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后院或只有豬知道

月亮一下子就升起來了，我卻一點(diǎn)兒都沒有察覺，那會兒，我的注意力都放在豬身上了。后院整個白亮了起來，比下午有細(xì)碎陽光時還要亮。我給母親說我去學(xué)習(xí)呀，于是整個一下午我都呆在后院里。我的膝蓋上攤著一本書，耳朵或者眼睛卻老在踅摸別的事情。只有豬知道我看沒看書，豬臥在剛換過的干土里，一直似睡非睡的注視著我。豬一直很寂寞，有人來和它做伴兒，它才懶得再酣睡呢。

后院的前面是紛亂的家事，后院的外面是擾攘的社會，這些都讓我厭煩透頂，我就往后退，后院是我最好的庇護(hù)。我家的后院并沒有像富貴人家那樣種上花，后院畢竟不是后花園，可是被母親收拾得很是干凈。梧桐樹的闊葉子遮住了午后大熱量的太陽光，風(fēng)來?xiàng)棙潴穆渲』ǎ幸魂?，公雞還在后院墻上邊走邊自嘲：“雞咕咕，順墻屙一溜溜!”之后天快擦黑時，不知聽到了那家母雞的召喚，展翅撲棱棱飛出墻外，月上樹梢頭，雞約黃昏后，漫游去了。

我一直沒有聽到西鄰家有什么動靜，更是有些心不在焉了。我把目光轉(zhuǎn)到東邊。后院靠東鄰的墻皮已經(jīng)斑駁了。下午的早些時分，我估摸著隔壁幾家人都下地去了，就鼓足勇氣爬上墻去，豬看著我上了墻，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我才不管它呢，我并不是要去人家偷什么東西，那幾家的日子還沒我家過得好呢，再說也沒有好看的姑娘值得我如此冒險。接連轉(zhuǎn)了幾家的后院。這幾家的大門和大屋我都去過，唯獨(dú)這后院總讓我好奇，我只是想去轉(zhuǎn)轉(zhuǎn)。我順著連接的低墻下去，可是等到實(shí)地一看，那些后院的凌亂讓我大失所望。還有一個大家族，幾戶聚居在一起，后院顯得很是空曠，大樹長得老高，坡地上濃蔭密布，長滿了厚厚的苔蘚，光的能把人滑倒，滑倒了也沒人管。這一趟轉(zhuǎn)回來，我也沒有看見什么好東西，爬墻頭只是讓我把自己的臟衣服弄得更臟了。一直站著的豬看著我平安返回，撲踏一下重新臥下了。

我也坐下來，拿起書，開始一心一意的關(guān)注西邊界墻外的風(fēng)聲了。這兩堵墻已經(jīng)徹底坍塌了，母親用秋后的玉米桿堵住，可是受不了蔭涼的腐蝕，玉米桿一點(diǎn)點(diǎn)的變黑變小，老去，對面的人從后門出出進(jìn)進(jìn)竟然都能看到了。我做夢都想看到的西鄰家那個女孩子卻總是不出現(xiàn)。我想聽聽她走過時輕輕的腳步聲，或者輕輕的嘆息聲，可是一個下午都沒有，‘她去了那兒呢，她在干什么。

我那樣的豎長耳朵，盡量壓低聲音的跳起來往外看的舉動，全被豬看見了。它閃著耳朵，表情詫異，弄不大懂。我偶爾回頭想看看有人沒有，結(jié)果陡然看見豬的眼神，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嚇了一大跳。我的心里哆嗦不止，我想，壞了，豬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剛才我翻墻去東鄰幾家轉(zhuǎn)悠倒也罷了，可是我想看那個女孩子的事，怎么能讓豬看出來呢。豬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渾身變得不自在起來，我有了心事。一重重的心事。其中最要命的是：豬要是告訴母親怎么辦呢，豬是母親最看得起的東西呢，母親在給豬喂食時，常常會叮嚀豬吃好喝好呢。母親知道我在后院學(xué)習(xí)，結(jié)果我卻把心思放在了別處。母親說不定會有多么傷心呢。

怎么辦?怎么辦?我想，只有先把豬穩(wěn)住了再說吧。我放下本來就沒有看幾頁的書本，微笑著朝豬走去。我去撫摸豬。才幾下，豬就受不了了，徑直倒下，舒服的“哼哼”著。我也蹲下來，開始給豬撓癢癢。捉白白的豬胴體上那些抱頭亂竄的虱子。月光就在這一刻強(qiáng)忍住笑升了起來，亮度比平時明顯增加。周圍的院墻無限上升，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豬。

過了許久，后院的柴門咯吱～響，我和豬同時被驚起。母親一手端著給我的飯碗，一手提著豬食桶進(jìn)來了，她嗔怪的說，一個下午都沒有看見我出去喝水，也不知道學(xué)的怎么樣了。她把飯端到我面前。把豬食倒在石槽里。我看著豬吃，豬偶爾看一眼我吃，再看一下母親，又把頭埋進(jìn)了食里，豬吃得非常起勁，吃得滿臉都是飯?jiān)?。它終于沒有說出口。我內(nèi)心一陣釋然。母親走后，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再次在月光下給豬捉虱子。豬無限舒服。這個場景看上去是多么美好。很長時間后，享受完夜生活的公雞飛回墻頭，發(fā)現(xiàn)我這樣的伺候著豬，不解地?fù)u搖頭，繼而聯(lián)想起自己的秘事，不好意思的趕緊上架，準(zhǔn)備著明天一大早正兒八經(jīng)的上班講話了。

一切似乎風(fēng)平浪靜了。可是我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我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因?yàn)榻酉聛矸彩俏胰ズ笤?，我就會不由自主的去給豬捉虱子，我漸漸被自己套牢，看上去卻無怨無悔。有次去上學(xué)，幾個同學(xué)說起來，大家竟然都給豬捉過虱子，于是切磋交流了一路。我不知道在那相談甚歡的背后，他們究竟有什么把柄被隱匿在豬眼中。許多天后，我家的豬一頓吃飽，突然就被幾個壯漢綁縛了，豬“嗷嗷”叫著，臨離開后院的時候，豬的眼睛失神地看著我，意思是它沒有說，求我救它。我假裝沒有看見。頭扭向一邊。我怎么能救它呢。我怎么能救得了它呢。留下它我心里總不塌實(shí)。誰知道它說沒說說不說呢?又不是我殺的它!

西墻外，我等的那個淳美的女孩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而偶一扭頭，看見黑洞洞的豬舍，我的心里就一陣陣的發(fā)虛，感覺不是很好。想起豬知道我的事情，它雖然都不知道死在哪些人的肚子里了，還是會突然嚇出我一身冷汗。

掛在檐墻上

我從檐墻前飛奔過去時，墻“呼”的一下就朝后閃了，墻上掛的東西也隨之搖頭擺尾游去。已經(jīng)想不起我那么急究竟要去干什么。那些個小年月，我總是這么一驚一乍，一點(diǎn)兒都不沉穩(wěn)。這些毛躁勁兒，墻和墻上掛的東西都看在了眼里。它們的任務(wù)就是白眼觀塵世，所以很是替我著急。等我再滿頭大汗的跑回來時，它們陰沉著臉，伸出手來想把我拉住，輕輕斥責(zé)我沒事兒時別亂湊熱鬧亂費(fèi)力，靜靜坐著，有心情時再和它們聊聊天，比什么都強(qiáng)。它們經(jīng)見得不比人少。那時伸出墻面的檐頭將陽光切成一大片投影到墻上，掛的東西也映出陽光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而那黑陰處看上去竟然更加明亮。一只麻雀正站在玉米串上低頭狠啄，我的冒失明顯驚著了它，它警覺的抬起頭來，剛啄出的幾粒玉米順勢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滾下，像是掉下來了一粒陽光。如果是下雨天，被風(fēng)向突然掃過來的一片雨打在玉米臉上，頃刻光滑锃亮成洗白了的牙，一面墻都被淋得爽朗的笑，讓我忍不住就想上去摸它們的臉蛋兒。

陽光和風(fēng)雨在墻上磕磕絆絆地走著，墻上有許多小釘兒隨時預(yù)備著要扎它們。當(dāng)然小釘兒主要的工作是掛東西。讓我們先來看看小釘上掛的一大類吃食吧。玉米串子是最多的，檐下甚至還要崩一根鐵絲來掛，住在檐頭的麻雀飛去飛回，總要在這里停息片刻。接下來是辣椒串子蒜辮子，曬干的蘿卜條子和紅薯片子，裝在五顏六色塑料袋里的蔬菜種子，年關(guān)時一方方的臘肉和一順順的香腸?！獕w在這時直接就成了儲藏庫，來了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心里先就癢癢，嘴里也就嘖嘖了。因?yàn)檫@些東西的裝飾，墻體給人的整個感覺是一幅徹頭徹尾的壁畫，那個躲在畫面后的作者真是實(shí)力雄厚。我們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會發(fā)現(xiàn)墻上的東西在注視你。甚至它們還會在氣色的映襯下隨意變動，比如有時候你會感覺它們就堆成了浮雕，斑斕得很有硬度。這樣客來時主人很容易就能做一桌不錯的宴席。飯熟后大家就蹲在墻下吃，吃完了說話，有人出去串門，有人只顧著默坐。墻上的這些作物都在一旁靜聽，聽見人的話音里多次提到自己，就互相交頭接耳的含笑打個招呼。墻的前世是地里的水土和柴草，它們和這些掛在自己胸前的作物的感情比人還深。這些作物是墻體佩戴的勛章。它們所帶來的炫耀一浪高過一浪。

人們的話音里還更多的說到了農(nóng)具。是的，農(nóng)具也是掛在墻上最多的東西，夏秋忙完之后，鋤頭、鐮刀、籠子以及犁鏵、鞍韉等等更大的家伙都被掛在了墻上。我一直心存懷疑：它們那么沉重，怎么能掛的住?那么只有一種解釋：它們肯定是累到了極點(diǎn)，極需要酣暢淋漓的大睡一覺，就像人困乏至極，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入眠一樣。如果實(shí)在沒有枕頭，找不到一個可以依偎的東西，那其實(shí)也不要緊，一個乏人走著走著就能掛靠著空氣睡著。我在大城市里坐公共汽車時，常能看見那些抓住扶手打瞌睡的民工，盡管車身搖搖晃晃，但他睡得很是香甜。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那些掛在墻上的農(nóng)具。太累讓它們很長時間都不會醒來，它們保持一個姿勢，連個身都不翻。它們需要長時間的休息。人們的談?wù)撍鼈兟牪灰姟?/p>

人們在談話時，我大多也聽不太懂，就只顧著默坐。坐困了偶爾在院里走兩圈。踢踢院子里的土，看看屋頂上長出的學(xué)名叫“瓦松”的“風(fēng)不浪蕩”，猜想雨來時垂下的一簾“房檐水”，就感覺直立起來時人和墻是那樣的相似和渾然一體。那時我的板凳上好像還攤開了一本大書，我正看的非常大的書，所翻閱的那篇文章非常長，長得似乎永遠(yuǎn)也讀不完。到頭來我只記住了其中唯一的一幅插圖：一個狐貍被人追趕，沒地兒可逃，看見墻上有一個衣架，就迅速把自己掛在了上面，追趕的人走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岸嗝唇苹暮?”我聽見誰這么說了一句，驚訝的扭過頭去，原來我在看書時，整個墻面和上面的東西都湊到我脖子后和兩耳邊偷朝書上瞅。這時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暴露則都吐吐舌頭迅速的復(fù)歸原位，表情平靜。人們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天色逐漸昏暗了下來，檐墻上的物體模糊而靈動。我揉了揉生澀的雙眼，盯著檐墻看，盯的久了，墻上竟然有了許多人在走?？窗。麄兲嶂r(nóng)具下地了，然后拉著玉米、麥子、辣椒等等回到院子里來。他們預(yù)留下種子等到來年再撒。有客人來他們熱情的招呼。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健壯的兒子和素美的女兒，他們說說笑笑。他們是這院子的上一世，上上上上一世，也或許是這院子的下一世，下下下下一世。他們之中該走的從未遠(yuǎn)離，該來的早已經(jīng)到了，所有的影子都在墻上走著。那些掛著的東西也都是為了他們準(zhǔn)備的。那些墻上的泥皮、柴草，連著他們的體溫。他們不管不顧的過著自己的生活。在逐漸加濃的夜色里，并不想嚇唬我的他們加濃著我的恐懼。我大聲的哭了出來。一點(diǎn)兒都不敢停留，飛奔出幽深的院落，呼喊著去找尋父母。檐墻上的人們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父母剛剛送客回來，接住我，疾問：“咋了，咋了，咋嚇成這樣?”我哭著說：“檐墻上有人!”父母長出了一口氣，“唉，這孩子，又說胡話!”然后摸摸我的頭，把我放在炕上。全不當(dāng)一回事的，又各忙各的去了。我順著窗子看出去，墻面果然平平靜靜，只有父母于燈下忙碌的身影在上面大大地晃。

那一陣子，我老是這樣，晚上睡醒，會發(fā)現(xiàn)那些人還跑到屋里的墻面上，不停的來來去去。我想起有一回村里放電影，大老遠(yuǎn)趕來的放映員忘帶帆布幕了，直接就放在了誰家剛刷涂好的一面白墻上，人帶著故事就在墻上跑來跑去，手榴彈也在墻上炸來炸去，墻真要被炸成稀巴爛了，我真是替墻捏了滿手心的汗?？墒堑鹊诙煳覐哪敲鎵ο伦哌^時，凝神良久，拍拍敲敲，墻怎么好好的。我煞是奇怪。呀呀呀!沒想到原來他們都鉆到墻里面去了。這個想法讓我害怕的叫醒疲累的母親。告訴母親電影上的人都從墻里出來了，母親點(diǎn)亮煤油燈，輕輕拍哄著瞎說的我，抱著我一直坐到天亮。晨起后我在檐墻下背課文。背著背著就會停下來，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檐墻上。有時檐墻上什么也沒有掛，墻上的釘子會莫名其妙掉下來，空空的繩子和鐵絲會一晃一晃的打秋千?？隙ㄓ惺裁次铱床灰姷木`在作怪。它在逗我玩。我托著腮幫疑竇叢生。從那時起我就夢想著哪個精靈會過來把我提起。指給我看一家人在院子里忙活，看一村人在村里忙活，看一城人在城里忙活，看一世人在世上忙活。我已經(jīng)清楚的看到了他們忙活的前景，但是精靈讓我內(nèi)斂住一切。讓我別不忍心，急著告訴他們結(jié)果。我還看見一批人把另一批人掛在一邊，任那些名字再呼求也沒有用。而到最后，掛別人的人也被掛了起來，干成了風(fēng)里的一個咸蘿卜條兒。

到最后，僅僅這樣的一個小念頭，就把我徹底想老了。唉，那些前世或者后世關(guān)聯(lián)著我的人啊，你們沒時間管我時，請幫個忙把我掛在檐墻上，我會瞇著眼睛，看著你們飛奔出去，又急速而回。靠在我腳根下那些曬太陽的老人們，也正瞇著眼回憶他們過往歲月里抓住或者沒抓住的扯淡事兒。他們和我一樣，看著你們的闖蕩，輕易不露聲色。

我們和大地的緣分總會走到盡頭

那一年地里的麥茬，我們再也懶得鏟翻，一任它枯白下去。我們加緊收拾行裝，沉浸在去往城市的喜悅之中。我的祖母還健在，邁著小腳從老村里趕來，她支著拐杖坐在一邊默看，許久了，問：那你們都走了，地咋辦?我們說已交給生產(chǎn)隊(duì)了，由人家分去。祖母自言自語：那你們沒有地昨辦呢?我們都笑了，不再理她。我們?nèi)绱舜颐Φ倪M(jìn)入城市不就是為了不再累死累活的種地嗎?在當(dāng)時，極度亢奮的我們并沒有想到祖母言語中滲透的深意。

從老家到城市，坐車也就最多兩個小時的時間。那路邊一閃而過的一大片土地都和我們無關(guān)了。地成了我們留在村里沒有干完的最大的事情。

我們有誰設(shè)身處地細(xì)想過地的處境?我家的那六畝地在村里肯定一下子就抬不起頭來了。它們成了邊緣。在過往的日子里，它們被我的父母寵壞了，它們吃得很好，長出的莊稼也很豐盛，因此心高氣傲。它們沒有想到，在那時，自己已經(jīng)很是惹周圍的地生氣了，那些地偷偷告訴主人它們的不是，主人開始還不以為然，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太熟，下不了狠手。但經(jīng)不住地的讒言漸進(jìn)，拗不過地的掰扯。人和地是相輔相成的，成色不好的地也就這樣教壞了成色不好的人。我家地里的莊稼就間或受到黑手的攻擊。不過并沒有釀成大的事件?；蛟S那下手的人鏟掉幾棵玉米后良心發(fā)現(xiàn)j想起了我父母親對他們的無私幫助。但等到我們離開村莊。這種顧慮就徹底消失了。我們帶不走我們的地。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宰割。地自己的好并沒有在大家中落下好來。它被人無限詬病和惡毒攻擊著。它沒有學(xué)會自我保護(hù)，總是像麥子一樣鋒芒太露，像玉米一樣高人一頭。出類拔萃的它到最后萬萬不會預(yù)料到竟然先被自己的主人拋棄了。這個毀滅性的打擊使它的命運(yùn)從此不由自主。 季節(jié)不等人，很快，我家的地就被其他的地蠶食了，或者生吞了。當(dāng)年它就勢單力薄，虛榮心過度的膨脹也使它沒能潛下心來練就過硬的本事，之后它就更不是別家地的對手了。它被收編了。它的所有反抗都是無效的，因?yàn)闆]有人在乎。它不愿意結(jié)豐碩的果實(shí)，不結(jié)就不結(jié)，在別人更大范圍的地里，少了你的貢獻(xiàn)一點(diǎn)兒都看不出來豐欠。別人和我家的地沒有過深的感情，更不用說過命的交情了，他們感覺就好像在白養(yǎng)別人家的娃娃一樣，心里如是隔膜因而不舍得過多投資。他們或許也一直認(rèn)為我們總有一天會榮歸故里，繼續(xù)種地。他們最講實(shí)際，他們才不會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那么我家的地，它會不會埋怨我們。在凄風(fēng)苦雨中呼喚我們回去?？墒俏覀冊趺茨芑氐萌?我們走的時候，原是想著要回去的。在走不到前面去的時候，在一步都不想往前走的時候，在路走斷了的時候，被風(fēng)吹回去，被雨淋回去?？墒锹穮s一直都朝前不緊不慢地走著，沒有任何要嘎然而止的跡象。生活過得并不是很好，可是也不是很糟。這樣我們就下不了要突然卷鋪蓋回去的決心。中間我們也間斷回去過?？赡嵌嗍菐е环N省親或者炫耀的性質(zhì)。我們常常要去看我們的老房和老院。母親對自己打下的這半壁江山依依不舍。她說真不明白當(dāng)年我們?yōu)槭裁匆蚕逻@些家業(yè)到城里，城里能干啥?她提議過年時我們回去住上幾個月，掃凈塵土，睡在炕上，她在灶間升起炊煙。但是我們都沒有呼應(yīng)。我們都忙。母親就說，要不把老房老院統(tǒng)統(tǒng)賣了，既省得扯心，興許還能賣上幾個錢，院子里的那幾棵長相壯實(shí)的桐樹她也讓鄉(xiāng)親估了價，可是臨了要回去張羅砍伐時又沒誰拿這個注意。城市生活讓我們變得對一切無所謂。我說老家那些東西能賣上幾個錢呢?還不如先留著，也是個紀(jì)念，說不定我那天要寫長篇小說了，那里是最好的地方呢?可是什么時候，我才能靜下心來寫長篇小說，我現(xiàn)在連讀一篇小小說的耐心都沒有。連浮躁的城市都聽明白了我純粹是在狗屁胡說。

而許多次回家我們都沒有去看地。地里的昆蟲、草、田鼠洞的日子都怎么樣，我不得而知。我猜測草應(yīng)該揚(yáng)眉吐氣了，它當(dāng)年總是剛一露頭就被母親收拾掉，現(xiàn)在沒人再管，可以一氣兒瘋長，高興得整天小曲兒不離口。田鼠也有了撒歡的理由，因?yàn)樗亩纯跓o人來堵了。昆蟲也無人來捉。玉米蟲懶散而肆意的躺在玉米臉上睡大覺，而玉米大氣都不敢出——這些事情肯定在我家的地里發(fā)生著。我曾經(jīng)還思謀著找個機(jī)會，去會會那些如今種著我家地的人，提些禮品，拉些家常，末了告訴他們對地好些，我家地的底子還是很厚的，稍微經(jīng)管就會有豐碩回報的。你們在城里有什么事兒需要幫忙就盡管來找我。我雖然活得并不豁亮但我豁出命去都會盡力辦到——可一轉(zhuǎn)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姓啥為老幾呀，又不是我讓人家種的地，地是生產(chǎn)隊(duì)重新分置的，我怎么好去給人家提這個建議，落這個人情。人家愿不愿意種，想不想種好全是人家的事，我根本就沒有插話的地兒。這最后的一件事沒有做成，讓我的土地失望透頂。它不肯見我，埋著頭躲在了大地的深處。

我和地的緣分到了盡頭。麥茬滿地，滿地心事。我想地在起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肯定像那些拿到退休通知書的人，一下子就老了。麥茬成了地一夜間枯白的須發(fā)。我徹底把地扔了，把農(nóng)具扔了，房子，院子以及村莊都扔了。之后我走到更大的一片麥茬里。我只圖一時之快，而反過來它們給我的懲罰讓我一生都無法躲過——它們收留下了我隨手扔掉的自由淳樸的天性，任我再呼喚也不肯還我。我只好帶著一具似是而非的面孔在城市里流浪。我的雙腿不再有機(jī)會被地里的麥茬劃破，刺一條條明顯的白道道，慢慢洇成血痕，可是它依然在夜里難受的困痛不堪，在燈下去找又什么都沒有。我只能在睡夢里看見自己在地里轉(zhuǎn)悠，收音機(jī)在地畔上響著，城市里好像是發(fā)洪水了，好像又辦運(yùn)動會了，總之離我很遠(yuǎn)，現(xiàn)在我整天就被這些信息包圍，可是它們離我還是很遠(yuǎn)，我像其他事不關(guān)己的人一樣學(xué)會漠不關(guān)心。后半夜的夢里有人好像在追我，我在麥茬地里拼命瘋跑，老也甩不掉追我的人。我聽見地在前面張開雙臂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讓我藏身在它的坑洼處。我猶豫不決導(dǎo)致翻身而醒。醒來后則將這一切很快遺忘，一眨眼又是好多時光。我的愛人有時候問我：“現(xiàn)在人們正在地里做什么?”我支吾著回答不上來?！斑@一場雨對土地好不好?”我依然不知道。

我再也找不著我家的地和在大地上揮汗勞作的我。我變得煩悶異常百無聊賴，總是不能把自己在逼仄崗位上所從事的活計(jì)看成是種地，它們多少都有些飄，有些不實(shí)在。我無法說服自己堅(jiān)持到底。起初我進(jìn)城是為了圖個輕省，到頭來卻收獲和背負(fù)了比別人多得多的沉重，沒有人告訴我這其中的緣由。在前一個夏天，我還在彎腰“嚓嚓”割著麥子和草，在第二年的夏天，地看不見我的影子了。那時候我覺得一件事情干得太久就沒多大意思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有哪一件事情會讓人們一直干著都覺得有意思。我把過去的和手頭的事情都撂荒了，這些不斷重復(fù)的事情倒戈過來，也把我撂荒了，我越來越不認(rèn)識了自己所遭遇的人和事。我們捆綁在一起，在宿命里，日漸荒疏下去。

春天黃昏的自行車

是春天下午的晚些時分，在家休病假的我從地里散心回來，看見家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是住的最遠(yuǎn)的一個老親戚來了。他正和父母坐在屋里說話。我進(jìn)去打過招呼，就不知道該做什么了。于是出來，給自己下了一道看管自行車的任務(wù)。這是一輛加重車，被兩只架子笨笨的撐著，卻也穩(wěn)當(dāng)。我摸摸它粗粗的大梁，厚厚的后座架，沒了前擋泥瓦的大輪子。充滿木氣的腳蹬板。還有鈴當(dāng)，已經(jīng)很圓滑了，像誰發(fā)亮的腦門，聲音要使勁擰，才能嘶啞的出兩聲。最后是閘，我把自行車的后輪轉(zhuǎn)起來，再使勁捏閘，捏了半天，車輪才緩緩?fù)Ｏ隆?/p>

這樣一搗騰，我渾身出了汗。坐在門墩上，歇。不過，我和這輛自行車也就如此混熟了。自行車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誘惑，我分明聽見一個聲音在喊我：來呀，騎我!我真是受不了這種挑逗。剛學(xué)會騎車卻沒有車子可騎的我心動了。我手癢腳癢，想去過把癮。這時我想起班里有個很特別的女同學(xué)，好像就住在親戚所在的遠(yuǎn)村里。她皮膚白皙，臉型清秀，學(xué)習(xí)那么好，卻總不怎么說話。已經(jīng)有陣子沒見了，我準(zhǔn)備偷偷去看看她。

確定目標(biāo)后，我悄悄起身，朝屋里瞅瞅，他們正說得起勁呢，看來親戚一時半會還走不了。那么我快去快回，應(yīng)該能趕得上。下定決心，我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我慢慢啟動自行車，爭取不弄出絲許響動?？勺孕熊噮s要故意搗亂似的，突然“咯吱”叫了一聲，像是后輪子和擋板摩擦了一下，嚇得我趕緊站住，發(fā)現(xiàn)沒有動靜時，才再次發(fā)動，這次我一手扶住車頭，一手提起車后座，躡手躡腳緩緩前行。我像是一個手段并不高明的偷車賊。幸好村道里人并不多，不然我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會被懷疑。

我終于把車搬出了村子，站在村外通往親戚家的路上，定好方向和姿勢。我長出了一口氣，又給自己鼓足了氣。我雖說學(xué)會了騎車，可技術(shù)并不是非常熟練。況且我是用小型車學(xué)的，對付這樣的大家伙還是第一次。不過我的情緒很飽滿，狀態(tài)整個被緊張和莫名的興奮烘托的極好。不管其它了。我雙手緊緊握住車把，左腳踏在腳板上，右腳猛的蹬地，車開始朝前滑了，有幾次都拐到一邊去了。幾次下來，我受夠了趔趄，可是一想著要快見到那女同學(xué)了，就打消了退縮的念頭。重新站好，重新啟動，等車轉(zhuǎn)的正歡時，我一撇后腿，可能是腿短車大，掄的不夠高，腳踝稍微的磕碰了一下座墊，麻酥酥的激流頓時傳遍了全身，但也只是一會，巨大的喜悅之流就淹沒了它。右腳成功的硬著陸在踏板上?？墒墙酉聛淼那闆r比預(yù)想的要糟。我狠勁的踏腳板時，腳板卻只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踏的越快，轉(zhuǎn)的越快，像是車子在幸災(zāi)樂禍的“叭叭”鼓掌。原來它在這兒等著我呢，它終于讓我上當(dāng)了，我被晃蕩的不輕。小小的單薄的我被凌空架在車上，如果不趕緊掛住檔，摔下來的后果大地心里最清楚。大地在替我干著急。它附耳傾聽著有沒有人聲傳過來，可是奇怪的很，我每次需要人幫忙時，總是看不見一個人影。大地替我揩去不斷滲出的豆大的汗珠。眼看著車子的慣性就要用到盡頭了，若再不轉(zhuǎn)上我就會被毫不留情的投進(jìn)大地的懷抱了。我不想就這么輕而易舉的放棄。最后一次鼓足了勁。我后來上班時，長時間使用一臺舊式的電腦，網(wǎng)速賊慢，每次啟動要進(jìn)入網(wǎng)站時，一點(diǎn)是黑屏，再點(diǎn)還是黑屏，如此反復(fù)十多次，才能進(jìn)入。我就想到了騎車的經(jīng)歷。還有我在等公交車時，等了半天都不來，別人說走吧，我說再稍等一會，果不其然，車來了。事情往往就在最后的一堅(jiān)持中峰回路轉(zhuǎn)。不用說。那次我最后還是找著了感覺，檔掛上了，輪子正常轉(zhuǎn)動了，我出發(fā)了，晚風(fēng)吹來，渾身清爽。

可我不能分心去看兩邊景色，專心致志的騎車，我得說，駕馭這樣笨重的家伙，自己的確一點(diǎn)都不敢馬虎。一個一個的村子甩過?；馃岬募で樵谛男嘏砼取Ｎ翼樌诌_(dá)了那個遠(yuǎn)村。村子里很是寂靜。不知道那個女孩家住在那里，我就騎車在幾個巷道亂轉(zhuǎn)了一通，朝每個黑黑的門洞里匆促的張望了一下。我不能去親戚家所在的那個巷道，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可就壞事了。我最終只能無功而返?；貋淼穆飞?，暮色四起，在我的心里化成一陣陣憂郁。這時另一股勢力趁機(jī)迅速搶占了上風(fēng)：你快別去想她了，你得趕緊回去，等到親戚回家前把車子復(fù)歸原位。我騎得飛快，汗干了一層又出一層。

等到一頭扎進(jìn)村子，我老遠(yuǎn)就看見父母和老親戚站在門口。他們看見我出現(xiàn)，焦急的呼叫著跑過來。我?guī)缀跏菑能嚿巷w落了下來。連人帶車摔倒，車重重的壓在了我的身上。親戚忙扶起輪子還轉(zhuǎn)得正歡的車子，父母一邊扶我，一邊讓他趕緊趁天還沒有黑實(shí)回去，他看我沒多大事兒，掉轉(zhuǎn)車頭，好像一點(diǎn)都不敢再耽誤，騎上去，腳踩著踏板空轉(zhuǎn)了幾圈，朝后揮揮右手，就走了。我看著他，哈哈笑起來。父母斥責(zé)我差點(diǎn)誤了大事，還好意思笑。我就抿住了嘴，這時感覺渾身像散了架的自行車，到處都響亮的疼痛，回到家中，一頭栽倒，連睡了幾天。

我一直沒有告訴父母我騎車去了何處。

這是90年代初的事情。我和那個女孩做了一年的同學(xué)，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一個照面都沒有打。之后我轉(zhuǎn)到城市上學(xué)，騎自行車回過幾次老家，有一天到老親戚家玩時，發(fā)現(xiàn)她家和親戚家就住在一條巷道里，距離也不是很遠(yuǎn)。我斗膽以同學(xué)的身份去探望了一下。和她的母親、哥哥聊了半天。她碰巧不在。她多虧不在。她只是我在那個春天里假想出來的目的地。陌生的她，陌生的自行車，陌生的自行其是的我。一切都稀奇古怪。

不知道那輛加重自行車后來的命運(yùn)如何，那輛飛鴿牌的、或者是永久牌的自行車。它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只永久的飛鴿。當(dāng)我在城市里的自行車被一偷再偷，最后索性再也不騎時，我常常就會想起它，想起它和我較勁的春天的黃昏。想著去給它上上油，緊緊輻條，擦擦灰塵。如果它還在。

可是它肯定不在了，像老親戚一樣不在人世。像那個春天的黃昏，一個少年騎著自行車的瘋跑、狂奔，被他無限浪擲和強(qiáng)力透支的病體和稚情一樣。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