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預測說,“質(zhì)而言之,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說不定將來還會實現(xiàn)的,因為這個世界很明顯地需要一個共同的道德標準。
梁漱溟先生的長子梁培寬說,艾愷的中文,“無論是文筆或口語,水平均甚高”。當然,以艾愷教授的中文,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中國的大儒相比,但艾愷的西方身份,卻讓他少了中國人難以沖破的時代局限與派別束縛,更直接地給我們展示出一些真相。特別是艾愷書中的副題“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兩難”,相信是擊中了諸多中國人的內(nèi)心痛處。以一般世人眼中,梁漱溟作為中國“最后的”也是最有名的儒家,代表的是中國文化中的保守派,或如艾愷教授所稱的“文化守成派”,應該是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格格不入的,但是艾愷教授揭示出,梁在這個問題上,其實內(nèi)心充滿矛盾,而他面臨的這種兩難,也是今天中國人心中的一種煎熬。
“一個全世界普遍接受的文化道德標準,這是非有不可的”
記者:在你看來,梁漱溟對西方文化的理解,他確信“冰冷的個人本位的計算”正是西方人的血液,它使人喪失了完善的生活,“人完全成了機械,要窒息而死”。這是準確的嗎?
艾愷:準確不準確,是太簡單的說法。這是個復雜的問題。梁漱溟所了解的西方文化是從書本學來的,我后來見到過梁先生,做了訪問,很明顯的,他對西方文化的了解,是比較有限的。他是從中國知識分子的立場,來看西方文化的。在他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學》這本書里,他看到了在西方文化內(nèi)的人看不到的東西。正確不正確,這很難說。
但是,再過不知道多久,他原來對西方文化發(fā)展方向的預測,說不定還是對的。
記者: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全世界的現(xiàn)代化進程,似乎都是在向西方化方向發(fā)展,并越來越喪失自己的獨特文化?
艾愷:現(xiàn)代化的過程,很自然會破壞任何原來固有的文化道德觀念。無論世界哪一個地方都是這樣,你把100年前的印度,與現(xiàn)在的印度相比,100年前的日本和現(xiàn)在的日本相比,100年前的中國和現(xiàn)在的中國相比,很明顯,走的路越來越一樣。
記者:它對西方固有的道德也是一種破壞?
艾愷:對啊?,F(xiàn)代化,即生產(chǎn)越來越優(yōu)化,效率越來越高,每一個地方都是這樣,都把原來固有的道德給破壞了。在歐洲,最明顯的是,宗教的影響力越來越弱,在美國,偶爾還會有點復興,基督教或天主教的運動,但大體上不會長期的維持下去。
記者:但同樣儒家的文化也遭到嚴重破壞???難道它更有生命力?
艾愷:對呀,中國的社會道德標準也被破壞了。一直在被破壞。它的生命力也很難說。但只有中國的文化不是建立在超自然力量的宗教基礎上的。它將來可能更容易為大家所接受。這是它獨一無二的地方。
記者: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普世的價值觀呢?如果有,就一定是西方的價值觀嗎?
艾愷:現(xiàn)在一方面是,各個地方的物質(zhì)生活,越來越均質(zhì)化、全球化,從貿(mào)易到文化到生活方式都在全球化。但是,現(xiàn)在的世界,物質(zhì)生活的問題越來越容易解決了,可是人和人的關系問題,道德問題,卻越來越不容易解決。所以,我們看到另一方面是,公共道德架構(gòu)已經(jīng)沒有了。道德上的共有的價值判斷,成為了碎片。你看恐怖分子的行為,他們覺得他們那樣做也是按照道德標準來行事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將來一定要有一個世界文化的道德標準。梁漱溟預測說,“質(zhì)而言之,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說不定將來還會實現(xiàn)的,因為這個世界很明顯地需要一個共同的道德標準。不然將來我們?nèi)祟惥头殖蔀閹讉€互相懷疑的對象。每一個群體,都各有它自己的一個標準。比如恐怖分子,就是很好的例子。
梁漱溟把中國文化的核心,放在“倫”里頭?!皞悺保幌褡诮?,宗教是建立在依靠超自然力量基礎上的,所以一種宗教很難為信仰另一種宗教的人接受。而中國的“倫”,恐怕是全世界多多少少可以接受的。
可能將來,這個普世的價值觀,也不一定是用中國文化、用儒家這個名字,但將來人類一定會有這么一個需要:一個全世界普遍接受的文化道德標準,是非有不可的。
“梁漱溟是一位被忽略的大人物”
記者:以你一位西方人來看,梁漱溟一開始對西學充滿興趣,也不是一位純粹的國粹派,但他最終會走上保守主義,成為儒家的代表人物。這里有必然性嗎?是發(fā)展中國家知識分子的必然反抗嗎?
艾愷:梁漱溟先生一向都不是什么國粹派,國粹派是把原來中國文學方面的遺產(chǎn)當作中國文化的中心,而梁先生對中國文學方面的遺產(chǎn)是無所謂的。說梁漱溟先生是保守主義,這個詞,也是不對的。起碼,應該把他叫做“文化守成者”,而保守,多多少少會有不好的含意。民國初期的國粹派,與梁先生也毫無關系。
記者:你的意思是,梁先生堅持的,是中國文化的精粹,而國粹派,則只要是中國的就要?
艾愷:對。梁先生知道,無論將來中國文化的核心會是以什么形式存在,一定會變成世界文化的一部分。而文學,那是限于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的東西,不是人類全體可以參加的。
記者:梁漱溟有很多矛盾之處。這也是你在書里說到的。你怎么看他的這些矛盾?他對要堅持中國的東西,是很堅定的,但他也很清楚,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就是要走西方的路。
艾愷:梁也有個演變過程。在五四時代,他還是主張接受民主科學的,以后,他也不是完全反對,雖然在他那本《中國民主最后覺悟》中說,我們就不要再玩那些西方的把戲了,不過,他也沒有否定科學,一向也沒有否定民主,只是覺得,在那個時候的中國,真正的民主制度是行不通的。這也不算是很大的矛盾吧。
梁先生是很標準的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樣。我訪問他的時候,他提到佛教,他對我說,他還是個佛教徒。我說,我這本書把他稱作“最后的儒家”,他說,也可以接受。談了一會兒,又談到道教,他對道教也很感興趣,說道教的思想也很有價值。過了一會,他又說,對,我也是馬列主義者,是科學社會主義者。誰能想象,一個佛教徒,一個儒家,也非常欣賞道家,還是馬列主義者,這表面上是互相矛盾的,但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是算不上什么矛盾的,因為他們原來也不是很清楚地分什么派的。
記者:如果讓你用幾句話來評價梁漱溟,你怎么評價?
艾愷:梁是歷史上的大人物,但他被忽略了。他是20世紀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是獨一無二的中國思想家。一般中國的思想家,他們在實踐上,基本沒什么活動,熊十力就是個好例子。而梁,他在實踐領域,為他的思想身體力行。
記者:但是他的很多實踐,后來都失敗了啊。
艾愷:歷史上所有有遠見的人,都會經(jīng)歷失敗。比如印度的甘地,他當時不也是失敗了?回顧歷史,梁漱溟也不能算是失敗了。說不定,未來的世界文化,越演變,就會越有點像中國固有的文化,說不定梁的思想還會實現(xiàn)呢。
“將來中國人會找到自己認同的方式,或者,發(fā)明出來認同的方式”
記者:作為發(fā)展中國家的一員,我們生下來就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落后了。我們很想趕上去,又不想全走西方的路。作為一個西方人,你怎么看這種狀態(tài)?
艾愷:你知道,現(xiàn)在的世界文化,也許是以西方文化為基礎的。不過,它也已經(jīng)不是西方的東西了。它是世界的東西了。每一個地方都對它有貢獻。你說的問題,我覺得是牽涉到認同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到底是誰?這是全世界的一個問題。世界各個地方,人的心理是一樣的,在西方也是如此。
歐洲有好多地方要保持他們的方言,在學校開設方言的課程,在愛爾蘭,固有的一種方言,只有幾個人會講了,最近十幾年來,他們也要把它恢復起來。還有專門的酒吧,你一進門,要專門講這種方言。
將來中國人以什么認同?——他們會找到自己認同的方式,或者,發(fā)明出來認同的方式。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06年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