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刑警盧天然抓獲案犯邱布是冒著違反上級命令的風(fēng)險的。

前幾天里山縣廟后鄉(xiāng)發(fā)生了一起因賭博而引起的持刀殺人案。案犯叫邱布，是該鄉(xiāng)迎駕夼村的村民，今年二十六歲。那天邱布與往常一樣，招呼了幾個平日里的賭友來到鄉(xiāng)里一家小酒館里邊喝酒邊賭博。也該著那天邱布的手氣不好，不僅將身上帶著的七百多元錢輸了個精光，而且在他跑回家將母親為他準(zhǔn)備訂親用的六千元的彩禮錢取回來后也在賭桌上打了水漂。這可以說是邱布在賭桌上輸?shù)米顟K的一次。他本來就怒火沖天，再加上那天又喝了不少酒，所以他就借著酒氣耍開了平日里橫行無忌的蠻勁兒。他一口咬定是賭桌上的幾個同伙聯(lián)合起來糊弄他，先是將賭桌掀翻，接著宣布由他自己沒收賭桌上的全部賭資。另外幾個賭友當(dāng)然不干了。他們在愣怔片刻之后立刻聯(lián)合起來，其中有兩個小伙子忍憤不過先行出手打了邱布。其中一個小伙子抓起身邊的一個硬木板凳摔向邱布，當(dāng)時就砸了個血流滿面。邱布何時吃過這樣的虧!他當(dāng)場就從腰間抽出那把常帶在身上的殺豬刀，一邊號叫著一邊朝那兩個年輕人捅去。后來得到的消息是其中的一個腸子被捅破，因搶救及時而幸免一死，另一個則被刺破肝臟，死于失血性休克。

事實(shí)上，兇手邱布除了這次的行兇傷人之外，其在當(dāng)?shù)氐呐沙鏊镌缫咽菕焯柕娜宋?，僅因?yàn)榫郾姸窔拖群蟊痪辛暨^三次。此外，在派出所的報案記錄上還有一些諸如他在當(dāng)?shù)氐募猩蠌?qiáng)買強(qiáng)賣的不良記錄。當(dāng)?shù)氐呐沙鏊L已經(jīng)多次放出話來要好好修理修理他。這一次，邱布自己也清楚事情鬧大了，公安方面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的。于是他先跑到外地的一個姑姑家里躲藏了兩個月，后來聽到風(fēng)聲漸松，便又潛回家鄉(xiāng)，在當(dāng)?shù)匾粋€叫做野夼的村莊躲了起來。這個村莊距他所居住的村大約有二十多里路，那里有他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后來成了他多年的酒肉朋友。因?yàn)樽凡端耐ň兞钜呀?jīng)下發(fā)到各地，所以在他來到那個朋友家的第三天，就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被野夼村那個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治保干部發(fā)現(xiàn)了。治保干部當(dāng)即向公安機(jī)關(guān)報了案。這件事邱布并不知曉。按說他這次算是栽定了。但事有湊巧，就在警察前來抓捕他的那個凌晨，恰巧他出來小解，還沒走出屋子就聽到了不遠(yuǎn)處公路上傳來汽車和摩托車引擎的轟鳴。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使得他當(dāng)即順著梯子爬到朋友家西廂房的水泥平臺上面。他看到了那些滿載著警察和武警的機(jī)動車輛正從公路上向左拐了個彎，駛上了村里的那條新鋪設(shè)不久的水泥道。他當(dāng)即驚出了一身冷汗，惶惶然竄回屋里抄起一件小褂邊往身上披著邊沖了出來。此時他的那個朋友正在另一個屋里酣睡。等警察們破門而入時才懵懵懂懂地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邱布那個朋友的屋子建在離山腳不遠(yuǎn)的地方，出了門往前不足百米就是逶迤綿延的群山。村里的各個通道已經(jīng)被嚴(yán)密地封鎖起來，所以警察們很容易地判斷出罪犯邱布是逃往山里去了。

盧天然是縣公安局刑警大隊(duì)二中隊(duì)的副隊(duì)長。當(dāng)時他率領(lǐng)的二十幾個警察已經(jīng)在屋后大山的東北方向一個嶺坡前展開了搜索隊(duì)形。前面是一片坡度挺陡的石硼帶，那些蜿蜒起伏或狀如饅頭或像個虎頭樣的石硼群看上去光禿禿的，石硼間的縫隙里生長著一些帶著硬刺的棘類灌木和一簇簇卷柏草。時值初秋時節(jié)，那些卷柏草看上去仍然顯得生機(jī)勃勃。但是這樣的地勢顯然給隊(duì)員們的攀爬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他媽的，這怎么上啊?！北R天然一條腿立在地上，另一條腿踏在石硼底部的一塊蹺石上，這使得他那一米八的個頭看上去便有些佝僂的意味。他一邊看著上面陡峭的石硼帶一邊罵罵咧咧地嘟囔著。他的左手提著帽子，右手緊緊地摁在腰間的手槍套上面。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泌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要不然咱們再往那一邊轉(zhuǎn)轉(zhuǎn)看，也許那邊的地勢能好一點(diǎn)兒？”站在盧天然身后的一個警察看了看他說。

“他媽的，不能上也得上！我看再轉(zhuǎn)也不見得有什么好地方，再說等咱們找好了地方，人家就會跑得更遠(yuǎn)了。上！”

盧天然一邊說著一邊挽著衣袖開始往石硼上面爬。就在這時，他腰里別著的那個因長期使用而磨損掉了不少表層鍍漆的步話機(jī)響了起來。他停下來拿起步話機(jī)聽著，一會兒眉頭便緊緊地蹙了起來，臉上也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慍色。再接下來就開始對著步話機(jī)吼起來。

“為什么要我們停下來啊？等哪門子援兵??？李大隊(duì)你聽我說，現(xiàn)在不能就這么干等啊！我斷定罪犯不會跑遠(yuǎn)的。要是這么停下來的話那不等于給罪犯提供了逃跑機(jī)會嗎？”盧天然邊說著邊將手里的帽子猛地往頭上扣去。由于帽檐歪斜到了耳根處，所以他現(xiàn)在的樣子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可笑?！袄畲箨?duì)，實(shí)在是不能等啊。再這么等下去那個家伙很可能就跑出了我們的地界了。那樣一來就更不好抓啦。是不是??？”

步話機(jī)里面?zhèn)鞒隽撕艽蟮恼f話聲，聽得出話機(jī)那一頭的人火氣也大了起來。盧天然停止了說話，一邊接聽一邊在地上來回地大幅地踱著步。

“李大隊(duì)，你聽我說說我的意見好不好??？”盧天然聽著聽著忍不住又對著話筒吼起來?！安皇俏也环念I(lǐng)導(dǎo)的命令，我現(xiàn)在只是在向你說說我的意見嘛，是不是？我還是認(rèn)為現(xiàn)在不能在這里干等下去，再這么下去黃花菜都他媽的涼啦……對不起，對不起李大隊(duì)，是我錯了，我不該在電話里罵人……我的意思……喂喂，李大隊(duì)，我剛才不是已經(jīng)向你道歉了嘛是不是？是是，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點(diǎn)我承認(rèn)錯誤……李大隊(duì)，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一定要趁熱打鐵，跟蹤追擊！至于援兵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但是我們這邊不能等援兵來了再行動啊，是不是??？包圍圈？哎呀，等咱們弄成了包圍圈，人家八成早躥出去了……什么？這是局長的意思？我說李大隊(duì)，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wù)就是盡早地抓住罪犯，而不是顧及什么誰的意思，是不是啊？我……”

盧天然的聲音戛然而止。步話機(jī)里面?zhèn)鞒隽烁蟮暮鹇?，連他近旁的戰(zhàn)友們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就這樣吼了足足有兩分鐘。

“好吧。就這樣吧。我們執(zhí)行不就行了嘛。好好，聽你的……聽你的不就是聽局長的嘛。喂喂，什么？我怎么成了朽木了呢？喂——”

盧天然放下了步話機(jī)。他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地上。突然，他猛然將身旁石硼上面的一簇棘叢連根薅了起來，又狠狠地朝著坡下摔去。

“這又是誰給局長出的餿主意？真他媽的亂參謀。等什么援兵，真等援兵到了，那罪犯還不早他媽的跑到天涯海角去了。”他似乎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一邊把戴歪了的帽子正過來，然后就怔怔地站立在那兒，似乎在想著什么。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旁邊的那個右腮長著一顆紅痣的一班班長說：

“小鞠，你和二班長帶著人在這里先守著，等上面的命令。我到前面去察看一下地形。記住啊，要你們守著可不是要你們睡過去！都隱蔽起來盯著四周的動靜，有什么可疑的情況立馬報告，聽見了嗎？”

盧天然只身一人爬上了陡峭的石硼坡。越過此坡后，他發(fā)現(xiàn)左面是一處急劇低陷下去的深谷，正前方和右邊則是更加陡峭的山峰。他現(xiàn)在的位置實(shí)際上是在一個通向主山脈的嶺脊上面。他還發(fā)現(xiàn)，由主山脈呈放射狀延伸而下的幾個巨大的支脈將左邊的這個深邃幽遠(yuǎn)的谷地自然地分割成幾塊。他迅速地估計(jì)了一下眼下的地勢。得出的結(jié)論是罪犯不大可能沿嶺脊而上。因?yàn)槟菢右皇遣焕陔[藏，再者罪犯想必知道，即便他越過這個陡峭的山峰，再往前同樣是連綿不絕的群山。有了這個前提，罪犯很有可能是沿著左面那個谷地向前逃竄。因?yàn)橹挥型ㄟ^谷地才有可能逃到遠(yuǎn)方有人煙的地方去。思路清晰了，他仿佛看到了罪犯正在谷地里踉踉蹌蹌地奔突而去。他的心再一次地強(qiáng)烈地沸動起來。強(qiáng)烈的心緒使他的目光也分外地明亮起來。突然，他看到在谷地里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在蠕動著。那是一大片稀稀落落的小葉樺樹林。那個人影就在這片林木中間時隱時現(xiàn)著前進(jìn)。他立刻俯臥在一塊石硼后面，想盡量仔細(xì)地觀察一下。但不知為什么，他現(xiàn)在的視線反倒有些模糊起來。他有些焦躁地使勁眨了眨眼睛，再看時那個人影已不見了蹤跡。他猛地從石硼后面跳了起來，像餓虎遇見獵物般地拔腿向著深谷里沖去。他一邊跑一邊從腰里掏出步話機(jī)，打開音頻開關(guān)開始向大隊(duì)長喊話，但是他立即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頭。步話機(jī)里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他嘴里一邊低聲地咒罵著一邊使勁地拍打著步話機(jī)，然后重又試了一遍，還是沒有用。這立刻喚起了他惱怒的回憶。以前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他也曾幾次地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為此他多次向大隊(duì)長提出給自己中隊(duì)更換一個步話機(jī)，然而大隊(duì)長卻總是以隊(duì)里的經(jīng)費(fèi)緊張為由一拖再拖。當(dāng)然他也知道大隊(duì)長說的的確是實(shí)話，他之所以惱怒不在于大隊(duì)長，而是這個事情本身，其實(shí)是一種無名火。他惱怒地大聲地咒罵了一句難聽的臟話，將手里的步話機(j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步話機(jī)在地上彈了起來，碎片隨即在空中分散開來，然后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了地面上。

二

盧天然在石硼坡上所看到的那個深谷地中的人影正是邱布。

谷地里靜幽而開闊，在谷地南側(cè)不遠(yuǎn)的地方，一條瀑布從陡峭的黝黑色的峰脊處噴瀉而下，被峰坡的幾個凸起的巨大巖檐曲折成幾塊，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連瀑景象。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可以聽到瀑布沖瀉所發(fā)出的吼鳴聲。瀑布在峰麓下面形成了一個深潭，之后從深潭的西側(cè)涌溢而出，湍流成一條淺溪，向著谷地的深處蜿蜒而去。谷地入口是大片小葉樺樹和柞樹的混交林。林中不時地回響起畫眉鳥的悠長動聽的鳴叫?；旖涣峙赃吺沁B綿起伏的低矮的石丘群，與北面的嵯峨險峻的主峰峰麓連接在一起。石丘群的縫隙處以及旁邊的濕地上面，覆生著幾乎望不到邊的野百合花。時值初秋時節(jié)，大片的野百合那艷紫色鐘形花冠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下花海般地蕩動起來，顯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嬌艷美。

奔逃到這個地方，邱布的驚恐心緒已稍稍平靜下來。他放慢了腳步，大口地喘著氣，一邊不時地擦拭著臉上的汗珠。他的目光中以及他的整個表情都透著一種異常的亢奮，臉上也帶著得意的、夾雜著些許奸佞意味的笑容。他是個中等個兒，微胖的身體給人一種碩壯的印象。他面相中最具突出特征的是他那雙大小相差懸殊的眼睛。他的右眼較之另一只足足大出三分之二，并且他的右眼多少有些睨斜。每當(dāng)他專心地注視著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問題的時候，右眼的睨斜程度便更加的厲害，此時眼眶中黑眼球就會迅即地隱匿到睚角里去。但除此而外，總的來說他并不是一個丑陋的男人。比如他那稍微有些鬈曲的濃濃的黑發(fā)就很引人注目。而且他的四肢也很勻稱，身上發(fā)達(dá)的肌肉顯示出一種青春的健康美。

邱布為擺脫了警察的追捕而得意。但是他并沒有過于大意，他現(xiàn)在其實(shí)只是稍稍地將腳下的步伐放慢了些而已?；袒痰男睦硎沟盟扛粢粫壕陀镁璧哪抗馑南吕飶埻幌?。事實(shí)上，現(xiàn)在他除了心里對警察的恐懼之外，這里綿延巍峨的險峰峻嶺和幽暗無邊的野谷也在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壓抑和驚悚的感覺。這與他家鄉(xiāng)附近的那些低矮平緩的丘陵地形迥然不同。

盧天然是順著山坡朝斜前方向追奔著，所以他追擊時實(shí)際上走的是一條捷徑路線。這使得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邱布。此時邱布已經(jīng)穿過了那片樺樹林，正在蹺著腳小心翼翼地蹚過一條澗溪。澗溪的對面是一塊不大的濕地，再往前又一大片針闊葉混交林，越過林梢能夠很清楚地看得到不遠(yuǎn)處延綿起伏的黑黝黝的山脊。

“喂！”盧天然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看上去似乎挺和善的笑容，仿佛是在跟一個熟悉的同事或者是什么朋友禮貌地打招呼。那支手槍很隨意地握在他的手里。他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輕蔑和嘲笑。他是從邱布的身后發(fā)出的聲音。當(dāng)時邱布正在濕地邊上的一塊大石頭上使勁地來回磨蹭著鞋底上沾著的泥土。蹭了一會兒蹺起腳來歪著腦袋看看鞋底，發(fā)現(xiàn)還有一塊沾著草屑的泥塊沒有蹭掉，便又重新地在大石頭上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他做得似乎很用心，所以對盧天然的那句話竟然沒有聽見。

“喂，老兄，挺辛苦啊。”盧天然稍稍提高聲音再次地叫了一聲。

邱布停止了蹭擦動作。一開始他似乎愣怔了一刻，接著倏地回過身來盯著盧天然，右眼的黑眼球立刻消失了，眼眶里只留下一片青白色。他的臉上驟然涌上了惶恐萬狀的神色。但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只有盧天然一個人時，這種惶恐的神色就迅速地消隱下去，目光中便透出一種兇狠來。有一刻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他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死死地盯著盧天然。

“你小子也不想想，你能跑到哪里去??？”盧天然依然帶著嘲笑的口吻對邱布說：“怎么？有興趣跟警察過過招？”

盧天然的話還沒有說完，邱布突然像是發(fā)了瘋一樣地撒腿便向前奔逃。剛跑了幾步，他被地上的一簇蔓荊絆了一跤，他急促地向前踉蹌了幾下，然后穩(wěn)住了身子繼續(xù)拼命地向前躥逃。

“小樣兒，跟我玩這一套。”盧天然輕輕地罵了一句，接著就邁開大步追奔而去。在刑警隊(duì)里，盧天然是有名的短跑能手，一般人休想與他在跑速上過招。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邱布也的確身手不凡，盡管他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卻仍然追趕不上邱布。再說這坑坑洼洼的山路畢竟不同于城里的馬路，他跑起來就顯得踉踉蹌蹌的。不一會兒，他看見邱布的身影快速地穿過一片混交林，然后在一個低矮的山坡拐角處一閃就不見了。

待盧天然氣喘吁吁地拐過那個山角處時，早已不見了邱布的蹤影。山角前面是一條曲曲彎彎的澗溪，蜿蜒而下的溪水順山勢而下，發(fā)出潺潺的水聲。澗溪前面不遠(yuǎn)處是一片生長著木藤蓼的開闊地。木藤蓼的一簇簇白色花朵大多已經(jīng)在秋風(fēng)中顯出凋零的跡象。

盧天然站在開闊地那兒停住了。他將兩手扶著膝部，彎著身子大口地喘著氣，一邊用警惕的目光四下搜尋著。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喊聲。一開始他甚至弄不清楚這聲音的方向，但最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開闊地前面?zhèn)鬟^來的。他疾步向著前面奔跑過去。越過那片開闊地，順著右邊的那個山梁拐過一個急彎，他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處斷崖。盧天然急速地剎住了腳步，驚出了一身冷汗。斷崖的橫向尺度并不算寬，但卻深不見底，似乎是一把巨大的利劍將這個陡峭的山峰從中間一劈兩半。盧天然小心地向前探著頭往斷崖下看了看，立時就驚愕得張大了嘴。

邱布正站在險峻的崖壁上一塊突凸出來的兀石上面。兀石的位置離崖頂并不遠(yuǎn)，大約也就是不到三米的樣子，所以盧天然就能夠清楚地看到邱布臉上以及右手處流淌著的殷紅的血跡。邱布臉上的表情是奇怪而復(fù)雜的。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到惶恐、希冀、尷尬和因此而引起的羞怒。

盧天然萬萬沒有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他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身邊沒有任何可借以救援的工具，比如一根足夠長的繩索或者一根長桿什么的。他一邊朝崖下的邱布搖晃著手臂，表示他明白了邱布的求救意思，一邊瞪大眼睛仔細(xì)地觀察著崖壁。凹凸不平的崖壁幾乎呈直角，在崖壁的縫隙中不規(guī)則地爬生著一些松葉蕨和翠云草。很快，他發(fā)現(xiàn)在離崖頂兩米左右距離的石壁上，一上一下地斜生著兩棵粗大的、翹干展枝的鱗皮黑松，松樹的形狀與局會議室里掛著的那個巨幅的黃山迎客松彩屏畫很相像。右邊的那棵松樹離崖頂近一些，左邊那棵則往下有半米左右的落差。這使盧天然很快就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來，將腰帶緊了緊，然后將身子轉(zhuǎn)過來貼在崖壁上面，小心翼翼地用腳踩住崖壁上的一塊凸坡，兩手則死死地?fù)缸⊙卤诼赝率罩碜?。他這樣做顯然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滑落到萬丈深崖。事實(shí)上他現(xiàn)在的額頭上已經(jīng)緊張得沁出了汗珠。但是他成功了。他從那個凸坡上再往下抻著身子，兩只腳就踩在了右邊的那棵黑松的樹干上面。他在這里端詳了一下，發(fā)覺這里離邱布所在的那塊大兀石的距離還是有點(diǎn)遠(yuǎn)。于是他穩(wěn)了一下情緒，再一次地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后輕輕地向左下方一躍，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左邊那棵黑松的根椏處。接下來，他用兩手死死地抱住黑松的粗大的根部，將自己的身子整個兒地懸空垂了下去。剎那間，黑松被他的體重的壓力帶動得猛地顫動起來，那些暴突在外的虬根部位的一些泥土和石塊也被掀動起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朝著崖下滾落下去，在崖谷里蕩出一陣很響的回聲。

現(xiàn)在盧天然的兩只腳幾乎已經(jīng)下伸到了邱布的頭頂上面。邱布似乎蒙了，他不知所措地盯著盧天然剛才的近乎自殺的一系列舉動，臉上顯出茫然而緊張的神色。

“快抓住我的腳！抓住我的腳往上爬！”盧天然盡力地大聲吼叫著。由于他的腦袋被兩只手臂緊緊地夾攏著，所以他發(fā)出的聲音聽上去就顯得甕聲甕氣的，且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赡苁且?yàn)楸餁夂颓榫w急迫的原因，他現(xiàn)在的臉變成了褚紫色，脖頸上和前額上的動脈血管清晰地暴突出來。停了一會兒，他又將剛才的話重復(fù)著吼叫了一遍。

邱布總算是明白過來。他定了定神兒，兩手迅速地抓住盧天然的腳頸部位，一使勁兒便將身子躬了起來。他的兩只腳則死死地蹬住崖壁，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上攀緣而上。因?yàn)楸R天然的腿徑太粗，邱布的手不可能握住他的腿部，所以從第一次倒手時開始，邱布就只能揪抓著吳天然的褲邊往上攀爬。這個姿勢不但異常吃力，而且也非常危險。

“抓??！抓緊！不要慌張！”上面不時傳來盧天然的近乎嘶啞的吼聲。因?yàn)榍癫甲ブ挠已澾叄员R天然現(xiàn)在的整個身子均向左邊大幅度地傾斜著，這使得他的右臂被扯拉得非常痛苦。這從他咬牙切齒的臉部表情上可以得到證明。

求生的本能和靈活堅(jiān)壯的體質(zhì)使得邱布的攀登動作異常準(zhǔn)確而利落，盡管他現(xiàn)在可以說是在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動。到最后，邱布的手已經(jīng)扯到了盧天然的下腋部位的衣服。這時邱布的腳在崖壁上跐住了一個對他來說非常有用的突兀出來的小小的石檐，這使得他有了一個可靠的立足點(diǎn)。接下來他用力向右上方一個躥躍，一只手閃電般地?fù)ё×艘粋€向下斜伸出來的黑松的枝干，然后再倒了一次手，接著就來了個翻躍，身子便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騎到了右邊那棵黑松粗大的主干上，然后，他幾乎是毫不遲延地將兩手摁住崖頂，再使一個躥勁兒就躍了上去。

盧天然此時的兩臂已經(jīng)仿佛失去了知覺，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但他仍然奮力地扭動著身子，試圖用臂力將自己的身體拉上去。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他的酸脹得厲害的兩臂實(shí)在是無能為力。他不甘心地重又試了一遍，仍然是毫無辦法。此時，他的眼睛瞪得血紅，喉嚨里不時地發(fā)出一種聽上去很沉重的吭哧聲。他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以便讓自己的情緒和體力都得到片刻的休息。過了一會兒，他再一次使盡全身的力氣用腳跐住崖壁，使自己的身子像個蝦米似的躬了起來，然后開始慢慢地向上移動，與此同時，他的兩手也順著斜生的黑松的樹干向崖壁處的樹根部位挪動。最后，隨著一聲大吼，他終于成功地將身子翻爬到了靠近黑松根部的那根粗壯的枝干上面。他精疲力竭地俯臥在那里，大口地喘著氣，整個人就像癱瘓了一般。又過了一會兒，盧天然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向后挪蹭到松樹的樹根處，動作蹣跚地站立起來。他馬上醒悟到他目前所在的這棵松樹較之右邊那棵樹離崖頂要差一截距離。也就是說，剛才邱布依托右邊那棵樹順利地攀到了崖頂，而他現(xiàn)在站在左邊這棵樹上卻很難做到這一點(diǎn)。他試著將雙臂向上方伸直，兩手頂端離崖頂還有差不多半米的距離。而他現(xiàn)在的位置離右邊那棵樹雖然并不算遠(yuǎn)，但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以他目前的幾乎消耗殆盡的體力來說，要想安全地向右前方跳躍到右邊那棵樹上實(shí)在是沒有把握。而稍有閃失就意味著死亡。他心里清楚這一點(diǎn)，因此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他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緊張情緒，仰起頭來向崖頂上觀察了一會兒，先是躬了躬身子，然后向上面一躥，兩只手死死地?fù)缸×搜马斶吷系哪菈K有著很多尖削棱角的大石塊，隨后便憑著臂力開始往崖頂上攀爬。這時他再次感到兩臂實(shí)在是沒有足夠的力氣來拉動自己的身體了。這立刻使得他處于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因?yàn)楝F(xiàn)在他的身子再一次地懸在了半空中。一旦他雙臂的力量不能將他的身體拉上崖頂，最后他勢必要重新下跳到那棵松樹上去。而他并沒有足夠把握能夠保證自己的兩只腳準(zhǔn)確無誤地落到那個與他的胳膊差不多粗細(xì)的羅漢松的樹干上面。或者即便他做到了這一點(diǎn)，他也沒有足夠的把握能夠保證在兩腳踩到樹干的剎那間不會因?yàn)橹匦膯栴}或者因?yàn)樘ちΣ粍蚨は律钛?。而不論出現(xiàn)哪種情況，對他來講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粉身碎骨。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立刻籠罩了他的整個身心。他費(fèi)力地抬起頭來向崖頂上面看了一眼，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邱布的身影。他突然意識到邱布可能是趁機(jī)逃跑了。有一剎那，他幾乎完全絕望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瞟了一下身體下面的深崖，映入他眼簾的是崖底的那些看上去有些變形的犬牙交錯的亂石和幾棵孤零零生長著的高大的針葉林木。

就在盧天然的雙臂將要失去最后一點(diǎn)支撐力量時，他聽到了頭頂上面?zhèn)鱽砹艘宦晲灺晲灇獾暮敖小?/p>

“喂，挺住了。不要松手?！?/p>

是邱布的聲音。緊接著，盧天然感覺出自己的衣領(lǐng)被一雙有力的手扯住了，隨后他的身體就被一股力量向上提了起來。僅僅這一個舉動就足以改變了盧天然剛才的絕境。因?yàn)楝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下意識地順勢死死抓住了崖頂端部的另一塊兀石。再接下來，邱布迅速用手挽住了他的兩腋，將他的身體完全地拉了上去。

脫險后的盧天然精疲力盡地仰躺在崖頂邊的礫石質(zhì)地面上，閉著眼睛，嘴里大口地喘著氣。稍頃，他睜開了眼，先是表情漠然地怔望著天空，過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邱布，臉上露出了一絲勉強(qiáng)的苦笑。

“看來你小子還沒有壞透呢。我還以為你他媽的趁機(jī)逃跑了呢……不管怎么說，我得謝謝你的救命之恩。”盧天然說話的聲音聽上去顯得有氣無力的。

“是你先救的我?！币廊皇菒灺晲灇獾穆曇簟Ｕf話的時候，邱布并沒有與盧天然的目光對視。他正低著頭用手在左腿下部的地方揉摸著。那個地方在剛才他墜崖的時候被石壁磕傷了，鮮血將外面的褲子洇染了一大片。停了一會兒，他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就是跑，也不能這個時候跑?！?/p>

“聽你小子的意思還是有脫逃的打算呀。我可告訴你邱布，有我在你絕對逃不走的。不信你小子就試試看。嘁！”盧天然邊說著邊迅速地起身站了起來。剛才那種死里逃生后的疲憊相在他的身上一掃而光。他一面拍打著身上沾著的泥土一邊虎起臉盯著邱布。“不過話說回來了，你剛才沒有趁機(jī)脫逃，這一點(diǎn)就值得表揚(yáng)?！?/p>

說完，盧天然麻利地從腰里掏出一副手銬。銬子的锃亮的鍍鋅層在太陽的映照下不時地射出一股刺目的閃光。

“警察打爹，公事公辦嘛。何況你不是我爹呢。說句實(shí)話，你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使我不能夠?qū)δ惴判??！北R天然說話時的口吻顯得很溫和，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他在給邱布戴銬子的時候動作很輕柔。

邱布始終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在盧天然低著頭給他戴銬子的時候，他則以一種奇怪的表情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這么說我得謝謝你了?！鼻癫紝⒁汛魃箱D子的兩手稍稍往上舉了舉，目光專注地盯著眼前的銬子，像是在欣賞一件什么藝術(shù)品，嘴里卻突然冷笑著說：“算了吧，用不著來這一套。我邱布既然被你逮住了，算是我的晦氣。別的什么也別說了。你以為我真的什么也不明白？就是你剛才救我，還不是因?yàn)槟銓ξ伊碛兴鶊D？我要是真的摔死了，你回去拿什么去領(lǐng)功請賞??？哼！你們警察這一套我見得多了?！?/p>

盧天然倏然色變。邱布的這番話顯然惹得他怒火中燒，氣憤使得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但是一開始他并沒有發(fā)作，卻突然地仰起頭來大聲地笑了幾聲。隨后猛地收住笑聲，疾聲厲色地用手指著邱布罵了起來：

“你這個小子真他媽的混蛋！要不是擔(dān)心受處分，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北R天然的臉因?yàn)閼嵟鴿q成了褚紅色，額上的青筋暴突著?！翱磕泐I(lǐng)功？靠你請賞？你小子也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了。你也太小看我們警察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他媽的豁出命來救你，最根本的原因是因?yàn)槟闶且粋€人，是一條性命。在這一點(diǎn)上你與其他任何一個人是相同的。尤其是因?yàn)槲沂且幻?，我穿著這一身警服，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見死不救。警察的職責(zé)當(dāng)然要求我盡可能地將你抓獲歸案，接受法律的懲處。至于說什么靠你去請賞？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我他媽的現(xiàn)在……算啦，我犯得上跟你生那些沒有味兒的氣嗎？你他媽的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但是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你是警察抓獲的一名犯罪嫌疑人。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跟我走，等著接受法律的審判。你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與以后法律對你的處罰也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我可是警告你，不要再做什么逃跑的打算，你要知道，在必要的情況下，警察對逃犯是可以開槍的。我這可不是跟你鬧著玩的。嘁！”

三

盧天然押著邱布向前走去。邱布腿部的磕傷使得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疼痛使得他臉部的肌肉不時地抽搐著。

“喂，等一下?！?/p>

盧天然神色冷峻的對著邱布說了一句?？吹贸鰟偛徘癫嫉哪且环I諷的話在他心里產(chǎn)生的憤怒仍然沒有完全消失。他繃著臉在邱布身旁蹲下身來，用手輕輕地撩開邱布左腿傷處的已經(jīng)破碎的褲子仔細(xì)地觀察了一會兒。

“還算好，沒有發(fā)炎?！北R天然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接下來，他站起身來，向著四周望了望，便扶著邱布向右邊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亂石叢間的小溪走過去。他用手撩著清涼的溪水，輕輕地沖冼著邱布腿上的傷口。然后將自己的內(nèi)衣脫下來，兩手揪住內(nèi)衣的下擺使勁撕了開來。他用其中的一塊布將邱布的傷口包扎好，然后將邱布的左臂托靠在自己的脖頸上，用自己的身體架帶著邱布向前走去。這使得他們的前行速度明顯地減慢下來。而且這樣一來，盧天然行走時的壓力顯然增加了不少。不一會兒就開始?xì)獯跤趿?。也許緣于盧天然現(xiàn)在的這種關(guān)懷舉動，盧天然發(fā)現(xiàn)邱布對他的敵對情緒正在漸漸地緩和下來，而且他的話也開始多起來。一開始，他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向盧天然詢問諸如他的案情有多重，會不會判死刑等，再后來話題就寬泛開來，一直談到了家庭上的事情。

從邱布的談吐中盧天然得知，邱布小時候其實(shí)是一個挺可愛的孩子，不僅在學(xué)校里老師喜愛，在家里更是深得父母的寵愛。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屬農(nóng)村中的偏遠(yuǎn)山區(qū)，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shù)卮迕駛兊纳钏揭埠艿?，而在以前就更加的貧苦。由于地處深山老林，再加上?dāng)?shù)馗氐呢汃?，所以?dāng)?shù)氐泥l(xiāng)民們大都在農(nóng)余時間里到深山里獵取野獸或售賣或自用，以盡量地貼補(bǔ)和豐富自己的生活。這里雖然崇山峻嶺，但對于狩獵來說，最好的狩獵去處則是離村里百里之外的一個叫做死亡谷的地方。死亡谷里野獸飛禽聚集。當(dāng)?shù)亓鱾髦@樣一個順口溜：只要走到死亡谷，三駕馬車也不足。意思是在這里獵獲的野物豐足，三駕馬車也拉不完。但事實(shí)上并沒有多少人能夠有膽量涉足這個死亡谷。原因是凡是到過這里的獵人很少有活著走出來的。人們進(jìn)到這里，大多會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迷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不是活活凍死就是活活餓死。久而久之，這個死亡谷便成了當(dāng)?shù)厝说囊粋€既熱切向往又談虎色變的地方。這里的村民們只是知道有個叫做死亡谷的地方，但其實(shí)并沒有幾個人到過那里。于是村民們就常常在心里描繪著自己的各種想象，并且立即將他們各自的不同版本的想象帶著炫耀的口吻一本正經(jīng)地傳給四鄰五舍。到后來死亡谷就演變成了一個近乎魔鬼群聚的地方。邱布的父親是少數(shù)幾個曾經(jīng)到過死亡谷的村民之一，不過只去過一次，并且還是在他父親很小的時候跟著邱布的爺爺去的。平日里則和其他當(dāng)?shù)孬C人一樣，只是扛著槍到家鄉(xiāng)或者離家鄉(xiāng)不算太遠(yuǎn)的山上打獵。但是在有了兒子以后，邱布的母親就開始異常堅(jiān)決地阻止丈夫到山上打獵。因?yàn)椴还茉趺凑f，打獵總是有風(fēng)險的。邱布有一個姐姐，在十一歲那年因患肝炎不治死去，所以他在家里是獨(dú)子。但他的父親最終還是死在了深山里，現(xiàn)在他只和雙目失明的母親一起生活。父親的死在邱布的心里鐫刻下永遠(yuǎn)難以抹去的悲傷記憶。那是個初冬時節(jié)，當(dāng)時他才六歲，也患上了與姐姐同樣的肝炎病。家里拮據(jù)的境況肯定拿不出錢來去醫(yī)院治病，父母為此急得幾乎發(fā)瘋。在借錢無果的情況下，父親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早晨扛著他那支已經(jīng)多年未用的沱陽牌獵槍向深山走去。就這樣一去未歸。后來還是聽一個勘探隊(duì)的熟人說，他們那天在死亡谷里做地質(zhì)考察時曾在谷地的入口處看到了邱布的父親。當(dāng)時他們也曾力勸父親不要貿(mào)然進(jìn)谷，但無論怎么說也沒有效果。父親就這樣義無反顧地為了救自己的愛子而將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據(jù)說直到今天，平日里也很少有人進(jìn)到這個神秘的死亡谷去。

盧天然發(fā)現(xiàn)邱布每每在提及他的父親的時候，都表現(xiàn)得非常悲痛，連說話的聲音都哽咽了，看得出他心里對父親有著非同一般的懷念之情。

盧天然和邱布沿著崎嶇不平的谷地向前走著。在拐過一個山梁之后，盧天然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diǎn)不對頭。在剛才斷崖上那一場雖然短暫卻驚心動魄的生死經(jīng)歷之后，他猛然覺察到另一個麻煩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他迷路了。

他和邱布連續(xù)三次試圖沿原路返回，卻終于沒有成功，這使得他確認(rèn)了這一點(diǎn)。是的，他和邱布的確是迷路了。他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緒鎮(zhèn)定下來，努力地回憶著一切可能的標(biāo)記物。他首先想到來時路過的那條彎彎曲曲的澗溪，隨后東奔西突地找了好久，倒是發(fā)現(xiàn)了兩條澗溪，但是都對不上號。其中一條澗溪的水面寬度相比而言寬闊得多，而且整個澗溪幾乎呈直線湍流而過。而來時的那條溪流則分明是彎曲前行的；另一條澗溪雖然乍一看上去有些相像，但仔細(xì)分辨后也不對。盧天然記得清清楚楚，來時的那條溪邊上生長著大片的盛開著紫紅色花冠的臭牡丹，而這一條溪流的側(cè)畔則是一些亂石和一些不知名的俯地而生的水草。再者，來時的那條澗溪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一塊開闊地，他還記得在那塊開闊地上生長著大片的木藤蓼。而這里卻被一片嶙峋怪樣的石硼群挾裹著。更不可思議的是，最后他們倆連那個剛才差一點(diǎn)要了他們性命的深崖也找不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和邱布離開那個斷崖后，只不過走了二十幾分鐘的路，為什么似乎一切都變戲法似的消失和改變了呢？他突然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惶恐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

“看來我們是真的迷路了?！北R天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邱布說。他的目光里明顯地含著一種焦慮的神色。

邱布的情緒不知在什么時候再次變得冷漠起來，臉上顯出一副憂心忡忡的委靡相。先前的那種對盧天然的敵視的表情重新在他的身上顯露無疑。看到盧天然現(xiàn)在的焦慮神情，邱布仿佛因?yàn)榻K于找到了一種發(fā)泄的機(jī)會而得意起來。他一會兒揚(yáng)起頭來，帶著一種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虛假的漠然表情環(huán)顧著四面的山峰，一會兒又用目光飛快地朝著盧天然瞥一下。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的嘴角就會不由自主地撇了起來，而臉上則同時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這笑看上去明顯地含有一種奸佞的意味。

接下來盧天然就近乎完全地憑著自己的感覺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感覺正確與否，所以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他冷峻著臉，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睜大開來。他心里的這種緊張感使得他對身旁的邱布愈加地提高了警惕?，F(xiàn)在每當(dāng)他注視身旁的邱布的時候，眼睛里就不自覺地帶有一種鷲樣銳利的目光。

越往前路越難走了?；蛘邷?zhǔn)確地說根本就沒有什么路可走。盧天然和邱布只是在那些縱橫交錯著的丘坡、亂石堆和野草樹叢中踉蹌著前行。其間他們曾看見過幾只毛色灰黑相間的狐貍和一些狗獾、艾鼬之類的小動物，但更多的是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山鳥。不時有大群的金翅雀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砉然而過，一些棕背伯勞則興致勃勃地在山間的濕地上面或者澗溪邊的矮草地里蹦跳著尋找食物。此外還有長尾雉、紅嘴相思鳥、山雞等。在一個山麓的拐角處，他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一群漂亮的紅腹角雉。至于這里生長著的植物就更多了。除了那些漫坡而生的松林、柞林和樺樹林之外，還有一些平日里不大容易看到的珍稀品種，如石松、銀杏、桫欏、烏欖、羊角槭和鵝掌楸。在一條順著陡峭的峰坡順流而下的澗溪旁邊不遠(yuǎn)處，一大片夾竹桃花正盛開著嬌艷迷人的紫紅色的花朵。而在另一面的那個山麓的底部，更多的美麗如畫的龍船花幾乎覆蓋了整個一面斜坡，看上去像是人工精心布置似的。

越過了幾個不大的山坡之后，橫在他們前面是一座嶙峋險峻的山峰。山峰中間有一處狹窄深幽的隘道。隘道的橫向空間窄得只能容一個人通行。站在隘道里向上望去，隘道兩側(cè)似刀劈劍削般陡峭的山壁將天空剪切成一溜兒窄窄的光條。邱布現(xiàn)在的腿傷顯然好多了，但走起路來仍然帶著一點(diǎn)跛相。盧天然朝隘道深處望了望，發(fā)現(xiàn)隘道是呈階梯狀就勢向上延展而去。并且隘道的地面上亂石嶙峋，石間的縫隙處長滿了野草和苔衣。他蹙了蹙眉頭，然后將身子蹲了下來。

“來吧?！彼癫颊f了一句，一邊側(cè)起臉看了看身邊的邱布。

“做……做什么??？”邱布并沒有馬上明白盧天然的意思，就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著盧天然。

“什么做什么??？上來啊?！北R天然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邱布說道。接著用手向深幽的隘道里面指著說：“就這鬼地方，你的腿能走嗎？”

邱布明白了盧天然的意思。他下意識地往隘道里面望了望，接著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用你背?！?/p>

邱布說著就邁開腿要往前走。

“行啦行啦。用不著在我跟前裝大尾巴鳥！”盧天然陡然提高聲音喊了一句，隨即臉上帶著一種揶揄的微笑說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要面子的嘛。既然如此，早先時候?yàn)槭裁催€做那些違法的事?。靠焐蟻戆?，咱們還要趕路呢。他媽的這個鬼地方我可不想多待一分鐘?！?/p>

邱布終于很不情愿地俯趴在盧天然的背上。他那碩壯的身體使得盧天然在起身的時候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吭哧了半天才將兩腿站直了。在往前走的過程中，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地勢和背上沉重的負(fù)擔(dān)使得盧天然備感艱難。他不得不盡量地將身體保持著很大幅度的彎躬姿勢，前行不大一會兒就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有一會兒邱布掙扎著要下來，但被盧天然一聲怒喝給止住了。

“你小子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在上面待著！少他媽跟我犯倔……怎么著？我說話不好使怎么著？嘁！哎喲，我說你怎么這么沉啊。他媽的活賽過一頭牛呢……我說你這個小子可真有福啊，犯了事還要叫警察背著走。就這還得我哄著呢……你小子自己說說看，我這不是他媽的犯賤嗎？嘁！”

前面的路愈加崎嶇了。盧天然早已經(jīng)是上氣不接下氣，最后他不得不走一段就停下來歇息一會兒。也許是勞累過度的原因，這以后盧天然很少說話。狹窄幽寂的隘道里只聽得見盧天然走路時鞋底與地面摩擦的響動和粗重而急促的喘氣聲。盧天然現(xiàn)在的心情正與他背上的負(fù)擔(dān)一樣的沉重。在這個像是迷魂陣一樣的深山野嶺中，他不知道再往下會是怎么樣。能不能走出去？什么時候能走出去？他甚至想到了他和邱布會最終被困死在這個鬼地方。想到死亡，他心里自然會產(chǎn)生恐懼。但更加使他不安的，是如果他真的死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么很有可能連他死亡的消息本身也會永遠(yuǎn)地被埋葬在這里。沒有人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最多也就是猜測他可能是死亡了。而在這種彷徨的猜測中，他的死亡就不會得到確定?？赡芩劳?？也可能沒有死亡？誰都不能下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還有自己的父母、妻子和他心愛的兒子，這些親人們將會被他生死未卜的消息永久地折磨著并因此而永久地痛苦著。想到這里，他的臉色就更加冷峻下來，鼻子里也開始有了一種酸酸的感覺。但是他立刻意識到現(xiàn)在不是沉湎于悲戚情感中的時候，于是就努力地將自己的思緒從這種消極情緒中掙脫出來。為了幫助自己的這種努力，他故意使勁地踏著腳步，頻繁地做著深呼吸。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撮起嘴唇，隨后從他的唇處就流淌出一支很動聽的歌曲來，是電影《鐵道游擊隊(duì)》中的插曲《微山湖上》。這也是他平日里最愛聽也最愛唱的曲子。他的口哨吹技不錯，不僅音域?qū)捄袂辶?，而且充滿了感情。

大約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盧天然和邱布終于走出了隘道。他將邱布從背上放下來，然后就像是被抽掉了身上所有的筋骨似的癱坐在地上。他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用手擦抹著臉上的汗水。就在這時，盧天然臉上突然顯出了一種痛苦異常的表情來。他的臉色瞬間就變得蒼白，右手使勁地頂在身體的左上腹部位，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隔一會兒就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痛苦呻吟聲。

“你……你怎么啦？”邱布正坐在離盧天然不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上，目光怔怔地瞅著地上的什么東西，似乎在沉思什么。聽到盧天然的呻吟聲，他抬起頭來，不禁被眼前盧天然的痛苦不堪的表情嚇了一跳。他的右眼馬上很厲害地睨斜起來。

盧天然沒有回答。痛苦使得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臉上的肌肉也似乎扭曲起來。他的身體也在痛苦的折磨中彎成了蝦米形狀。就這樣過了大約十多分鐘的時間，剛才那種可怕的痛苦癥狀才漸漸地消殆下去，盧天然的身體和臉部的表情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靜靜地平躺在地上，眼睛依然微閉著，仿佛在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超大體力的運(yùn)動之后沉沉熟睡過去一般。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目光迷離地看著眼前的邱布。

“是不是嚇著你啦？對不起啦?！北R天然臉上帶著一種淺淺的微笑對邱布說：“他媽的，老毛病又犯啦。不過沒什么，只是一陣兒就過去了?！?/p>

“是不是胃病?。俊鼻癫夹⌒囊硪淼貑?。他的眉頭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盧天然沒有回答。卻隨即動作麻利地從地上站起身來。

“他媽的，這臭毛病有時候說來就來，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北R天然一邊低聲地嘟囔著一邊拍打著身上沾著的泥土和草屑?！昂美?。咱們往前走吧，別在這里瞎耽擱工夫了。”

“那，那你沒有到醫(yī)院去看看??？”邱布再次看了看盧天然，臉上帶著一種清晰可見的憂慮?！翱茨銊偛拍菢幼?，可是夠嚇人的了?！?/p>

盧天然已經(jīng)向前走了幾步。聽到邱布的話回過頭來看了看他。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道：

“我還沒有害怕呢，你擔(dān)的哪門子心啊。哎，我說你小子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告訴你，我可是全局的散打冠軍和百米賽跑第三名呢。不信咱倆現(xiàn)在就可以試試嘛，嘁！喂，你的腿傷怎么樣啦？還痛嗎？”

前面的地勢變得開闊多了。盡管依然是峰嶺交錯，但從剛才那個似乎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的幽暗的隘道中脫身而出，已經(jīng)足以使得盧天然在精神上感到了一種短暫的振奮。再往前是一片生長著稀稀落落的柚木疏林，疏林往前則是一塊相對平坦的山地。一只長著土黃色皮毛的野鼬從一塊硼石后面倏然躥跳出來，立刻驚愕地停下來看了看盧天然和邱布，瞬間就鉆入旁邊的灌木叢里去了。

“報告政府，我要大便，我的肚子有點(diǎn)兒痛呢?！鼻癫纪蝗粚ΡR天然說道。他微微地躬著腰，臉上帶著一種痛苦不堪的表情。

聽到邱布的話，盧天然轉(zhuǎn)過臉來看了他一眼，隨即就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行，去吧……肚子痛得厲害嗎？”他邊說邊朝邱布揮了揮手表示同意。但他發(fā)現(xiàn)邱布正在往嶺坡后面走去，就提高了嗓音說：“你要到哪里去方便?。俊?/p>

邱布停住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來對盧天然說：

“我，我到坡后面去?！?/p>

“在近處就可以嘛。為什么非要到嶺坡后面呢？”盧天然默默地看著邱布，臉上突然浮出一種令人費(fèi)解的笑意。

“我，有人在場我解不出來啊。”邱布兩手捂在肚子上面，臉上的痛苦狀更加明顯了。“政府，再者說了，我這不是還戴著銬子嗎，你還怕我再跑不成？我向你保證，再跑你就一槍斃了我。”

“怎么？你當(dāng)我不敢嗎？嘁?！北R天然又盯了邱布一眼，便不再做聲了。忽然又朝著正慌不迭地向嶺坡后面一溜小跑的邱布喊道：“喂，你有手紙嗎？”

邱布似乎沒有聽見盧天然的話，他的身影在嶺坡的邊緣處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盧天然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邱布的身影剛在山坡處消失，他就迅即站起身來，急速向嶺坡后面走去——正如他料想中的一樣，他并沒有看到邱布的身影。這里的地形使他斷定邱布不可能跑遠(yuǎn)。事實(shí)上，僅僅過了三四分鐘，他的敏銳的目光就在左邊不遠(yuǎn)處的一個不大的土丘邊緣處，發(fā)現(xiàn)了邱布的露出一半的鞋尖。在他走到那個土丘跟前時，邱布突然跳將起來再次轉(zhuǎn)身奔逃。盧天然躍開大步追了上去，一個利落的腳絆就將邱布絆倒在了地上。奔逃的前沖力使得邱布猛地向前滾了幾個跟頭。

“你這個壞小子，又跟我耍起花樣來了。”盧天然冷峻的神色中含著一種譏諷的笑意，“你小子站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邱布剛才摔倒時，臉上和身上都沾了些泥土，看上去顯得有些可笑。聽了盧天然的話，他抬起頭來睥視了盧天然一眼，然后慢騰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將腦袋扭向一邊，臉上露出一副不服氣的神色。

盧天然默默地盯著邱布，突然掄起巴掌狠狠地給了邱布一個耳光。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邱布猛然向后踉蹌了一下。

“你這個不知悔改的狗東西！”盧天然瞬間變得像個發(fā)怒的雄獅。他的臉因?yàn)闅鈶嵍鴿q得通紅，說話的語氣完全是在大聲地吼叫?！八麐尩慕o你臉不要臉啦是不是？我再跟你說一遍，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脫逃得了！想和法律較量嗎？想和警察較量嗎？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再者說了，你狗東西能逃到哪里去??？嗯？逃過今天能逃過明天嗎？你覺得脫逃掉了就能免除法律對你的處罰嗎？恰恰相反！你這是在自尋死路！就你這種頑固不化的惡劣態(tài)度，只能加重法律對你的處罰！”

邱布沒有料到盧天然會發(fā)這么大的火。而他自己也被盧天然剛才這一重重的巴掌給打得有些發(fā)蒙。他下意識地用手捂著火辣辣的左臉頰，一邊用一種近乎仇視的目光盯著盧天然。那只青白色的右眼似乎瞪得更大了。

“你，你警察怎么還打人哪？”邱布突然抻著脖頸吼了一聲。

盧天然愣了一下，他的臉?biāo)查g就漲得通紅。但接著就瞪著眼睛對邱布說：

“打你，打你怎么啦？要我說你小子還就是欠揍呢。該打！”盧天然說話的語氣依然透著威嚴(yán)，但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地溫和下來。有一刻，他的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了一種隱隱的看上去像是慚愧意味的笑意來?！拔铱筛嬖V你，對像你這種屢逃不改的案犯，在必要的時候我是可以開槍的。你小子可別以為我不敢呢。打你？打你是輕的呢，用巴掌打比用子彈打強(qiáng)得多，別他媽的不知足了。嘁！”

邱布恨恨地盯了盧天然一眼，臉上分明帶著一種怨毒。稍頃，他突然開口說：

“哼，不就是槍斃嗎？反正也是個死，有什么了不起的?！?/p>

“喲嗬，是個爺們兒啊。”盧天然又一次被激怒了。他猛地從腰里掏出手槍，大聲地吼著：“這么說你小子還挺盼著死是不是啊？那好，你有種現(xiàn)在再跑一次給我看看！你是個什么男人?。渴莻€沒有一點(diǎn)兒責(zé)任感，沒有一點(diǎn)兒同情心的孬種！怎么著？你還覺得自己挺冤屈的是不是？你怎么不想想那兩個被你用刀捅傷的人，他們冤不冤?。克麄兊挠H屬們冤不冤?。磕阍趺床幌胂肽慵抑械哪莻€雙目失明的老母親冤不冤?。吭趺床幌胂霝榱司饶阋幻鼏驶囊暗母赣H冤不冤??？你自己拍著自己的胸口想想，你這么做對得起誰啊？你如果真是個男子漢，就應(yīng)深刻認(rèn)清自己的錯誤和罪惡。可是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連半點(diǎn)兒認(rèn)識都沒有！你傷人致死，這是一罪。而你拒捕脫逃，這又是一罪，你他媽的懂嗎？你小子還覺得自己他媽的挺聰明的是不是??？狗屁！”

在盧天然說話的時候，邱布一直默默地聽著。一開始他臉上的表情是陰冷而頑固的，但是后來就稍稍地變得溫和下來。有幾次，他甚至抬起頭來，用一種類似探詢般的目光飛快地覷了盧天然幾下。每當(dāng)這時他的右眼就再次很厲害地睨斜著。

邱布的這種表情沒有逃過盧天然的眼睛。他走上前去，一邊拍打著邱布身上沾著的泥土，一邊繼續(xù)說著：

“至于你反復(fù)提到的死罪的問題，我知道你對這個事情非常關(guān)心。世上有誰會愿意失去自己的生命呢。是不是？但是具體到你來說，你所犯下的罪行肯定是要得到法律的懲處的，要不然還要法律做什么？至于法律如何懲處，我可以告訴你，這需要兩個方面的考慮。一個是你所犯罪行的程度，另一個就是你的認(rèn)罪態(tài)度。就像你目前的這種毫無悔改的頑固態(tài)度，對于你的量刑毫無疑問是不利的。明白嗎？不過話說回來了，我聽說你小子本來就有些劣跡，這一次又連捅倆人，要我說就是判了死刑，你也沒有什以可怨的，你說是不是？嘁！當(dāng)然，我這只是假設(shè)而已。如果不判死刑那就更好，那說明法律認(rèn)為你小子還有改造好的可能性。我再說一遍，最終的判決結(jié)果與你對自己的犯罪態(tài)度的認(rèn)識程度也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我這可不是在唬你小子，你自己掂量著辦。嘁！”

邱布默不作聲地站在那里，陰沉著臉毫無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卻分明在不停地急速眨巴著，右眼又開始很厲害地睨斜起來，那模樣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

盧天然和邱布翻過一個光禿禿的花崗巖嶺坡，前面是一塊不大的野地。野地里除了那些凌亂裸露著的石丘之外，還生長著稀稀落落的柚樹和一些野生杜鵑花。在他們剛剛穿過疏林時，盧天然突然在一個漂亮的青藍(lán)色石花的石丘旁邊停了下來。

“咦，這是個什么東西？”

盧天然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接著就俯下身來將腳下的那個東西小心地?fù)炝似饋?。他幾乎馬上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一支槍。準(zhǔn)確地說是一支獵槍。槍后端的木質(zhì)托把已經(jīng)腐枯不堪，上面寄生了一些根部帶著些白色菌斑的草菇。獵槍上面的鐵質(zhì)部分的表皮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層層的銹泥。在獵槍旁邊約一步遠(yuǎn)的地方，在一堆亂草和泥石的掩映之中，盧天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人的大體完整的骨架。圍繞著骨架四周不遠(yuǎn)處，則是一些零碎的動物的散骨。那副人骨架的黑洞洞的眼眶深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山蟻的窩。一些大約是被驚動了的山蟻正爭先恐后地從里面爬了出來。

“邱布，你過來一下?！北R天然對邱布說著，一邊低著頭繼續(xù)端詳著手里的槍和地上的那些骨頭說：“你看，我手里的這支槍和地上的這些骨頭說明了什么呢？”

邱布陰沉著臉沒有做聲。但是看得出來他對盧天然手里的那支獵槍也很感興趣。停了片刻，他終于按捺不住地抻著脖頸盡量地靠近獵槍端詳起來。似乎這樣還嫌不過癮，他又抬起銬著的手臂，用手在槍身上面輕輕地抹擦著。但是他不明白盧天然問他的話的意思，所以就帶著一種疑惑的神色抬起頭來看了看盧天然。

“你看，我是這樣想的。”盧天然繼續(xù)按自己的想法說下去：“這把槍以及這副人骨骨架是很容易說明問題的。也就是說，它們是一體的。我猜想是一個獵人在這里遭遇到了某種不幸。一種可能是被野獸咬死，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yàn)閺倪@副骨架上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被咬嚼的傷痕。還有一種可能是因?yàn)閮鲳I而死或者是因病而死去。至于人骨旁邊的那些零碎的骨頭，則只能說明是這個不幸的獵人死前所打到的一些獵物。之所以零零碎碎的，那是因?yàn)檫@些獵物在這個獵人死后被山野中的一些動物拖動咬食所致。哎，你看，我的職業(yè)病又上來了。怎么樣？你是怎么分析的？說來我聽聽。”

“槍上怎么還有字？”一旁的邱布突然甕聲甕氣地說了一聲。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獵槍槍托。

盧天然不由得朝槍托位置看了看，果然發(fā)現(xiàn)在槍托靠近槍栓部位隱隱地刻著三個字。其實(shí)這并不是盧天然剛才觀察得不仔細(xì)，而是因?yàn)槟菚r槍托上面完全被一些泥土和生長著的草菇遮掩所致。剛才邱布用手在槍身上面的抹擦，這幾個字才顯露了出來。

“……什么庚？前面兩個字看不清楚呢?！北R天然盡量地將臉俯近槍托，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上面的字。他再次地用手使勁地在槍托上面摩擦了幾下，然后又用力地在上面吹了幾口氣。濺噴而起的塵土立刻四下飛揚(yáng)起來。

“哎，這下看清楚了?！鼻癫颊f著，一邊將臉湊上去看著上面的字。“中間的那個字好像是個大字……沒錯，是個大。最前面的那個字……，這個字念什么??？”

“什么大字？這不是個天嗎？”盧天然糾正著邱布，仍然低著頭仔細(xì)地在觀察著。“天庚。最前面那個字應(yīng)當(dāng)是姓……對了，這不是個邱字嗎？邱……天……庚。對了，你看，這個獵人的名字叫邱天庚?！?/p>

“邱天庚？”邱布小聲地念叨了一句，隨即臉上就顯出了驚異的神色。“邱天庚，那不是和我爹一個名字嗎？”

“你父親叫邱天庚？”盧天然也突然醒悟過來。他再次地看了看槍托上面的名字，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轉(zhuǎn)著身子仰望著四周險峻的峰嶺。“邱布，不僅是與你父親一個名字，而且我猜想這個獵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你的父親。噢，看來這個地方正是所謂的死亡谷了。怪不得咱倆在這里總是迷路呢。這也證明了那些民間的傳說并非完全是空穴來風(fēng)的?！?/p>

邱布立刻怔住了。他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是中了什么定身法似的愣愣地盯著盧天然，臉色也漲得通紅。

“邱布，我想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個人就是你的父親，那個為了救你一命而冒險闖進(jìn)死亡谷的你的偉大的父親。”盧天然神色肅然地看著邱布。

邱布的眼圈紅了。漸漸地，一絲閃亮的東西開始在眼眶里面漾動著。他默默地從盧天然手里接過那支獵槍，長時間地低頭盯著。最后，他將手里的槍輕輕地放到了地上。然后突然仰起頭來，令人不可思議地吹響一聲長長的口哨。那哨聲聽上去流氣十足。

“可能是我爹的槍。嘻嘻。”邱布一改剛才的悲痛表情，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罢?，你說是不是？不然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嘻嘻。哎喲，我那老爹可真會找個舒服的好地方啊，在這里一躺就是幾十年。嘻嘻嘻。”

邱布說完就轉(zhuǎn)過身去向前走去。他顯然是故意地做出一副懶散懈怠的體態(tài)來，走路時兩只臂膀左右大幅度地晃動著，分明露出了一種無賴意味。他現(xiàn)在的腿傷已經(jīng)好多了，走路時的跛相已經(jīng)幾乎看不出來了。他剛走了幾步，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他的身后面響起，將他嚇得激靈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我操你個奶奶的，你給我回來！”盧天然此刻突然變得兇神惡煞一樣地駭人。他怒視著前面的邱布，臉色因?yàn)闅鈶嵍兂闪俗霞t色，脖頸上的青筋也暴突得老高。

邱布不知道面前的這個警察為什么突然間變得如此的暴怒。但他顯然是被盧天然的兇相嚇住了。他回過身來，惶惶地朝著盧天然覷了一眼，接著就慢騰騰地往回走。

“你他媽的還算是個人嗎？”盧天然依然怒火難捺地吼著，“你爹當(dāng)年是為了救你的命而冒著生命危險來這里打獵的。他是期盼著能打點(diǎn)兒獵物回去賣點(diǎn)錢給你治病。為了你他才把自己的命丟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真可謂是暴尸荒野。而你他媽的見了他老人家連個屁都沒有放，連一滴眼淚都舍不得掉！你他媽的哪怕是裝裝也好啊。你連表面文章都懶得做！你自己說說你還算是個人嗎？嗯？我真他媽的想一槍斃了你這個狗東西！”

邱布總算是明白了盧天然發(fā)火的緣由。他瞇起眼睛，有些愕然地看了看盧天然，隨后臉上就浮現(xiàn)出一種帶有奸佞意味的笑意。

“我說政府，這是我爹，又不是你爹。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寬啦？”邱布說話的語氣以及臉上的表情都顯示出挑釁的意味。

“我還就他媽的管定了這件事！”剛稍稍平息了一些火氣的盧天然再次吼叫起來。他那指著邱布的手指氣得哆嗦起來，“我不跟你啰嗦，你現(xiàn)在就給我跪下！”

“我給你跪下？”邱布頂了盧天然一句，臉上的微笑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漸漸浮現(xiàn)的怒容。

“給我跪什么？我是說給你爹跪下?！北R天然眼睛一瞪吼了一聲。

邱布突然暴怒地喊了起來：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犯法歸你管，這我認(rèn)了。但是我的家里事關(guān)你什么事？我，我他媽的有什么臉給我爹下跪磕頭啊？你這不是在羞辱我嗎？”

盧天然猛然愣住了。他默默地長時間地注視著邱布。許久才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邱布，你小子是感到?jīng)]臉面對你的父親，是不是？看來你還沒有完全喪失人的良知。這說明我剛才對你是有點(diǎn)兒誤解……你總算知道世上還有羞恥二字。不過話說回來了，再怎么著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兒子不是？他當(dāng)初冒著生命危險闖到這里打獵，就是為了回去賣倆錢給你治病，他是為你而死的啊。今天在這里遇見了老人家，你就忍心這樣的一走了之？依我說，你既然知道自己對不起父親，就更應(yīng)該在這里向他請罪反省，以求老人家在天之靈的寬恕。你自己說是不是?。亢美?，剛才就算是我錯啦，我不該對你發(fā)火?！?/p>

說完，盧天然默默地從腰間掏出手銬鑰匙，麻利地將邱布手腕處的手銬摘了下來。接下來，他從衣兜里拿出剩下的那一塊內(nèi)衣碎片，蹲下身去仔細(xì)地將邱布父親的遺骨撿了幾塊包起來系好。做完這些事后，他率先在遺骨面前跪了下來。

“老人家，您的兒子邱布就在您的面前。這么多年了，他總算是找到您了。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去世了。我甚至連父親長的什么模樣都不知道。也許正因?yàn)檫@樣，所以父親這兩個字在我的心目中就顯得尤為神圣。您是為了救您兒子才不惜將自己的性命搭上了。您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值得懷念的好父親，一個偉大的父親。您的兒子將會把您的遺骨帶回家去安葬，讓您魂歸故里。您就放心吧?！?/p>

說完，盧天然向著遺骨深深地磕了三個頭。

邱布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盧天然的舉動，又看著眼前父親的遺骨。他的臉色冷峻得有些可怖，那只右眼突然間顯得有些睨斜。最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在父親的遺骨前面跪了下來。他將兩只胳膊和臉部撲俯在地面上，過了一會兒就發(fā)出了低沉的嗚咽聲。那哭聲由低到高，由緩到急，聽上去像狼的嗥叫。期間還羼雜著時斷時續(xù)的泣訴，但盧天然一句也沒聽清楚。邱布哭了好長時間。

天黑時分，盧天然和邱布又翻過了兩座陡峭的山峰，來到一個由兩個嶺坡相拼而成的小谷地。谷地里大都是些亂石土丘，其間生長著大片的帶著硬刺的小葉槐樹和一些菠蘿揚(yáng)灌木。時近初秋，谷地里響起了零星的秋蟲的呢喃。野地里的晚風(fēng)也已經(jīng)顯出些許瑟縮的意味。盧天然和邱布都已累得筋疲力盡。盧天然好不容易在靠近右邊嶺坡下面找到一個勉強(qiáng)可以棲身的小山洞。

“看來咱倆得在這個地方過夜啦?！?/p>

盧天然一邊對邱布說著，一邊仰起頭觀望著天空中的夜景。夜空中繁星點(diǎn)點(diǎn)，月亮早已高高掛上了中天。整個野嶺都被淡淡的月光所籠罩起來。

四

盧天然患了重感冒。

早上起來的時候，盧天然就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兒不大對勁兒。他覺得腦袋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喉嚨及兩個鼻孔里也火辣辣地痛。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被夜里的涼風(fēng)吹感冒了。深山里的風(fēng)特別的冷，尤其在夜里更是如此。而他和邱布睡覺的那個小山洞的洞口正朝著山風(fēng)吹來的方向。山洞呈甕狀結(jié)構(gòu)，洞的兩側(cè)分別凹進(jìn)一些空間。盧天然和邱布也就自然地分別躺在洞的兩側(cè)里面。剛睡下的時候他們并沒有體會到風(fēng)的涼意。但到了夜半時分這種感覺就分明起來。盧天然竟然被凍醒了。邱布雖然鼻孔里響著低沉的鼾聲，但身體卻已在涼風(fēng)的侵襲下蜷縮起來。盧天然悄悄坐起身來，默默地看著身旁的邱布，然后將自己的上衣脫下來輕輕蓋到邱布的身上。之后他悄悄起身到洞口外面活動了一會兒，回來時就在洞口的邊上躺下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一陣陣吹進(jìn)來的涼風(fēng)。也許是因?yàn)闆鰵獾那謹(jǐn)_，盧天然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他索性坐起來，將上身倚靠在洞壁上面，然后從衣袋里掏那個紫色封面的筆記本和鋼筆，開始在上面寫著什么。他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著，一直到天快亮?xí)r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盧天然的病情發(fā)展得非常迅速，很快就發(fā)起了高燒。走起路來開始顯得踉踉蹌蹌的。而就在這個時候，他上腹部的劇痛也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折磨著他。他臉上的肌肉不時地扭曲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在實(shí)在受不住的時候，他就會禁不住低聲地咒罵起來。

在走過兩個幽暗的嶂谷之后，前面又是一座陡峭的生長著大片的松柏的山峰。峰麓下面有一條很寬敞的豁道，其實(shí)是一個干涸了的河床。這使得盧天然和邱布很幸運(yùn)地省去了攀登險峰的麻煩。他們沿著那個河道穿過山峰，再沿著峰勢拐了一個不大的彎兒，眼前便豁然開朗。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廣闊而湛藍(lán)的天空。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綿延起伏的低矮的丘陵以及掩映其間的蔥蔥郁郁的田野。正是中午時分，初秋柔和的陽光灑滿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嶺和田野。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和野地里盛開著的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在風(fēng)的吹拂下愜意地?fù)u蕩著。幾棵孤零零生長著的楸樹的枝丫上落滿了山雀，山野間響亮著一片悅耳的啁啾聲。倏然間山雀們又砉啦啦離樹而去，恣意地在天空中翩躚翻飛，片刻便棲滿了不遠(yuǎn)處的另一棵樹。

盧天然和邱布被這意外的景象感動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終于走出了那個險惡的死亡谷。盡管依然被身體疾病的痛苦所折磨著，但盧天然的臉上仍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邱布，你看，我們總算是走出了那個鬼地方?！北R天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說話的聲音仍然顯得有氣無力?！坝浀梦艺f過的話嗎？咱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呢。”

邱布似乎沒有聽見盧天然的話。他的眼睛恣意地微瞇起來，臉上帶著近乎貪婪的表情默默地注視著四周的景象。他的嘴巴微微地開啟著，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了一種害羞樣的笑意，那模樣使人想起一個正沉浸在什么美好憧憬中的天真孩童。

盧天然和邱布繼續(xù)向前面走去。在一個小山坡的半腰，盧天然腳下一個踉蹌，隨后就癱軟在地上。事實(shí)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處于一種半昏迷狀態(tài)。高燒和腹部的劇痛使得他的面部變成了褚紅色。他的眼睛微閉著，喘氣再一次顯得粗重急促起來。

邱布一路上很耐心地扶著盧天然。其間有好幾次，邱布要求盧天然為他解開手銬，以便他背著盧天然趕路，但都被盧天然拒絕了。現(xiàn)在當(dāng)他看到盧天然病勢沉重時，臉上明顯帶出一種焦慮的神色來。他先將盧天然攙起來，扶到一處長著厚厚野草的石硼下面躺下來，然后一邊做著深呼吸，一邊下意識地向四周觀察起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的視線在越過左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個丘陵后，清楚地看見了那兩個高高聳立著的粗大的灰黑色的煙囪。他馬上認(rèn)出這正是他所在的那個鄉(xiāng)的水泥廠的煙囪。去年翻新家里的房子時，他還到這個水泥廠來拉過水泥。幾乎在同時，他也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前面那個丘陵的山腳下面的一條小溪邊上，有幾個身穿警服的人正圍攏在一起，似乎在商量著什么。接著，在那條小溪對面的山腳下面，出現(xiàn)了更多的戴著鋼盔的警察和武警。一條小山道彎彎曲曲地從溪邊的洼地里延伸開去，從山麓下面扶搖而上，沿著嶺坡盤繞到嶺脊。他即刻清楚地意識到，現(xiàn)在對于他自身來說，雖然終于闖出了那個陰森險惡的死亡谷，但另一種更加現(xiàn)實(shí)的危險正在來臨。也許正因?yàn)樗?jīng)歷了一整天的生死跋涉，所以在脫險后的片刻喜悅之后，那種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對于生存的熱戀就顯得分外的強(qiáng)烈和鮮明。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怕死?；蛘哒f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對于生命的留戀和渴望。這種情緒在他的心靈里迅速地被放大?？陀^地說，他對盧天然這個警察是懷有一定程度的好感甚至是感激之情的。這種印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從墜崖時盧天然冒險救他時開始的；也許是從盧天然背著他吃力地走過那段似乎是永無盡頭的幽深險峻的峰間隘道時開始的；也可能是從盧天然在他亡父遺骨前滿懷深情地跪拜祭禮時開始的；也許是當(dāng)他在那個山洞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盧天然的警服，并目睹了盧天然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坎肩躺在洞口為他擋風(fēng)時開始的。當(dāng)然，還有可能是再加上盧天然那處處表現(xiàn)出來的豁達(dá)俠義的性格和充滿人情味的舉止。這種對于盧天然的好感和感激之情不僅使邱布對這個警察的敵意在逐漸地減少，而且就像一塊潔凈的布巾，在一定程度上擦去了他心靈深處的那些頑冥不化的沉垢，使得他的確對自己曾經(jīng)所為的那些惡行產(chǎn)生了自悔。但是這種自悔的程度并不能必然地導(dǎo)致他義無反顧地接受法律對于他所犯惡行的懲處。也就是說，一方面他有了初始的自悔意識，另一方面，他并不因此而在心里消弭掉了脫逃的打算。但是這種自悔意識卻在他既定的脫逃意識中起到了一種干擾作用，使得他的脫逃決心猶豫不定。這種猶豫的源出對象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對于盧天然的感情方面，另一個則出于他心靈深處的那種正在開始復(fù)蘇的良知。他現(xiàn)在正是處于這樣一種猶豫的狀態(tài)之中。但這種猶豫畢竟是脆弱的，脆弱到一個很小的什么內(nèi)部或者外部的因素就能將其擊垮?，F(xiàn)在，當(dāng)邱布親眼目睹了大批警察就在他的不遠(yuǎn)處的時候，他心中的這種猶豫幾乎沒費(fèi)什么事就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明確而堅(jiān)定的脫逃決心。

盧天然仍然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高燒使得他的身體不時地抽搐著。邱布明白，他目前在事實(shí)上已經(jīng)處于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之下，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說他現(xiàn)在就可以脫逃而去。那個躺在地上的警察對于他的約束力已經(jīng)完全解除了，他自己甚至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的處境已經(jīng)是非常危險的了，再不脫逃很可能就不再有這樣的機(jī)會。

邱布為自己這種脫逃決心的確定而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眼睛里閃現(xiàn)著銳利而亢奮的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走到盧天然跟前。他先從盧天然身上取下鑰匙將腕上的手銬打開，然后臉色沉峻著，使勁地咬著嘴唇，長久地默默地注視著已經(jīng)人事不省的盧天然。他的右眼再一次厲害地睨斜起來，并且這一次保持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

“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警察。”邱布開始對著盧天然小聲地說著。他的聲音似乎有點(diǎn)兒哽咽。“……我要走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坐牢。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再陪著你往前走了，前面就是大批的警察。但是我在這里向你保證，我保證再也不犯法了……我說的是真話。如果我說話不算數(shù)就叫雷打死我。而且我現(xiàn)在也明白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對不起社會，對不起被害人，也對不起你們警察……咱倆總算是從那個死亡谷沖出來了。對你來說是一種好消息，而對我來說則意味著真正的牢獄和死亡的來臨。所以我必須要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跑掉。我想，用不著多大工夫，你的那些同事們就會在這里發(fā)現(xiàn)你的。我想他們一會兒就會搜到這里來的。你不會有事的，真的?！?/p>

邱布的話戛然而止。他突然發(fā)現(xiàn)盧天然的身子開始動了起來。盧天然正使勁地抬起頭來，兩只手掙扎著撐著身子，極力想坐起來。他的臉因?yàn)橛昧Χ@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但是他終于沒有成功。隨著一聲長嘆，盧天然的身子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的兩個已經(jīng)紅得可怕的眼睛努力地睜著盯住邱布，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嘴里大口地喘著氣。

“邱布……你這個狗東……西。你……你要逃跑嗎？”高燒使得盧天然說話的聲音近乎完全地嘶啞了。“你要是選擇了逃跑的路，那你可真的失去了從寬的機(jī)會……你真的可能是死定了。我不能讓你脫逃掉……我……我現(xiàn)在就可以一槍打……打死你。你信不信？”

盧天然說著，將手費(fèi)力地挪到腰間那個槍套上面。他顯然是用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把那支槍掏出來，但終于沒有成功。事實(shí)上他連槍套的蓋子都已經(jīng)無力打開。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邱布依然哽咽著說，“但我還是要走了，我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否則就太晚了。你也別費(fèi)力氣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拿不動槍的。要是以前，我肯定會將這把槍帶走的。但現(xiàn)在我并不需要它。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我再也不會做違法犯罪的事了。再說，我要是拿走了你的槍，你回去后肯定會受處分的，你再堅(jiān)持一會兒，那些警察就會來到這里的。我也不會再犯法了。我會走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去?！?/p>

盧天然仍然在拼盡全力地想掙扎著起來。這一次他幾乎要成功了。他的身子已經(jīng)快要坐起來了。就在最后一刻，突然，一陣強(qiáng)烈的眩暈使他再一次仰面倒了下去，他下意識地想用自己的胳膊肘支撐住傾倒下去的身體，但這個動作也失敗了。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因?yàn)橥蝗皇チ酥匦亩蚺赃叺男⌒逼聺L了下去。小斜坡下面不到兩米處就是一個深坑。邱布見狀疾步跑了過去，將盧天然的身子擋住，接著又用力托起盧天然的兩個腋下，將他慢慢地拖回到一塊大石硼后面躺下來。這時他發(fā)現(xiàn)，盧天然再一次地昏迷了過去。

邱布下意識地向山嶺下面的洼地里望了一眼。洼地里那條小溪邊上的幾個警察已不見了蹤影，但是那些戴著鋼盔的警察們卻已經(jīng)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在位于左側(cè)的那個山坡上搜索著，走在前面的警察已經(jīng)爬到了嶺的半腰，另一部分警察正直接向著他和盧天然所在的位置搜尋而來。他甚至還看到了兩條生著黑色脊毛的警犬。現(xiàn)在的形勢對他來說是一目了然的。警察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但卻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向他所在的方向包抄過來。換句話說，不消一刻鐘，那些全副武裝的警察就會搜尋到這里。除了身后那片陰暗兇險的死亡谷，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逃路。一瞬間，邱布的臉上顯出了緊張陰狠的表情。他突然彎下腰來，向躺在地上的盧天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他要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開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剛才盧天然滾動過的那塊小斜坡處，遺留有一個紫色封面的筆記本。他想起來了。昨天凌晨時分他起來小解時，曾看見盧天然正借著微明的天光很費(fèi)力地在這個本子上面寫著什么。見到邱布時，盧天然立即將筆記本翻過來放在膝蓋處，似乎怕他看見似的。邱布當(dāng)時心里就有點(diǎn)兒蹊蹺，不知道盧天然究竟在上面寫了些什么?？赡苁浅鲇谝环N純粹的好奇心，也可能還有除此而外的更多的原因，反正邱布在稍稍猶豫片刻之后，迅即彎下腰去將那個筆記本隨手抄起來掖進(jìn)懷里，然后他再一次地用目光向躺在地上的盧天然看了一眼，接下來就轉(zhuǎn)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竄逃而去。從背影看去，他那倉皇奔逃的姿勢極像一頭被獵人追趕而驚厥不已的野獸。就在這時，邱布清楚無疑地聽到了身后傳來的槍聲。他知道警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他并且還感覺得出來那些尾追而來的警察們開始對他動真格的了——一開始是警告，槍聲是朝天上放的，流彈從上空劃過時發(fā)出極短促的尖利聲，聽上去仿佛是什么人從天籟中輕輕吹起的一聲長長的口哨。但接下來他就開始心驚肉跳地看見了那些朝他射來的子彈，有的打在他身邊的樹干上，有的則直接鉆入他前面的泥土里。他盡管倉皇不已，卻并不甘心就這樣被警察生擒，便更加亡命般地朝前面竄逃著，只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影就在前面那個豁道的拐彎處消失了。

邱布急一陣慢一陣地竄跑著，一直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停了下來。他咻咻地大口喘著氣，渾身已是大汗淋漓。他的神情顯得緊張而冷峻，目光里透出一種亢奮銳利的兇光。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地勢，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他和盧天然走過的路徑，也就是說他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一片呈犬牙交錯狀的野嶺群。這里的野嶺不知為什么都顯得光禿禿的，只是間隔地生長著一些稀稀疏疏的黑槐林，給人一種荒蠻冷僻的印象。一條彎曲的澗溪斜向著在野嶺下面的嶙峋亂石間蜿蜒穿過。溪水混沌而黏稠，仿佛極不情愿似的向前緩緩蠕動著，看上去令人惡心。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靜。沒有風(fēng)聲，沒有水聲，也聽不到鳥兒的聲聲啁啾，仿佛突然間來到了荒漠無際的史前時代。也許是與他現(xiàn)在的心理因素有關(guān)，或者與陡峭的山勢阻擋住了部分陽光的緣故，雖然現(xiàn)在正是中午，陽光普照，但邱布卻依然感覺到了很重的陰冷幽暗。除了湛藍(lán)的天空，似乎一切都是黑色——黛黑色的野嶺，野嶺上的黑灰色的槐林，連那些嶙峋模樣的亂石堆也是黑色的。當(dāng)然，也許最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的那種近乎絕望的黑色心境。盡管邱布依然驚恐于后面警察的追捕，但眼前的這種可怕可憎的景象還是在他的心中引起了強(qiáng)烈的震蕩。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逃跑。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決定立刻離開這個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鬼地方。奇怪的是，他在休息片刻之后，反倒分明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將近兩天沒有進(jìn)食了，而這種復(fù)活起來的記憶又使他的疲憊感更加強(qiáng)烈起來。他掙扎著站起身來，身形踉蹌地繼續(xù)向前走去。

到了黃昏時分，邱布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了。天空出現(xiàn)了烏云，這使得野地里更加暗淡陰郁起來。面對著四周延綿不斷的群山峻嶺，他的心再一次陷入到絕望的黑暗中。但更使他絕望的，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走了整整一個下午后，竟然再次回到了中午的出發(fā)地。那條泛著怪味的黏稠的澗溪，還有那犬牙交錯的禿嶺以及嶺上的稀疏的黑槐林，都像是在歡迎他歸來似的再次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站立在那里，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景象。突然，他漲紅著臉咆哮一聲，接著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朝著身邊不遠(yuǎn)處的那條溪流砸去。石塊在黏稠的水面上砸起一個深深的漩渦，濺起一縷同樣黏稠的水花來，接著又很快地復(fù)歸平靜。

“他媽的，死亡谷死亡谷，什么都是他媽的死的。路是死路，連水也是死水?！鼻癫荚谛睦飷汉莺莸刂淞R著。無可奈何地在一塊石礫地上癱坐下來。憤怒也是需要力氣來支撐的。的確，他現(xiàn)在連大聲咒罵的力氣也沒有了。這主要的不是因?yàn)轲囸I，而是干渴。干渴使得他甚至不能夠大聲地說話。他清楚地記得在他和盧天然穿越死亡谷的過程中，曾不止一次地遇到過清澈的溪流。而現(xiàn)在的這個地方，卻只有那條令人惡心的澗溪。極度的渴望使得他幾次打算不顧一切地沖到那條溪邊去喝個痛快。但他最后還是放棄了這種努力。不用說那黏稠黑色的水，就是那陣陣泛出來的刺鼻怪味就足以使他的決心頃刻間化為烏有。他頹喪地長嘆了口氣，然后一屁股蹲了下去。就在這時，他明顯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腰部硌了一下，使他分明感受到一種隱隱地疼痛。他立刻下意識地用手在腰部摸了一下，卻掏出了那個紫色封面的筆記本。

這正是盧天然使用的那個筆記本。由于他是將這個筆記本掖在腰帶里面，再加上剛才他在竄逃奔跑過程中的扭動顛簸，所以現(xiàn)在那個筆記本已經(jīng)被揉搓得皺破不堪。邱布因?yàn)樾臒┮鈦y，再加上剛才被這個筆記本狠狠地硌了一下腰，所以他就勢將心里的那股無名火朝著這個筆記本撒去。他揚(yáng)起手臂，隨手將筆記本朝一旁扔去。筆記本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后落在不遠(yuǎn)處的荊條灌木叢里。

邱布重新蹲下身去，突然又重重地躺在了地上。煩躁驚恐從他的目光中顯露無疑。他一會兒憂心忡忡地望著天空，一會兒又側(cè)過身子，盯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野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yuǎn)處的那簇灌木叢上面。這時，他看見了那個恰好卡在灌木叢枝丫杈口處的紫色的筆記本。一開始他仿佛無意識地盯著那個筆記本，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身來沖向灌木叢，取下那個筆記本，然后有些急不可耐地將那個筆記本打開。

筆記本是紫色壓塑封面，明顯看得出陳舊的痕跡來。封面上印著的那幅美麗的都市夜景圖案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邱布打開筆記本，借著已顯微弱的天光閱讀著里面的文字。他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內(nèi)容挺雜亂的，有的好像是公安業(yè)務(wù)方面的，比如痕跡鑒定比較學(xué)的特點(diǎn)和規(guī)律、證據(jù)的認(rèn)定和分析等等，看上去似乎是從什么書上摘抄下來的。有的則好像是會議記錄內(nèi)容。這些較為專業(yè)的文字以及其中的含義對只有初中二年級文化的邱布來說挺艱澀的，他看不大懂也沒興趣去看，所以只是匆匆翻過。在筆記本的最后兩頁，他的目光停了下來——他在這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開始認(rèn)真閱讀起來。

總算是將邱布這壞小子抓住了。但沒想到在這個叫做死亡谷的鬼地方迷了路。我看得出來，這壞小子在心里是不甘心的，他總是企圖找機(jī)會逃走。他今天已經(jīng)從我的手里跑了兩次了。我斷定只要有機(jī)會，他仍然會非常愿意繼續(xù)這樣做。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向他開槍的。其實(shí)我對付他這個壞小子毫無問題，問題是我身上的那個該死的病又開始頻頻鬧事了。我真擔(dān)心邱布這小子趁我的病情發(fā)作的時候逃掉。

通過與他的談話我得知邱布家里還有個雙目失明的老娘。他從小失去父親，是老娘辛辛苦苦將他拉扯成人。這壞小子盡管驕橫鄉(xiāng)里，但對他的母親卻是非常孝順。這一點(diǎn)還是不錯的，說明他的人性還沒有完全泯滅掉。我想他之所以屢逃不改，關(guān)鍵因素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擔(dān)心他的罪行會被法律嚴(yán)懲，另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心里放不下家里的老娘。后面這一因素似乎更為重要。我是這樣想的，犯了罪行當(dāng)然就得受到相應(yīng)的法律制裁。但其實(shí)我感覺邱布這小子也不一定會判死罪。首先，他并不具有故意殺人的動機(jī)。此外，他在今天穿越山谷的過程中也有不錯的表現(xiàn)。當(dāng)我在那個險峻的斷崖中處于極度危險的情況下，他當(dāng)時完全可以置我于死地，然后從容地逃掉。退一步說，即使他采取消極觀望的態(tài)度，那么我也必死無疑。因?yàn)槲耶?dāng)時的體力實(shí)在是堅(jiān)持不了多長時間了。他主動放棄了最好的一個脫逃機(jī)會，這可以說明一些問題。我想如果能安全地沖出這個死亡谷，那么我會將他的這個表現(xiàn)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反映的。不管怎么樣，我想了半天，決定在他入獄后或者被判死刑后，我將盡我的能力去代他孝敬那個可憐的雙目失明的母親。不管最后的結(jié)局是他走進(jìn)獄中還是走向刑場，我都將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向他表明我的這個心意。不過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倒是我自己的身體。這個可惡的癌癥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將我的性命吞掉……

邱布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筆記本上面。后面還寫了些什么他無法看下去了，因?yàn)樗难劬镆呀?jīng)噙滿了淚水。這淚水有感動的成分，也有因?yàn)楦袆佣可闲念^的羞愧和滋生出來的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情緒。他的臉漲得通紅，臉上的表情冷峻如鐵。他就這樣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仿佛塑化了一般。

天色更暗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聳陡峭的峰嶺輪廓在天色的襯映下顯得更加突兀冷酷，像一個個巨大的橫空出世的鬼像。幾道閃電劃過之后，天邊隱隱地響起了滾雷的轟鳴。風(fēng)開始在這崎嶇而荒涼的野地里煩躁不安地掃蕩起來。

邱布緩緩地抬起了頭，凝望著暮色中風(fēng)雨欲來的天空。他的右眼此時更加厲害地睨斜了起來，看上去有些駭人。突然，從他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般的怪叫，在這空曠死寂的山谷里蕩悠著令人恐怖的回聲。

“噢——噢——噢——”

仿佛是回應(yīng)似的，天空中倏然炸起一聲雷的巨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diǎn)就以傾盆之勢落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于杰夫，男，生于1954年。當(dāng)過兵、警察、編輯、記者。199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雜志發(fā)表多部作品。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