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坍塌
該矗立的永遠矗立,該坍塌的注定要坍塌。
幾百年前的馬蹄聲碎,變成了令人恐懼的寂靜。
青花瓷的瓦礫,在草叢下做著錯彩鏤金的舊夢,一粒銅子兒靜候在那兒,幻想著再次回到那一雙雙布滿汗?jié)n、布滿香息、甚至是布滿欺騙、布滿陷阱的手中。
不敢想象那廢墟下的夜晚是怎樣的令人恐懼又是怎樣的令人肝腸寸斷。
過去的永遠的過去了,周遭是一派地老天荒般的寂靜。
靜成一團焚香打坐的梵音。
靜成一座迎風聳立的佛塔。
九十九位僧人端坐誦經(jīng),我也身在其中。心,如輕盈的睡蓮。佛燈在黑暗的甬道里點燃,一燭香火,開啟了百年前的一只銹鎖。
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已準備好了紙和筆,還有一顆永不安寧執(zhí)意流浪的靈魂。
空空蕩蕩的戈壁,我們彼此都在莊重的收藏對方。
靜,靜成一只忘記了歸程的倦鳥。
靜成一只沒有聽客的謠曲。
隔河相望
腳下的黃沙綿軟陰柔,對岸是紅色的泥土,在濁流的沖撞下,亢奮激越。
涌動著,像血。
沙柳和芨芨草素面朝天,健康成長。蒲公英是野孩子,無知又快樂。這些流浪兒蒙沌不開,四處闖蕩。幸運者復入泥土,日后娶妻生子,安居于紅泥土:不幸者則跌入河水一命歸天。
對岸是紅色的泥土,葵花一樣的女人,高粱一樣的漢子,在紅泥地里偷情。
瓜果一樣豐滿的卵子,在河里孵化,在岸邊長大。
泥土帶著羊水的血腥,布滿天空。
泥塑的人重歸泥土后,依然是泥土。
泥土再次聚集起來,擠壓濃縮,又是紫海棠一樣的人。
泥土總是沉默,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嘿!紅色泥土上,一對男女扶犁走過,犁鏵的鋒刃劃開地母的子宮,播種下屬于它自己的后輩兒孫。
召灣以及更遠的地方
麥秸葵桿豆秧,陳尸于村頭路邊。
泥做的村舍敷上一層凄美的底色。
再往前,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前面是召灣,一闋青春版的愛情故事,引領我走向那個遙遠地方。
召灣曾上演過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故事,召里年情的喇嘛哥哥,在一個月影疏淡的夜晚,領著心上的小妹妹私奔。夜里沙暴驟起,黑色的沙丘活埋了這對情侶。
北斗七星還有那一彎素月,一同欺騙了這對情侶,否則,為什么不為無助的旅人指認歸程?
十二月的冰輪碾過巨大的墳場,馬蘭花抱蕾的季節(jié),喇嘛哥哥的墳頭依然是墳草青青。
召灣還是那副古板的面孔。
常有人看見,入夜后,一對素衣男女,隨風而來相依而行。
卷起衣袂就像那個傳說一樣,古舊、凄荒。
走靖邊
走靖邊,我們的車就像是一只匆匆趕路的甲殼蟲穿行在毛烏素沙漠的沙粒上。
統(tǒng)萬城,似一艘白色的沉船,沉寂于瀚海的渺茫之中。
就這樣,一千多年過去了。
登上高臺,沙原連到天邊。當初的匈奴王赫連勃勃曾登高驚嘆:“美哉斯阜,ll缶廣滲而帶清流……”
許是上天的恩寵,當年這位匈奴帝國的君主,則是一個天生的尤物。“身長八尺五寸,腰帶十圍,性辯慧,美風儀”,這分明是一幅美男子胚子嘛!也正是這位“美風儀”的君王竟然會笑嘻嘻的割下敢于犯顏直諫臣子的舌頭,剜出敢于正視他士卒的眼睛。
周圍是一片笙歌鼓樂,身邊是如云的美姬,枕邊是大夏帝國短命的美夢。
赫連臺枯朽的尸身,陳橫荒沙,那張蒼白失血的面孔,借得千年之后一個傍晚的幾朵殘陽,為自己注入些許冰冷無聲的血色。
赫連臺在晦暗的風雨中,漸遠。
那一柄沾滿冤屈血淚的龍雀寶劍,也早被遺忘在沙海深處,夜夜接受著滿目荒沙的拷問。
赫連臺悲歌絕唱在歷史的深處,放眼望去是“風沙滿眼斷征魂”。今且聽,風動沙頭,夜夜悲歌!
胡楊
額濟納,神秘、淡定、寥遠。
我搖響一只駝鈴,企望把你丈量。
胡楊繭子是胡楊的傷痛,咸澀清亮的淚光里,閃過了孤鷹盤旋的蹤影。
幾百年就這樣過去了。
胡楊裂開的傷口,流出了那個漆黑的夜晚,一支鋒鏑射穿了剛剛蘇醒的黎明。胡楊依然站立著,舔著自己的傷口說:“黑將軍,就像我們這樣,站立著!”
又是幾百年幾千年過去了。
胡楊的葉子,由銅黃變成了血紅,一枚簡牘在一河虎虎的水聲里,悚然驚醒。
無數(shù)棵胡楊穿著鎧甲倒下。
無數(shù)棵胡楊頭戴金冠站立著。
這樣的樹,倒下或站立的都同樣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