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是她的第13個房客。
之前租房的客人,沒有住滿三個月的。她總看不上他們,他們大概也看不上她,總之不能長久。 她冷淡地看著這個眉眼中都洋溢著熱情的女孩,確定她也不會住太久。前面的那個年輕女子,穿得那么干凈漂亮,可還是有那么多“壞毛病”,好幾天不擦地,臟衣服也都堆到周末洗,還常常晚上10點(diǎn)以后才回來……
那天又晚回,她發(fā)完脾氣,退了房租將女子趕走了。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說什么她也不會讓一個陌生人和她共處這原本不太大的空間。她不喜歡別人,誰都不喜歡。 曾經(jīng)也不是這樣,年輕時她也是個好看的女孩,只是家境的緣故,她有點(diǎn)孤僻,不太愛說話。父母去世早,弟弟要讀書,她17歲就進(jìn)了工廠。20歲時經(jīng)別人介紹和一個開小店的男人結(jié)了婚,第二年生了個女兒。男人漸漸有了些錢,生活平穩(wěn)起來,卻不料女兒四歲時出了車禍,男人又有了外遇,把小房子留給她,帶著那個愛說愛笑的女人走了。
突如其來的傷悲幾乎一夜間讓她變得越來越不快樂,越來越偏執(zhí),充滿憤恨。也拒絕再成家,不信任任何人。 原本就沒有什么朋友,漸漸地,也沒有了往來的親人。他們都受不了她的暴戾,早時弟弟還過來,后來因為小事被她臭罵了幾次,也不再來了。然后廠子不行了,她這樣性格的人,第一個被辭了。就只剩了這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 房子有點(diǎn)舊,好在地段還好,租出去,足可以維持生活。 其實她不過40歲,可看起來卻老了。身上的衣服,色澤黯淡款式陳舊,發(fā)型古怪,眼神永遠(yuǎn)是冷淡的、挑剔的,唇角不屑地上揚(yáng)。 她是這樣孤單地怨恨地活著,似乎連死亡都憎恨。
女孩對她的神情渾然不覺,只顧打量自己安定下來的新“家”,邊看邊嘀咕,我媽非讓我找個同性合租,哪那么好找。跟她說找了個阿姨一起住,她滿意得不得了…… 女孩似乎很好說話,扎個翹翹的高辮子,并不太好看,臉太圓,個子又矮,走路有點(diǎn)難看,但真是青春,滿臉紅撲撲的……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女孩,她想起了離開的女兒,如果她活著,也該這么大了。
于是沒來由地?zé)┰昶饋恚驍嗯⒌脑?,說,快點(diǎn)收拾吧,我還要出去。 阿姨你忙你的,回來我就收拾好了。女孩笑著說。 那怎么行,萬一你亂動?xùn)|西……
她瞪了女孩一眼,堅持站在女孩門邊。 女孩一愣,繼而又笑了,你可真像我媽,什么都不放心別人做。好吧,我快點(diǎn)。 顯然,女孩誤會了她的話,可是她卻再說不出指責(zé)的話來。女孩很快把房間收拾完,然后拍拍手說,阿姨,你看還行吧。 她看了看,一句話都沒有再說,轉(zhuǎn)身走了。
她回來的時候,女孩竟然把客廳也清潔過了。桌子動過了,換了個位置,倒顯得空間大了一些;稍微有些凌亂的茶幾收拾得很整齊,連杯子都排好了隊。 女孩扎著圍裙帶著手套炫耀地站在那里看她,阿姨,這樣是不是好一些了? 她把買的東西一丟,大聲說,誰讓你亂動我的東西?
女孩怔住了,看出她真的在生氣,委屈地嘟起了嘴,小聲說,要不,我再把它們恢復(fù)原樣? 算了算了。她不耐煩地擺擺手,回你自己屋吧,以后我的東西你不要動。 女孩不再說話,嘴巴依舊嘟著,回了自己的屋。從后面看,女孩走路有點(diǎn)說不出的別扭。
那天晚上,女孩出去很短的時間就回來了,興許是出去吃飯?;貋砗笪堇锖馨察o,她聽到她半夜的時候起了一次床,聲音很輕。 租房子的時候,她問過女孩一些情況,知道她在一家書店賣書。家在郊區(qū),來租她的房子,也一定是看中了她的房租便宜。 她對物質(zhì)也沒什么奢望,也不想多掙錢,夠活著就可以了。 女孩住了下來。除了不想說話,她也挑不出女孩什么別的毛病來。女孩很安靜也很整潔,晚上回來也早,有時候在屋里打電話,聲音也很輕。很多時候女孩想和她說話,她便別過頭去。
有一次,她坐在屋里看電視,女孩回來得早一些,走到門口探頭看著她,問,阿姨,今天下班這么早?。?她不答話,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砰地就把門關(guān)上了。 女孩很識趣,不再多說多問了。 女孩都在外面吃飯。因為事先說好了,她的廚房是不包括在租賃之內(nèi)的。
那一天女孩回來得晚一點(diǎn),她聽到女孩輕輕敲她的門。起先她裝沒聽見,女孩沒放棄,依舊敲,她不耐煩地問了句,什么事?我睡了。 女孩說,阿姨,我想用一下廚房,就煮一點(diǎn)面。很快就好,可以嗎? 聲音軟軟的。片刻,她隔著門回了兩個字,用吧。 她聽到廚房里的瑣碎聲音,很快恢復(fù)了安靜。又等了會兒,她進(jìn)廚房去看。收拾得很整潔,桌子一角,還放著一枚一元錢硬幣。是女孩留下的費(fèi)用。 無名的火就升起來。她不允許別人用她的廚房不是為錢,女孩這樣,明顯是看不起她。她使勁地敲女孩的門,女孩開門,她把硬幣丟到了地上。 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吐吐舌頭,竟然彎身撿起硬幣,說,謝謝阿姨。
這次是她愣了。
以前她也沖人發(fā)脾氣,沒人吃她那一套。這個奇怪的女孩子,挨了訓(xùn)還謝她。她再急躁,也不能對著一張笑臉憤怒下去,便掉頭走了。 以后偶爾地,女孩會用她的廚房。都是煮面條,看來女孩不會做別的飯。有次女孩拿過來一些蘋果送給她。她不要,女孩說,阿姨我老用廚房你都不收錢,你也不容易。是媽媽讓人送來的新鮮蘋果,你嘗嘗,味道可好呢。 她倒無話了。 蘋果放在那里,她沒有動,又過了些天,蔫了。再過些天,壞掉了。她把蘋果扔掉了,是偷著扔的,沒讓女孩知道,
不知為什么,她有些不忍心。
很長時間了,她沒有接受過別人的好意,也沒有對任何人不忍心。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再交房租的時候,她有些吃驚,女孩竟然已經(jīng)住了三個月,這是前所未有的。 轉(zhuǎn)眼夏天到了,她換了單衣,顏色稍微鮮艷一些,只是款式舊,還是她年輕時候買的,那天出去把頭發(fā)也剪短了些。
女孩回來,看到她的變化,忍不住說,阿姨,你還是穿這樣顏色的好看,頭發(fā)要是燙一下,更好看了。 她只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然后竟然低頭去看自己的衣服。好看嗎?她不知道,這些年,哪里在意過這些呢? 那天晚上,女孩回來買了個西瓜,一切兩半,端了一半到她屋里。她沒說話,也沒有拒絕,轉(zhuǎn)頭把燒的綠豆湯盛了一碗給女孩送過去。女孩嘻嘻地笑起來。
是冬天開始的時候得的那場病,起先她沒在意,感冒是經(jīng)常的事,抽屜里有一些藥,都是吃些藥抗一抗。結(jié)果那次適得其反,藥過期了,不僅感冒沒好,腸胃還吃壞了,發(fā)燒,腹痛腹瀉,一趟趟去洗手間,渾身都沒了力氣。
后來女孩聽到了她頻繁開關(guān)洗手間門的聲音,穿著睡衣出來了,看到她白著一張臉蜷縮在客廳中央。 女孩二話沒說就打了120,然后把她攙到沙發(fā)上,自己飛快跑回去換衣服。 她皺著眉頭,壓根沒有力氣阻止女孩做什么。很快聽到敲門聲,女孩和護(hù)士一起把她扶上車,然后女孩想起什么,說了聲等等,又跑進(jìn)屋里拿了自己的包跑出來,跑得太急,一個踉蹌,差點(diǎn)跌倒。
重感冒加上急性腸炎,她需要住院。女孩辦住院手續(xù),正是大半夜,跑到街上的取款機(jī)提錢。把她安置好,坐下來,一頭一臉的汗,邊擦汗邊說,阿姨,你可把我嚇壞了。 她的心,在那一刻有些酥酥的感覺。那種感覺,從女兒離去后就再不曾有過。她想避開女孩的眼光,索性閉上了眼睛。再張開時,女孩在床邊睡著了,頭發(fā)亂了,貼在臉上。她靜靜地看著燈光底下女孩熟睡的臉,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手指碰到女孩的頭發(fā),又觸電般地縮回來。想起的,竟然是很多年前,母親還在的時候,這樣守在幼小的她身邊的情形。 心里就潮濕起來。她心里一驚,真的不知道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
住了三天的院。女孩天天來,中午和下午來給她送飯。每次她總是躲避女孩的目光,默默地吃完,看著女孩收拾好裝起來。 女孩也不多說什么,會等著她輸完液把護(hù)士叫來,然后離開。 同病房的人說,還是有個女兒好,女兒是媽貼身的小棉襖,就是孝順。 她不答話,也不解釋。
心里百感交集,女孩不是她的小棉襖,可是卻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那種溫暖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她心底多年的堅冰,她曾一再拒絕,卻漸漸地,拒絕不掉。
出院回家,看到桌上插著一束鮮花。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因為過去,從來不曾有人送她鮮花。 她的身體漸漸復(fù)原。那天女孩回來,看到桌上擺了一桌豐盛的菜。是她做的。她什么都沒說,把筷子遞給女孩,說,吃吧。 女孩沖她笑著,坐下大口地吃起來。她卻吃得很少,看著女孩貪婪的樣子,一種柔軟的幸福感在心頭慢慢升起來。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才會有的感覺,她自己知道。 冷空氣來臨時,她給女孩買了個電暖氣,說,電費(fèi)不加錢。女孩很節(jié)儉,她看得出來。女孩也不客氣,收下了,隔些天,買了只紅底帶花的披肩給她。她說,太艷了,太艷了。女孩說,怎么會艷,阿姨你還這么年輕。然后給她圍上推到鏡子前,看,多好看。
她再出去,看到鄰居和周圍的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吃驚。那天,她沖住對面的婆婆笑了笑,叫了聲阿婆。老人竟然轉(zhuǎn)頭拿了把新鮮的小蔥送過來,說是鄉(xiāng)下親戚送的,非讓她嘗嘗。她心里又有了那種潮濕的感覺。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女孩回了家,走之前,買了紅的燈籠和中國結(jié)掛在屋里,屋里頓時多了些喜氣。女孩說,阿姨,過年去走走親戚,一個人會悶的。
除夕那晚,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拿起電話給弟弟打了個電話。好半天,弟弟才聽出是她,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當(dāng)天晚上,弟弟就帶著家人過來了。聽到弟弟的孩子叫她姑姑,她一轉(zhuǎn)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初六那天,她去買了個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小豬放在了女孩床上,女孩初七回來上班。那些天,她心里開始有了那種等待的焦急,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有依賴。她不再冷漠也不再堅強(qiáng),可是依賴感,卻讓她覺得幸福。
女孩回來,抱著小豬高興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得忘形,一不留神跌倒了。 她慌忙心疼地去扶女孩,責(zé)備她,看你不小心。 女孩笑笑,沒事,我老摔跤。
那天,她才知道女孩左腿的小腿竟然是假肢。
女孩6歲的時候在母親上班的鐵礦上玩,被裝滿了鐵砂的礦車把左腿碾斷了。 她抱著女孩嗚嗚地哭了起來,反倒是女孩不停安慰她,說,沒事的,阿姨,我媽說沒出大事,還能好好活下來就是幸運(yùn)。我很幸運(yùn)呢,阿姨。 她卻哭得更厲害了,只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卻不知眼前這個善良的女孩更不幸。只是女孩努力在不幸中感激生命中殘留的那絲幸運(yùn),而她,只顧著去怨恨。
她第一次知道了,愛的力量,遠(yuǎn)遠(yuǎn)要比恨更強(qiáng)大。 早春,她在一家家政公司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快樂,熱情,充滿愛心。她還聽了女孩的話,在一家正規(guī)的婚介公司做了登記,出來的時候,她打電話問女孩,丫頭,你說,該找個什么樣的人啊? 女孩說,疼你的。 她應(yīng)了一聲,很沒出息地,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責(zé)編/朱茂星) E-mail:amfzm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