了多少事,都不算吃虧。

        “車來了?!崩疃繁持鴿M身的東西跑了起來,古雁琴跟在他的身后也跑了起來,雖說是早班車,趕早去城里的人還是很多,李二狗一邊跑一邊對古雁琴說:“孩子他大,你先去搶個座吧,這么多東西站到城里很累的。”李二狗從來沒叫過古雁琴的名字。

        古雁琴聽話地超過了李二狗,越過了一些趕早的人,搶先在班車?yán)镎剂艘粋€位子,李二狗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上車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我走了,美美還在家等我煮飯呢?!?/p>

        李二狗下車了,古雁琴望著他的背影,眼睛酸了一下,她說不好她現(xiàn)在的心情,也理不清她現(xiàn)在的心情,當(dāng)班車載著她朝她向往的城里奔走的時候,李二狗的身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個嵌在她心角里的小黑點,任她在以后的歲月里怎么磨都磨不掉。

        5

        李三狗承包了大隊里的茶廠。他回家的次數(shù)越變越稀,犁田打耙的活兒被李二狗接了過去,李三狗也不再強行地管制武春花了,偶爾回家他還會對武春花說:“二狗子就是一個苕做事的料,田里的活有他照料,我也放心,你也過去幫幫他料理料理家里的活兒,親不親一家人嘛。”李三狗話雖這么說,心里卻有幾分對不住春花,他在承包茶廠的時候,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那張神仙床上睡女人了,那些女人都是圖著他的茶葉,每睡一次,他總要損失好幾斤茶葉,不過他也不在乎損失不損失的,當(dāng)年他認(rèn)為二狗子睡了春花,心里總有一股散不去的陰影,當(dāng)他自己同樣睡了別的女人后,這股陰影似乎越變越淡,淡得讓他真的想春花和二狗子再弄點什么出來,再讓他像當(dāng)年一樣拿起沖擔(dān)拼命去。可這幾年春花越來越老實了,也越來越不愛說話了,變得像二狗子一樣木訥,有時候他就在心里想,二狗子和春花才是天生的一對吧,春花不屬于他,就像古雁琴不屬于三十四凹一般。

        古雁琴走了后,二狗子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照顧著美美,好在春花總會把他和美美換下來的衣服悄悄地拿到河邊洗干凈,疊好再悄悄地送回來。每次李二狗都知道,每次他又裝作沒看見一樣,他一直在心里對春花有著內(nèi)疚,如果不是扁擔(dān)事件,那么活潑開朗大方的春花也就不會整日看不到一點笑臉,拖著她和三狗子的兩個孩子苦苦地挨著日子,有時候二狗子總想找三狗子說說話,讓三狗子待春花好一點,可這樣的話,每次見了三狗子,二狗子就是說不出口,唯一可做的就是承擔(dān)了家里的重活,盡量讓春花活得快活些。

        當(dāng)田地都分到每家每戶后,牛也隨著田地一塊兒分到了每家每戶,牛對于種田人來說是一件大的農(nóng)具,把牛喂好也算是種莊稼的一件大事了。二狗子為了把牛喂好,每季的稻草都挑回了家,他不想讓稻草堆在稻場上,像過去生產(chǎn)隊里做的那樣,等初春來的時候,好多稻草因為淋了雨發(fā)了霉,隊里還是用這種稻草喂牛,把牛喂得越來越瘦弱,也經(jīng)常性地會有牛死,三十四凹的人就會把這些死掉的牛分著吃,李二狗也吃過這些死牛肉,可真正把牛分給他的時候,他對牛就多了很多的呵護,稻草是斷然不會再讓雨水淋的,他把自己家的屋子裝滿稻草后,在他從前睡過的小格間也堆滿了稻草,牛是他和大狗子、三狗子共有的,喂牛的事就全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他也習(xí)慣一個人來照顧這頭牛,三狗子不懂種田,大狗子只知道一天到晚地傻笑,小腳母親見了他又總愛數(shù)落他的不是,說什么他幫著一個死鬼養(yǎng)孩子,說什么老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弄得李二狗見了母親,總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害怕聽到母親的這些數(shù)落,好在有春花默默地關(guān)照他,日子倒也過得有幾分順暢,偶爾還能收到古雁琴的信,大多都是一些感激他的話,感激他幫著她照料美美。

        在古雁琴離開三十四凹的第三年,李三狗也開始向城里進軍了,他的茶葉不再滿足銷給三十四凹里的人,他開始向城里人兜銷他的茶葉,一年下來總會賺個千兒八百的,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很滿足也很開心,畢竟他是三十四凹第一個走向城里銷售茶葉的人,在城里的日子一久,李三狗不滿足了,他開始利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城里到處打著幌子冒充某某領(lǐng)導(dǎo)人的侄子,他把某某領(lǐng)導(dǎo)人家鄉(xiāng)的三大姑六大爺都弄個底朝天,著實騙了很多人,他的茶葉在這種領(lǐng)導(dǎo)人侄子的身份里也越賣越俏,越俏價格越高,后來他行騙的膽量越來越大,茶葉的生意也不做了,把這種騙術(shù)帶到了更遠(yuǎn)的城市,一年也難得回三十四凹一趟,好在武春花也習(xí)慣了沒有他的日子,習(xí)慣了和李二狗這種默默相依相靠的日子??稍谝荒甓斓囊估铮荡蠊窂男≠u部偷了一包香煙,他躲在李二狗的格子間里抽煙,煙頭隨手扔進了稻草堆里,冬天三十四凹里的人都早早地熄燈睡覺,武春花帶著兩個孩子睡得早,在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了小腳母親的喊聲:“春花,春花,快起來,快起來,起火了?!毙∧_母親把在睡夢的春花和兩個孩子往外推,等春花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和兩個孩子被小腳母親推到了門外,她想起了傻大狗子,她往火里沖,想去救傻大狗,小腳母親在火堆里罵她:“春花你這個賤貨,你快帶著孩子去叫二狗子,我和大狗子用不著你操心?!?/p>

        等春花把二狗子和垸子里的人喊起來的時候,三間房子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垸子里的人和二狗子一塊兒挑水的挑水,滅火的滅火,把火滅掉后,小腳母親緊緊抱著傻大狗,他們的尸體已經(jīng)燒得面目全非,可小腳母親緊緊抱著傻大狗的樣子讓全場的人都掉下了眼淚。二狗子瘋一般罵自己:“天呀,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不該把稻草弄到屋里來。大,大,大哥,大哥……”二狗子的哭喊聲撕心裂肺般響在了三十四凹的夜空里,他從來就沒叫過傻大狗一聲大哥,這聲大哥叫得太遲了,傻大狗聽不見,永遠(yuǎn)都聽不見了。

        春花也坐在地上哭喊:“大,大?!笔切∧_婆婆救了她和兩個孩子。垸子里的人都勸春花不要太傷心,婆婆和大狗子的后事還需要料理呢。春花就把眼淚擦掉了,她走到二狗子身邊說:“我們把大和大哥的尸體一塊兒抬到碾屋里去吧。”三十四凹非命死的人是不能進主屋的。

        二狗子整個人都傻了,塌了。好端端的一個家說沒就沒了,從前一直怪小腳母親啰嗦,現(xiàn)在想聽母親的啰嗦都聽不到了,二狗子心里的那種透心涼的寒意像巨冰一層一層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把他整個人封存了起來,他像菜園里扎的那些用來嚇唬鳥兒之類的稻草人一樣,在春花的指揮下?lián)u搖晃晃地往碾屋走。碾屋以前是三十四凹人碾谷物之類的地方,后來垸子里有卡米機了,碾屋一半做了牛欄,一半空著供非命死的人停放尸體用。

        二狗子真的是傷心過度了,春花把內(nèi)心的傷痛強壓著,她求著垸子里的人和她一起,帶著二狗子一塊兒把婆婆和大狗子的尸體搬進了碾屋里。婆婆由于把大狗子抱得太緊,兩個人的尸體怎么都拉不開,二狗子說:“就這樣一起合埋吧,我大到死都放不下我大哥?!笔w停放好,春花讓美美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回屋睡覺去了,她和二狗子就坐在碾屋里陪著婆婆和大狗子。

        后半夜了,二狗子從傷痛中恢復(fù)過來,他對春花說:“春花,回屋睡吧,這個家還有我呢,農(nóng)閑時我就上大山里挖些藥材去,攢上幾年,我們就有錢蓋房子了,你不要擔(dān)心,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有我住的也就有你住的。你去睡會兒吧,我再陪大和大哥坐坐,明天你還要招呼客呢?!?/p>

        春花看不見二狗子臉上的神色,可她相信二狗子,二狗子無論說什么,她都相信。自從扁擔(dān)事件后,她就全心全意地相信他,這種相信是她的一個秘密,她裝在心里多少年了,她不對李良營講,李良營在茶廠的那些事三十四凹人早就議論紛紛了,她其實早就知道,一個男人的心思在不在女人身上,看看他的眼睛就清楚。二狗子的眼睛里有她,她看得出來,她的影子就鑲在二狗子眼珠里。

        春花說:“我不困,讓我和你一起陪著大和大哥吧,不是大,我和兩個孩子早就燒死了,是她先把我和兩個孩子推出來的,我要去找大哥,大不讓,是她讓我找你去的。大救了我們。”

        二狗子沒說話,他趴在小腳母親和大狗子尸體邊落淚,他們家死去的人都死得太慘了,父親把自己炸成那個樣子,父親死了后也是放在碾屋里的,如今母親和大哥的尸體變得焦炭似的,死了連個供靈位的家都沒有,二狗子越想越難過。“二狗子,二狗子哥?!贝夯ń兴夯ㄊ堑谝淮魏八纷痈?,他抬手把臉上的淚水擦了擦答應(yīng)了春花一句,“嗯?!贝夯ń又f:“我們都要打起精神來,還有三個孩子等著我們呢。李良營這輩子我也指望不上了,二狗子哥,我今后只能靠你,你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一個女人家,我指望誰呢?!倍纷佑质且魂嚲拘陌愕赝?,春花自從過門后,就跟著他們一家人受苦,是他們一家人對不起春花,如今三狗子也不知道上哪里快活去了,連個音訊都沒有。

        “春花,二哥一家對不住你了。”二狗子又哭了起來?!岸纷痈纾纷痈?,快別這樣說,快別這樣說,都是命呢,我誰也不怪?!贝夯ㄗ呓硕纷?,黑暗中,春花把手放在二狗子的肩上,二狗子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和勇氣,這股力量和勇氣在余下的日子,將要支撐他一直過下去,不管再發(fā)生什么,他都要像座山一樣立著,讓春花有依靠的地方。

        第二天,二狗子請木匠為小腳母親和大狗做了一個特大號的棺材,春花張羅著通知親戚們,三個孩子也很懂事地幫著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美美找到二狗子問:“爺,大回來嗎?”二狗子問她:“你想讓你大回來嗎?”美美沒有說話,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半天美美又冒出一句話來:“反正我大不要我和爺?!?/p>

        二狗子找春花商量,這么大老遠(yuǎn)的路,一來一去的要誤古雁琴不少的課,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就是暫時不通知她,讓她專心讀自己的書去,家里的事,她也插不上手。在三十四凹人和親戚的幫助下,二狗子和春花把小腳母親和大狗子埋在了一起,沒有房子安身的春花搬進了李二狗和古雁琴家里,兩個大人帶著三個孩子湊在一塊兒過起了日子。

        6

        三十四凹有句古話,人要是背起運來,喝涼水都會塞牙縫。這話武春花相信。家被一場大火燒干凈的第五天,支書何小權(quán)送來一張有關(guān)李良營冒充領(lǐng)導(dǎo)人侄子行騙被判刑十年的文件,何小權(quán)把這個文件遞給武春花的時候,搖頭晃腦地嘆息說:“可惜了一個好伢,怎么就走了這樣的一條路呢?可惜了,可惜了?!蔽浯夯绢^人似的聽著何小權(quán)一句接一句的可惜聲,大腦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裝滿了鐵器沉甸甸地壓著她,她流不出眼淚來,眼淚都在小腳婆婆和傻大哥下葬的那天流干凈了,那是她從內(nèi)心深處流出來的眼淚,是對小腳婆婆救命之恩的無限感激。

        何小權(quán)見武春花傻呆呆的樣子就安慰她說:“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這是沒辦法的事了,你莫往心里去,日子還長呢?!?/p>

        武春花有些感激,這么大一個支書,管著上千人的事,還特地來勸她,她再怎么著也得客氣客氣。她對何小權(quán)說:“何書記,要不,你坐坐,我炒點西瓜子嗑嗑?!?/p>

        何小權(quán)把手交叉在一塊兒,放到了背后,信步走到了李長青家的天井里,李長青活著的時候,這個家他并不陌生,特別是李長青家的天井,都是青石板鋪成的,冬天曬曬日頭,熱天避避涼都是上好的地方,也是何小權(quán)一直羨慕的地方。這房子是李長青祖父留下來的,據(jù)說他的祖父曾經(jīng)是朝廷里的一個官,后來被一貶再貶,最后干脆辭官回鄉(xiāng)了,至于有沒有這事,誰也考證不了,不過在劃成分的時候,就因為這房子的原因,李長青被劃成了富農(nóng),李長青一直為富農(nóng)的成分而耿耿于懷,直到他夾著尾巴從保管做到會計再做到支書的時候,他就把自己家的成分改成了貧農(nóng),三十四凹這塊山頭也就由著他操控了。何小權(quán)背著手在李長青留下的房子里使著性子漫步時多了很多的快意,他在心里想,李長青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何小權(quán)會在他的家里如此自在張揚。何小權(quán)以前每次來這屋子時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多說一句話,說錯一個字。在李長青面前,他就像個乖孫子那般,任由李長青掐著攥著?,F(xiàn)在何小權(quán)背著手走路的樣子很放肆了,他甚至去了李長青和古雁琴的房間里,他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勝利感和偷窺感,當(dāng)他探頭往房間里面打量時,他竟是那么喪氣,房間里除了幾個柜子外,就是一張床,床架子的漆已經(jīng)脫落,顯示出這張床的陳舊和老氣橫秋的樣子,還不及他睡的那張床,用朱紅的漆刷過,艷得如印山花般打眼呢。

        “何書記,我還是去炒點瓜子吧?!蔽浯夯ㄔ诤涡?quán)的身后說。何小權(quán)受寵若驚般把兩個手迅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了身體兩側(cè),趕緊從天井里往堂屋撤,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莫這費神,我就走。”何小權(quán)撤得飛快,好像他的心思被武春花洞悉了一般。

        何小權(quán)剛走到堂屋門口時,武春花從后面追了上來,她用手扯著衣角,低低地說了一句:“何書記,李良營坐牢的事,別讓垸子里人曉得了。”

        何小權(quán)點點頭說:“我曉得,我曉得?!彼f完就大步離開了。武春花靜靜地看著走遠(yuǎn)的何小權(quán)自言自語地說:“這又是為么事呢?”

        “么么,么事了?”武春花的側(cè)邊突然響起了聲音,嚇得武春花“啊”地叫了一聲,等她側(cè)臉時,李二狗已站在她的身邊。

        “二狗子哥?!蔽浯夯ń小?/p>

        “春花,又,又,又出么事了?”李二狗的結(jié)巴又出來了,他一緊張就開始結(jié)巴。

        “李良營犯事了?!贝夯ǖ臏I在眼里打著轉(zhuǎn),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有哭的欲望?!八慌辛耸辍!贝夯ㄑa充了一句。

        李二狗手里拿的幾個鴨蛋一下子全掉到地上了,他剛到雞窩里掏的幾個鴨蛋,雞子和鴨子都關(guān)在一個窩里養(yǎng),每天一大早,他就會把雞窩門打開,鴨子自己去了池塘里,雞子去山溝野地里。這幾天忙著辦母親和大哥的喪事,雞窩也沒掏,上午趁閑著就去掏了掏雞窩,撿回了幾個鴨蛋,準(zhǔn)備和春花,三個孩子一起炒蛋吃的,也改善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

        “二狗子哥。”春花啞著嗓子又叫了一聲,“你讓我今后該么辦呢?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嫁了個這么不成器的一個男將?!贝夯靡路鞘昧耸醚蹨I,淡淡的淚痕擦在了衣服上面。她似乎看不見碎了一地的鴨蛋黃一般。

        二狗子看看春花,又看看地上的鴨蛋黃,他的心又痛了起來,他弄不清楚自己是為三狗子痛,還是為春花痛,還是為這些碎了一地的鴨蛋黃痛。他想彎下腰用手去捧鴨蛋黃,又覺得鴨蛋碎了,沒用了,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把自己的頭緊緊地抱在大腿之間。

        春花見二狗子這個樣子,就趕緊收起了眼淚,又反過頭來勸二狗子:“二狗子哥,別難過,李良營是自己犯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們也救不了他啊?!?/p>

        “我曉得牢里的日子肯定苦,三狗子他受得住嗎?我擔(dān)心他啊,我就剩下他這么一個兄弟了,他千萬要聽政府的話,爭取寬大。”李二狗悶葫蘆般地自言自語。

        春花又是一陣難過,又有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她把二狗子從地上扯了起來,替二狗子把屁股后面的灰塵拍了拍說:“我們都笑笑,等會兒伢們都要回來吃飯了?!倍纷颖淮夯ㄍ频搅颂梦堇?,春花說:“我燒火做飯?!?/p>

        春花低著頭去了灶房,二狗子還傻站在堂屋里扭不過彎來,“丟人,真是丟人?!倍纷佑终f了一句話,春花聽見了,她裝作沒聽見一樣,把柴塞進土灶里,劃了一根洋火,沒有劃出火星來,洋火好像浸了水分般,皮皮的,她又劃了一根,還是沒劃出火星來,她拿了兩根在嘴里呵了一口氣,還是劃不著。她在灶房里喊:“二狗子哥,你去買包洋火,這包洋火劃不著?!?/p>

        二狗子應(yīng)了一聲,就去垸子前的小賣部里買洋火,他走近小賣部的時候,垸子里的幾個后生漢在一起大聲爭著什么,等他走近后,這幾個后生漢像約好般都不說話了,眼角的光卻又如毛草刺般往他的身上扎,二狗子有些惱火,卻又找不出惱火的方向來,悶在心里罵了一句:“扯個卵子球。”

        二狗子從柜臺上面拿起洋火沒有看后生漢們一眼,低著頭往家里走。他沒走幾步,后生漢們的爭執(zhí)聲又響起來了,他隱約聽到了詐騙罪怎么量刑的話,二狗子便知道他們在討論三狗子的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果真是傳得快。

        二狗子回家后把洋火交給了春花,二狗子說:“真是丟人,垸子里的人都曉得三狗子犯事了?!?/p>

        春花的手停在半空,洋火落在地上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何小權(quán)可是答應(yīng)過我的呀?!?/p>

        二狗子問:“他答應(yīng)你么事了?”

        春花彎腰去撿洋火,賭氣般把柴狠狠地往灶里塞,二狗子說:“還是我來燒火吧?!?/p>

        春花突然沖二狗子吼:“出去,這灶房不是你們男將進的地方。”

        吃飯的時候,幾個伢們很是興奮,都在議論學(xué)校里的事,春花和二狗子都悶著頭沒理他們,美美懂事地問:“爺是不是和幺娘慪氣了?”

        二狗子說:“美美,吃你的飯。大人的事小孩子操什么心呢。”美美便不說話,兩個哥哥也不說話,一家人悶聲悶氣地吃著飯,突然垸子里的廣播響了起來,何小權(quán)在廣播里念了一下過年幾家貧困戶領(lǐng)取救濟的名單,名單里有武春花的名字,二狗子問:“何小權(quán)答應(yīng)過你的就是領(lǐng)救濟的事?”

        春花把碗放下了,她站起來往外走,二狗子問:“你上哪去?”

        春花說:“我找何小權(quán)去,我不吃這個救濟。”二狗子也把碗放下了,“我和你一塊兒去?!贝夯ㄗ叱黾议T才對二狗子說:“二狗子哥,你莫生氣,我剛才心里惱,何小權(quán)答應(yīng)過我,不讓垸子里的人曉得李良營犯法的事,可現(xiàn)在垸子里都知道了,我臉往哪兒擱呢?偏在這個時候,他讓我吃救濟,我有手有腳的,我吃個么事救濟,惱人得很?!?/p>

        二狗子說:“我們節(jié)省點,家里的糧食夠吃到春上的,小麥?zhǔn)崭盍?,糧食還有余的,不吃救濟。”

        春花和二狗子走進何小權(quán)家里的時候,何小權(quán)已經(jīng)通知完了,何小權(quán)見了他們很客氣地說:“坐坐吧。”春花和二狗子都站著沒坐,春花說:“何書記,我不吃救濟?!?/p>

        何小權(quán)很吃驚地看著春花和二狗子問:“大隊里那多人都搶著爭救濟,你們真的不要?”二狗子接過何小權(quán)的話,說:“不要。我們家有糧食吃?!闭f完就扯起春花往外走,何小權(quán)在他們背后了說了一句:“都苕到一個屋子里去了。”

        7

        李良營坐牢的事不僅在三十四凹傳開了,在武春花娘家也傳開了,武春花是偷著跑到李良營家做了媳婦,武春花娘家覺得她丟人,不認(rèn)她這個女兒。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武春花的母親心里一直惦記著這個不成器的女兒,當(dāng)李良營犯法坐牢的消息傳到她的耳朵里時,她再也忍不住背著老伴偷偷地跑到了三十四凹去看閨女,不看心里還只是惦記,這一看看得做母親的心像刀絞般難過,她沒想到女兒家里剛剛被大火燒了個精光,屋里的男將卻偏偏又在這個時候被抓了,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武春花的母親被三十四凹的人帶路去了古雁琴家里,古雁琴寫信說她不回家過年,在忙著準(zhǔn)備畢業(yè)。其實古雁琴在學(xué)校也不是真忙,她最近認(rèn)識了城里交通局的一個副局長,兩個人一見如故,正打得火熱,那男人前妻死了有一段時間,家里正缺著女人,古雁琴對男人的自身條件很是滿意,自然而然地就騙男人說她至今是獨身,留在男人家里過年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母親走進古雁琴家里的時候,武春花正在納鞋底,她趕著給三個孩子做過年的新鞋,武春花見了母親,一句話都沒說,撲進母親懷里就大哭,母親像小時候一樣拍著她的后背說:“花啊,你受苦了?!?/p>

        李二狗回家時正撞上了武春花撲在母親懷里哭,李二狗進門也不是,出去也不是,他愣頭愣腦地傻站著,武春花只顧著在母親懷里使小性子,倒是母親輕輕地說:“花,有個男人站在門口?!?/p>

        武春花這才收起了眼淚,她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了看李二狗,臉上飛起了一塊紅云。李二狗見了生人一陣緊張,很少再結(jié)巴的他又開始了結(jié)巴:“親,親,親家母,你,你你來了。”二狗子要是不說話,武春花的母親還打心眼里喜歡他,他一開口,她就失望了,女兒喜歡這個結(jié)巴?

        “大,過來坐?!蔽浯夯]看見母親臉上的變化,很開心地拉著母親的手讓她坐。李二狗被武春花的母親看得更緊張,說話就更結(jié)了:“春,春,春,春花,我,我,我去菜,菜,菜園,撇,撇白菜?!?/p>

        李二狗幾乎是逃跑似的出了家門,往菜園里走。母親問春花:“他是誰?”

        春花臉又一紅說:“我男將的二哥。”

        母親說:“花啊,不是為娘說你,看看你自己選的男將,就是如今這個下場,你的心思為娘知道,你是不是又看中了這個結(jié)巴男將?”

        春花說:“大,他不是經(jīng)常結(jié)巴的。而且他為人真的好?!?/p>

        母親說:“我可聽說這是他媳婦的屋子,他媳婦回來看到你住在她家,不吃了你才怪呢。這樣吧,花,你把他們李家的伢留給這個結(jié)巴男將,你跟著我回去,李家吃蘿卜吃白菜,都不再關(guān)你的事?!贝夯]想到母親來看她是為了這個事,是為了讓她離開李家,離開自己的伢們。她后退了一步,堅定地望著母親說:“大,你回吧。我不留你吃飯了?!薄盎??!蹦赣H叫她,春花把臉扭到了一邊,母親走過來把春花的臉扭轉(zhuǎn)了一下,讓春花的臉對著她的眼睛,對春花說:“你就甘愿為一個坐牢的人守著這個破家嗎?”春花想哭,可她不能再在母親面前哭,她揚了揚頭,把眼淚逼了回去,她說:“大,你還是回吧,等會兒二狗子回來了,會傷他的心。這就是我的命,大,我自己認(rèn)的路還是讓我自己去走吧。”母親不再說話,解開自己的布衣扣子,從里面的衣服袋里掏出兩百塊錢塞進春花的手里:“拿著,你爺不知道我來,我走了?!蹦赣H一邊說話,一邊轉(zhuǎn)身往外走,春花看著母親,母親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用手掀起了衣服角,拭了拭眼角,春花知道母親眼里有淚,她又是一陣難過,對母親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

        李二狗回來的時候,春花的母親已經(jīng)走了,春花很高興地對李二狗說:“二狗子哥,我們有錢過年了,明兒正是趕集的日子,我們?nèi)ソ稚蠟樨髠兂稁壮卟迹總€人都做套新衣,新氣象地過個好年。”

        二狗子見春花高興,也很開心。他問:“你大怎么不吃飯就走了呢?”春花說:“我大說家里要忙年,走不開,春上再來看我。”二狗子信了春花的話,說:“你大真是好人。”

        第二天一大早,春花就把二狗子叫了起來,三個伢們一聽兩個大人要去趕集,都嚷著要跟著,二狗子就同春花商量說:“把伢們都帶去吧,讓他們也見個廣?!倍纷舆€說,“我挑擔(dān)柴去集上賣,中午就讓伢們在集上吃些油果子,油粑?!比齻€孩子都跳了起來,一起嚷著叫:“我們有油果子吃喲,我們有油果子吃喲?!贝夯ㄏ胝f讓二狗子不要挑柴去賣,賣不了多少錢,這二十里的山路空手走來走去都怪累的,挑著柴會更累。二狗子笑笑說:“我一個大男將,一頓吃幾碗飯,這百把斤的柴沒么事的。”春花也就沒再堅持,兩個大人帶著三個伢去了集上。

        趕集的日子是逢單,不逢雙。單日子集上人山人海,周邊三個縣的人都往集上擁,雙日子是集上休市的日子,一般很冷清的。三個伢們第一次出遠(yuǎn)門,一路上對什么都新奇,問這問那,到集上后,春花對美美說:“美美,你牽著哥哥們的手,別走掉了,趕集的人多?!泵烂啦粯芬饬?,小嘴一撇說:“哥哥們老欺侮我,我要牽我爺?shù)氖?。”“就你有爺,一天到晚爺,爺,爺?shù)夭浑x口?!贝夯ǖ拇髢鹤記]好氣地對美美說?!拔揖陀袪?,我就有爺,誰讓你爺要做壞事,被抓了呢?!贝夯ㄒ幌伦鱼蹲×?,她沒想到伢們都知道李良營犯法的事了,春花的大兒子已經(jīng)讀四年級了,知道羞恥,他丟開被牽著的手,撒腿便跑。春花一下子急了,追著去趕大兒子,二狗子在慌亂中把一擔(dān)柴往路邊一放,牽扯著另兩個孩子去追春花,等春花追上兒子,二狗子追上春花再回頭去找那擔(dān)柴的時候,柴已經(jīng)被人挑走了,春花氣得揚手在大兒子臉上打了一巴掌:“就是你,你爺不成器,你也不聽話,你二伯這么辛苦地挑擔(dān)柴來讓你們吃油果子,現(xiàn)在好了,柴不見了,你們等會兒見了油果子別眼饞?!?/p>

        春花的大兒子捂著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就不讓眼淚流下來。二狗子心痛孩子,把他牽到身邊說:“伢們都還小,不懂事,別打了。”春花也就不再說話,三個孩子也不敢再說話,他們進了賣布的商店,趁兩個大人選布的時候,三個孩子又活躍起來,大兒子怪美美:“都怪你,害我們油果子也吃不成?!泵烂烙致N嘴巴說:“怪你,誰讓你跑的?”春花聽了兩個孩子的話,心里又是一陣難過,要是家里不被大火燒得精光,李良營給她的一些錢還能對付兩年,現(xiàn)在三個孩子的學(xué)費,交公糧費等等都是問題,春花看著花花綠綠的布,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二狗子站在春花邊上,他聽到了春花的嘆息聲,就在這個時候售貨員問他們:“你們到底扯不扯布,不扯讓給別人扯?!?/p>

        “我們要扯,我們要扯。”春花連連說。掏出錢來,給三個孩子選了三種布。二狗子小聲說:“你也選一樣,做件衣服吧?!贝夯ㄉ砩系囊路际枪叛闱俚呐f衣服,好在古雁琴不回來過年,要是真的回來過年,春花一想起古雁琴的眼光心里就有寒意,如今穿著她的舊衣服,讓古雁琴見了,還不知道有多尷尬呢。她也想為自己扯幾尺布,做件新衣服,可一開春,三個孩子都要交學(xué)費,現(xiàn)在二狗子把整個家都交給她,她咬咬牙說:“我們走吧?!?/p>

        集上的人真是多,大街上,人擠人,擠都擠不動,更不要說賣東西了。春花拉著孩子,孩子拉著二狗子,總算從大街上擠了出來,路過賣油果子的攤時,三個孩子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上了那些黃澄澄胖乎乎的油果子吞口水,春花從口袋里掏了一點毛票出來,給每個孩子買了兩根油果子,她給二狗子也買了一根油果子,二狗子把油果子遞給她說:“我常來趕集,吃過很多,你吃,你吃。”春花說:“二狗子哥,你挑柴辛苦,你吃吧,我不餓,我回家再炒飯吃?!眱蓚€人推來推去,賣油果子的老人說:“你們兩口子還真恩愛,給,這根是送給你們吃的?!贝夯樢患t,對賣油果子的老人說了聲:“多謝了?!崩齻€孩子就走。從集上回來后,春花忙著給三個伢們做鞋,做衣。還連夜給二狗子也趕了一雙鞋子,大年初一的早上,伢們興奮得很早就醒了,個個搶著穿自己的新衣新鞋,春花把孩子們送出門拜年后,特地去了二狗子的房里,二狗子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房里抽旱煙,春花說:“二狗子哥,這是我昨晚才趕做的一雙鞋,你試試看合不合腳?”

        二狗子擱下旱煙袋,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他一邊試鞋,一邊說:“春花,你真是手巧,給伢們做了,還給我也做了,苦了你?!毙线m,二狗子像個孩子似的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心里暖乎乎的,自從春花搬進他和古雁琴的家后,家里被春花打理得井井有條,二狗子就在心里為三狗子遺憾,這么好的媳婦上哪里找去呢,三狗子是有福不曉得享呢。

        春花說:“等開春,我再給三狗子也做一雙鞋寄到牢里去?!倍纷雍芟雽Υ夯ㄕf“我們李家哪輩子積的德,攤上了這么賢德的媳婦?!笨稍挼阶爝厱r,他又笨得開不了口,說出來的卻是:“三狗子害你受苦了。”

        春花說:“二狗子哥,這大過年的,不說這個,這大過年的,我們都高興呢。”二狗子便不再說話,新鞋穿在腳上,走起路來也輕便,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怕把新鞋弄臟了,就索性坐在床上,抓起煙袋,高興地吧唧吧唧地抽。

        8

        開春后,農(nóng)村便忙了起來。二狗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有春花在家里料理,他干活也沒覺得有多累,回到家里還有春花做的熱飯熱菜,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二狗子覺得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家。直到熱天來臨的時候,古雁琴畢業(yè)了,她從城里回到了三十四凹,那個交通局的副局長正在為她的畢業(yè)分配而忙碌,她回三十四凹主要是和二狗子辦理離婚手續(xù)的,當(dāng)然她的女兒暫時還要二狗子養(yǎng)著,她還沒有和副局長領(lǐng)取結(jié)婚證書,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美美對于古雁琴沒有太多的親熱勁,她就是很隨便地問了古雁琴一句:“你回來了?!比缓缶透趦蓚€哥哥屁股后面玩去了。

        古雁琴從家里的布置來看就知道春花是個能干的女人,二狗子看春花的眼神,讓她有某種不舒服,二狗子名義上還是她的男人,二狗子也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雖說她不在乎二狗子,可二狗子在她面前對別的女人動心思時,她又有些受不住了。她本來要在三十四凹多住幾天,主要想和女兒多交流一下,讓女兒不要記恨她,她不能帶女兒去城里上學(xué)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春花和二狗子眼睛里流淌出來的真情真意,如無數(shù)只小螞蟻在她的心尖上爬過,咬過一般,癢癢的,痛痛的。她在自己家里僅僅只住了一天,就去找支書何小權(quán)了,她對何小權(quán)談了她想和二狗子離婚,讓何小權(quán)出面解決這件事,她說房子給二狗子,但是有一條,二狗子必須幫她養(yǎng)女兒。古雁琴想如今的二狗子有春花在背后支使,她再想支使這個男人是很難的,有大隊干部出面,二狗子將來想反悔也就有個公證人了。

        當(dāng)古雁琴帶著何小權(quán)找到春花和二狗子談這個協(xié)議時,沒想到春花說:“這屋子還是你的,我們只是暫時借住。美美你要是不想要,就是我的伢。我和二狗子商量過了,我們再干幾年,就把我們家的屋子重新蓋起來,這屋子你要是不要,將來就留給美美吧?!惫叛闱傧牒玫囊幌盗性捯痪涠寂刹簧嫌脠觯詾樾枰M很多口舌才能讓二狗子幫她養(yǎng)女兒,沒想到春花這么爽快,連協(xié)議書都替她省了,她倒是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農(nóng)村婦女,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她沒看春花,而是問二狗子:“你的想法和春花一樣嗎?”

        二狗子說:“春花說的也就是我想的。你要走,我也攔不了你。只是不要對美美說,你不要她了,會傷孩子心的?!?/p>

        二狗子的話讓古雁琴的眼睛又是一陣子發(fā)酸,女兒美美本來是她的,是她應(yīng)該寵在心尖上的寶貝,可她卻不如一個什么都不是的二狗子,更不如春花,在大難臨頭時還為李家拼死拼活地養(yǎng)著孩子,盡著自己的本分。古雁琴把何小權(quán)送走后,一分鐘也沒敢再在這個本來屬于自己的家里停留,她走的時候,只是和二狗子、春花打了一聲招呼,二狗子說去送送她,被她拒絕了,美美跟著兩個哥哥去山上放牛了,是二狗子故意把美美支走的,古雁琴也沒有再問美美,沿著去鎮(zhèn)上的山路,一個人孤零零地走著,她想哭,卻沒有淚。她也不知道這一走,今后還能不能再見著美美,那個副局長的男人允不允許她回家接美美去城里,這三十里的山路,古雁琴走了整整一個上午,她是乘下午的車去城里,到城里天也全黑下來了,她裝著開心的笑臉回到了那個當(dāng)副局長的男人身邊去了。

        李二狗和古雁琴悄無聲息地離了婚,除了支書何小權(quán)知道外,三十四凹里的人都蒙在鼓里,春花對李二狗和古雁琴離婚的事是贊同的,這強扭的瓜不甜,李二狗又成光棍了,春花就多了份希望,也多了份膽量,春花在古雁琴面前總是不自覺地膽怯,如今古雁琴這般模樣,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要了,讓春花從內(nèi)心里瞧不起她,虎毒還不食子呢。不過春花沒在二狗子面前說這些話,好歹二狗子也和古雁琴夫妻一場,一日夫妻百日恩,春花看得出來,二狗子心里還是空落落的,有個媳婦掛著,總比打一輩子光棍強吧。春花在古雁琴同二狗子離婚的這幾日里,對二狗子更加噓寒問暖了,她想用她的細(xì)心去撫順二狗子的心。

        三狗子在牢里給二狗子寫了一封信,主要是說牢里日子清貧,他總是吃不飽飯,他想家,想孩子,也想春花。二狗子就托人給三狗子寄了一點錢過去,還給三狗子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說,春花是個好女人,春花沒有對不住他,讓他在牢里聽政府的話,爭取早日回家來,他和春花正在準(zhǔn)備新房子的材料,等他回來的時候,房子肯定就會蓋好的。信和錢托人寄走的時候,二狗子又沉浸在對三狗子無限期的等待中。

        二狗子對春花說三狗子在信里說想她呢,春花沒有接二狗子的話,春花說:“二狗子哥,我們今年把蓋房子的石頭,青磚都準(zhǔn)備好,明年過年,我們就上自家屋子里過?!倍纷幼鐾晏锏乩锏幕?,就和春花一起去山里取石頭,后山有很多大青石板,二狗子弄了一些炸藥,春花害怕二狗子像他爺一樣被炸藥炸死,說什么也不準(zhǔn)二狗子用炸藥炸石頭,他們就采取最原始的取石頭的方法,二狗子掄大鐵錘,她替二狗子打下手,他們采了整整一年的石頭,又去大山砍了一年的柴,準(zhǔn)備自己燒青磚,兩個人都為了房子一年一年地勞碌,日子盡管過得緊巴巴的,可二狗子還是覺得很快活,主要有春花里里外外地支撐著。三個孩子也懂事了,春花的兩個兒子上了初中,美美還留在小學(xué)里,春花和二狗子準(zhǔn)備了三年,硬是把蓋房子的材料都準(zhǔn)備齊了,春花請來石匠在以前燒掉的房基上面重新蓋了四間青磚大瓦房,房子蓋成后,春花望著新蓋好的房子,哭著對二狗子說:“二狗子哥,我們終于有自己的家了。”搬家的時候,二狗子說:“春花,家是你和三狗子的。你帶著孩子住過去,我和美美還是住在舊屋里?!贝夯ㄕf什么也不同意,她哭著對二狗子說:“這個家是我們的,是我們拼死拼活掙來的,你帶著美美一塊兒搬進來,否則我們也不住了,一把火再燒了它?!?/p>

        二狗子拗不過春花,心里想等三狗子回來,他再搬回古雁琴的家也不遲。他就帶著美美一塊兒也搬進了新屋里。就在這一年,古雁琴回來了,陪著古雁琴回來的還有她的那位副局長男人,古雁琴和男人結(jié)婚好幾年了,可一直沒有孩子,后來男人告訴了她,他身體有病,養(yǎng)不了孩子,古雁琴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結(jié)過一次婚的男人怎么沒留下一兒半女的原因,她找了一個機會終于對男人講了她在鄉(xiāng)下的經(jīng)歷,男人還是愛古雁琴的,什么也沒說就帶著她回到鄉(xiāng)下尋女兒,可美美說什么也不肯跟著他們回城里去住,美美哭著說:“你不是我大,我沒你這樣的大。”古雁琴的眉頭又皺在了一起,她說:“美美,今后要叫媽。”然后指了指男人說,“今后管他叫爸?!泵烂腊鸭依锏哪镜室荒_踢得老遠(yuǎn),指著古雁琴罵:“你們滾,你們滾。你以為你是誰呀,以前不要我是你,現(xiàn)在又跑回來讓我跟著你們走的也是你。我只認(rèn)我爺,我沒你這樣的媽?!泵烂赖脑挵压叛闱倥煤苁菍擂?,她以為她終于可以把美美接到城里讀書了,美美一定會高興,一定會喊她媽的,沒想到會是這個情景。二狗子走過來,把美美拉到一邊說:“美美,她是你媽,你莫這個樣子對你媽,你媽沒說不要你?!薄盃敚叶贾懒?,我媽就看你老實,總欺侮你。我從小到大,都是爺管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我不走,我長大了賺錢養(yǎng)你。”美美的話讓二狗子想哭,他沒有白疼這個不是他的女兒,不過他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他抓起美美的手把美美拉到古雁琴面前說:“美美,聽爺?shù)脑?,叫一聲媽,你跟著你媽去城里讀書,到了城里你就有出息了,城里有電燈,有電視呢。你將來有出息了,再回來接爺,還有你幺娘去城里玩,好不好?”“爺?!泵烂罁溥M二狗子懷里哭道:“爺,我舍不得你?!泵烂赖脑掃€是讓二狗子的眼淚落了下來,春花也在一邊拭著眼淚,古雁琴也哭了,就是副局長的男人沒哭,他倒是很理智,他說:“美美,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去城里有利于你的將來,你記住了你爺?shù)那?,去城里好好讀書,將來有還情的日子。走吧,我們走吧?!泵烂辣还叛闱俸湍腥藥ё吡?,美美一邊走一邊回頭喊:“爺,爺,我會回來看你的?!?/p>

        9

        美美走了以后,春花的兩個孩子都上了初中,初中是住校的。家里就剩下二狗子和春花了,初春的一個晚上,雷電交加,春花一個人躺在床上,一聲接一聲的雷就像響在她的耳膜邊一樣,她越睡越怕,她在雷電中似乎看到了小腳母親和傻大狗子,她嚇得大叫:“二狗子,二狗子,我怕呀,怕。”二狗子聽到了春花的叫聲,從床上爬起來進了春花的房間里,“二狗子哥,我怕?!倍纷幼诖夯ǖ拇采险f:“春花,睡吧,不怕。二哥陪著你。”春花說:“二狗子哥,你上來睡吧,這樣坐著多難受。”二狗子說:“春花,我就這樣陪著你。”春花把身上的被子掀掉,挨著二狗子一塊兒坐著,她說:“你不睡,我也不睡?!倍纷佑致劦搅怂煜さ那嗖菸?,他的心又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春花的手從黑暗里摸了過來,“二狗子哥,要了我吧?!倍纷泳o張得不敢喘氣,他想春花,想了這么多年,春花如今這么近地挨著他,如今可以伸手就能夠抱到懷里來,他心里一陣接一陣的心動,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間,又是一道閃電加雷聲把他和春花照得透亮,二狗子臉上的汗如黃豆似的往下掉,他像當(dāng)年一樣又在門角里摸出了一條扁擔(dān),橫在了春花的床中間,他說:“春花,來,我們都到床上睡吧。”

        黑暗中春花說:“二狗子哥,我們這又是受的么事苦呢?”

        二狗子握住了春花的手說:“好妹子,哥心里難受啊,哥心里難受啊?!?/p>

        整個晚上,二狗子就是這樣握著春花的手。第二天,天一亮,二狗子就起床了,他把橫在他和春花中間的扁擔(dān)抽出來,拿進了他的房間里,就下地干活去了。那條扁擔(dān)被他收了起來,周六春花的兩個兒子回家拿菜拿米的時候,二狗子把那條扁擔(dān)從他的房間里拿了出來,他對春花的大兒子說:“在這扁擔(dān)上幫我刻幾個字。”春花的大兒子問他:“二伯,你在扁擔(dān)上刻字做么事?”二狗子說:“做個記號,落了好找些?!贝夯ǖ拇髢鹤訂枺骸岸?,你要刻什么字?”二狗子說:“就刻上‘扁擔(dān)墻’吧?!?/p>

        春花的大兒子很聽話,就在扁擔(dān)上很認(rèn)真地刻下了“扁擔(dān)墻”三個字,他刻完的時候,春花從菜園里回來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這三個字,她上過幾年學(xué),二狗子一年學(xué)都沒上過,二狗子不識字,也不會寫字。春花沒有說話,進屋給伢們煮飯,送走了兩個兒子,春花把那條刻著字的扁擔(dān)拿出來問二狗子:“你么意思?”二狗子說:“好妹子,我沒么意思。再打雷的時候,我就帶著它去陪你。我要給三狗子把這根扁擔(dān)留著。”二狗子說話的時候,臉上泛起了春花明白而又熟悉的期待神色。

        春花的眼睛里滾出了淚水,如寶石般晶瑩剔透。

        責(zé)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鄧元梅,女,筆名梅子。在《中國作家》發(fā)表長篇處女作《禍水女人》,去年出版了女人系列三部曲《禍水女人》、《請別這樣愛我》、《我是誰的灰姑娘》,同時在《長江文藝》、《廣州文藝》、《佛山文藝》、《飛天》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過中短篇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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