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光流轉(zhuǎn),陜西詩人耿翔這些年來雖身居鬧市,卻更加沉潛,思考更為透徹。思想更加成熟,左手詩歌,右手散文,創(chuàng)作一直很活躍,并取得了不俗的成績。近期創(chuàng)作的《馬坊書》系列組詩與散文,更是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令人矚目的是,《馬坊書》以系列散文與同題組詩兩種形式,營造了一個中心——詩意馬坊,成為近期的重要收獲。
歷經(jīng)生活的磨礪,詩人耿翔從喧囂與繁華逸出,心靈退守到鄉(xiāng)土深處,堅守多年來執(zhí)意經(jīng)營的漢語詩性營構(gòu)訴求,用心挖掘著一個叫“馬坊”村莊的內(nèi)在靈魂?!霸谶@塊出了長安,沿著那條向西的絲綢之路,很古典地經(jīng)過茂陵、昭陵和乾陵,往北飄進更古典,在詩經(jīng)里被叫做豳風(fēng)之地的馬坊,我不只認識一路的草木,還惦記著一匹栗色的馬曾經(jīng)多少次看過我的眼神。”這就是馬坊,詩人安放靈魂和詩歌的故鄉(xiāng)。愛土地愛自己的家園,這是一個詩人作家應(yīng)有的文學(xué)良知。詩人耿翔總是小心翼翼地以一種隱秘的姿態(tài)守望馬坊,“透過草色,我遙看馬坊/在靠近一個播種者時,他藏在身上的/那些氣息,給我傳遞泥土的/隱情”,在這里,與其說是詩人有意逃避外面這個喧囂的世界,還不如說是他在記憶中苦苦追尋情感的自我本真,追尋遙遠的落色歲月與風(fēng)塵。
詩人耿翔從鄉(xiāng)村進入都市,但他血管里仍流淌著鄉(xiāng)土的血。托爾斯泰在《藝術(shù)論》中說:“只有當藝術(shù)家找到了構(gòu)成藝術(shù)作品的無限小的因素時,才可能感染別人?!痹娙硕啻螌懙今R的呼吸,鳥的叫聲,羊,以及苜蓿花等事物,其中馬和羊是他反復(fù)吟誦的兩個意象,從中,可以看出它們在詩人心中的地位和深刻的內(nèi)心感觸。詩人說,“我的記憶中,那匹棗紅色的馬,就是父親前世的轉(zhuǎn)生,我對它的崇拜,就像是對~村人的崇拜。一位鄉(xiāng)野男孩,我有太多的時間,在這里折磨陽光和泥土,也有太多的野性,在這里折磨莊稼和牲口。那些小時侯的粗俗,早已被鄉(xiāng)間用淳樸原諒了,我仍需要承認,我糟蹋過莊稼,我鞭打過牛羊,我捕殺過飛鳥,但從未抽過這匹棗紅馬一鞭子?!睂︸R的刻骨情深由此可見一斑。
詩人認為“馬是父親前生的轉(zhuǎn)世”,對馬懷有特殊的感情,其實對羊的感情也是很深沉的。至少“羊是我寄放在馬坊的一群兄弟”。耿翔出生在渭北,一個叫耿家村的山村里,七歲那年,由于一生放羊的父親,被溝頂上飛來的土石塌傷,他不得不接過父親白天一直不離開手的羊鞭將羊群趕到落滿雪的山上,在山村的溝道里,放一個冬天的羊。可以想象,在那樣寒冷的冬天,他與羊相互偎依取暖,聆聽羊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所以在那個孤寂的歲月里,他多么希望羊能說話,“假如羊會說話,這面落在/夕陽里的山坡,就會轉(zhuǎn)換另一種姿勢/陪伴誰,聆聽羊的語言”,“可惜它們不會說話。這個世界上的許多隱秘,還能在擁有羊腸小道的鄉(xiāng)土里,被原生態(tài)地保存著。我的馬坊,也因有這樣的物種在莊稼以外的地方出沒,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也就與人有了許多解不開的牽掛?!边@段經(jīng)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多年以后,有關(guān)羊的詩歌在耿翔筆下大片地茂密生長開來,如《羊:永遠的藥味》等。
此外,詩人還不遺余力地描寫了鄉(xiāng)村的風(fēng),植物,以及鄉(xiāng)村的荒蕪等?!霸诘诌_故鄉(xiāng)的路上,不要問我/風(fēng)為什么呼嘯?我想在風(fēng)中飛揚的/馬匹,也不一定知道”,詩人認為“風(fēng)是故鄉(xiāng)的呼吸,爬上溝坡/還要翻過山梁”,在詩人筆下,風(fēng)是具有靈性的,有生命的,它爬坡,翻梁,它偷聽莊稼的心事,親吻雜草的腳跟,穿過父親的脊背,吹亂母親的白發(fā),匆匆忙忙走過村莊,“在這么大的鄉(xiāng)野上/要看到更好的日子,風(fēng)/只有呼嘯著”。詩人“像叫最親的人一樣/讓我在田野,不放棄生長的空曠里/叫一聲植物們”,“植物們,我要從天空/放下一個人的目光,從泥土的/裂痕里,喘息著親近你們”,面對鄉(xiāng)村的荒蕪,“如果需要,我會從身體上/咬牙取出,某一塊彈性很好的皮膚/補貼鄉(xiāng)村,留在我心頭的/一些荒蕪”。“甚至取出,一塊部位最關(guān)鍵的骨頭,我都愿意。因為我的身體,是生長在鄉(xiāng)村里另一種可以移動的莊稼,它被反復(fù)滋潤著?!?/p>
詩人更多的情感仍然系于村莊里的父親、母親與鄉(xiāng)親們。
母親,則是詩人一生的心痛。這種痛一方面源于母親的病痛,另一方面源于母親給予自己生命,自己帶給母親苦難的生身之痛。在《一只藥鍋》里,詩人深情地寫道:“天就要黑了,被雪映得蒼白的屋檐下,我為母親熬藥?!倍@只被懸在半空的藥鍋,是“村子里最神秘的器物”?!罢l能把藥鍋移走/誰就能把母親身上,那些藏出根須的/病痛,替我移走”,而在一個雪天,“一生善良的母親,只在縣醫(yī)院的病房里,讓我守侯了她一天。子夜時分,隨著越飄越大的雪花,母親帶著一身的病痛,移開自己也移開那只藥鍋,安靜地走了。一個人用三十年的撫養(yǎng),只換取一個人一天侍候,我與母親的這種分別,會讓我一生心疼的。悲涼過后,面對那只母親用過的藥鍋,直至今天,我也不敢說:我聞到過藥香?!?/p>
而父親,我們從中讀到的更多的是父親的淳厚,善良,撐起~個苦難家庭的堅韌,和在那個只求活下去的年代里,仍供孩子讀書的理智與通達?!拔乙詾檫@篇要專寫羊,寫著寫著,又寫到父親了。事實上,能在我心里扎下根,又與馬坊有關(guān)的哪一樣事物里,沒有父親的影子?”是啊,詩人難解難舍的馬坊情結(jié),最深隱的原因不就是因為馬坊曾有親人的身影?馬坊哪一樣事物里,能遠離至尊至親的人的縷縷情緣?試想,如果沒有親人的牽憶,馬坊將失色很多,也將不再有如此意義與價值。還有藥四等人,也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無法不為這種深厚感情而震撼!然而詩人飽蘸血淚的筆墨寫不盡對馬坊一草一木難舍的情懷,寫不盡對親人無盡的痛心和思念!
馬坊不僅是詩人深情守望的精神家園,更是一種憂傷記憶。黑格爾曾說過,“抒情詩要表現(xiàn)的不是事物的實在面貌,而是事物的實際情況對主體心情的影響”。這在詩人耿翔這里,得到了很好的驗證。回首馬坊,詩人得到的不僅僅是一種精神的回歸,一份溫暖與感動,更多的是心靈深處的疼痛與難以療效的心傷。
“昨夜,放下生死疲勞/我從自己身上,把屬于故鄉(xiāng)的/那一部分,從長安的憂郁中剝離出來”。詩人的憂郁是源自對于故鄉(xiāng)的無法釋懷,源自對村莊貧窮而難忘的記憶,“我發(fā)現(xiàn),缺少鹽和缺少糧食/同樣會讓鄉(xiāng)村/從內(nèi)心受傷”,這種記憶,也有快樂的,但這種快樂只是高處一閃而過的光芒,只是作為悲傷的陪襯而出現(xiàn),“那些浮動在/鄉(xiāng)村里的生氣,讓我心動著觸摸到了/日子身上的,那一份快樂/那一份悲傷”。更多的疼痛來自親人的溫暖記憶,哪怕這種記憶是幸福的,它也是幸福的疼痛?!耙粋€人的心,一生只疼一次,這是物理意義上的疼。而另一種超越肉體的疼,會是伴隨一生的事。我對母親的所有記憶,也就是她一直在精神上為我心疼。幸福時是幸福的心疼,痛苦時是痛苦的心疼。而落在母親心上,是一生的隱疼?!弊x著耿翔的這些散文與詩歌,你無法不被這種濃烈的憂郁情懷所感染,無法不跟著黯然神傷,淚濕雙眼?!拔也皇翘貏e熱愛土布/我是熱愛它上面,有母親的手溫/被縫補進棉花,從大地上帶回來的暖意里/我記得,母親在頭上抿針的手/在我身上,像心疼地縫補一塊土地”。
而額頭上的鹽,更是憂傷至極的晶體。詩人曾多次站在麥田里,看見在田地里勞作的母親抬起頭,一只手握著鐮刀,一只手遮在眼前,緩緩喘息,“她長久埋在麥壟里的額頭,突然被陽光照亮了,那是一層細密的鹽。我知道,這是母親身體里維系生命、力量的貴重元素,為了生活,她必須一滴一滴地消耗它。因此,望著她的額頭,我的目光里,總有一種疼痛,像把鹽撒在傷口上的那種疼痛?!边@該是怎樣一種疼痛啊,那額頭上不是汗水,而是白色的鹽粒,這里邊,該有多少生活的辛酸啊。
我甚至在想,當耿翔在如此細致而痛心地描述額頭上的鹽時,他的內(nèi)心該有多么沉重,多么憂傷;我也在想,我該怎樣才能緩解詩人心頭那份無法承受的重,我該怎樣才能抹去詩人心中對這粒鹽的陰影,那么且讓這粒鹽再次回到生活的淚珠里去吧,如果這樣能讓詩人有所釋懷的話。
如果說詩人的這種痛在其他章節(jié)中表達的還算含隱,那么在《我心里有疼痛》中則較為直接了。“很想把馬坊,誤讀成漢語中/多年在鄉(xiāng)村里,貧窮地傷害過我們的/一個動詞/那些年在馬坊,我們/也拼命地,用一身貧窮和怨恨/傷害過生活”,在這里,馬坊不再是一個村莊的名稱,一個地理概念,而是傷害過我們的一個動詞,而且“只要生活著,我們心里就會有疼痛。這是城市和鄉(xiāng)村,都逃脫不了的?!本瓦@樣,詩人在疼痛中闡釋著對生活的深切感知與真實體驗。
耿翔的《馬坊書》以散文與詩歌兩種文體同時寫作,而且散文與詩歌俱佳,充滿詩意,真摯感人,這確實是不容易的,這種二元文體交叉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
緣事而發(fā),緣情而生;情志所托,自然如流。面對馬坊,如何表達它的內(nèi)在精神與自己的深切體驗,是耿翔一直用心思考的。耿翔成名很早,也發(fā)表了大量的詩歌,一個有成就的詩人仍能一如繼往心無旁騖地在工作之余潛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是令人尊敬和羨慕的。更重要的是詩人能不斷超越自我,在用兩種文體來建構(gòu)一個中心方面,耿翔確實為我們做出了杰出的表率與貢獻。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詩人對語言和結(jié)構(gòu)的出色把握能力。
如在我們讀了詩歌《一村人的淳樸》,
我說過
我在馬坊,摸過馬的脖子
真像摸著一塊緞子。
我們就會感覺到,詩人對馬尤其是馬的脖子特別鐘情,摸著馬的脖子,就像摸著一塊緞子。我們可能會認為詩人喜歡摸馬脖子,是因為馬脖子的手感好,光滑柔軟細膩,摸起來舒服,可是當我們讀了散文《一村人的淳樸》后,這種看法就會完全改變,
“與所有愛馬的人不一樣,我最愛馬很有力量的脖子。我的經(jīng)驗中,父親的脖子和馬的脖子一樣,是身體上最有力量的部分。父親把那么重的挑著莊稼或柴禾的擔子,放在肩上走幾里路,脖子依然是昂挺的。甚或因自己家的老園子被別人強占去,連一條走人走牲口的老車道都被圈進去,而堵住數(shù)家人的水路時,父親抗爭了。一群老實生活的農(nóng)民的命運,攥在另一群狂妄混世的農(nóng)民手里,結(jié)果只能是制造愚昧。在村里斗爭父親時,面對一群背槍的人,他也不曾低過頭。那些夜晚,我摸過躺下的父親的脖子,那是一種賽過土地的粗糙。我以為他身上驚人的力量,就藏在這些粗糙里,也就以此想著馬的脖子。
誰知摸過之后,又是多么的不同,真像摸著一塊緞子?!?/p>
讀到這里,我們才知道原來詩人如此喜歡和懷念摸馬的脖子,并不僅僅是像摸一塊緞子一樣,手感好,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隱含在其中,是因為他認為馬的脖子很有力量,而之所以這么認為,又是因為他認為父親的脖子和馬的脖子一樣,是身體上最有力量的部分,那粗糙的脖子里隱藏著驚人的力量,也就因此想著馬的脖子。這樣,我們才更深刻更透徹地理解了詩人的本意。
再如,詩歌《看見了鳳凰》,坐在老家的山梁上
面向一座,擁有五個峰巒的山脈
我把目光,從一些人寬大的
背影上移過來
真的,沿著五峰山
或一些人寬大的背影,我在老家
看見了鳳凰
我們會想,為什么詩人沿著五峰山,或一些人寬大的背影,就會看見了風(fēng)凰,而不會看見其它什么呢?大概是隨便想象而已。
其實不然,在散文《看見了鳳凰》中,詩人為我們道出了緣由。他說有~年冬天,他頂替父親在一個叫洞子溝的地方和一個叫旺旺的人放了一個月的羊。旺旺在放羊的溝坡里,時不時要吃一鍋旱煙。煙吃到起勁處,圍繞著五峰山的話就會多起來。他說五峰山上有五只鳳凰,五只鳳凰配李世民的六匹駿馬,少一只,否則唐太宗保證會選它做陵墓?!八f五峰山?jīng)]有做成唐朝的陵園,就成了老百姓的山,那山上的柴禾,長得比村里的樹木還高,那里面的飛禽走獸,跟這溝坡上的羊一樣多。年輕時,他在那里砍過柴,也打過獵,一心想著能見到鳳凰的影子。為此,他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在五峰山的皺褶里度過,他應(yīng)該在那里,有過許多快樂和悲傷的遭遇,只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愿意講出來。他愛說五峰山,或許是對這些經(jīng)歷的一次次變異的敘述。他說后來,武則天在此修了高大的乾陵,為的就是死后,能聽到風(fēng)凰的叫聲?!?/p>
而我以為他講的都是真的。
后來才知道,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編故事,是為了穿得單薄的我在雪地里笑一笑,能暖和些。
“這更牽動了我的心,想用一生的時間,記住這座山和這個人。只是現(xiàn)在不知道,已經(jīng)在地下躺了好些年的他,是否也聽到了鳳凰的嗚叫?“真的,這次回到老家,我大大方方地回到了馬的呼吸里,回到了鳥的叫聲里,回到了苜蓿的怒放里,回到了一村人的淳樸里。對于緩解身心里淤積的生死疲勞,這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沿著五峰山,或一些人寬大的背影,在老家看見了鳳凰。
“五峰山,我想跪下來說出這句話?!?/p>
原來,詩人并不是隨意地看見了鳳凰,而是有緣由的。至此,我們不能不為詩人對村民這種深厚的感情而感動。
在這些作品中,詩人沒有局限于題材,而是深入內(nèi)里,將對象與不同的生命體驗糅合在一起,或借助于一個意象統(tǒng)攝,或?qū)⑹挛锱c人相聯(lián)系,或置于場景,或敘寫事件,筆觸相當靈活自由。更重要的是,詩歌借助散文而得以詮釋,散文借助詩歌而得以升華,詩歌與散文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并立通融,形成了詩人詩歌自身風(fēng)景的一種重要互補。
總之,詩人耿翔以真切的生命體悟與濃郁的憂傷情懷,為我們徐徐打開了一個詩意馬坊,二元文體的交叉寫作,更加多層次多視角地展現(xiàn)了馬坊世界的豐富內(nèi)涵,字字句句皆經(jīng)過情感的浸潤,值得我們用心咀嚼與品味。馬坊是詩人耿翔的精神家園,是詩人挖掘不盡的精神源泉地。馬坊是解讀詩人耿翔的一個重要
支點,已經(jīng)成為詩人的一個重要精神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