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元宵酒,工夫才上手。時下是正月初八,除了幾家雜貨店、藥店已開了張。星壁港的太多數人還沉浸在耍新年的日子。所謂“耍新年”,就是?;簟K;艨梢允拯c紅包,在元宵夜“圓燈”時,大伙兒痛痛快快吃喝一頓,借以增強一個村鎮(zhèn)的凝聚力,剩下來的錢還可用于公益事業(yè),置辦鑼鼓樂器桌子凳子酒杯碗筷之類,以供各家各戶紅白喜事之用。還有很關鍵的一點,耍燈其實就是耍武術,星壁港人歷來尚武。只要是星壁港人,哪怕是光屁股三歲孩童,也沒有個不會幾手武功的。每到冬季農閑,族上還要把全村的后生子集中起來。請武把式傳授功夫。
“快,快!快準備好家伙,”人們正玩得起勁,街上突然響起了急驟的銅鑼聲和吆喝聲:“張家村的人打上門束了!”
“這幫家伙,看樣子是昨夜那一架還輸得不夠慘,又想尋上門來討打!”
“好哇,老子正嫌昨夜打得不過癮呢!”
一時間,練武場上叫罵聲四起,人們隨手操起身邊的短棍、梭標、馬刀……把一雙雙眼睛瞪得比牛卵子還大,緊盯著村外的大路。各家各戶先前沒有出門或在村子各處閑遛的男人們、女人們、老人們、細伢子們聽得呼喝聲。也紛紛順道從各家各戶摸出扁擔、鋤頭,蜂擁著匯入迎敵隊伍。昨天晚上,星壁港人外出耍燈時,在路上和張家村的人遭遇,誰也不肯服誰,就按老規(guī)矩當場比試了一場。結果。星壁港人大獲全勝,打傷了對方十多個人。而本村只有三個人受了輕傷。這種耍燈時的比試,星壁港人過去沒少經歷過。習以為常,見慣不怪。再說,這種比試年年都發(fā)生,對手又全是近村鄰居。為避免子子孫孫沒完沒了的復仇,通常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老規(guī)矩:比試時,你本領再高,也不得傷及對手性命。因此,這種比試一般說比過也就比過,沒有人太在意。比贏了,作為本村本鎮(zhèn)又一段“光榮歷史”,讓大家不時回味一番,自吹自擂一番:比輸了,也只怪自己爹媽少下了本錢?;貋砗舐耦^苦練,到下年度的新年里再找機會把“公道”討回來就是。類似這般晚上輸了架第二天就上門興師問罪盼事兒,過去還從沒有過先例。并且,粗粗一看對方來勢,至少也有好幾百人,個個手持刀槍棍棒,滿身殺氣騰騰,大有一舉踏平星壁港之勢。以如此宏大的氣勢逼上門來,哪還是一般意義的比試?分明是尋仇來了!
一想到“尋仇”二字。星壁港人就特別來氣,誰都會把生死置之腦后不顧,進而舍命向前。認真說起來。星壁港人之所以熱衷于歷代苦練武功,除了傳統(tǒng)的耍燈比試,其實還包含著另一個更大的隱秘??梢哉f,那是星壁港人積久以來心中的隱痛。也是全村祖祖輩輩最大的羞辱,每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刻骨銘心地想著要替先輩們一報那場血海深仇!
星壁港清一色周姓人家,全村所有人家同一個祖先,都是本族人。都有共同的榮耀共同的恥辱——明朝末年。族里出了個大英雄,名叫周崇武。周崇武十八歲那年外出謀生,正逢李自成的起義隊伍。即追隨李,自成轉戰(zhàn)南北,素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據說還在戰(zhàn)場上救過李白成一命。深得李自成喜愛。被選為心腹侍衛(wèi)。打下北京后。李自成為了表彰他的功績,曾親手賜給他一柄名為“潛龍”的寶劍。“潛龍”吹毛立斷。鋒利無比,據說是取自明廷的宮藏之物,堪稱世間罕見的珍品。北京陷落后,周崇武為掩護李自成撤退,舍身奮勇抵敵,身上數處負傷,硬是從死人堆里逃出一條性命,只是突圍后四處尋找李自成不著,官府又追查得緊,最終只好死了那條心,偷偷潛回家鄉(xiāng)躲避風險。都是本族人。星壁港人明知周崇武是朝廷要犯。因敬佩他一身非凡的武功了得。大家甘冒危險,不但沒人告發(fā)他。相反以他為榮,視他為全族人的驕傲。他隨身帶回的大順王所賜的寶劍。也被人們倍加珍重,視為鎮(zhèn)族之寶。
那一年,老天爺連續(xù)幾個月沒下雨,田里地里的禾苗莊稼絕大部分因缺水而枯死。人們缺衣少食,連個打短工的地方也尋不著,眼看那日子沒法過了,鄉(xiāng)親們推周崇武領頭。帶大伙兒外出謀生。周崇武受全族人庇護。正愁沒機會報答,當下二話沒說。領著全族一幫青壯年漢子,浩浩蕩蕩下了湘潭,落腳在蔣家碼頭。靠為生意人裝卸貨物維持生計。蔣家碼頭原本是由江西安??h一幫陳姓人占著,并不缺少裝卸工。星壁港人一到,就意味著跟安福人搶飯碗,就難免跟人家發(fā)生沖突。安福人久居碼頭,早已把碼頭看成了衣食父母,全族各家各戶終年四季都指靠它過日子。豈肯輕易讓出?且不說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層皮,好好一個營生場所。讓人說擠就給擠開,陳姓一族人的臉皮往哪擱去?星壁港人肚皮餓得慌了,又仗著有周崇武這位高手領頭,哪還顧得上人家心里的感受?一到場就個個人模狗樣,狐假虎威,擺出一副兇神惡煞樣,蠻橫地限令安福人把碼頭騰出來。安福人原本久經江湖,什么樣的場面沒有經歷過?論行蠻,論打架,個個不是省油燈,何況其中還不乏會幾手功夫的亡命之徒呢,豈會心甘情愿拱手讓出自己的地盤?于是雙方指手畫腳亂七八糟一頓惡言咒語開了場,跟著就動起手來。周崇武明知這么做有點兒理虧,但考慮到一族人今后的生計問題,只好咬咬牙,不顧江湖道義,硬著頭皮面對現實了。為了防止自己一方多傷人,尤其是怕鬧出人命沒法向族人們交差,也為了當眾顯示點真功夫,讓安福人知難而退,周崇武一言不發(fā),默默地把自己人拉在一邊,然后胸膛一挺往人前一站。不緊不慢地朝那大群安福人說:“想打架是吧?我勸你們還是識相點。早點兒乖乖地卷起鋪蓋走路吧!”
“你他媽算什么東西,也敢在老子面前人模狗樣!”對方一位滿臉絡腮胡子面相兇惡的大漢口罵手動,說話中手中一根大木棒帶著呼呼風聲朝周崇武當頭劈下。周崇武嘴角露一絲冷笑,不慌不忙。連身子也懶得動一動,從容地伸出左掌接住木棒,像玩把戲一般輕輕往前一送,那大漢立足不穩(wěn),接連后退了好幾步,最終仰面一跤,自己跌倒在地不說,還把他身后的兩個壯漢子給撞出老遠。安福人見周崇武功夫如此了得,顧不得多想,發(fā)一聲喊,十多個人同時舉起木棒扁擔。散成扇面形,兜頭蓋腦向他猛劈過來。周崇武過去久經戰(zhàn)陣,一身武功本已出神入化,什么樣的驚險場面沒有經歷過?對面前這群烏合之眾,他壓根兒就沒往心上放。他見對方來勢兇猛,就“嗖”的一聲拔出寶劍,也不怎么樣作勢,隨手耍了幾個劍花。腳踢手動,上飛下舞,把一柄寶劍舞了個風雨不透。那一刻,人們只看見一團銀光在眼前閃動,一截截木棒扁擔就滿空中上下翻飛。一眨眼工夫,那十多人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手中就全只剩了輕飄飄的短短一截木頭,還一個個震得手臂酸麻。閑在后邊的所有安福人都看得明白,個個臉色大變,呆若木雞。愣怔了好一陣,才有人恨恨地罵出一聲:“好小子,算你狠!”罵著,帶頭人往后一溜。一伙人一瞬間狼狽而去。
星壁港人占領蔣家碼頭以后,就在碼頭上安下身來,每天靠裝卸貨物過日子。周崇武是頭兒,主要負責為大家到老板那兒結算工錢。那些生意人因懼著周崇武那身武功。一見他的身影,心先虛了三分,賬就算得非常公平。有些平日最善于使奸?;娜耍谒泼媲耙驳靡皇且欢嵌?,從來不敢找任何借口克扣或拖欠大家的工錢。星壁港人傍著周崇武這么一棵大樹,盡管還是靠白天黑夜賣苦力過日子。但只要舍得花力氣,這份收入就很穩(wěn)定。不愁天干不怕水澇,即使是風調雨順的年月,靠在家里種那幾塊薄田,也遠遠得不到這么多收入。莊稼人別的都缺,單單不缺力氣,有家有小的能靠自身力氣讓一家老小圖個四季溫飽,還有什么不滿足?沒家沒小的拿著這份錢自給自足,空閑時逛逛窯子。進進賭場,花錢買個快樂,日子過得神仙一般。這樣的好事誰不樂意?有誰不想在這兒長久待下去?
正當大家把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心滿意足的時候,意外的事發(fā)生了——這一天,剛剛吃過晚飯,大伙兒大都還坐在飯桌邊沒來得及離開,周崇武突然一口鮮血噴出,一頭栽倒在地。他身邊的人急忙把他扶起,一看他的臉。在場的人個個目瞪口呆——周崇武臉色烏紫。七孔流血,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整個人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這樣,連郎中還沒來得及請來。周崇武就一命嗚呼了。眾人意識到是有人在酒飯中下了毒,急忙尋找那做飯的老頭,可上上下下尋了個遍,哪還有他的蹤影!大伙兒這才明白。這回扎扎實實著了安福人的道!原來。半年前的一個傍晚,大伙兒裝完貨,正準備回棚子里吃飯,有人發(fā)現一位衣衫破爛的干瘦老頭昏迷在他們的住處旁。馬上有幾位心腸好的人跑了過去。有的探鼻息,有的模手腳,紛紛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給他掐人中、拔火罐、上下推拿,千方百計把他救醒。那老頭兒剛剛醒過來,就喘著粗氣一個勁兒叫餓。給他端來飯菜。老頭兒狼吞虎咽吃下兩大碗,接連打了幾個飽嗝,精神果然就大有好轉。他一邊連聲致謝。一邊又苦著一張臉。聲淚俱下,哀求他們做做好事收留他。老頭兒自稱是湖北人,無兒無女無任何依靠,家里沒田沒地,唯一一間勉強可供棲身的爛茅房也在去年冬季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從此后只好四海為家,靠討飯度日。老頭兒一邊苦求一邊抹淚,說只要大伙兒答應他留下,只要有口飯吃,讓他做什么都成,不要工錢。周崇武見老頭說得可憐,想著自己這里長期以來正缺個做飯的(以往都是大伙兒輪流著做飯),一時心軟,就答應他留下了,想不到這善心一發(fā):就正好著了安福人的道兒……
周崇武一死,安福人立馬就打上門來。星壁港人沒有了周崇武那根頂梁柱,斗志先就大大打了折扣,一場混斗下來,當場死了八人。另有十多人傷了胳膊斷了腿,那柄被星壁港人認為鎮(zhèn)族圣物的寶劍也被安福人搶了去。事情鬧得大,官府追究下來。雙方都沒法再在湘潭待下去。只好回了各自的故鄉(xiāng)。但彼此那種刻骨的深仇大恨卻從此結下了。
安福人雖然最終沒能重返裝卸碼頭,到底是全勝而歸,徹底吐了心中那股惡氣可稱志得意滿,回鄉(xiāng)后就把那柄浴血奮戰(zhàn)奪得的寶劍作為勝利的見證、族人的榮耀和至高無上的權力標志,一代一代往下傳,由歷代接任的族長保管,以此號令族人。星壁港人呢,因蒙受了全族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一時間又沒法組織力量雪此大恨。就子子孫孫代代告誡,牢記血海深仇,認真習武,不管傳下去多少代,也一定要替祖先出了這口惡氣,討還這筆血債!至少,也要把那柄象征全族尊嚴的寶劍奪回來,以告慰先輩在天之靈!遵循這一遺囑,每隔二三十年,族上就要選拔一批身體強壯、武功過硬的人踏上復仇之路。令人遺憾的是,每回都是派出的人多,完整著回來的人少,雖然在拼斗中互有死傷,也殺死殺傷過對方不少人。但同時也讓星壁港陡添一大群孤兒寡母,陡增一代代人新的悲憤,新的隱痛!也因為這,造就了星壁港一代又一代勇武斗狠之士,很多人三日不跟人干上一架,手心就有些癢癢,巴不得多有些機會好顯顯身手,出出風頭!這回“大敵”當前,誰肯甘心示弱?隨著那一陣猛烈的銅鑼聲呼喝聲響過。聞聲而至的人就越聚越多。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血戰(zhàn)已不可避免。
“慢!”就在這雙方叫叫嚷嚷橫眉怒對的節(jié)骨眼上,猛聽得一聲震耳鼓的斷喝,一個人影像旋風一般躍出人群,落在-兩隊人中間的空地上。人們定睛一看。不由都吃了一驚——來人是村西頭的后生子木匠周光宗。
“這小子大約是吃飽了撐的!”人們紛紛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小聲地嘀咕著,“也不看看場合,選這種時候來湊這種熱鬧,就不怕人家把你踩成肉泥!”
說起這位周光宗,星壁港人就個個忍不住搖頭。周光宗的爹爹克群爺曾是星壁港首屈一指的武把式??上昵奥赎牳敖鲗こ鹨蝗ゲ粴w,英年早逝??巳籂斔篮?,星壁港人就對他的獨生子光宗抱有很大希望。光宗當年才十四歲,因從小得爹爹親手調教,那,陣兒除了個子和體力尚不及大人,一身過硬的武功卻是讓人不敢小覷了。光宗當初也曾咬牙發(fā)誓一定要為父報仇,直到被他舅舅帶去學木匠前為止,從沒停止過練功習武。即使跟他舅舅學徒期間,相信他也不會把武功荒疏。功夫自該超群出眾,在星壁港堪稱一流才對。但是,這些年的種種跡象表明,光宗已越來越不是鄉(xiāng)鄰們所期待的那種杰出人才,以至令人大失所望。光宗這會兒好歹也二十出頭,卻始終表現得像個大戶人家足不出戶笑不露齒的大小姐一般,寡言少語,農忙埋頭種田。農閑出門做做木工手藝,有時候被人小小她欺侮一下,挨上人家一拳半腳也從不還手。只是狠狠地盯人家一眼了事。村上人外出耍燈,他很少參與,偶爾跟著湊湊熱鬧,一旦遇上兩個耍燈隊伍比試。就縮頭烏龜一般默默地躲在一邊冷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村鄰們想想光宗爹一生的英武,就常常在背地里嘆息說:“他這一家子,算是虎父養(yǎng)犬兒啦!”多虧他那木匠手藝不錯。手腳勤快。為人老實本分。遇事從不跟人斤斤計較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主兒,讓人想煩也煩不起來,人們才沒怎么當面輕看他。他這會兒自尋煩惱,自討無趣,就怪不得別人冷眼相向了!不過,光宗似乎沒有覺察出人們對他的輕視?;蛘哒f,他眼下并沒把人們對他的冷淡當回事,在劍拔弩張的兩支隊伍中間,他一下像跟平時換了截然不同的一個人似的,表現得神色自若,分外沉著。只見他雙手抱拳,滿臉帶笑,朝張家村的人群拱了一圈,顯得既有禮貌又有點兒滿不在乎。輕松地打著哈哈說:“大家都是好兄弟好鄰居,何必非要爭出個理長理短不可呢?再說,出門三步為客,承蒙各位看得起,光顧敝村。依在下看,大家就先別忙著比試。要比。也請先稍等片刻,等我們殺了豬。準備了酒飯,好好招待各位吃飽喝足以后再比不遲?!闭f完,也不等雙方的人們發(fā)表看法,就縱身一躍,躍過面前那條近三丈寬的小溪。身影很快在對岸消失。
以光宗平日的渺小身份,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簡直是大言不慚,不知天高地厚!你算個什么東西,有資格跳出來說這種話?只是,他這手功夫一露,無論是張家村人還是星壁港的左鄰右舍,大家過去連聽都不曾聽說過,別說親眼見識,那種出人意外的震懾力就可想而知!一時間,對壘的雙方像同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怔在原地,誰也出聲不得。
很快,人們又看見光宗腋下夾著一口足有三百斤重的大肥豬來到溪對面。不等人們醒過神來。他又同去時一樣,夾著肥豬飛身躍起。在場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子已穩(wěn)穩(wěn)地落在溪這邊,腋下的肥豬依舊夾得緊緊的,模樣是那么服服帖帖,顯然已被夾得連掙扎的氣力也沒有了。這下,在場人更是張口結舌,連大氣也出不來。張家村人個個心膽俱寒,別說比試,連轉身往回逃的勇氣也喪失了。沉默了好一陣,見光宗并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領頭的武把式才雙手抱拳朝光宗一揖,丟下“佩服!佩服!后會有期”之類幾句客套話,領著大隊人群匆匆忙忙離去。一場一觸即發(fā)的血戰(zhàn)就這樣化解了。從此以后,光宗大名遠揚。他的故事經傳播的人們添枝加葉一渲染。就成了一個極具典型性的神話。
光宗露了真功夫,名聲一躍千丈,他身上過去被人認定為缺點的東西這會兒也全都成了優(yōu)點——如此身懷絕技平時又表現得那么低調那么本分的人。這世界上還上哪兒找去?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才是真正的高人——值得讓人高度信賴、百倍敬佩的高人!有了這種共同的認識,光宗很快就被星壁港認定為全族人的頂梁柱、主心骨!
光宗的威望日益提高,人們有事全找他,就難免冷落了族長。這些。族長八太公全看在眼里。八太公一生為人正直,處理問題從不曲里拐彎。歷來很受人敬重,這會兒族人們有事不求他而去求光宗,也使他感覺到一種難耐的寂寞和失落,暗自哀嘆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不過,時日稍久,反而從內心里感覺出另一種由衷的欣慰來——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每況愈下,處理各種事務來日見不支,這些年雖已萌發(fā)退往讓賢之意??上П橛^全族人眾,一直找不到一個中意的接班人,如今一夜間冒出光宗這么個超群出眾的后生子來,正好一了心愿呢。
八太公當著全族人的面。鄭重地把光宗叫到面前,輕輕地撫著他的肩膀。顫抖著嗓子說:“光宗哇,據太公所知,我們周家這一族,除了崇武老祖宗,世世代代排下來,就數你最能耐啦!伢子。太公看你這名取得好哇,周家光宗耀祖的那一日就全指望你啦!”
“這話在理!”老族長這話一出口,大伙兒頓時猛省,恍然明白了他老人家心中的真實意圖,因之響應者甚眾。
“太公,您老人家說這種話,可是生生地折煞晚輩了!”光宗一臉誠惶誠恐,疑疑惑惑地望定老族長,“您老人家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只要晚輩做得到。自當盡力去做!”
“好伢子,太公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老族長使勁一拍光宗的肩膀說,“太公無能。眼看著是快進黃土的人了,祖上的深仇大恨卻八字還沒一撇,我這心里有愧哇!如今看到你如此英武,太公就放心了。好伢子。太公相信以你這身本領。為公,可以替周家祖祖輩輩出了這口惡氣!為私。也可親手報了殺父之仇!”
“太公的意思是想讓晚輩去江西復仇?”光宗問。
“唉——伢子,不把寶劍奪回來。太公枉為周姓子孫,死也沒法瞑目啊!”老族長老淚縱橫,一聲長嘆。
“好吧,既然是這樣,晚輩就是舍了這條命。也一定把寶物奪回來!”光宗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肯定地回答。
“好伢子。有你這句話,太公死也死得舒心了!你說,你什么時候動身,要帶多少人。也讓大家有個準備。”
“什么時候動身都可以。人嘛,就不必帶了,還是我一個人去好?!?/p>
“你一個人去?那不行,那些江西人的防范可嚴呢,過去幾十人幾百人的去還成不了事,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去送死?!”
“正因為他們防范嚴密,才不能多去人。俗話說,惡龍難斗地頭蛇,我們再多去些人,也沒他本地人多。人多目標大,我們去的人多。他們可以出動更多的人,到頭來還是白白送死!我們祖祖輩輩為這件事付出的代價太大,以我爹爹那樣過硬的武功,不也把命丟在那兒了?我們不能再走這條路!”
“說到底,你原本是沒打算去?!”
“不,這件事應該有個徹底的了結了!要不,我們這回上江西去尋仇,下回江西人又上門來報復,如此反反復復,大家子子孫孫都不會有個安生日子過!”
“那你說該怎么辦?”
“到底該怎么辦。晚輩一時也說不好。不過,寶物我一定想法兒奪回來!”
“好伢子,只要奪回了寶物,什么事都好說!你奪回寶物那天。你就正式成了本族的族長,什么事都是你說了算,太公絕不再過問!”
……
安福地處山區(qū),多產木材。黯上這塊土地,眼中所見全是莽莽山林,沒有盡頭。一路走過,路邊的千年古樹隨處可見。為了便于隱藏行蹤,光宗起頭,沒有急于直奔目的地——陳山村,而是利用自己出色的木匠手藝,先遠后近,埋頭苦干,落腳在陳山村周圍一帶村莊。東家做幾天,西家做幾天,讓當地人看著他這人除了做手藝謀生。再無任何企。圖。陳山村人對他這位老實厚道的木匠也漸漸熟悉。就不時有人前來請他。在陳山村人的一再催請下。光宗方才背了工具走進村去。進村后,他也同在其他村一樣沉默寡言,從不查探寶劍的下落,甚至從不打聽村里的任何事情,只是以他慣有的沉穩(wěn)性格,出東家入西家。老老實實做事。誠誠懇懇待人,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好每一天盼活計。比在其他村子做得更加完美。更加令人滿意。早晚有了空,他就裝著閑逛,村里村外到處轉,對周圍的山勢地貌、進出道路一一熟記在心。陳山村是個大村,如今來了這么個老實厚道的手藝人,大伙兒就爭先恐后把光宗往家里請,入村才十來’日,就把往后幾個月的活兒都排得滿滿的。以后。交道打得多了,村上人就完全認定光宗是一位可親可近、值得信賴的好手藝人。每天晚上閑下來時,總有人愛跟他一起聊聊天,從遠到近。從古到今,幾乎無話不說無事不談。本村的種種值得炫耀的光榮歷史、趣事軼聞。不待他刻意追問,總有人詳詳盡盡毫無保留地向他說個遍,而那柄讓陳姓全族人引為驕傲的寶劍的來歷,就更是證村上人添枝加葉、繪聲繪色地大肆吹噓了一遍又一遍。借這種機會,光宗以看似很不經意的提問,就很輕易地把寶劍收藏在陳姓族長家里的機密打聽到了。
看看條件已成熟。該掌握的一切都掌握了。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光宗翻墻潛入陳族長家,沒費太多周折,就很順利地摸進了陳族長的寢房。出其不意,用點穴功夫把尚在睡夢中的陳族長點倒在床上,并逼他立即交出寶劍。那柄寶劍一直被當地陳姓人視為命根子。每位族長接任時都是當著全族人的面發(fā)過誓的,劍在命在,寧可丟了性命也不能丟了寶劍。因此,任光宗怎么逼迫,陳族長寧死也不肯把它交出來。光宗害怕時間太久。被村人們發(fā)覺難以脫身,而滿屋子搜索肯定不是辦法。只好拿出家傳絕技,用重手法加點了他兩處穴道,陳族長就是鋼澆鐵鑄般個意志,也沒法忍受全身那比千百根鋼針亂鉆還要難受百倍的折磨,殺豬般痛叫著從床上滾到地下,從房這頭滾到那頭。陳族長的兒子陳長春在隔壁房間聽得爹爹慘叫,心知有異,慌忙從夾壁里取了寶劍,快步進來,正好看到爹爹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幕。陳長春這下傻眼了,要動手吧,憑自己從小練就的一身過硬本領。加上手中這柄吹毛立斷的寶劍,他相信對方也討不到便宜。可惜爹爹在對方手上,只要一開打。性命肯定沒法保!不動手吧,除了交出寶劍已別無選擇。罷了,還是先把寶劍給他,待爹爹脫險后,再把它奪回來也不遲!想到這兒,陳長春不再猶豫,脫口一聲大叫:“不要傷我爹爹。我把寶劍給你就是!”說著。把手中寶劍往光宗手上一拋。陳族長聽說兒子要交出寶劍,顧不得渾身苦痛,跳起身來阻止,哪兒還來得及?
光宗得了寶劍。隨手往床腳上輕輕一揮,一張床就塌了一角。光宗心知寶劍不假,就一掌拍在陳族長肩背上。替他解了穴道,雙手抱劍一拱,道聲“多謝了”,幾步跨出房門,縱身一躍跳出圍墻,待陳族長父子召集族人追來,他早已去得遠了。
光宗不費一兵一卒,奇跡般奪回寶劍,為星壁港人雪了多少年的奇恥大辱,實現了周姓人付出了無數鮮血和生命也沒能實現的夙愿,替全族人爭回了臉面,其功績直追崇武先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大伙無不歡欣鼓舞。爭相向他道賀。八太公不食前言。二話不說,下令殺豬宰羊。召集全族人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宣布由光宗接任族長,把光宗奪回的那柄寶劍作為本族最高權力的象征。又鄭重地交回到光宗手中。光宗再三推辭不過,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一天夜半,也就是光宗接任族長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得門閂有極輕微的響動。憑著習武人慣有的警覺。他心知有人準備偷襲他。這樣的偷襲一點也不難理解。手中握有這么一件稀世珍寶,安福的陳家人不服氣,時時夢想著奪回是肯定的。退一步說。即使陳家人暫時沒來,江湖上多的是奇功異能之人,只要能得知這一消息,又有誰不會想方設法把它據為已有呢?可以說,這柄劍不僅聯結著星壁港周姓一族人的榮辱興衰,也直接與光宗這位新任族長的身家性命聯結在一起,稍有不慎,就極有可能連劍帶命一起丟掉!丟失性命不要緊,反正上無父影下無妻小(光宗尚未婚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這柄寶劍是絕對不可丟失的。否則,星壁港又將永無寧日!肩負著這種非同一般的重責,能不使他時時刻刻高度警覺,多長幾個心眼?這會兒聽得響動,他連想也沒有多想就翻身爬起。因生怕不小心弄出聲響驚動對方,達不到以偷襲對偷襲的奇效,就光著腳下床。屏聲靜氣躡手躡腳往門后一溜。單等來人進門,就給他個措手不及。果然。不一會兒。房門就被來人輕輕撥開,跟著,一個腦袋探了進來。來人剛剛探進大半個身子。光宗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迅疾地伸指一點,對方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像一截爛木頭一般倒了下去。光宗點亮油燈一照,來人正是陳山村陳族長的獨生兒子陳長春。
陳家族上的寶劍被光宗這位平日看上去老實厚道的小木匠單人獨馬輕松奪走,不必說在陳氏一族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陳族長本是一條硬漢子,武功也相當了得,一時不小心遭了光宗暗算。當時就抱定了寧可一死也絕不把寶劍交出來的決心。想不到兒子這么不爭氣。那么快就乖乖地交出了寶劍。能不氣恨萬分?陳長春作為這件事的直接當事人,事情一過,就遭到了爹爹的嚴厲責罵。陳長春二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一條漢子性格酷似爹爹。爹爹教的那身武功也算是盡得真?zhèn)?。以內行人的眼光。他一看就知光宗那種獨門的點穴功夫是旁人沒法解開的。熬久了難免性命不保,至少落個終身殘疾,為了及時解除爹爹的痛苦,更為了爹爹一條老命,他不得不咬牙把寶劍交出。依陳長春當時的想法,光宗得了寶劍,也斷斷沒法從陳山村這高手如林的武術窩里逃出去??上氩坏焦庾诘纳硎謺绱酥?,寶劍到手,身子一晃,眨眼間就沒了蹤影。事后。他一直為這事后悔不已,自覺無地自容,愧對族人,,決心當即動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同樣的方法把寶劍奪回。知子莫若父,陳族長從兒子的眼神里。對兒子心中所思所想立馬了然于胸。陳族長心里很清楚,周姓人既然能挖空心思想出這樣的法子,付出那么大的耐心;冒險來奪去寶劍。就絕不舍不防著人家也會使用同樣的方法把寶劍再從手中奪去!陳族長盡管還沒來得及與光宗面對面地公平決斗,但積幾十年的武術經驗,一看對方的身手,他就深知兒子絕對不是光宗的對手,即使是他本人親自出馬,功力也至少比來人差著一兩籌。如果兒子貿然單身前去。除了白白地丟掉性命,絕不會有第二種結果?;谶@方面的考慮,不等兒子的行動計劃付諸實施,陳族長就以族規(guī)為名。借口懲罰兒子丟失寶劍之罪。搶先一步用鐵鏈把他鎖在家里,一箭雙雕,一方面在族人面前顯示出他這位族長的鐵面無私,賞罰分明,另一方面也及時制止了兒子的魯莽行為,對他采取保護措施。陳姓族人對寶劍被劫之事本已群情激憤,紛紛向族長請戰(zhàn)。要與星壁港人一決生死。迫于全族人的壓力,陳族長明知要奪回寶劍不易,但寶劍是在自己手上丟失的。除了舍命前往星壁港與周姓人一決生死,還真沒法兒向全族人交代。于是只好借坡下驢,選定吉日,帶領全族所有精壯男人共五百多人,浩浩蕩蕩一路向星壁港開赴。趁這機會。陳族長當著族人們的面。解了兒子手腕上的鎖鏈,同時嚴加告誡,要求兒子在這次行動中既要絕對服從指揮,不得任意胡為,又要奮勇向前,爭取戴罪立功,把寶劍奪回來。想不到,陳長春奪寶心切,絲毫沒有領會到爹爹曲里拐彎保護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在半路上偷偷離開了大隊,搶先一步趕到了星壁港……
陳長春離開大隊獨自行動,本就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準備。一旦被提,就沒有了活著回去的可能。橫豎一個死,就必須死得壯烈,死得有些骨氣!。因此。被捉后他除了破口大罵,別的什么也不肯說。光宗心里非常清楚,要想在陳長春嘴里掏出點、什么來是絕不可能的事,無心過于為難他,只是吩咐堂弟周耀祖等幾個人小心看守。他愛怎么罵就讓他怎么罵,愛罵多久就罵多久,盡可讓他罵個夠。只是不能讓他尋找機會逃走,也不能虐待他,務必保證一日三餐好酒好飯好菜供著他,讓他喝足吃飽。光宗在陳山村待過很長一段日子,深知陳族長老伴兒死得早,平時對這獨生兒子疼愛有加,絕沒有打發(fā)兒子一個人單獨前來犯險的道理。如今他兒子來了,陳山村的大隊人馬就一定離這兒不遠了。想到這兒,他一刻也沒有耽擱,連夜命人鳴鑼召集族人商議,叮嚀大家切實做好準備,時時刻刻嚴陣以待,一切按他的指令行事,任何人不得輕易動手。違令者按族規(guī)處置。
“族長,你不是打算連寶劍一起還給人家吧?”有人察覺到光宗似乎無意對陳姓人動武,心里沒底,就試探著問他。
“放心,我可以把寶劍毀了。也絕不會再交給任何人!”光宗語氣肯定地回答。
“只要不把寶劍送人,我們一切聽你的!”
“對,我們一切聽族長的!”
五天以后,早已做好充分準備的星壁港人在村外河邊的大沙灘上迎住了陳姓人。
陳族長不愧是一名久經風雨的老將,明知獨生子一個人獨自先行兇多吉少,在派人緊追不上的情況下。他并沒有因此亂了方寸,當隊伍開到離星壁港二十里開外的一個山林時,就下令停下來,悄無聲息地休息了整整兩天,讓大家消除了路上的疲勞,養(yǎng)足了精神,才又緩緩前行。兩姓對陣后,他也顯得極有涵養(yǎng),按照先禮后兵的老規(guī)矩,朝迎出隊列的光宗拱了拱手,連聲表示多謝周族長當日能下手時不下手,留下了他一條賤命!
光宗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見對方施禮,就趕忙還禮,反復向陳族長說明自己當時也是迫不得已。為取回老祖宗寶物,大大冒犯了虎威。還望陳老前輩不計前嫌。多予寬宥!
“豈敢,豈敢!”陳族長打著哈哈接連幾聲干笑,突然轉了話鋒。板下面孔,拉長了聲調,“不過,潛龍劍是陳家祖先傳下的鎮(zhèn)族之寶,這是多年以來盡人皆知的事實,周族長聲稱‘取回’,用詞似乎有點兒不當吧?”
“不要臉,明明是我們崇武老祖宗傳下的寶物,什么時候變成了你陳家人的祖?zhèn)髦锪?”星壁港人聽著陳族長那話不是滋味,就一齊吼叫起來,人群開始躁動,場上的氣氛立時變得緊張起來。
“不要亂動!不要亂動!”光宗慌忙返身制止。待人群靜下來,才回過頭來接著說。“說到底不就是一柄劍嗎?陳老前輩,您我都是習武之人,凡事在人不在物,比如說武術的高低,絕不是憑一柄好劍或別的一兩件好兵器就可認定的,身外之物,陳老前輩有必要如此耿耿于懷嗎?”
“周族長的話倒是不無道理。不過,那柄劍是前輩人傳下來的寶物,如今在老朽手上丟失,老朽就算是長著一百張嘴巴,也沒法向陳家的列祖列宗交代,沒法向陳姓全族人交代啊!”陳族長說著又是幾聲干笑,“周族長既然如此大度,如果能將寶劍歸還,老朽敢對天盟誓,保證陳姓一族人與貴姓永結盟好,絕不侵擾!”
“哼,做夢!要我們交出寶劍,下輩子吧!”人群中又有人吼出一聲。
“不要亂吵!”光宗威嚴地把手一揮,依舊不緊不慢地把話頭接下去,“陳老前輩,能讓兩姓人世代友好下去,正是在下的一貫心愿!不過,前代人結下的是非恩怨,并不是一下子說得清楚的。在下固然一萬個樂意把寶劍奉送給貴姓??缮砗蟮乃兄苄杖司臀幢貢饝?”
“說到底,周族長還是贊成在武功上見高低了?”陳族長說著臉又板得緊了,“看來。老朽和身后跟來的這班陳姓子弟,一腔熱血只好盡灑貴地啦!”
“比高低就比高低,難道還怕你們不成!”星壁港人挽臂捋袖,大家不自覺地往前跨出了幾步。陳姓人也不示弱,一個個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莫亂來!大家千萬不要亂來!”光宗始終保持著一副沉穩(wěn)狀態(tài),再次朝陳族長拱了拱手,“陳老前輩,周、陳兩姓世世代代爭斗不止。說到底不就是一個臉面問題?在下倒是有一個雙方面子都過得去的法子,也好平息了這場永不停息的紛爭,不知陳老前輩和貴姓所有族人能不能接受?”
“啊?周族長倒是說說看!”陳族長的眉頭讓人難以覺察地一舒。但很快又恢復了原狀。
“這寶劍留在世間,其實是個大禍害,我們的前輩流下那么多血,喪失那么多性命,主要還不是這條禍根引起的?”光宗語氣沉重,一字一頓地說,“陳老前輩。在下的意思是。我們今天不如當著周、陳兩姓這許多人的面,把它毀了,兩姓人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銷!前輩以為如何?”
“不,寶劍是崇武祖師傳下的寶物,族長。不能說毀就毀了!”有人焦急地大叫。
“是啊,老祖宗傳下的寶物,不能就這么毀了!”很多人跟著附和。
“這么好一件寶物,把它毀了不是太可惜了?!”連陳姓人也紛紛帶著疑問的眼光,一個個相互對望著。
“把它毀了,你真舍得?!”陳族長驚訝地問。
“比起兩姓人那許多活生生的性命,到底哪個重要?在下想,陳老前輩心里清楚,大家也都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其實,無論周姓陳姓。我們靠的是子孫發(fā)達興旺,而絕不是一兩件所謂鎮(zhèn)族之寶!”光宗表情肅然地掃了一眼雙方的人群,又盯住陳族長,“陳老前輩,怎么樣,就等您一句話啦!”
“既然周族長誠心不貪寶物,老朽也無話可說了!”陳族長咬咬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長氣。
“好,難得陳老前輩如此深明大義!”光宗說著用手一指面前的河彎說,“這地方是深潭,到底有多深誰也沒個準數。也從沒有人敢于冒險下去一探深淺。在下如今就把這柄劍投人潭中。希望周陳兩姓歷代積下來的仇怨也從此隨著它的沉沒而永遠沉沒!”說著從腰上解下寶劍,舉手就要往深潭中拋。卻被陳族長伸手攔?。?/p>
“且慢。老朽還有一事相煩!”
“陳老前輩有事盡管吩咐。”光宗回答。
“不知周族長和你的族人們這幾天是否看見犬子來過貴處?”遲疑了一會兒。陳族長終于說出了心中憋了很久而不便過早說出的話。
“這件事啊,陳老前輩盡管放心好了。令公子在敝處住得好好的,沒有人敢為難他。如今兩姓握手言和了,從此后就是一家人,待會兒自當讓你們父子好好團聚!”光宗說著,不再遲疑。把寶劍往上一拋。寶劍在空中接連翻了幾個跟斗,一頭栽進了潭心,留在人們眼里的是水面上一輪稍縱即逝的水波。
“啊——!”周陳兩姓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發(fā)出一聲惋惜的驚嘆。
“陳老前輩。請!”光宗丟了寶劍,眼光連看也不看河面,轉身朝陳族長做了個請的手勢,“各位遠道而來。這會兒肚子早該餓了。敝村太窮,拿不出好酒好菜,但粗茶淡飯薄酒也能管夠?!?/p>
“難得周族長一片好心,這頓飯。老朽就代敞族人心領了。只要周族長不計犬子冒犯之過,有意放還犬子,老朽就感恩不盡了!”陳族長慌忙還禮,眼光里透著一片真誠——這么完美的結局,他原本絲毫也不敢奢望。認真說起來。寶劍握在對方手上,兒子的性命也握在對方手上,對方是明顯地把握著主動權!難得面前這位周姓后生子族長如此深明大義,他能不真誠地表示感謝?
光宗再三挽留,見對方執(zhí)意不肯,也就不再強留。吩咐正好擠上前來的周耀祖去把陳公子請來。誰知周耀祖一聽這話。臉一下變得血潑了一般。低著頭,愣愣怔怔地立在一邊一言不發(fā),心神很是不安。光宗一看情形不對。心下一沉,厲聲追問:“陳公子怎么了?”
周耀祖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低聲回答:“那小子被關在那兒。極不老實,老是罵人。罵得我們個個滿肚子火也就算了,二狗子給他送飯吃,他還借機一腳踢在他的襠上。把他踢成了廢人,我們幾個一時火起,就、就……”
“就怎么啦?!”光宗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你們是不是……”
“被我們亂刀……”耀祖說著。頭埋得更低了。
“混賬!你……你們簡直是胡來!”光宗臉色大變,腳跟在沙地上重重一躁。氣得兩眼翻白,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使出這么個棄劍化解兩姓仇怨的法子來,想不到這自家人的幾刀,就把這化敵為友的大好時機全給破壞了!
完了,一切努力全白費了!
這一切,站在對面的陳姓族人全都看在眼里。聽在耳里。尤其是陳族長,一聽到獨生兒子遇害的消息,當即眼前一黑。差點昏死過去,但理智立刻提醒他,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倒下。否則就正好中了周姓人的奸計。導致全部族人喪生異鄉(xiāng)的悲慘下場。
人一旦喪失了理智,就很容易把對手往最壞處想。陳族長悲憤交加之下,對光宗剛才種種善意的努力就全部曲解了。這會兒。他滿腦子意識到的就是人心的險惡!既然這樣的事都做得出。天曉得他寶劍拋深潭是不是一場騙人的鬧劇?人家是本地人,潭深潭淺他心里有數。你一群外地人,一時又沒法兒去驗證!再說,那柄寶劍是真是假還很難說呢!這么個偽君子,他能跟人家說一句老實話做一件老實事嗎?罷了。眼下除了集全族之力作拼死一搏,已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想到這兒,陳族長不再猶豫,眼眶里冒著淚花,朝身后的族人們揮動了胳膊。星壁港人一看這陣勢。不待光宗發(fā)令,也齊刷刷地舉起了手中的槍棒。
一場惡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慢!”正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猛聽得光宗雄獅般一聲大吼。兩邊的人同時怔了一怔,停止了躁動。沙灘上一時間靜寂得沒有了一絲聲音。
“陳老前輩,令郎遭遇的不幸,在下的確有著無可推卸的責任!在這里,在下首先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光宗說著。朝陳族長深深鞠了一躬。
“哼!”陳族長從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
“周陳兩族紛爭已久,能有個和解的機會實屬不易,在下懇請前輩顧全大局。珍惜這種大好的機會。千萬不要讓兩姓再起沖突,傷及無辜!”光宗說著話臉色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般平靜,“至于令郎的死,在下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除非周族長回天有術,還犬子一條活命來!”陳族長語氣鐵硬,每吐出一個字都是落地有聲。
“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叫他們還命來!”陳姓人一個個氣憤地怒吼著。
“祖祖輩輩以來,你們欠我們周家的血債還少嗎?要還,你們就先還清我們的血債再說!”周姓人也不示弱,一邊吼叫一邊揮動手中的槍棒。
“不得胡言亂語!”光宗又是一聲大吼,制止了周姓人的喊叫,回頭朝陳族長又是一躬,“殺人償命,理所當然!”
“看周族長的意思,眼下倒是樂意交出兇手嘍?!”陳族長拖長聲調問。
“當時是幾個人干的事,主要兇手是誰,在下一時也沒法查!”光宗不緊不慢地回答,“如果把他們都償了命吧,在下恐怕族人不服,周陳兩姓的世仇難免繼續(xù)結下去,不是辦法……”
“周族長這是在尋老朽的窮開心吧?!”陳族長咬著牙說?!安唤怀鰞词?。就算老朽一個人咽得下這口惡氣。我陳姓一族人未必就會善罷甘休呢!”
“對,哪怕今日全死在這里,我們也必須討還公道!”陳姓人的怒火立馬又被點燃了。
“莫急,莫急,各位先聽在下把話說完!”光宗還是不急不惱。朝陳姓人擺了擺手。“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一時確定不了真兇,陳公子這條命就只好由在下本人來償還了!在下身為族長,對族人管教不嚴,拿出這條命也算是罪有應得!”
“你這話當真?!”靜默了好一會兒。陳族長才仿佛從睡夢中驚醒一般蹦出一句。周陳兩姓所有的人們也全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懷疑自己的耳朵剛才是不是出了毛病。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周陳兩姓因歷代爭斗所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光宗神情肅穆。朝周陳兩姓的人群各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一臉熱淚,無比深情地朝大家說,“希望我死之后,大家相互寬容。兩姓子孫能世世代代永遠友好下去,不得再起任何爭端!否則,變了鬼,我這顆心也不得安寧啊!”光宗說完舉起雙掌,猛力朝自己兩邊太陽穴拍下。周耀祖等人飛步上前阻止,哪還來得及?
望著倒在地下的光宗。所有星壁港人全都驚呆了。大伙兒悲哀的眼神中無不透著憤怒,眼光恨恨地看著陳姓一族人,又一齊盯住周耀祖。其意不言自明:只要耀祖振臂一呼,大家就會不顧一切,與陳姓人決一死戰(zhàn)!這些,自然沒有逃過陳族長的眼睛,也沒有逃過所有陳姓人的眼睛。陳姓所有人也個個不自覺地重新捏緊了手中的武器。望定陳族長。
“大家誰也不許亂來!”沉默片刻,陳族長猛然一聲斷喝,接下來,嗓音就變得哽咽了,“周族長為了兩姓世代友好下去,不惜舍命成仁!老朽枉活了這許多年,真是自愧不如啊!陳周兩姓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沖著周族長這份舍身成仁之心,我輩如果有人再要違背他的遺愿。再起爭端,簡直是天理難容!我陳姓所有人聽著:今后如果有人再找周娃兄弟惹是生非,就是我陳家的不肖子孫!老朽變鬼也饒不了他!”說完,陳族長朝光宗的遺體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朗聲叫道,“周兄弟。結識了你這位世間罕見的仁人君子,老朽一生之愿足矣!等等我。老哥哥陪你一同上路吧!”說完,像光宗一樣雙掌往太陽穴上一拍,身:子直挺挺向后倒下。
“族長——!”陳姓人一聲悲號,齊刷刷地跪倒在沙灘上。
“大哥——!”周耀祖帶頭大放悲聲,周姓人也一齊跪倒在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