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生我的時候,守候在產房外的爸爸接到了她的病危通知書。我想爸爸一定很擔心很無助,但他并沒慌亂。他在那個很老套的“保大人還是保小孩”的問題上選擇了保全媽媽。但近24小時后,通過剖腹產的方式我終于來到人間。爸爸得知了“母子平安”,也同時知道了我那患先天性心臟病的母親經(jīng)歷了自然生產與剖腹產的雙重苦痛。后來爸爸把這事告訴了我,在震撼之余,我也確信了我無疑是媽媽半條生命的延續(xù)。
科學界新發(fā)現(xiàn)由剖腹產出生的小孩抵抗力弱,易生病,我可算作佐證。從出生一直到上中學的12年里,我的扁桃體似乎從沒停止過發(fā)炎。此外,我春天出蕁麻疹,秋天得支氣管炎,冬天感冒發(fā)燒,年年循環(huán)往復。媽媽便送我往來于各大醫(yī)院兒童科,打針、吃藥。盡管許多老醫(yī)生都說小孩子的抵抗力不高,都愛生病,但媽媽仍因我的體弱多病而天天發(fā)愁。我忘不了她那憂愁的眼神,在醫(yī)院里她總是用那樣的眼神盯著我。
而我卻沒有意識到我的體弱多病,醫(yī)院對于我像是幼兒園,常常去也就習慣了。我感覺不到媽媽的愁,我快樂地生病,高興地吃藥……只有當這些都早已成了談資,我才驀然想起——
媽媽最怕聽到我咳嗽,直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無數(shù)個午夜,媽媽總是打開燈,到柜子里取出藥,然后喚起咳嗽不停的我,讓我吃藥,在我喝藥時,她就又發(fā)愁地看著我。臺燈昏暗的光映著媽媽憂愁的眼神,這是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畫面。為了治咳嗽,某一時期內止咳最有效的藥,像急支糖漿、枇杷膏、草珊瑚、金嗓子喉寶……我家都會有兩三盒。媽媽還四處打聽偏方,逼我吃凍雞苦膽、酸石榴泡酒、生雞蛋泡酒……可以說,各式各樣的藥陪伴我度過了童年。
四季輪回,我的病如磨石,磨平媽媽的青春活力,并在她心臟病的基礎上又添上了輕微的精神衰弱。長時間地為我在晚上吃藥使她晚上只要有輕微響動就會被喚醒。而再也難以入睡。應該說我的健康完全是由母親的健康換來的。我成長她衰老,我強壯她虛弱,她用自己的生命呵護我成長,她可以為我付出一切。
我想,我的生命牽連著她的生命。對她付出的最好回報,不是高喊“媽媽我愛你”,也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而是時刻讓她明白,我很健康,我很快樂,我很幸福。她也會很健康很快樂很幸福。
二
我發(fā)覺我的母親患上了強迫工作癥。
不是工作強迫癥,即所謂的工作狂。工作狂也許只對患者個人有害,但對于社會,工作狂們創(chuàng)造著巨大的社會財富,還不影響他人。我個人認為,工作強迫癥是人類中最崇高的心理疾病。
但很可惜,媽媽得的是強迫工作癥,其具體癥狀就是強迫我工作,看我閑著就很不爽,簡言之,就是一心想讓我得上那“最崇高的心理疾病”。
這是老病了,從我踏進學校(學前班)大門的一霎那,她就染上了這種病。學前班時沒功課,母親看到我一天到晚到處玩,覺得不適,于是便“誘騙”我學電子琴。
誘騙的原因在于媽媽受新思想熏陶,不愿逼我做不想做的事。具體方法如下:某日她拿來一臺電子琴,可憐的我把那會發(fā)聲的盒子當玩具了,玩得不亦樂乎。媽媽很高興,湊過來問“想不想學啊?”學玩玩具,肯定想啊!于是我中招了。在童年的黃金時段,我卻被逼著窩在家里練琴,一練就四年。四年里,有空她就坐在我旁邊監(jiān)督我,看我每天過得如此“充實”,空閑時間總比別人少,她就放心了。后來她甚至都認識五線譜了,還能聽出我有什么音彈錯。
但好景不長,四年后我考過了業(yè)余電子琴最高級別,于是空閑了。在強迫工作癥的折磨下,她又帶著我穿梭于各個課外班教學點,一氣讓我報了數(shù)學、語文、英語三個班??粗倚瞧诹瞧谌盏臅r間都被占用得所剩無幾,她又放心了。到了周末便高高興興送我去學校,又在家做好飯,滿臉微笑地等我回來。
平心而論,考上理想中的初中,得利于這些課外班,但從中學起,我便住校,與媽媽相處的時間就很少了。媽媽見我難得回家,舍不得我再去上課外班,便沒逼我。但由于她的精心培養(yǎng),我儼然成了“最崇高的人”中的一份子,主動報了課外班。相安無事直到初三。這時隨著周圍“最崇高的人”的增多,她的病又發(fā)作了。這次她企圖勸導我:
“你看對門李小二,每天學到兩點?!?/p>
這話聽多后,我便也不覺得慚愧了,回嘴道:
“李小二學到兩點不是因為用功,而是因為太笨了!”
她仔細想想覺得有道理,便不提了。但這兩三天她每每還會說:
“樓上王老五每周上六、七個班,聽說數(shù)學都到高中水平了。”
誰知中考結束后,我的成績反倒是社區(qū)里最高的。我正得意地想問她還該不該學李小二、王老五一干人等,她卻說:“考到學校90多名了,光院里第一有什么用?別人祝賀我,我還得表示感謝,你說這叫什么事?”
雖然媽媽這么說,但我分明看到了她嘴角溢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