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五月看到朱木惱和白玉蘭，一下子想起計生員小高對他講過的故事，忍不住獨自笑了，而且他還笑出聲音來，好像有人把他壓在那兒，強行搔了他的腋窩。小高現(xiàn)在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里的計生委工作，在她臨走的前幾天，一次，她在大街上指著一男一女兩個人，讓許五月看，許五月的腦子里就把朱木惱和白玉蘭的模樣給錄下來了。

事實上不是因為小高干工作能耐才被調(diào)到縣里，是她的年齡能耐，是她的臉蛋兒身段兒能耐，被土地局局長一眼打中。

條件當(dāng)然不會沒有，小高最終給土地局局長的瘸腿兒子做了媳婦。

但是，小高給許五月講過的故事還在。一看到朱木惱和白玉蘭，這個潛伏在暗處的故事就從許五月的腦殼中跳了出來，跳到他的眼前。

正是盛夏的午后，太陽當(dāng)頭，陽光稠密暴烈得讓人難以忍受，仿佛準(zhǔn)備把一切有水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榨干灼盡。許五月丟掉手中的報紙，慵懶地站起身，先把辦公桌上嚶嚶嗡嗡發(fā)出大聲音的風(fēng)扇調(diào)得更大一些，然后踢踢踏踏走到床邊，把丟在床上的二股筋背心穿好。這時，他看到白玉蘭站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高計生員，高計生員”的一陣叫喚。白玉蘭的聲音真是響亮，又尖又脆，還夾裹著肆無忌憚的顫音，擾得人心里面直癢癢。很快，許五月就聽到隔壁辦公室里傳來辦公室主任郝小剛憤怒的叫囂。

“鬼吱兒什么，是誰在院子里鬼吱兒?”

自從小高調(diào)走后，郝小剛的情緒就一直不正常，經(jīng)常暴躁得像二八月種了情豆的公狗——無處發(fā)泄。這一點，鄉(xiāng)政府的多數(shù)人都清楚，許五月更是心知肚明。原本，郝小剛是想利用職務(wù)的便利，討得小高的芳心，他巴結(jié)照顧小高，像巴結(jié)照顧他自己的親娘，小高也真對他流露出那么一點兒小意思?？山Y(jié)果呢，小高一逮著機會，還是義無返顧地逃離了鄉(xiāng)政府。

看起來，白玉蘭并不怵郝小剛。

隔著玻璃窗戶，許五月看到白玉蘭挺著兩具肥碩的大奶子，高昂頭顱，沖著郝小剛的窗戶反唇相譏“郝小剛你個猴崽子咋唬個什么勁，旁人怕你，咱后溝村來的人，還怕你不成?”

聽到這兒，許五月無聲地笑了。的確，白玉蘭并不怵郝小剛。都是后溝村的人，后溝村攏共也就百十戶人家，如果細論起來，誰家和誰家能不沾親帶故?

果然郝小剛就沒有脾氣了，蔫蔫巴巴的說：“是二嬸啊，小高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有事你們?nèi)フ以S書記吧，就在隔壁?！?/p>

許五月不光知道朱木惱和白玉蘭是后溝村人，而且，他還知道朱木惱的綽號叫“浪里白跳”。其實，許五月最初知道朱木惱和白玉蘭這兩個人，還是因為小高的一個故事。

小高是去年分配到鄉(xiāng)政府的計生員，去年春天正式報的到，今年夏初離開鄉(xiāng)政府。她來鄉(xiāng)政府的時間，僅比許五月從別的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過來擔(dān)任副書記早幾天。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負責(zé)計生工作的副書記許五月，照著各村報回來的報表，只分配給小高一項任務(wù)，那就是拔掉后溝村的計生釘子戶朱木惱和白玉蘭。

結(jié)果，失敗了。

有一天，是在去年冬末，小高沮喪地來到許五月辦公室，紅著臉說：“許書記，我被那個白玉蘭給耍了，她生了，一下子生了雙胞胎。

“我每個月都跑后溝村，每個月都給朱木惱家放三盒避孕套。最初，白玉蘭嬉皮笑臉問我怎么用，朱木惱也假模假樣裝糊涂，把我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你讓我一個閨女家的怎么說這事?我看到地上正好有一堆胡蘿卜，就揀起一根，用避孕套慢慢地把那根胡蘿卜套好。說：‘就這樣用，明白了?’白玉蘭和朱木惱他們都笑了，說：‘明白了，明白了?！?/p>

“可是后來，我再也找不到白玉蘭了，怎么也找不到，全是朱木惱一個人往下接收避孕套。我不放心，每次都問朱木惱用不用避孕套。朱木惱說用著呢，怎么不用?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白玉蘭坐在她家的土炕上，正給一對雙胞胎孩子喂奶。

“當(dāng)時，我的頭都大了，質(zhì)問朱木惱。朱木惱倒也沒惱，他把我領(lǐng)到他家的菜窖，說：‘你自己看嘛，我照你的話去做，每天都堅持用一個?！悴挛铱吹绞裁?人家給菜窖里一大堆胡蘿卜全部套滿了避孕套，白花花一片，把我看得都快暈了!”

其時，許五月正在吃飯，他是一邊吃飯，一邊聽計生員小高匯報工作的。聽著聽著，許五月就入了神，忘記把一口飯吞進肚子里面。等到小高把這件事講完了，許五月忍俊不禁，猛烈地挫下腦袋，毫無保留地把這口飯全部噴到辦公桌上。

先走進來的是白玉蘭。

面色黝紅、墩墩實實的白玉蘭推開門，直搶搶地闖了進來，似乎這個屋門不是鄉(xiāng)政府許五月書記的辦公室，而是她自家的窯洞一樣。白玉蘭的身后，跟著一個個頭同她相當(dāng)，卻整個兒比她瘦了一圈的朱木惱。這個朱木惱，囁囁懦懦站在那兒，間或小心地偷窺一眼許五月，很快又埋下頭，看他自己的腳面。稍后又不甘心似地抬頭看白玉蘭，再窺許五月，眼神兒照樣還是軟的，像煮久了即將要化進鍋里的面條。到后來，朱木惱身子一側(cè)，把自己隱藏到白玉蘭的身后，那模樣，就差孩子一樣牽纏白玉蘭的手或是白玉蘭的衣袖了。

許五月“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白玉蘭也笑一下，反手把朱木惱從身后拽出來，說：“憨子，快給許書記抽支煙啊!”

堆著笑臉，白玉蘭又說：“許書記，我男人平時嘴碎得沒辦法，可他就是見不得領(lǐng)導(dǎo)，一見領(lǐng)導(dǎo)他就羞得不行，手沒個擱處腿沒個放處，跟大閨女偷了人似的。這次來鄉(xiāng)政府，是我硬把他拉來的，你猜他路上說什么?他說他一見到領(lǐng)導(dǎo)，就想去廁所屙尿。我說你要想屙就屙，屙到你的褲子里去!”

許五月再一次忍不住，仰頭釋放出一連串暢快的大笑。

這時，被白玉蘭推搡到前面的朱木惱，窘得沒個樣子了，面孔通紅，他悄悄伸出一只手，探向白玉蘭肥厚的大腿，捉牢發(fā)狠一掐。立刻，白玉蘭好像大白天撞到鬼，怪叫著跳起來。

空氣越來越焦灼得沒個樣子了，仿佛需一根火柴就能把它點燃起來。

許五月把朱木惱和白玉蘭讓到雙人沙發(fā)上?，F(xiàn)在，他覺得屋子里不是多出了兩個人，簡直就是多出了兩團火!

辦公桌上，那臺年久的電風(fēng)扇還在嚶嚶嗡嗡著，吹出來的也都是熱風(fēng)。許五月把電風(fēng)扇的定式扭成搖頭式，暗忖：如果不是有他們倆人在，他現(xiàn)在肯定還會是光著膀子，或許，他會連那條大褲衩子也脫掉，像往常那樣拉好窗簾赤條條躺在床上，任憑電風(fēng)扇搖頭晃腦地吹。

“日的，這天——”許五月嘟噥。

“這天，日的——”白玉蘭小聲附和。

坐在辦公桌后的一把木椅上，許五月抽上了朱木惱的一支“云煙”。朱木惱幫許五月把煙點燃后，兩只小心翼翼的手就又退回去了，一如既往地退回到他自己的膝蓋上。許五月把煙抽了幾口，瞇著眼睛看木訥的朱木惱，暗想，后溝村開著煤礦就是不一樣，自己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副書記，至今還抽著四塊錢的“哈德門”煙，后溝村的人，出來回去的，再次也是這種硬盒“紫云”。他正想把桌上的半杯水端過來，只見白玉蘭急吼吼地站起來不由分說探手端起他的玻璃水杯，仰脖“咯兒咕、咯兒咕”一口氣喝了下去。

然后，白玉蘭汗?jié)窳芰艿貨_許五月笑一下，說“許書記，啊呀呀，你是不曉得，這一路上都快把我給渴死了!許書記啊，我們也沒有別的事，就是想來開張證明。周二疙瘩說了，我們可以再生一胎的，就是得小高和你這個大書記點頭。當(dāng)然，小高現(xiàn)在不是調(diào)走了?她就是不調(diào)走也就是個跑腿的角色，最后點頭的還不是你許書記?”

朱木惱正襟危坐在那兒，很認真地看著許五月，也說：“就是，就是?！?/p>

許五月吃驚地把白玉蘭和朱木惱輪番看過幾遍，說：“怎么，你們還要生養(yǎng)?我可是知道，你們已經(jīng)生過三胎了，最后一胎還是雙胞胎。你們后溝村的周二疙瘩是怎么當(dāng)主任的，動不動就把矛盾上交。那好吧，你倒是說說看，你們還有什么再生一胎的理由?”

許五月看到白玉蘭用手指頭捅了捅朱木惱，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想讓朱木惱說。朱木惱沒有答理白玉蘭，也不看許五月一眼，反而把屁股抬起來往沙發(fā)的另一端挪了挪，又把腦袋埋下去。

白玉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拿眼睛狠狠剮了一下朱木惱，臉上，很快就堆滿笑意。

白玉蘭說：“許書記，按照計劃生育政策的新條例，我們生了一胎，而且這個一胎還是閨女的，是不是可以再生第二胎?”

“唔，你說，你接著往下說。”

“朱木惱的弟弟是個討債鬼?！卑子裉m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沒有了，“他叫朱林惱，今年20歲了。許書記你是不知道，他娘剛懷上他，他爹就在煤礦上把命丟了，他娘剛生下他不足百天也得病丟掉了命，你說他是不是討債鬼?討完了爹娘，又開始討當(dāng)哥的。他現(xiàn)在在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念書，還得憑我們供養(yǎng)他，許書記你倒是說說看，我們也沾沾他的光，讓他將來把我二閨女的戶口帶出去，不過分吧!”

“唔，繼續(xù)說。”

白玉蘭接著說：“所以呢，我和朱木惱準(zhǔn)備把二閨女過繼給他?！?/p>

“至于三蘭和四蘭，我們準(zhǔn)各過繼給朱木惱的大哥。他大哥叫朱大惱，是一個憨子。許書記你想想，朱大惱憨得連他自個兒都不曉得是誰，誰家的閨女會給一個憨子當(dāng)婆娘?”

“所以呢，”白玉蘭認真地看著許五月，滿臉期盼地說：“我們只有大蘭一個丫頭片子了。周二疙瘩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和朱木惱說了，就連周二疙瘩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你許書記能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嗎?”

屋子里靜下來，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一只蟬停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歪脖樹上，已經(jīng)有好一會了，它不歇氣地引頸高鳴，恬恬得如歌唱，恬恬得如入無人之境。

照舊是熱。

許五月冷下臉子，他不想再同朱木惱和白玉蘭多費口舌了。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揀起丟在辦公桌上的報紙，“嘩啦嘩啦”抖幾抖，然后裝著看。但是，他明顯感覺到，不光是白玉蘭，就連“害羞”的朱木惱，也都在眼巴巴地盯著他。他們都在等著他說話。

白玉蘭和他并不熟悉，她擺出一副熟悉的樣子于什么，不就是想把彼此的距離感先打破?他可不能讓白玉蘭如愿!

冷了半天場子，白玉蘭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果然，經(jīng)過這么一冷，白玉蘭再張口，話音兒里就有了些顧忌。

白玉蘭陪著小心說：“許書記，我們超生二胎、三胎的罰款可都是交了的?！?/p>

“就是，就是?！敝炷緪姥郯桶涂粗S五月，小聲應(yīng)和。

白玉蘭又說：“許書記你是知道的，在咱們農(nóng)村，沒有兒子來頂門立戶，真的是不行。還是交罰款吧，我們吃糠咽菜也把第四胎的罰款給交上，可行?”

“就是，就是?！敝炷緪捞撥浿劬≡S五月，他的話音里，已經(jīng)夾裹了一層沉不住氣濕漉漉的哭意。

許五月本來是想笑的，因為這時候，他又想起了那個用避孕套套胡蘿卜的事，真虧得他們兩口兒能想出來這種辦法!但是不能，這種時候一定不能笑，一笑距離感就沒有了，也許，他們還會蹬著鼻子上臉。好多情況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農(nóng)民就得保持距離感，如果把距離感消除掉，許多簡單的道理、簡單的事情都會變的復(fù)雜起來，最后不可收拾。

許五月丟掉報紙，繃著臉對朱木惱說“我就不明白了，別說你是下煤窯的煤黑子，就算是一般的農(nóng)民，誰能有你這么白?還‘浪里白跳’?你真以為自己是梁山好漢‘浪里白跳’啊!你倒是說說，你是怎么樣糊弄計生員小高的，要不要我給你找盒避孕套，你再當(dāng)著我的面套套胡蘿卜?”

朱木惱像被人揭了隱私，白皙的臉子瞬時間紅了，慌忙把頭低下去。

許五月再把冷峻的面孔轉(zhuǎn)向白玉蘭。現(xiàn)在，白玉蘭剛進門時的那股子自在勁兒已經(jīng)沒有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睜大眼睛茫然地直愣愣地看著他。 “扎了吧?！痹S五月說。 “沒得商量，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兩天你就來鄉(xiāng)政府?！?/p>

從許五月的辦公室走出來，朱木惱和白玉蘭少氣無力地溜出鄉(xiāng)政府大院。也就是一時三刻的工夫，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的臉上，稠漿一樣又糊滿一層粘乎乎的汗液。朱木惱低聲抱怨“我說不要來不要來，你偏偏不聽，這下好了自己找著往槍口上撞?！?/p>

白玉蘭繃緊臉，一聲都不啃。

朱木惱對白玉蘭說：“要么?”

“要?！卑子裉m賭著氣，硬硬梆梆地說。

朱木惱知道，白玉蘭這會兒當(dāng)然不會高興，一個原因是剛才在鄉(xiāng)政府的結(jié)果，而另一個原因就是一顆西瓜了。

事實上，那顆西瓜買下十多天了，朱木惱一直沒舍得把它吃掉。臨出門前，朱木惱把西瓜從柜頂上搬了下來。他看著那顆綠皮西瓜，把那柄尺把長的西瓜刀磨了再磨?？珊髞硭€是沒有舍得把瓜殺開。朱木惱在把西瓜重新放到柜頂?shù)臅r候?qū)Π子裉m說：“等等，再等等吧，等我們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再殺掉西瓜也不遲，就當(dāng)是慶賀好了?！?/p>

直到現(xiàn)在，朱木惱還很清楚地記著白玉蘭當(dāng)時的表情。白玉蘭“咯咕兒、咯咕兒”干咽幾口唾沫，她的兩顆眼珠子，似已變成兩根絲線，持久地被吊掛在柜頂?shù)奈鞴仙??？墒乾F(xiàn)在呢，白玉蘭肯定是不能回家了，她得出去躲一段時間。

“還有呢，”朱木惱一邊走一邊不依不饒，“你看你剛才把話說的有多難聽，我家朱木惱是討債鬼?如果我說你妹妹白玉花是討債鬼，你樂意?”

“閉嘴!”白玉蘭銳聲尖叫。

兩個人悶頭走著，走到一株杏樹跟前。

“你妹妹今年28歲?”

坐在樹蔭下，朱木惱斜睨著白玉蘭。白玉蘭把貯滿汗水的腦袋點了一下。

“你妹妹也真是的，28歲了還不趕快嫁人?”

朱木惱嘴里含著另外半句話，他看到白玉蘭的眼神兒是虛的是軟的，虛軟著被杏樹下的幾顆毛杏牽著，終于沒有忍住，接著說：“她不想男人?你2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大蘭和二蘭了，她能忍得住不想男人?”

白玉蘭還是沒有說話，她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朱木惱忽然笑出一聲，他看著肥碩的白玉蘭，感嘆道：“女人啊!女人是什么呢?女人就是窯洞，冬暖夏涼。白玉蘭你看看鄉(xiāng)政府修的平房，熱得就像個大蒸籠。”

白玉蘭沒有說話。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用手背揉了一把眼皮，把眼睛瞄向睡在地上的幾顆毛杏。朱木惱不愿意看白玉蘭的這種眼神兒了，他覺得，白玉蘭的這種讒相簡直對他就是一種侮辱!

“憨子，我想吃杏兒了。”白玉蘭貓叫一樣低聲說，并且用手肘碰了碰朱木惱。朱木惱不想搭理她，把臉扭向一旁。

“我想吃杏。”白玉蘭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杏——”

理不清的事情，就不要去理它了。

比如說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周遭全部都是黃土山脈，純粹得讓你看久了，心里都會生出莫名的荒蕪。那些種什么都會讓人心涼的黃乎乎的山包，一個緊挨著一個，擠擠靠靠熙熙攘攘形成滿山遍野、一望無邊的厚重和蒼涼，讓人喘不過氣來。許五月覺得這山包，倒有些個女人奶子的味道，一個挨著一個大小不等肥瘦不均的奶子。既然像是奶子，自然也就沒有什么性格，更談不上什么氣勢了。可是，來到后溝村，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黃乎乎、少氣無力的一具具奶子行走到后溝村的地界，就好像汲取足了養(yǎng)料，忽然長大了，長成棱角分明，精氣神十足的漢子。那種兀然從黃土山系中剝離出來的青石山壯觀得沒辦法形容，高大挺拔得讓人目瞪口呆。更主要的是后溝村有一座煤礦，據(jù)說，煤層很厚，再挖五十年都挖不完!

許五月從吉普車上下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他這樣急吼吼地趕到后溝村，其實還是為朱木惱和白玉蘭倆口兒的事。下午，當(dāng)朱木惱和白玉蘭快怏地走掉后，許五月還真的是脫掉二股筋背心和大褲衩子，就那么被電風(fēng)扇吹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后，許五月感覺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才終于想明白。

不對勁的地方在白玉蘭的身上。他可能又懷孕了。

想想吧，白玉蘭被朱木惱捏過一把跳起來之后，她最先做出的動作是什么?是下意識地用兩只手，小小心心地把肚皮揉撫了一陣子；她喝掉半杯涼開水之后做出來的動作還是這樣；臨走前她從沙發(fā)上往起站的那一刻，簡直活脫脫就像老母雞抱窩一樣護著肚子!不是懷了孕又能是什么?先前朱木惱和白玉蘭已經(jīng)糊弄過小高一回，現(xiàn)在再糊弄他一回，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許五月直接把車開到煤礦跟前。雖然是第一次來后溝村，但許五月早就知道，要想找到周二疙瘩，只能是在煤礦。

有青山有綠水有茂盛草木的后溝村就是不一樣，剛一下車，許五月就感覺到空氣中濕漉漉的清爽。

一座山一般高的煤堆下，?？恐鴥奢v東風(fēng)牌大卡車，大約十幾個黑炭也似辯不清面目的漢子們，在一個顯然是領(lǐng)頭的漢子的吆喝下，分成兩撥兒人，開始賣力地揮舞鐵鍬裝車。有風(fēng)迎面吹過來，立刻就把空氣中的那種濕漉漉的清爽給吞掉了。許五月皺眉緊趕幾步，他似乎從這股水一樣漫過來的煤沫氣味當(dāng)中，嗅到了一種來自于遠古地蘊的腥氣。許五月繞過煤堆，沿著七拐八彎的墨黑的山路，往礦口方向爬。據(jù)他所知，周二疙瘩平?？偸鞘卦诮g車旁，他通過點數(shù)出煤的煤車速度和數(shù)量，就能夠知道井下的煤工們是賣力干還是在偷懶。因而，絞車旁邊就是周二疙瘩的家!

許五月剛剛爬上那面陡坡，就聽到礦口的頂端，一架碩大的銅鈴發(fā)出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脆響。接著，他聽到絞機的電機悶哼著啟動了，眼見得兩根貼近地面的鋼索繃得筆直，哼哼嘰嘰哼哼嘰嘰往回收縮。等到許五月走到絞機跟前的時候，一長串大約八九個煤罐車，也“咣當(dāng)”一聲停在靠近絞機的地方。

絞機旁，除了開絞機的小伙子，還站著一條孔武大漢，就是沒有看到周二疙瘩。

絞機一停下來，這漢子就鳥一樣張開雙臂，一溜小跑著過去，機械地摘鉤卸煤，不一會兒，就把這八九個煤罐拖斗料理完畢。絞機復(fù)又啟動了，“咣嘰咣嘰”唱著歡快的歌兒，很快把一串煤罐車送入黑穴之中。

開絞機的小伙子許五月笑了一下。

許五月說：“小伙子，你們的書記呢?”

“我們這兒沒有書記?！毙』镒咏器锏匦σ幌?，露出一口白牙。

許五月又說：“那你們的村委會主任呢?” “我們這兒沒有村委會主任。”小伙子再沖許五月狡黠一笑。

許五月吃驚了：“書記和村委會主任都沒有?那，周二疙瘩算什么?”

看起來，這個模樣周正的小伙子是懂些幽默的，看到許五月吃驚的模樣，這才“撲哧”一笑說：“許書記，得虧你是問到我了，你看看我們后溝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從外地來的煤黑子，問書記是誰主任是誰，別說外地人了：就算是本地人，誰操這個心?可如果你換種問法，問周二疙瘩或者是問周礦長，村子里三歲以上的人都知道!”

許五月恍然“噢——”出一聲。

近幾年來，鄉(xiāng)黨委、政府幾次想把后溝村的兩委班子動一動，結(jié)果動不了。許五月雖說調(diào)到這個鄉(xiāng)時間不長，但這件事他是知道的。想動后溝村班子的理由自然充分。周二疙瘩既是支部書記又是村委會主任，是所謂的一人兼或者另種說法是一肩挑?？墒?，他不怎么重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就連鄉(xiāng)里偶爾的村干部會議，他都不參加，一而再再而三地通知都沒有用。周二疙瘩只曉得埋頭開煤礦，像煤礦就是他的親娘老子，一刻都離不開他。然而，不能不承認周二疙瘩在后溝村的威望和號召力。這威望這號召力，可不是憑一紙任命，或是三年五載的工夫，就能夠得來的。

許五月悶著頭抽煙，他說：“你開絞車一個月多少工資?”

小伙子也蹲下來，嘆氣道：“我也是剛開始干。開絞車是輕松的活計，也沒有危險性，工資當(dāng)然不會高了，每個月也就1500元吧。干這種活計，一般也輪不到外地人。前幾天，這個班上還是‘浪里白跳’干著，他大概想錢想瘋了，鬧騰得下了井。我就是接得他的班?！?/p>

“‘浪里白跳’就是朱木惱吧。”許五月隨口說。

“是。許書記也知道‘浪里白跳’?這家伙，咋就那么白呢，”小伙子咧著嘴，無聲地笑一下，“他的白，恐怕就連女人都比不過啊!”

銅鈴又是一陣嘈雜。小伙子快速地起身，一溜小跑回到絞機的駕座上。

許五月抬腕看看表，前一趟煤車到這一趟煤車，間隔時間僅僅不到20分鐘。

接連抽了幾支煙，許五月還是沒能等到周二疙瘩。

天色逐漸暗下來。

許五月心里潑著煩。原想找到周二疙瘩后，讓他陪同一起去朱木惱家把白玉蘭結(jié)扎的事情敲定，然后盡早趕回鄉(xiāng)里。直接面對村民的事情，一般來講他們都是先要找到該村的村干部，有村干部在和沒有村干部在效果肯定會不一樣。許五月把身子往回縮了縮，在這盛夏的傍晚，在這林木茂盛的后溝村，他竟然感覺到了些許的涼意。

小伙子“咣嘰咣嘰”再把煤罐車送進黢黑的井下，又湊過來。

許五月焦躁地說：“朱木惱呢，他今天是什么班?”

“是夜班。”小伙子咂吧一下嘴唇，“夜班得凌晨兩點鐘以后才下班。許書記找‘浪里白跳’?”

許五月淡淡地說：“是?！?/p>

在絞車頂端一盞雪亮的燈光照映下，小伙子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說：“許書記找‘浪里白跳’，肯定是因為他婆娘計劃生育的事。他這個人，瘦哩吧嘰的渾身沒有幾斤肉，自得像娘們兒，可是很能干，聽說，他又讓他婆娘懷上了，哈哈——”

正當(dāng)此時，許五月看到黑乎乎的垴畔上，飛也似地跑下來一個人。許五月心里暗想，在這黑暗中如果是換成他，走恐怕都會走得小心翼翼，哪里還敢這樣如履平地似地跑?

原本以為這個人就是周二疙瘩，卻不是。

這條漢子徑自沖他們跑過來，一直跑到開絞機的小伙子跟前，急吼吼地連說帶比劃。他把小伙子叫小山。他說：“小山小山小山，你婆娘在家里哭呢，叫喚呢，哭的叫喚的聲音特別大，你快回去看看吧!”

“憨貨，盡瞎說?！?/p>

小伙子撥開這個人張牙舞爪的兩只手，把面孔扭向許五月，揶揄道：“許書記，你不是要找‘浪里白跳’?這個人就是‘浪里白跳’的大哥朱大惱。他是個憨憨，你可以讓他領(lǐng)著你，去找白玉蘭?！?/p>

又回頭對朱大惱說：“憨憨，這是鄉(xiāng)里來的許書記，你把他帶回家去，交給白玉蘭?！痹幟氐匦π?，小伙子俯著朱大惱的耳朵耳語：“他是來管白玉蘭的x的?！?/p>

憨憨朱大惱愣一下，突然地仰頭沖著天大笑幾聲，旋即就把笑給掐斷了，直通通粗門大嗓對小伙子說：“誰想管白玉蘭的x，就是這個人?你們都是傻瓜憨貨，白玉蘭早就藏起來了，誰能管住她的x?”

接下來，朱大惱十分認真地對小伙子說：“你婆娘哭嚎成那樣，叫喚成那樣，你不管?”

“不管?！毙』镒羽堄信d致看著朱大惱。

看上去，憨人朱大惱真的是很生氣，他梗著脖頸說：“你不管我管，誰讓咱們是鄰居呢，我就不忍心看見別人受苦受難。我不會敲門?我敲不開門不會砸門?我砸不開門不會喊人來幫我砸?你這個憨貨!”

罵罵咧咧著，憨人朱大惱就想掉身走開，去被小伙子一把拽住了。

小伙子笑著對許五月說：“你瞧他這個憨人，他憨得連他自個兒都理不清，還想管別人家的閑事?許書記我領(lǐng)你去吧，去周礦長家!”

再把臉轉(zhuǎn)向遠遠兒坐在礦口邊上的漢子，大聲說：“嗨，嗨嗨，你幫我開會兒絞車?！?/p>

朱大惱在臨走前，神氣活現(xiàn)地對小伙子說：“白玉蘭走了，躲到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我要回家去，家里來了花姑娘?？茨銈儍蓚€人沒有意思，我回家去看花姑娘?！?/p>

周二疙瘩果然是牛皮的可以。許五月后來想，村干部當(dāng)中，像周二疙瘩在鄉(xiāng)干部跟前這樣牛皮的還真少。不獨是少的問題，簡直就是絕無僅有!

許五月見到田小風(fēng)的時候，田小風(fēng)正坐在那兒吃飯。他剛問了句“你爹周二疙瘩在不在”就把田小鳳問了個滿面緋紅。跟在許五月身后的小伙子笑著說：“錯了錯了許書記，她叫田小鳳，她可不是我們周礦長的閨女，你應(yīng)該叫她嫂夫人才對?！?/p>

許五月在鄉(xiāng)政府就聽人說過，說五十多歲的周二疙瘩，娶了一個小他不少年歲的婆娘。可是眼前，田小鳳也就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周二疙瘩的事也辦得太離譜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當(dāng)許五月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時周二疙瘩已經(jīng)出門了。許五月揉著澀困的眼皮，愣愣怔怔在沙發(fā)上坐了好一會兒，心里直覺得不是個滋味。

昨天晚上，直到午夜時分，周二疙瘩方才疲疲塌塌趿拉著腳步回到家。他斜眉吊眼站在那兒，攏共和許五月說過三句話。

第一句話：“你就是去年來鄉(xiāng)里的許書記?”

第二句話：“朱木惱想生就讓他生吧，你能把他婆娘的x縫住?無非就是罰款的事!”

第三句話：“睡覺?！?/p>

“浪里白跳”朱木惱正躺在炕頭上睡覺，他就那樣四仰八叉無聲無息地躺著，安然地閉目養(yǎng)神。

在朱木惱身體的兩側(cè)，分別趴著兩個光屁股的屁孩兒，一個是五六歲，另一個是三四歲的樣子，想來，她們就是白玉蘭在鄉(xiāng)政府說過的大蘭和二蘭了。她們倆大著嗓門，正在爭論1+1究竟等于幾的問題?？晃策€并排睡著兩個更小的屁孩兒，應(yīng)當(dāng)就是三蘭和四蘭無疑。沒有看到白玉蘭。

“你是白玉蘭的妹妹?”

許五月坐在土炕上，他看著朱木惱的睡相。

“噢——”白玉花說。她正埋頭納著一只鞋墊。

白玉花頭也不抬，她說：“你是鄉(xiāng)里的許書記吧，我知道的。我姐夫說了，他說你等著吧，許書記肯定會來咱們家的，遲早的事!”

許五月說：“你姐呢，她躲什么躲?都是一個村的人，你看看人家周二疙瘩，住的是二層樓房，擺的是真皮沙發(fā)，看的是42寸等離子壁掛大彩電。你再看看你姐家，我進來好一陣子了，怎么就連一臺收音機都沒有看到?還有，你姐家住的這種窯洞，是叫‘一拄香’窯洞吧，剛才我在外面也看過了，攏共就是這三間破窯洞，弟兄三個，一人一孔?”

白玉花照舊是頭也沒抬，她納著鞋墊說：“那是他們家的事情，他們家的事情你問我?”

許五月看著朱木惱的睡相，話卻照舊是對白玉花說，“你找一下你姐，讓她結(jié)扎了吧，都是孩子多給拖累的。你想想，你姐夫一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如果是一家三口的格局，新房子恐怕早就蓋起來了?！?/p>

“我曉得，”白玉花埋頭說，“可我不是我姐?！?/p>

這當(dāng)兒，剛才不想讓朱木惱睡覺的兩個屁孩兒，越發(fā)是張狂得不行了，大一點兒的捏摸朱木惱的下巴頜，試圖從他光光溜溜白白凈凈的下頜上捏摸出來胡子；小一點兒的則是趴在朱木惱赤裸的前胸一側(cè)，用嘴巴叼住朱木惱丑陋的小乳頭吮，“吧嘰吧嘰”賣力地吮，似乎不從里面吮出乳汁來，就絕不罷休。

朱大惱探頭探腦從屋門口閃出來半顆腦袋，卻是怯怯兒地停頓在那兒，直著眼睛看白玉花，耷拉著嘴唇喃喃道：“花姑娘，花姑娘真好看!”

“滾——”

白玉花紅著臉瞟一眼許五月，怒不可遏沖朱大惱說：“滾，滾出去。”

果然，朱大惱的半顆腦袋悠忽就不見了。

許五月覺得白玉花和白玉蘭長得確實是像，不同的是，白玉花的眼眸中有股子靈氣，那是一種內(nèi)在的，不是別人能學(xué)得來的自然流露。許五月笑一下，他想怪不得昨天晚上，朱大惱口口聲聲花姑娘花姑娘的，原來是，白玉花穿著一條淡花顏色的連衣裙。

忽然地，白玉花的臉又紅了。順著白玉花的目光，許五月看到，在兩個屁孩兒不停的鼓搗下，僅穿著一條大褲衩的朱木惱，他的那個關(guān)鍵部位，仿佛是被一根硬木棍支撐起來，筆直地挺立著，似要不屈地把褲衩戳穿頂破。白玉花探手拽過一塊尿布，臉色紅潮潮地把它給蓋住。

“你還沒有對象吧?！痹S五月笑瞇瞇問滿面緋紅的白玉花。

“沒有?！卑子窕ㄕf，“我才剛剛28歲，還小呢?！?/p>

許五月心里暗自好笑，看白玉花的模樣，她分明也是著了急的，還羞羞答答的說出這等話來。埋頭想了一下，許五月說：“鄉(xiāng)里的辦公室主任郝小剛，他今年30歲，一直在個人的這個問題上高不成低不就。郝小剛也是后溝村人，我看你們兩個倒是般配!”

白玉花不吭聲。但她一直納鞋墊的兩只手，卻是停歇下來，鞋墊上的眼神兒也亂了。許五月暗忖，她的心神兒恐怕這會兒也收斂不住了，飄飄蕩蕩地跑到那個跟她“般配”的郝小剛身上。

許五月覺得是到了該說正題的時候了，于是看著低頭不語的白玉花說：“這樣，你今天就把你姐接回來，明天呢我把郝小剛帶來，順便兒再把鄉(xiāng)里的計生員帶過來，好給你姐做結(jié)扎手術(shù)。這樣既解決了你的問題，又解決了你姐的問題，行吧?”

白玉花臉色紅潮潮地，把腦袋往下邊點了幾下。許五月發(fā)現(xiàn)，白玉花就那么埋頭點幾下的工夫，已經(jīng)把臉上紅潮潮的那種顏色，全部都點掉了，掉的一點都不剩。

朱木惱把中午飯吃過，他還想接著再睡一會兒。結(jié)果是，朱木惱躺著躺著，就把殘存的一點兒睡意躺得都跑掉了。朱木惱后來干脆不躺著了，改為爬。他爬在那兒，看三蘭和四蘭的睡相。

三蘭和四蘭頭挨頭肩并肩熟睡著，他從她們嬌嫩的臉上，嗅到了一股濃濃的奶汁味道。

這時，大蘭和二蘭從院子里跑回來。朱木惱看到大蘭和二蘭的臉上掛滿汗珠子，像是被人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你讓大蘭和二蘭出去瘋跑?你不怕她們中暑?”

朱木惱說，他很不滿意白玉花的不負責(zé)任。

白玉花埋頭坐在炕沿上，還在納著鞋墊。

她沒有說話。

“你給大蘭和二蘭吃過火腿腸沒有?”朱木惱問道。

“吃過了?！?/p>

白玉花剛剛把一只鞋墊納好，現(xiàn)在，她是在納第二只鞋墊。她說：“家里只剩下兩根火腿腸了，中午吃飯的時候，還被你大哥搶去一根。為這事，大蘭和二蘭全都哭了，她們倆個哭了好一陣子呢，你沒有聽見?”

朱木惱支吾說：“沒有?！?/p>

“我不相信你沒有聽到，你是在裝睡呢?！?/p>

“買啊，出去再買啊!”朱木惱幾乎是生氣了，“大蘭和二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能不給她們吃火腿腸呢?”

白玉花頭也沒有往起抬一下，冷冷地說：“錢呢?我聽我姐說，你剛把錢寄給你弟弟，把所有的錢都寄過去了還不夠是不是?就連這兩根火腿腸，還有三蘭和四蘭喝的奶粉，還是我從我家?guī)н^來的是不是?”

朱木惱不說話了。他知道家里是真的沒有錢了。

蔫哩吧嘰從土炕上坐起來，朱木惱和白玉花挨靠著坐在一排。朱木惱舉起這只納好的鞋墊看。鞋墊納得真是不錯，有紅線有綠線有墨黑線有米黃線，這么多顏色的線，最后組成了一幅鴛鴦戲水圖案，很是逼真，活靈活現(xiàn)。

“你納這么多鞋墊干什么，是想賣錢嗎?”

朱木惱把身子探出去，斜著眼睛歪扭著脖頸，看著白玉花。

白玉花沒有搭理朱木惱，卻抬起頭，把放在柜頂上的綠皮西瓜看了幾眼，“咯兒咕、咯兒咕”咽下幾口唾沫。

“你如果準(zhǔn)備賣錢，姐夫倒可以照顧照顧你的生意?！敝炷緪腊焉眢w由往白玉花的連衣裙跟前靠了靠，“姐夫可以出大價錢!”

白玉花照舊是埋頭納著鞋墊。

朱木惱響亮地匝吧一下嘴唇，把一口來自于白玉花身上的清香吞下去。朱木惱很得意他的這個小姨子，他很會逗弄她。沒事情可做的時候，逗弄逗弄自己的小姨子，多好!

卻不料，白玉花冷不丁說了句：“懶得理你?！?/p>

白玉花接著說：“鄉(xiāng)里的許書記來過了，他讓我把我姐接回來，他說他明天要帶鄉(xiāng)里的計生員再來，給我姐做結(jié)扎手術(shù)。”

“美的他?！敝炷緪篮叱鲆宦?，“他凈想美事兒?！?/p>

白玉花的臉子兀地紅了。看一眼穿衣下地的朱木惱，再把頭埋下去說：“你們村真的有個人叫郝小剛?他真的是在鄉(xiāng)政府上班?”

“是啊，怎么了?”

朱木惱站在那兒。白玉花是如何曉得郝小剛，又是如何曉得郝小剛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他奇怪地盯著被羞澀弄得滿臉紅暈的白玉花，很快他就想明白了。遂有些忿忿：許五月書記要一個女娃娃。不要說郝小剛比白玉花還小幾歲，就當(dāng)他們是同年歲吧，郝小剛好賴是國家干部，會看上白玉花?

嘴里打著哈哈，朱木惱故意裝著糊涂說：“郝小剛也夠倒霉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鄉(xiāng)政府當(dāng)辦公室主任，已經(jīng)好多年了，聽說最近他鬧騰著花錢找門路，要往縣里邊調(diào)呢?！?/p>

朱木惱的眼睛很快被大蘭和二蘭拽過去。這會兒，大蘭和二蘭已經(jīng)鬧翻了。大蘭說：“你媽的x?！倍m也說：“你媽的x?！贝筇m說：“你媽的臭x?！倍m也趕忙鸚鵡學(xué)舌：“你媽的臭x?！敝炷緪赖念^都快被她們倆吵大了。

朱木惱皺著眉頭對白玉花說：“我出去一下，看能不能從門市部賒幾根火腿腸回來?！?/p>

又說：“你讓大蘭和二蘭不要鬧了，讓她們上炕睡覺。她們?nèi)绻宦犜?，你就打她們一頓，讓她們哭吧，哭得乏了累了，她們就都能乖乖兒地去睡覺。”

到了兒，朱木惱都沒有把火腿腸給賒回來。

門市部老板說：“朱木惱你還要賒火腿腸?你可真不要臉，春季你賒的二十根火腿腸還沒有給錢，你還好意思再來提賒的話?”

平日里，朱木惱也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現(xiàn)在被門市部老板一陣埋汰弄得土頭灰臉的，心里難活得要死。

他看到了他哥朱大惱，朱大惱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崖畔，正在看兩只大花蝴蝶調(diào)情。朱木惱也很快被這兩只蝴蝶吸引住了，直愣愣站在那兒想：這兩只蝴蝶，一準(zhǔn)是兩口兒，蝴蝶們是不是也搞計劃生育?他爹被煤炭給壓扁后，如果他哥朱大惱能記住教訓(xùn)，不要下井去干活，就不會被一塊大炭砸壞腦筋。如果朱大惱不被砸壞腦筋呢，那就好了，以他的長相和身板兒，娶個婆娘還是問題?

太陽毒得厲害。朱大惱就那么坐在毒太陽的下面，他都快要變成一個水人兒了。朱木惱呆呆地把他哥朱大惱看了會兒，他說：“哥——”。朱大惱扭頭看他一眼，很快又把腦袋轉(zhuǎn)向兩只蝴蝶。朱木惱苦兮兮嘆一口氣，也走過去。

以下，是兄弟二人的對話。

朱木惱：“哥——”

朱大惱：“不要說話，我要看蝴蝶?！?/p>

朱木惱：“哥啊，別看了，你聽我說。”

朱大惱：“讓你別說了，還說?”

朱木惱：“哥啊，蝴蝶已經(jīng)飛遠了，你還看?”

朱大惱：“不看蝴蝶看什么，看你?”

朱木惱：“哥啊，白玉蘭生娃有癮了，她還要給我生兒子?！?/p>

朱大惱：“好，生兒子好?！?/p>

朱木惱：“可是，我現(xiàn)在連買火腿腸的錢都沒有?！?/p>

朱大惱：“你不會求人?你不會跪下去求人?”

朱木惱：“白玉蘭生孩子的癮，和周二疙瘩挖煤礦的癮一樣大?！?/p>

朱大惱：“好，有癮就好?！?/p>

朱大惱眼睛定在虛無的天際盡頭，忽然頓悟一樣說：“我現(xiàn)在也有癮了，我要到你家去，去看花姑娘?！?/p>

剛說完朱大惱馬上就從地上站起來。這幾天朱大惱總是這樣花姑娘花姑娘叫著，讓朱木惱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的日本鬼子。

朱木惱伸出手，一把把他哥的手腕給拽住，并且一發(fā)力，把朱大惱重新拉坐下去。

朱木惱繃著臉，看著他哥朱大惱。朱木惱說：“你不要再叫白玉花花姑娘了，可行?”

朱大惱不說話，癡癡地沖朱木惱笑一下。

朱木惱接著又說：“還有，你晚上不準(zhǔn)去敲白玉花的門，不然小心我砸斷你的腿!”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捏緊拳頭高揚在半空中，而后猛地狠砸下來。砸到他自己的小腿髁。

一下子，朱大惱就忍不住笑了，坐在地上笑得手舞足蹈，恍如一只巨大的肉蟲子，被人掀翻，張慌地四足潑命抽搐。一邊笑，朱大惱一邊說：“憨子，你砸自己?你憨得沒來由自己砸自己?”

突然，一輛車的聲音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悠忽就把朱木惱的兩只眼球吸附上去了。

那是一輛悶罐車，一輛看起來很大很結(jié)實的悶罐車。而且，那輛悶罐車還拉響刺耳的警笛，一路上“嗚哇嗚哇”殺豬一樣叫喊著，從山那邊駛過來，慢慢騰騰爬進朱木惱的視線，然后笨拙地繞過山也似的煤堆，?？吭诹怂麄兯诘纳侥_下。

悶罐車的車廂里趔趔趄趄跌出來七八條漢子。他們是誰?他們要干什么?朱木惱直著眼睛，他又看到，從這車的副駕座的位置上，又跌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吳樹，另一個朱木惱不認識，是一個看起來體面的年輕后生。

吳樹這個人，朱木惱是認識的，早在十好幾年前，吳樹就是后溝村煤礦的礦長。那個看起來體面的年輕后生，朱木惱也好像在那里見過。是了，朱木惱恍然把自己的腦殼拍了一下。

那是早些天的一個晚上，朱木惱不打算開絞車了，他準(zhǔn)備進坑去挖煤。不是朱木惱癡憨，不曉得開絞車既輕松又沒有危險，是因為朱木惱急等著錢用!那天，朱木惱在周二疙瘩家看到了吳樹和這個體面的年輕人。除了他們，朱木惱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幾乎所有的村干部都在場，看起來，他們是在商量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他們都嚴肅著面孔，每個人都嚴肅得像坐在法庭上。沒有人搭理他。

好不容易，朱木惱逮個空子，沖周二疙瘩說了他的意思。周二疙瘩當(dāng)時很是驚訝，“咦——”出一聲，斜眉吊眼唬著臉說：“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你進來也不吭一聲?這種場合，是你這種人能進來的嗎?滾——”

即便如此，朱木惱也把他們商量的事情，聽了個大概。

果然是真的。

現(xiàn)在，朱木惱看到他們的腳下，蛇一樣游竄出一長溜的人。有周二疙瘩，有周二疙瘩年輕的婆娘，還有一大幫子村干部，他們嘻嘻哈哈，往屋里讓吳樹和那個體面的年輕人。沒有人真的往屋里走，最后，他們都把路面給讓開了，讓給先從車罐里跌出來的七八條大漢。

他們把悶罐車的后門大暢開，分成兩撥人，一撥兒從車里面把大麻包一包接一包卸下來，另一撥兒，是把大麻包往屋子里運送。他們悄無聲息地運動，都干得十分地賣力氣。

“天爺——”朱木惱失口大叫一聲。

“天爺爺——”

朱木惱這樣太聲叫著，像火把他的屁股給燒著了，一下子慌慌張張從地上跳起來，丟下他哥朱大惱不顧，潑著瘋一路往家里狂奔。

白玉花還坐在炕沿上納著鞋墊。朱木惱搶進門，劈手奪過鞋墊，一下子把白玉花給抱了起來，瘋魔一樣抱著吱哇亂叫的白玉花，張張狂狂兜了好幾個大圈。隨后，朱木惱手一松，就把嚇傻的白玉花，丟到了土炕上。

白玉花的臉，一時被嚇得煞白。歪歪扭扭欠起身子，哼哼嘰嘰罵著“流氓流氓流氓”，慌顫顫的一只手伸縮幾次，方才用連衣裙的裙擺，遮蓋住她的那兩條白光光的大腿。

朱木惱恬不知恥地笑一下，他把他自己打了一個耳光。

認真地看著白玉花說：“咱們家有錢了，有花不完的錢!”

說完這番話，朱木惱傻呵呵又笑著，他重新抬起手來，再一次把他自己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坐在“一柱香”窯洞的門口，朱木惱隔一陣看一眼毒太陽，隔一陣再看上一眼，余下的時間，他是在抽煙。當(dāng)然了，朱木惱也喝水，喝那種略帶有苦澀滋味的白開水。心里也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F(xiàn)在，朱木惱覺得他可以想了，什么都是可以想的。

朱木惱終于等到了白玉蘭和白玉花。

隔著老遠，她們像兩條肉蟲子，一條是白顏色的肉蟲子，一條是花蝴蝶一樣的肉蟲子，緩慢地沿著一道陡坡往上面挪動。朱木惱后來撇開白顏色的肉蟲子不看，他看那條花蝴蝶一樣的肉蟲子。心里想：白玉花今年都已經(jīng)28歲了，配他的弟弟朱林惱是大了些，況且，朱林惱在北京上大學(xué)，他的眼界肯定是高了寬了。那么，配他哥朱大惱昵?過去，這個想法有都不敢有，但是如今不一樣了，他哥朱大惱36歲，憨是憨了些，也不是沒有一點可能吧?

胡思亂想的當(dāng)兒，白玉蘭和白玉花已經(jīng)站到他的面前。

白玉蘭喘息的相當(dāng)厲害，汗水早已經(jīng)把她的紅臉紅脖子洗刷得不成體統(tǒng)，像是兜頭潑了她一桶水。白玉蘭喘息著捂著肚子彎下腰，回頭看她的妹妹白玉花。比較起來，白玉花沒有她姐狼狽，可是朱木惱看到白玉花板著面孔，好像是誰惹著她讓她不高興了。

白玉蘭問朱木惱：“怎么回事?煤礦停了?到底出了什么天塌的大事，怎么就能把煤礦給停了?”

白玉蘭站在那兒緊喘幾口，又說：“還有，煤黑子們?yōu)槭裁匆诖蹇谠O(shè)路卡?除了本村的人，他們誰也不讓過。我還看見鄉(xiāng)里的許五月書記了，他帶著鄉(xiāng)政府的車，還有好幾個人，都被堵在了卡子口上。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怕早被他們給捉回鄉(xiāng)政府了。媽呀，好懸!”

“敢?！敝炷緪兰嵉乜粗子裉m、，他說；“他敢把你給扎了，我就敢找他拼命?！?/p>

白玉花把花裙子攏一攏，蹲在地上。然后，用手托住腦袋，失意的一雙眼睛虛無地飄向山腳下，就是不說話。

“你妹妹怎么了?”朱木惱問白玉蘭。

白玉蘭拿眼睛狠狠剮了她妹妹白玉花一下，說：“誰知道呢，這鬼女子敢情是吃錯了藥，看到鄉(xiāng)里的許書記，就走不動路了她不說跟著我跑，倒走到許書記跟前和許書記說話。你聽聽她都說了些什么!她說許書記，我把我姐給帶回來了。這死女子干嘛要和許書記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可是那會兒，許書記不搭理她，許書記想搭理的是我。后來，如果不是被礦上的幾個煤黑子緊攔慢攔，許書記真的就能把我捉住。我聽人說了，許書記是笑面虎，干起工作來有股子二百五的狠勁。他這種人，真的敢把我拉到鄉(xiāng)政府給扎了?！?/p>

“寡!”

白玉花突然惡狠狠尖叫出一個“寡”字。然后就又不說話了。

朱木惱一時間感覺像把蒼蠅吞進肚子里。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白玉花做了可恥的叛徒，她連她的親姐姐都會出賣?

朱木惱把輕蔑的眼睛從白玉花身上拿開，對白玉蘭說：“你開好證明沒有?”

“開好了?！卑子裉m費了好半天的工夫，才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張潮膩膩的紙片兒，遞給朱木惱。她說：“醫(yī)院的這種證明，一般人是開不出來的，得虧婦產(chǎn)科的主任是我的堂姐。她可是說了，這回又是雙胞胎，而且指定都是男娃!”

晚霞煞是好看，燒透了西邊的半邊天。

白玉蘭看了看被晚霞吊住意見的朱木惱，說：“朱木惱你倒是說說，你開這張證明做什么?你這樣猴急巴巴地把我叫回來，就是為了這張證明?”

于是，朱木惱不看晚霞了，笑瞇瞇把臉扭向白玉蘭。他咬著白玉蘭的耳朵，把一個天塌的好消息交給了白玉蘭。一瞬間，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真的是魔怔了，魔怔著，把眼睛變成兩根筆直的棍子，直挺挺地戳向他。

白玉蘭說：“天啦，我的個天!這可怎么辦呢?”

周二疙瘩的家里，朱木惱先是挨了一記嘴巴子，又經(jīng)過一番好說歹說，再加上有人替他說情，才被允許進屋看一眼的。替朱木惱求情的是周二疙瘩的婆娘田小鳳。田小鳳說：“看一眼啊，你進去只能看一眼?！?/p>

打朱木惱嘴巴子的是村里的一個治保人員。打得相當(dāng)?shù)母纱嗬?，下手也重，幾乎是剛感覺到有一陣風(fēng)刮過來，朱木惱就聽到了一聲脆響。這記耳光，把朱木惱的半片臉子都打麻了，耳朵里也如同是鉆進去一大群蠅蚊，嗡嗡嗡嗡吵嚷的他頭暈?zāi)垦?，就連走路也變得趔趔趄趄，很像是喝多了酒。

朱木惱一邊往院子里走，一邊對田小鳳說：“要緊事，我真的是有很要緊的事情?！彼亩伎煲蘖恕＿@樣說著話的時候，朱木惱其實已經(jīng)走到屋門前。剛剛拉開門，朱木惱感覺到，他的眼睛就被屋里強烈的燈光，狠狠地咬了一口。

不獨是屋頂那盞十好幾個的水晶燈亮著，現(xiàn)在就連臺燈、地?zé)簟⒈跓粢步y(tǒng)統(tǒng)地點亮了。

朱木惱揉巴了幾下眼皮，遲鈍著腿腳小心翼翼走進去。

現(xiàn)在，朱木惱感覺到周二疙瘩不再是煤礦的礦長了，他是后溝村的黨支部書記，并且他還兼任著村委會主任。朱木惱沒有看到煤礦上的人，一個都沒有看到。屋子里，除過周二疙瘩外還有攏共七個人：兩個黨支部副書記；兩個村委會副主任；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個保管員。他們八個人圍攏在一張很大的飯桌上翻弄一本村民冊，噼里啪啦打算盤，用電子計算器進行加減乘除的運算。朱木惱還注意到在里間靠墻的方位，摞著山也似的兩排麻包。

沒有人搭理朱木惱。

朱木惱虛虛怯怯把心吊在半空中，走到周二疙瘩跟前說：“周礦長，周書記啊，我有當(dāng)緊的事找你呢，我婆娘懷孕了，她又懷上了雙胞胎，你看這是醫(yī)院的證明?！?/p>

周二疙瘩終于抬起腦袋，臉色實在是不好看，就好像有人剛剛刨了他家的祖墳。

周二疙瘩陰毒著眼睛，兇狠地看著朱木惱，像是要用這樣一雙眼睛，一口把朱木惱給吃掉。

“滾——”

朱木惱聽到從周二疙瘩的腔子里，突兀地爆裂出來這樣一個字。

煤礦的經(jīng)營權(quán)被轉(zhuǎn)讓出去了。

后溝村的這座煤礦，這座據(jù)說還能再挖五十年煤的煤礦，終于被轉(zhuǎn)讓出去了。

轉(zhuǎn)讓費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兩個億。

兩個億究竟是什么概念，朱木惱也不清楚，他惟一知道的，就是眼前繞來晃去的一座山，一座由一麻包一麻包錢摞起來的山。這座山，如今就齊齊整整地堆在周二疙瘩的家里。

這天晚上，朱木惱對白玉蘭說：“讓你妹妹過來和你一起睡吧，你們可以聊聊天，當(dāng)然了，你們也可以商量一些別的事情?！?/p>

說著話，朱木惱沖白玉蘭眨巴了幾下眼皮，那意思是再明了不過的。

然后，朱木惱就來到他哥朱大惱住著的窯洞。壓根兒就不想睡覺，只想盤腿坐在土炕上和他哥朱大惱說說話。他覺得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如果不讓他開口，他可能就真的會讓話給憋死!

朱木惱用手拍打一下朱大惱的臉說：“醒醒，你快醒醒?！?/p>

朱大惱把側(cè)著的身子動一動改成了仰躺在土炕上，照舊還是鼾聲如雷。

朱木惱再一次伏下身體，他把手掌的力度加大了一些，就那樣“咣嘰咣嘰”拍打他哥朱大惱的臉面。一邊朱木惱也在留意隔壁。隔壁的白玉蘭和白玉花肯定是在說話?，F(xiàn)在，朱木惱雖然一點兒也聽不到她們說話的聲音，但是朱木惱知道她們不會是關(guān)門睡覺這么簡單。她們一定是在商量一件很要緊的事情，或許，她們已經(jīng)做出了某種決定!

拍打著拍打著，朱木惱的手掌就拍空了。朱木惱看到，他哥朱大惱這會兒已經(jīng)坐了起來滿臉的憤怒。

“你打我?”朱大惱氣憤地說，“你不讓我睡覺，打我?”

緊接著，朱木惱看到他哥朱大惱像鳥張開翅膀一樣展開雙臂。就在他愣怔的工夫，朱大惱只用了一只翅膀，一下子就把他從炕沿上，干凈利落地掃到地上。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鼻青臉腫的朱木惱方才有了一點兒睡意。這當(dāng)兒，聽得隔壁的門板被人拍響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拍門聲音很大，很響亮，也很刺耳。有人大聲說話：“朱木惱朱木惱，趕快起來開會，到周礦長家的院子里開會?！?/p>

朱木惱和他哥朱大惱趔趔趄趄閃進窯洞。他們兩個沒辦法好好走路，影響他們正常走路的，是他們抬著的一個大麻包。

鼓鼓囊囊的麻包，里面像是裝滿了堅硬的石頭。

白玉蘭和白玉花已經(jīng)起床了，或許她們倆個壓根兒就沒有睡覺。白玉花的眼皮腫漲得很厲害，白玉蘭也比白玉花好不到那兒去。白玉花被白玉蘭擁著，她們就那樣擁著坐在土炕上。

“玉蘭玉蘭白玉蘭，我的個娘喲——”

朱木惱急吼吼這樣說，他的手一松，麻包的一頭就著了地。朱大惱也把手松開，他洞開大口，直愣愣地看了朱木惱又看白玉蘭，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他說：“朱木惱你個憨貨，你把白玉蘭叫娘?”

朱木惱沒有笑，他就那樣緊張著煞白煞白的臉子，看了屋外又看屋里，他對朱太惱說：“出去，你在門口守著去，千萬要守著啊!”

可是這會兒，朱大惱不怎么聽話了。過去，朱大惱還能聽朱木惱的話，朱木惱說東，朱大惱就是東；朱木惱說西，朱大惱就是西?？墒?，自從白玉花來了之后，朱木惱感覺到，他的話對他哥朱大惱不怎么靈驗了。他看到他哥朱大惱不是看他，聽他說話而是把癡癡迷迷的眼睛定在了白玉花的身上。這會兒，白玉花軟著眼皮，用軟蔫蔫的眼神兒，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哥朱大惱。

朱木惱對白玉花說：“要不然，你和我哥在門口守著?”

又說：“玉蘭玉蘭我的個娘喲，你不要不說話，你看你流的是那門子的淚?你倒是說句話，讓你妹妹和我哥出去啊。”

果然白玉花前腳剛一出門，朱大惱后腳就咧嘴巴傻笑著跟了出去。

朱木惱返身關(guān)好門，他無聲無息地笑著，俯下身子挨個兒去看大蘭、二蘭、三蘭和四蘭。她們還都在睡夢中，最后，朱木惱再把無聲的笑交給白玉蘭。那當(dāng)兒，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真的是傻了、癡了、憨了，她的眼神兒是傻傻癡癡的那種瓷，她就那樣傻傻癡癡地把眼睛瓷在麻包上。

朱木惱往土炕跟前走了幾步，他俯著身子，盡力把嘴巴往白玉蘭的耳朵跟前湊，壓低聲音說：“140萬元?！?/p>

他說：“天爺啊，這個破麻包里，裝得可是140萬元!”

朱木惱慌慌怯怯抖顫著嗓門，他剛把這句話說完，就昕到白玉蘭哭了。她一邊嗚嗚咽咽低聲哭泣，一邊抬起兩只手掌，一下又一下去拍打她自己的腿根。很快開始用兩只手，撕扯起自己的頭發(fā)。白玉蘭的頭發(fā)過去是烏黑烏黑的那種，自從進了他們朱家的門，特別是把大蘭、二蘭、三蘭、四蘭一路產(chǎn)下來后，她的頭發(fā)就開始變顏色，幾乎都變成了泛著黃的干枯的雜草。朱木惱當(dāng)然明白，不是白玉蘭的頭發(fā)有問題，問題出在操勞和缺少營養(yǎng)上。

白玉蘭現(xiàn)在想干什么，難道她是想把這一頭泛出黃來的頭發(fā)，全部地拔光扯盡?

朱木惱不想去攔白玉蘭，他想，只要白玉蘭自己樂意，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隨她!

他再壓低聲音說：“就這140萬元，還不算我弟朱林惱的，也不算你肚子里的娃兒的。都有，下一步都會有，至于給多少，村干部們還沒有定下個章法呢?！?/p>

他接著說：“乖乖，凡是現(xiàn)在在冊的村民，無論大人還是娃兒，每個人20萬元。乖乖啊，得虧了你的x好，能生!”

朱木惱張慌著一雙手，他彎下腰抖抖索索地解了幾次方才把地上的麻包扎口給解開。一邊嘟嘟噥噥說：“白玉蘭我告訴你，許五月那個龜鱉又來了，他就是沖著你來的?？磥?，他是咬住你不放了?！?/p>

朱木惱把一摞一摞鈔票用雙手卡出來一些，然后，二十小捆二十小捆地分別放在大蘭和二蘭的枕頭旁邊，說：“這是她們兩個的。”

再一次彎下腰，朱木惱繼續(xù)去說許五月：“這個龜鱉，他被設(shè)卡的煤黑子們攔住后，還不死心。他也不知道是那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又讓車回去把郝小剛接過來。郝小剛不常回來，礦上的煤黑子們哪里認識他?還是沒有過了卡子。”

說著話，朱木惱又把兩個二十小捆的鈔票取出來，分別放在三蘭和四蘭的枕頭旁邊。

這時候的白玉蘭還在嗚嗚咽咽，可是她不再拍打她自己的腿根，也不再撕扯她自己的頭發(fā)了。白玉蘭嗚咽著，直著眼睛看耗子一樣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朱木惱。

朱木惱說：“郝小剛是個舔屁眼鬼，他繞過卡子，鉆溝翻梁就帶著許五月這個龜鱉進村了。他沒有來咱們家，而是直接去了周二疙瘩家。結(jié)果，他們倆個就被人給攔住了?！?/p>

這當(dāng)兒，朱木惱又把二十小捆鈔票碼在炕沿上。然后他探著身子，一次接一次地運動手臂，把它們?nèi)窟\動到白玉蘭的雙腿腿叉。他歪歪扭扭趴在炕沿上，沖白玉蘭堆滿鈔票的腿叉笑一下，說：“你是不知道，當(dāng)然了，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我聽一個治保人員講，許五月這個龜鱉還想往里面硬闖，結(jié)果怎么樣?他被幾個治保人員給打了，聽說，打得還不輕，那個鱉貨!”

“后來，周二疙瘩和幾個村干部就出來了。”

朱木惱再一次把二十小捆鈔票點數(shù)出來，嘟噥了一句：“這是我的?！彼f：“周二疙瘩和村干部們出來后，自然還是不讓許五月這個鱉貨進去，他安排了一個副書記，還有兩個治保人員去陪那個鱉貨和郝小剛喝酒?！?/p>

朱木惱把最后的二十小捆鈔票取出來，用腳踢了踢癟下去的空麻包，說：“周二疙瘩悄悄吩咐了副書記，他說你們?nèi)齻€人的任務(wù)，就是灌死許五月這個鱉貨!”

朱木惱卡著這最后的二十小捆鈔票，笑瞇瞇地看著他的婆娘白玉蘭，他說：“白玉蘭，你不要在那兒發(fā)呆了，你發(fā)的那門子呆?”他把卡在手里的鈔票往起抬一下，說：“這是我哥朱大惱的，白玉蘭你倒是說話啊，我哥的這20萬元，能不能交給白玉花?我只要你的一句話!”

白玉蘭不說話，她還是坐在那兒嗚咽。

朱木惱顯得有些著急了，連聲沖著白玉蘭“嗨嗨嗨”了幾聲。他想問一問白玉蘭，昨天晚上，她和她妹妹白玉花談得怎么樣?究竟像白玉花同意不同意嫁給他哥朱大惱。這樣的想法過去不能提，不大現(xiàn)實不大可能的事，現(xiàn)在不同了?，F(xiàn)在完全可以提，除了他哥朱大惱現(xiàn)成的20萬元，或許，白玉花自己也能得到一份。

白玉蘭的嗚咽聲嘎然止住了。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猛烈地挫一下脖頸，響亮地咳出一聲。

“呸——

白玉蘭把一口濃痰激射到腿叉間的鈔票上。

“王八蛋!”白玉蘭銳聲尖叫，她的眼睛像兩把刀子，惡狠狠地戳到腿叉間的鈔票，她說：“你們這些王八蛋啊!”

朱木惱吃驚地看到白玉蘭從土炕上站起來了。她像瘋了一樣，慌慌忙忙把大蘭、二蘭、三蘭、四蘭以及她自己的鈔票歸攏到一處，歸攏成一大堆。隨后直著眼睛，把一只手虛空地抓向朱木惱，她說：“來，來來，給我，全部給我!”朱木惱笑了，果然把卡在手里的鈔票一揚，拋向雜亂在炕心的錢堆上。

白玉蘭嘴里王八蛋王八蛋罵著，簡直沒辦法控制自己。她弓腰撅腚把一小捆一小捆鈔票拾起來，再用力砸向炕心的錢堆她罵著王八蛋，也抽空干咳幾嗓子，用干巴巴的唾沫星子去吐滿炕上的王八蛋們，生生地把大蘭、二蘭、三蘭和四蘭全部都吵醒了。她們當(dāng)然不曉得發(fā)生了多大的事，只曉得哭，四股聲音合起來很大很刺耳。

只有大蘭一個人說話。

大蘭哇啦哇啦拼命哭著，光丟丟地站了起來，半弓著腰，把兩條腿夾得緊緊兒的?！澳?，我想尿——”

開始的時候，僅僅是一家。但是只要有一家開了頭，大家就都知道該怎么辦了。很快，幾乎是從四面八方兀然而起的鞭炮聲二踢腳以及禮炮拖著尖銳尾巴的聲音，像長了腿似的瘋狂而又持久地走進朱木惱家的窯洞。然后像一大群沒有主意的蒼蠅，嚶嚶嗡嗡地在窯洞里飛過來撞過去，零亂嘈雜得沒有半點兒章法。

朱木惱正準(zhǔn)備送白玉蘭和白玉花出門去。白玉蘭和白玉花準(zhǔn)備去的地方，是周二疙瘩家。早一刻，朱大惱已經(jīng)跑出去了，他是因為摸了一把白玉花才興奮地哇啦哇啦大叫著跑出去的。

其實也不是摸到什么緊要的部位，也就是摸了一把白玉花光丟丟的胳臂。白玉花被摸到后立刻就軟著聲音叫了一聲姐。她說：“姐，你看朱大惱這個人，他不規(guī)矩。”朱木惱笑了，他很為他哥朱大惱的沒出息感到好笑。白玉蘭也笑一下，她看到她妹妹白玉花雖然這般說話，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不高興。

朱木惱眼睛定在地上的一口大木箱上。如今，大木箱里存放的舊衣服、舊被褥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都被趕出去了，趕到了土炕上。大木箱里面存放的都是錢，140萬元的鈔票竟沒有能把這口大木箱添滿。

朱木惱把沉重的箱蓋揭開來，探手抓出一把鈔票說：“白玉蘭，要不你和你妹再等一下?你聽聽，村里的人們都在放鞭炮呢，我也去門市部買一些回來。還有，你看咱家的這口大木箱，結(jié)實是結(jié)實，就是缺了一把鎖，一把大鎖!” 太陽又開始灼熱起來。朱木惱返回來的時候，白玉蘭倚在門框上。她失望地看到朱木惱的手里只是掂著一把鎖，一把看起來已經(jīng)生了銹的大鎖。而在那一刻，朱木惱也是吃了驚的，他瞪著一雙驚愕的眼珠子，不是看白玉蘭，而是把這種驚愕停留到白玉花的肚子上。因為他發(fā)現(xiàn)，白玉花的肚子大了，鼓成一個微微隆起來的小包。

你妹妹是怎么了，以前我沒有注意，你也沒有注意到嗎，你妹妹的肚子大了，她的肚子怎么會大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玉花倚在另一根門框上，她在朱木惱的注視下，臉面很快地燃燒起來。

“懷孕了唄?！?/p>

白玉蘭得意地掃一眼她妹妹白玉花說：“朱木惱，你買的鞭炮呢，我怎么沒有看到你買的鞭炮?”站在太陽下面的滿頭滿臉汗水的朱木惱黑唬下臉子。

“說什么鞭炮不鞭炮的事，你妹妹的肚子都大了，你不說這件事情，倒說鞭炮?”

朱木惱揚起那張比女人還白的臉子，忿忿地對白玉蘭說：“誰的?”

“誰的?還不是你哥朱大惱的?難不成是你的嗎?”白玉蘭的笑漫不經(jīng)心，“都快三個月了，你不知道?”

朱木惱脫口道：“放屁，你放臭狗屁!”他憤憤地把一只手沖天揮了一下，說：“天知道!我哥剛才就摸了一把白玉花，你看把他給羞臊成什么樣子?我哥憨是憨了些，可他還知道羞恥，你妹妹倒是不憨，她知不知道羞恥呢，她自己知道!”

這樣的玩笑，白玉蘭知道是不能再開下去了，她曉得她妹妹的脾氣。白玉花這個人，傲!總覺得她自己長得好看，她聰明，她比別人都強，因此上，她守著這份兒傲的資本，尋常的男人根本就掛不到她的眼里面去，所以，婚事才一拖再拖，拖到了28歲，還沒有能把自己給嫁出去。想想，朱木惱剛才說的話，真的是傷人，別說是她妹妹白玉花了隨便換成誰，恐怕都不能輕易饒過朱木惱。

白玉蘭小小心心看眼白玉花。從白玉花的臉上，白玉蘭沒有發(fā)現(xiàn)她要發(fā)作的跡象。

白玉蘭再把臉轉(zhuǎn)向朱木惱，忍不住“咯兒咕——”笑出一聲，罵道：“憨子。你只說別人憨，我看你朱木惱比別人更憨!我懷在肚子里的孩子能變成錢，我妹妹白玉花都快成你嫂子了，她就不能往裙子里面塞件東西，裝出個懷孕的樣子來?你個憨貨，她這樣做，還不是想為你們朱家多刨鬧幾個錢回來?”

說著這樣的話，白玉蘭伸出手，在白玉花的肚子上拍一下，自豪地揚著腦袋沖朱木惱說：“放心，我妹妹還是一個大閨女!”

白玉蘭沒好氣地白了朱木惱一眼，又說：“鞭炮呢，你不是去買鞭炮了嗎?”

“鞭炮都被賣光了。不光是鞭炮，就連禮炮花炮二踢腳什么的也全部都賣光了，價錢高的怕人。沒辦法了，我只能花掉二百塊錢買了這個回來?！?/p>

朱木惱說著話，他費了半天的力氣，方才從屁股后面的褲兜里，摳摸出兩盒火柴盒一般大小的小藍盒。那是兩盒小孩子們才會玩的甩炮。過去，這種甩炮，每盒只賣一元錢。

朱木惱巴結(jié)地看了白玉蘭再看白玉花，他把那把銹跡斑駁的大鐵鎖舉在半空，笑說：“你們倆個猜猜看，這把破鎖能值多少錢?”看到白玉蘭和白玉花大眼對著小眼，朱木惱接著說：“這把破鎖，過去也就是賣個五塊六塊的，能賣到八塊錢，就算到頂了。今天，他賣了我三百塊錢，你們看看，他這樣做生意，不是活搶人搶活人嗎?”

一瓶白酒，五瓶啤酒，并沒有能夠把許五月書記給灌死。

他到底還是醒過來了。說不上是因為什么醒過來的，也許是驚天動地的煙花爆竹的聲音，也許，是因為他喉嗓里就要著起火來的那種焦灼不管怎樣，許五月在他不該醒的時候醒過來了。

及到好多年過去，縣財政局的副局長郝小剛回想起來都替許五月感到惋惜，他覺得許五月實在是不應(yīng)該醒過來，他就那么睡著該有多好!或者，他醒過來之后，也是可以裝睡的啊!壓根兒就不該去后溝村，去搞什么計劃生育!

而在當(dāng)時，郝小剛不是這么想的，他感到許五月書記醒過來，是個大麻煩。

躺了足足有十幾個小時的許五月，歪歪扭扭欠著身子坐起來了，他側(cè)著腦袋，老和尚入定似地一動不動，外面莫名其妙的鞭炮聲音。那大聲音聽著真是響徹了天上人間。最后，他扭轉(zhuǎn)頭問郝小剛：“怎么回事呢，外面?”

郝小剛悶頭抽著煙，躲躲閃閃地說：“我也不曉得?！?/p>

許五月黑唬著臉子審視郝小剛，他從郝小剛躲躲閃閃、虛虛怯怯的眼神中，很快判定出，郝小剛不是不清楚放鞭炮的原因。過去，只要他真的不高興，真的放下臉子，郝小剛是不敢對他隱瞞什么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都會乖乖地給他吐出來?，F(xiàn)在不是這樣了。許五月看到郝小剛光顧皺著眉頭抽煙，后來干脆埋下頭不看他了。

昨晚上的杯盤狼跡還都在，如今，不單單是沒人收拾的事，就連這家的主人，那個村支部副書記，以及他的婆娘孩子，還有昨晚上陪他喝酒的另外幾個人，也都消失掉了。窯洞里，只有他和郝小剛在。許五月從飯桌上拿過一罐飲料，仰脖一飲而盡。似乎還不怎么解氣，又拿起一罐一飲而盡。然后，許五月再把不客氣的黑唬臉子擺給郝小剛。這一次，他看到郝小剛不再躲閃他了，也好像不再怕他，笑瞇瞇反手從屁股背后的沙發(fā)上一撈一撈，最后，撈摸出兩條“中華”牌香煙。

郝小剛賠著笑臉說：“許書記，昨晚周書記家里開一個很重要的會，那個冒失鬼治保主任不認識你，還打了你，結(jié)果，周書記后來把他給收拾了一頓，收拾得很厲害。”

“周書記一早就出門了，他說他過幾天回來后，親自把白玉蘭送到鄉(xiāng)里，讓你們結(jié)扎。許書記，要不，咱們先回去?”

許五月不動聲色看著郝小剛，心說你編吧，你就可著勁兒瞎編吧。想起昨晚上，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郝小剛借口尿急，出去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白玉花裝出來懷孕的樣子給周二疙瘩看。結(jié)果，周二疙瘩暖昧地沖白玉花笑了一下，突然彎下腰，一下子就撩起白玉花的裙子下擺。隱藏在白玉花肚子上面的一件薄毛衣就暴露出來了。

白玉蘭氣憤地告訴朱木惱：“周二疙瘩發(fā)現(xiàn)墊襯后，當(dāng)著我的面他就摸了一把白玉花的腿叉，他把白玉花都摸得跳起來了。周二疙瘩他簡直就不是個人，他說白玉花你不是喜歡懷孕嗎，你能不能給我生個兒子?后來，他又把白玉花的手給捏住了，他說你姐白玉蘭那么能生，我估計你也差不到那兒去?！?/p>

朱木惱淡淡地說：“摸摸腿又有什么當(dāng)緊，你也可以讓周二疙瘩摸嘛，只要他相信你的肚子里有兩個娃兒，摸摸腿叉怕什么，能摸得少了什么?”

“牲口!”

白玉蘭激憤地站在那兒，她看著坐在大木箱上悠閑地抽煙的朱木惱，大叫了聲“牲口”。她說：“周二疙瘩是牲口朱木惱你也是牲口，你們是兩個活牲口!”

朱木惱并沒有在乎白玉蘭罵他牲口不牲口的話，他照舊是耷拉著眼皮，悠閑自在地坐在那抽煙。

現(xiàn)在，這孔窯洞里很安靜。朱大惱又去睡覺了。每到吃過午飯，朱大惱的頭等大事，就是去睡覺。白玉蘭和白玉花從周二疙瘩家回來后，朱木惱就讓白玉花把大蘭和二蘭領(lǐng)到另一孔窯洞，讓她們?nèi)ニX。大蘭和二蘭都不想睡覺，嘰嘰咋咋打打鬧鬧一刻都不停歇，最后，朱木惱每人給了她們一巴掌，她們就號哭著被白玉花給牽出去了。

盤腿坐在那口大木箱上，朱木惱說：“白玉蘭你倒是說說看，你和白玉花去找周二疙瘩，沒有人攔你們嗎?”

白玉蘭說：“當(dāng)然有人攔了。我和白玉花在門口說了好多好話，幾個治保人員就是不讓我們進去。后來，還是周二疙瘩站在二層樓房的陽臺上打了招呼，他們才放我倆進去?！?/p>

朱木惱看著白玉蘭把一碗涼開水喝下去，眼巴巴又看著白玉蘭長吁一口氣，無精打采慢慢把屁股挪放到炕沿上。然后，白玉蘭俯下身體，去看三蘭和四蘭。三蘭和四蘭睡得正香。

你倒是快說啊，村里又有什么新說法?”朱木惱很著急，他費力地眨巴幾下眼睛，看白玉蘭。

白玉蘭得意地白了朱木惱一眼，慢條斯理說：“有，都有。周二疙瘩說了，以十年為期限，十年之內(nèi)嫁出去的閨女，每個人可以拿到十萬元；十年之內(nèi)出去工作的、考上學(xué)校出去上學(xué)的，每個人也是十萬元；肚子里的孩子，只要是有醫(yī)院的證明，同樣，每個人也是十萬元?！鳖D了一下，白玉蘭接著說：“周二疙瘩后來說，至于你哥和我妹妹白玉花的事實上的婚姻關(guān)系，這件事他還得認真考慮考慮?！?/p>

話說到這兒，朱木惱忽然發(fā)現(xiàn)白玉蘭的眼睛瓷住了，瓷在黑黢黢的窯墻上，自言自語說：“周二疙瘩他是什么意思嘛，他后來對白玉花說，得空你來找一下，咱們共同想想辦法。我原本還怕白玉花不答應(yīng)呢，她一點頭，我的心倒一下子懸到半空了。”

白玉蘭很快又說：“田小風(fēng)那個小妖精不在家，是周二疙瘩說給白玉花聽的。周二疙瘩不說給我聽，他說給白玉花聽?周二疙瘩說，田小鳳出去打麻將了，去陪吳樹和那個買下煤礦的老板打麻將，不到天黑，田小鳳回不來。朱木惱你幫我想想，周二疙瘩對白玉花說這種話，是什么意思?”

朱木惱很吃驚地白了白玉蘭一眼，他說：“白玉蘭你是豬腦子啊，平時看你還鬼頭鬼腦的，這會兒怎么就傻了?”“什么意思?連傻子都能猜到的事，你白玉蘭會猜不到?”

一時之間，朱木惱看到白玉蘭的眼神兒不是瓷著了，很慌張，慌張得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然后，她就默不作聲迅速跳下地，忙忙慌慌地跑出去了。

不大會兒，朱木惱發(fā)現(xiàn)白玉蘭又氣急敗壞地返回來，站在窯洞的門口用眼睛惡狠狠地咬住他。朱木惱不想搭理她。

白玉蘭咬牙切齒罵了句：“牲口?！?/p>

朱木惱盤腿坐在大木箱上，他把燃盡的煙頭丟到地上，又瞇縫著眼睛點燃一支屋外，正午的太陽燃燒得正旺，朱木惱雖然是坐在家里，但是他完全能夠猜想到外面的焦灼燥熱。沒有錢的時候，愁!愁是愁柴米油鹽，愁買不起奶粉買不起幾根火腿腸，也愁朱林惱每年萬把元的學(xué)雜費用。如今呢，是愁錢花不了。怎么花呢?除了這口大木箱里現(xiàn)有的140萬元，還有馬上就會拿到手的30萬元，分別是朱林惱的，以及白玉蘭還沒有生下來的娃兒的，攏共加起來，就有170萬元啊!就這，還不算白玉花的。朱木惱想到白玉花去找周二疙瘩這件事，心里自然是不舒服，但是反過來再想呢，白玉花的10萬元，也或許是20萬元，差不多是有門。

關(guān)于錢該如何往出花，想了半天，朱木惱就自嘲地笑了。

早晨分錢的那會兒，大家都不說話。朱木惱歪斜腦袋，把兩只眼珠子吊到黑漆漆的窯頂。窯頂上，伏著一只灰褐色的大壁虎，一大幫子村民們不說話歸不說話，可是大家的眼睛都是筆直的，是興奮的，是急不可奈的，大家都像是在昏昏噩噩的夢境中，一點兒都不真實。等到發(fā)錢，事情倒變得簡單了，因為村干部們已經(jīng)按照村民冊，事先把各家各戶數(shù)目不等的鈔票裝入麻包，念一家一家簽字走人?？墒堑搅松衔缢ラT市部買鎖買用炮的那會兒，大家就都開始說話了。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在蹀蹀不休地說，像是得了說話的囈癥，沒辦法把嘴巴堵上。

有說要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蓋平房的。

有說要在縣城買樓房的。

有說縣城算什么，要買樓房，就到省城去。

還有說要買手機的，大人小孩一人一個。

還有說要買車的，買那種縣長坐的“桑塔納”。

有人說要討媳婦。

有人說要包二奶，包三個五個。

當(dāng)然了，也有人開玩笑，說要背上一麻包鈔票，到南方開放的城市去打炮!

朱木惱又自顧自笑出一聲，他覺得這么多的想法，其實都比豬的想法高明不了多少，村里的人都是豬腦子?為什么沒有人敢到大城市落腳呢，有這么多的錢在手里，什么地方不能去?只要落下腳，在大街上擺個地攤兒，也是大地方的人啊!

朱木惱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去的地方是北京。因為朱林惱在北京上學(xué)。打小兒，朱木惱就很疼愛他的弟弟朱林惱。到北京首先得買兩套樓房吧，一套自己一家人住，另一套呢，留著，留給朱林惱將來結(jié)婚的時候用!至于他哥朱大惱，隨便他。朱大惱也可以跟他去北京，那就是說，他和白玉花是沒戲了。也或許，他和白玉花的事情成了，那么他們用三十萬元或者是四十萬元，在縣城買套樓房，應(yīng)當(dāng)說是不成問題。

總是這樣干坐著，也不是個事。朱木惱后來這樣想，他覺得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而眼下，他想他總得給自己找個活兒干吧。

朱木惱把眼睛放到柜頂上。柜頂上，那顆綠皮西瓜還在那兒睡大覺。

于是，朱木惱踩著板凳，把那顆睡在柜頂?shù)奈鞴习崃讼聛?。他開始磨刀。

朱木惱一邊磨著刀，一邊把笑從心里面游移到臉上，他想起昨天白玉花讒這顆西瓜的讒相。

其實，這把刀朱木腦昨天已經(jīng)磨過一次了，白玉花當(dāng)時恰巧也在，她站在旁邊，看西瓜也看他磨刀。白玉花想吃西瓜就說想吃唄，這沒有什么，大熱的天，誰不想吃西瓜?可是她偏偏繞著彎兒說話，她說：“這是一顆堅硬的西瓜!”她很快又說：“這顆西瓜，比鐵都硬!”

到了兒，西瓜還是回到了柜頂上，否則，他今天磨刀切什么?

這把刀已經(jīng)很鋒利了，可是朱木惱還伏在那兒，把身子毛毛蟲一樣一弓一挫，賣力地去磨它，刀刃和磨刀石交吻發(fā)出來的聲音很好聽，“嘎吱、嘎吱”地很熨帖地直往人的心窩子里鉆。朱木惱想，他得把刀子磨得更快一些，磨到白玉蘭和白玉花回來，接著呢，切西瓜，吃!門市部不是沒有鞭炮了嗎?不是也沒有火腿腸、酒、罐頭和其他熟食了嗎?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們自己的家里就有更好的東西，瓜，大西瓜!

這樣磨著刀磨著刀，朱木惱磨回來的不是白玉蘭和白玉花，他的磨刀聲音，倒是生生兒地把鄉(xiāng)政府的許五月書記給磨回來了。

許五月書記就那樣直統(tǒng)統(tǒng)地闖進來。

白玉蘭劈臉吐了白玉花一口唾沫。然后就把她妹妹給拉出來。

當(dāng)時，周二疙瘩也在。白玉蘭吐了白玉花一臉唾沫后，其實也想著要吐周二疙瘩一臉唾沫的，最后，被她生硬地給憋回去了。光丟丟的周二疙瘩從光丟丟的白玉花身上跨下來，他不該挨唾沫?恐怕，他挨唾沫都是輕的。

之所以咽下這口唾沫，白玉蘭明白，至少是現(xiàn)在，她還不能吐周二疙瘩。

“你這個賤貨，過去我不曉得，你原來也是一個賤貨啊!”白玉蘭說。

在回去的路上，白玉蘭看都不看她妹妹白玉花一眼，她走得飛快像白玉花埋著頭緊趕慢趕，跟隨在白玉蘭的身后，像是白玉蘭的影子。

白玉花說：“姐啊，他又沒有真的把事情做成他不行。”

“你這個賤貨，你還有臉說這種話?”白玉蘭還是沒有回頭看白玉花。

白玉花說：“可是姐，我真的不想嫁朱大惱這個憨子。我嫁了他，你就得叫我嫂子，你樂意?”

說這些話的時候，白玉花其實已經(jīng)哭了。白玉花哼哼嘰嘰邊哭邊說話，她搶前幾步，一把把白玉蘭給拽住了。白玉蘭被她拽住胳膊，掙了幾下沒有掙脫，也就不再掙了。

站在毒晃晃的太陽光線底下，白玉蘭抹了一把滿臉的汗珠子，眼睛照舊是飄向別處。她覺得她這個妹妹真是讓她惡心，真的是不值得她去看。

白玉花稀松著淚眼看她的姐姐白玉蘭，她說：“姐啊，現(xiàn)在不是兩千元兩萬元的事，是二十萬元啊!

“周二疙瘩說了，他明里給郝小剛十萬元，暗里再給他二十萬元，讓他去活動工作的事情。

“周二疙瘩還說，白玉花你是傻瓜嗎?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你忍心把你自己交給朱大惱那個憨子?我都不忍心了!白玉花啊，我給你二十萬元，我就是你和郝小剛的介紹人。當(dāng)然了，我也可以證明你們早就定婚了，也可以證明你們定婚以后就同居了。你想想，我的話誰敢不信?有你的二十萬元在那兒擺著，郝小剛就是個傻子，他也曉得要娶你!”

把這么多的話說完，白玉花就把她姐白玉蘭的胳膊松開了。白玉花稀軟著眼睛，小小心心地看著她姐白玉蘭。她發(fā)現(xiàn)，她姐雖然還是沒有看她一下，但她肚子里邊的氣顯然是消了不少。

白玉蘭直著眼睛，盯向遠處的礦口方向，她說：“你這個賤貨說完了嗎?”

白玉花軟蔫蔫的眼睛垂到地上，說：“說完了。”

“說完了還不回家，站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做什么?！?/p>

就這樣，白玉蘭氣鼓鼓走在前面，白玉花低眉順眼跟在白玉蘭的后面。就這樣，她們在弓腰塌背爬上一道陡坡后，看到了掛在半山坡的他們家的窯洞。當(dāng)然，她們也看到了坐在“一柱香”窯洞門檻上的朱木惱。

朱木惱坐在窯洞的門檻上。他當(dāng)門檻坐著。他不嫌坐在太陽的底下熱?

白玉蘭惱著臉走過去，她說：“好狗不擋路。”

朱木惱埋頭坐在那兒，動都沒有動一下。

白玉蘭說：“讓開，好狗不擋路?！?/p>

伸出一只手，試圖把朱木惱從門檻上拉起來?？墒前子裉m很快覺察到了她的徒勞，因為那個時候，朱木惱的手臂胳膊和身體，好像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一攤泥，一攤粘在門檻上的泥，誰能指望一個孕婦把這一大攤百多斤重的泥從地上拉起來?

在白玉蘭奇怪的眼神注視下，朱木惱慢慢地抬起了頭，臉色煞白。

他的聲音打著顫。

費了好半天的力氣，才把他的話磕磕碰碰講出來。他的意思是：白玉花和大蘭、二蘭到隔屋睡覺去，他自己呢，和白玉蘭有要緊的事情，要商量。

這之后，白玉蘭忍著笑，把稀軟成一攤泥的朱木惱架起來。白玉蘭只以為朱木惱是喜瘋了，喜的把他自己都弄得虛脫了。不料，剛剛把朱木惱安頓在炕沿上，朱木惱就神神秘秘顫著聲音，說了句：“門?！庇盅a充說：“門啊，快把門關(guān)好，關(guān)嚴實!”

接下來，朱木惱直愣著眼睛看白玉蘭，他說：“我殺人了。”

他說：“我把鄉(xiāng)里的許五月書記給殺了。”

他又說：“天爺爺啊，我真的是把他給殺了?！?/p>

起初，白玉蘭是怎么也不相信的。平時，朱木惱連只雞都不敢殺，見到大小戴官帽的人他都會臉紅他會殺人?還是殺了鄉(xiāng)里的副書記?不由得白玉蘭不相信，當(dāng)她看到虛虛柞柞鼓起來的一床棉被，看到這張棉被的底下，有幾根粗大的紅蚯蚓，還在活泛地往外游竄的時候，白玉蘭就相信了。

那一刻，白玉蘭駭?shù)么蠼谐鲆宦暋?/p>

朱木惱自言自語道：“我不想殺許五月書記，我連嚇唬他的意思也沒有?！蓱z巴巴苦著臉子看白玉蘭，“許書記當(dāng)時的口氣很硬，他說他今天一定要把你帶走，一定要把你給扎了?！敝炷緪赖难凵駧谉o助而又無奈地軟著，軟在白玉蘭張大的嘴巴上，試圖從她的嘴巴里面，掏出點兒什么東西，“我當(dāng)時就給許書記保證，我說我過幾天就帶你去鄉(xiāng)政府結(jié)扎。但是許書記不相信我的話。他說，你又想玩花招?你又想跟我玩什么花招?

“后來，許五月書記越說越生氣，惡狠狠看著我，他說你磨刀干什么?他說我在你們后溝村挨打了，被你們后溝村的人強灌了一肚子的酒，你磨刀?你磨刀的意思，是不是還想把我殺掉?我給許書記解釋，我說我磨刀是想殺西瓜，殺你?可是那會兒，許書記就撲過來想奪下我的刀子。天知道我剛把刀子比劃了一下，許書記他就倒下去了?！?/p>

說完這些話，朱木惱軟蔫到炕沿上，他用軟巴巴的眼睛看著白玉蘭，他說：“白玉蘭你說怎么辦?你的主意多，你倒是說話啊，你老是用手捂著個嘴巴做什么?”

灼熱無處不在。在這樣灼熱的氣候中，朱木惱看到他的婆娘白玉蘭卻在抖，她的身體，整個兒像是上緊發(fā)條的鐘表，不停歇地發(fā)著抖。白玉蘭把眼睛別在關(guān)嚴實的門板上，別在那兒發(fā)著呆。朱木惱急躁地從后面推了她一把，他說“白玉蘭，白玉蘭白玉蘭白玉蘭!”

白玉蘭終究是說話了，可眼睛還是別在門板那兒，她說：“憨子殺了人，不頂命，是吧?”

過去，朱木惱就是一個沒有多少主意的人，而現(xiàn)在，出了這等天塌的大事，他還能有什么主意?

白玉蘭把這句話說完，方才抖抖索索地回過頭來，看朱木惱。她看到朱木惱苦著臉想了會兒，忽然抬手“咣嘰”甩了他自己一個耳光。然后一下子哭了。他對白玉蘭說：“去吧，你去把我哥叫過來。不管怎么著也該把他給叫過來，讓他吃口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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