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妹沒有丈夫，黑妹的丈夫死了，她和兒子過日子。很多人都勸黑妹再成個家，就給她介紹對象，但人家一聽帶著個孩子，而且還是個殘疾，見了一面就再也不肯來了。黑妹對自己的婚姻有些泄氣了，就有了一種聽天由命的想法。

終于有一個男人肯和她交往，那男人叫劉洪，很成熟很有味道，黑妹對他的第一印象不錯。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下了雨，劉洪把黑妹帶到他家里，拿出衣服讓黑妹換。他說，你這樣子很像那名畫上的女人。

黑妹微微一笑，臉有些紅，卻沒有說話。她已經(jīng)不年輕，早過了那種很容易沖動的年齡。她想回家，雨卻總不停。

劉洪說，其實回不回家都無所謂。

黑妹的心里一跳，只裝作沒聽見。劉洪把黑妹的沉默當(dāng)做了害羞，就從后面抱住了黑妹的腰。黑妹一顫，突然就有了一種惡心的感覺，就把那雙手使勁掰開。說，我們才認(rèn)識。

劉洪太投入，竟沒有聽出黑妹的鄙夷。說，那有什么要緊的，很多人一見面就上床。再說你已經(jīng)結(jié)過一次婚，又不是處女，怕什么。

一股憤怒的情感從黑妹的心里升上來。你如果只需要一個女人，何不花錢去街上找只野雞。說完她就走了，再也沒有回頭。劉洪在身后狠狠地罵了一句，罵些什么，黑妹沒有聽見。

這件事傷透了黑妹的心，她說下半輩子不想再結(jié)婚了。

時間過了很久，黑妹已經(jīng)快要將這件事忘記了。可是有天她為兒子的事去鎮(zhèn)教育組，竟意外地又見到了劉洪。他是那里的負(fù)責(zé)人。

這種見面很突然，她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有一剎那，她甚至想像以前一樣傲然地離去，但是她不能。

劉洪這個人很老練。他裝作從來沒有見過黑妹的樣子，請黑妹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耐著性子臉上還帶著一點看得見的笑容聽黑妹把她的要求講完。然后他就說，你看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更改入學(xué)通知已經(jīng)不可能了，再說規(guī)定也不允許。

黑妹說，我兒子無論是按成績還是按劃片錄取的原則，都不應(yīng)該到那么遠(yuǎn)的學(xué)校去，不知道為什么會搞成這樣。如果這孩子身體健康的話，我也不會傷這個神了。現(xiàn)在我只要求你照顧一下，給他轉(zhuǎn)一所近一點的學(xué)校，我也有工作，我不能天天背著他去上學(xué)。

劉洪臉上的微笑立刻變成了一種帶有濃厚歉意的表情，至于那表情后面還有些什么，除了黑妹，沒有誰能看得出來，他說：“對我們工作中的失誤及給你帶來的麻煩，我只能表示歉意。你知道，任何時候工作中的失誤都是難免的，是不是？我們不能因為有了失誤就去違反規(guī)定，雖然你這個情況有點特殊，但我現(xiàn)在還不能明確地答復(fù)你，至少我們還要研究一下?！?/p>

對于這種很原則很委婉又很富有同情味的推辭，黑妹沒有理由再反駁。她出來時，臉上就有了一點點的淚珠。

黑妹很氣憤，也很無奈。人家手里有權(quán)，他說不行，你就是沒有辦法。最后黑妹咬了咬牙，決定還是去一趟姓劉的家里。

有首歌叫“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黑妹想，它真像是在唱自己，她當(dāng)初從那里跑出來的時候曾發(fā)過誓，再也不會到那個地方去了，現(xiàn)在她不是又來了？做人，就這樣難。

劉家的門關(guān)著，里面有說話聲，好像還有一個女人很嬌氣地在笑，可是敲門卻沒有動靜，黑妹又敲，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劉洪一張很不高興的臉來。誰？

看清來人，劉洪的臉上又由陰轉(zhuǎn)晴。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把門縫還開大了一些。一種說不出的笑容從他臉上和眼睛里流露出來。黑妹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笑，他無非是想將她記憶深處不愿觸及的那一頁再翻出來讓她看。她只好不去理會他，只將手里的東西放下來。

劉洪問：“你這是干什么？”

黑妹說：“我兒子的事給你添麻煩，表示一下，很不好意思。”

劉洪說：“你這樣做，不好意思的該是我，不說別的，畢竟我們……”

黑妹很怕他再往下說，就打斷他的話：“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干什么？”

“我想請你吃頓飯?！?/p>

“這，恐怕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不談別的，畢竟我們……”

這句話黑妹也只說了半截，剩下的半句她讓劉洪去想。劉洪就覺得黑妹這個人有些特別，忽然間就有了一種為自己當(dāng)初的魯莽后悔的感覺。

他們?nèi)チ艘患也缓芎廊A，卻十分雅致的餐廳。橘黃色的光線很柔和，很巧妙地將小姐們的玲瓏的身段籠罩在一層黃色的光暈之中。那種情調(diào)很迷人，也很浪漫。黑妹是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很不習(xí)慣，劉洪倒是有點如魚得水的樣子，一時間，賓主之間好像換了位。黑妹喝了許多酒，頭有些暈。劉洪也喝了很多酒，頭卻不太暈，只有剛才那種后悔的感覺更濃了些。黑妹將一個厚厚的信封放進(jìn)了劉洪的口袋。劉洪是個精明人，他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他將信封拿出來，放回到黑妹的面前。他說：“我不能要你的錢?！?/p>

“收下吧?！焙诿谜f：“不會有事的。這個忙你不幫，我就沒有一點辦法了。你不知道，我那孩子的行動有多困難。所以我才真心誠意地來求你，就算我對你的感謝吧?！?/p>

黑妹還說了些什么，她也不記得了，反正最后劉洪把錢收了起來。他們一起走出餐廳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有了一點醉意。劉洪有些暗喜，總算又有了一個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這時候?qū)γ孢^來一個年輕女人，一下子就把劉洪的機會給消滅了。她用一種很驚異的口氣對黑妹說：“黑妹姐，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好像喝醉了，這很容易出事的?！?/p>

黑妹就對劉洪說：“別介意，她叫阿云，是我單位里的姐妹?！?/p>

劉洪就對阿云笑了笑，但他知道，那笑一定很難看。

阿云從劉洪手中把黑妹接過來，我送你回家吧。就這樣，劉洪眼睜睜地看著黑妹跟阿云走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等看不見劉洪的人了，黑妹就對阿云說：“謝了，你真準(zhǔn)時?！?/p>

“那還用說，你黑妹姐吩咐的事，我阿云幾時出過差錯？”她問：“事情辦成了？”

“嗯。”

“你給了他多少錢？”

“一千塊。”

阿云咧了咧嘴說：“這些人心真黑。”

回到家里，黑妹覺得頭有些暈，迷迷糊糊地就睡了。

第二天醒來，越想越不對勁，覺得昨天不該對阿云講那些話，上班后她就找到阿云，叮囑她不要把昨天的事講出去。

阿云立刻就現(xiàn)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把眼一翻，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這以后的日子很寧靜，也很輕松。黑妹的兒子轉(zhuǎn)到離家最近的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門前有棵大樹，樹下，一只雌鳥帶著兩只雛兒在練習(xí)飛行。金燦燦的夕陽涂在鳥兒們的羽毛上，泛起柔色的光，很美。那鳥兒就在母親的眼睛里一天天長大，羽翼豐滿起來。黑妹每天下午去接孩子的時候總要站在那里看，她覺得它們幸福得很。

可惜這種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打破了。黑妹的單位要評選一名環(huán)衛(wèi)系統(tǒng)的全國勞模，參加在北戴河召開的表彰大會，還要受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如果僅僅是這些還不至于引起那么大風(fēng)波，關(guān)鍵是全國勞模要享受獎勵一級工資和一套住房的待遇。后面這兩條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住每個人的心。

很多人都把自已拿出來和別人比，比的結(jié)果都認(rèn)為自己并不比別人差。于是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進(jìn)行活動，進(jìn)行游說，一時間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那時黑妹正為兒子的事奔波，加上她自己對能否評上全國勞模沒有太大信心，就想隨它的便吧，不料評比的結(jié)果一公布，黑妹和阿云以相同的得票位居榜首。

這個結(jié)果著實讓黑妹嚇了一跳，也帶給她一陣抑制不住的驚喜，房子和錢對她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她四百元的工資養(yǎng)活兩個人，已經(jīng)很難的了，要住新房子除非等天上掉下餡餅來。

這個結(jié)果也讓單位領(lǐng)導(dǎo)為了難，名額只一個，給誰呢？反復(fù)討論幾次，也難以取舍。最后只好決定重新投票，這一次黑妹當(dāng)選了。大家都擠過來向她祝賀，黑妹自然高興?？墒钱?dāng)她看到人群外抹著眼淚的阿云時，就高興不起來了。她想過去安慰阿云幾句，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猶豫之下，阿云已經(jīng)走了，黑妹覺得有些對不起阿云，心里像擱了點東西。

誰都以為事情就這樣定了，可是天上偏偏出現(xiàn)了不測的風(fēng)云。幾天后，單位里突然接到縣紀(jì)委的通知，說黑妹的資格要重新審定，因為她牽涉到一樁干部行賄案，在接受調(diào)查期間，她不能外出。黑妹蒙了，那件事除了阿云沒有人知道，她就感到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絞痛。可是讓她更難過的是她兒子因受到劉洪的牽連，被退回到原學(xué)校。

黑妹朝自己的嘴巴狠狠地打了一下，就抱著兒子大哭起來。

勞模的名額給了阿云，阿云滿面春風(fēng)，人也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她提了袋糖來感謝同事，她走到黑妹面前，怔了一怔，那濃妝艷抹的臉上自然就出現(xiàn)了一層蒼白的底色來。

在阿云過來的時候，黑妹已轉(zhuǎn)過身去，她并不是想當(dāng)眾給阿云難堪，她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哭出來。

這以后黑妹有幾天沒有見到阿云，聽說她快要去開勞模會了，在家里做準(zhǔn)備。這時候黑妹的怒氣也沒有那樣盛了，她就對來安慰她的單位領(lǐng)導(dǎo)說：“算了，誰去都一樣。”

第二天，黑妹當(dāng)班。阿云牽著四歲的女兒從商店里出來。那娃兒眼尖，看見了街對面的黑妹，就掙脫了阿云的手，叫了一聲姆媽，撒著歡兒就跑過來。這種年紀(jì)的小孩往往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所以過馬路的時候她也不會去觀察來往的車輛，等她發(fā)覺有輛車正沖她疾駛而來的時候，她反而站在那里不動了。刺耳的剎車聲和阿云的尖叫聲幾乎同時響起。這些黑妹都已經(jīng)看見了，她連想也沒想，把掃帚一扔，就朝那女孩撲下來。她剛剛把那女孩兒往外一推，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就把她罩住了。接著，她聽見了一聲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腿上已打了一層厚厚的石膏。同時她還發(fā)現(xiàn)阿云坐在她的床邊，她記得今天該是阿云動身的日子。她很奇怪，問阿云為什么還沒有走？

阿云看看黑妹，說：“我推掉了，讓他們換了個人。你和孩子都要照顧。”說完，她眼圈紅了。

黑妹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你真傻?！?/p>

阿云說：“是的，我以前傻，現(xiàn)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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