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和色子的死
三餅正要把手上那張沒用的南風甩出去,突然看見自己的老婆風仙滿頭大汗闖了進來。三餅的手不由抖了抖,那張南風“啪”地落下來,剛好砸在面前那一排擠擠挨挨豎起的麻將牌上。被砸中的那張仄仄歪歪搖晃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站直,痛苦不堪地倒了下去。相鄰的牌們也像傳染了多米諾癥一樣紛紛倒下去,其他三個牌友的目光一齊射向三餅的麻將牌和三餅此刻正在不停地顫抖的右手。三餅的臉漸漸變得烏紫爛青。三餅憤怒地望著氣喘吁吁的鳳仙,說:“報喪啊,你?”
風仙就像一個根本沒有聽見三餅呵斥的聾子,自顧自的帶著哭腔說,“不好了,萬蒼醫(yī)生把針頭留在色子的肉里了。”鳳仙見三餅沒有反應,下意識地縮了縮流線型的肩膀,又說,“我只聽見咔的一聲,萬蒼醫(yī)生拔下的針管就只剩下了半段針頭,另半段如果不是留在色子的肉里,還能去哪里呢?”風仙的目光越過三餅的肩膀就看見了屋子后墻上的毛主席畫像。
毛主席正微笑著望著風仙,也望著屋子里所有的人,仿佛在說,“沒事的,沒事的,好好找找就沒事的。”
三餅的臉色忽兒紅忽兒白,腮幫子一跳一跳的,就像正有兩撥壯漢在打做一團。
三餅的這局牌里埋伏著三個紅中三個發(fā)財,三餅剛才一直在想這局肯定要贏個精彩的杠后開花,至少也能把剛才輸給七萬的撈回來。但現(xiàn)在他的腦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荒山。三餅慢慢地從板凳上站起來,挪開屁股,在一片惋惜聲里擠出人群,跟在老婆風仙身后向萬蒼醫(yī)生家走去。
萬蒼醫(yī)生的家在村子最西頭,萬蒼醫(yī)生的小診所就設在自己家里。三餅跟著老婆走進診所時,萬蒼已經(jīng)做好了手術(shù)前的一切準備。三餅看見萬蒼的鋁合金盒子里放著刀子、剪子、鑷子、紫水,一大團藥棉,有那個他已經(jīng)見過至少一百次的玻璃針管子。萬蒼醫(yī)生坐在柜臺后邊,一邊抽煙,一邊在濃濃的酒精味里伸長脖子望著門外,專心地等著三餅和他老婆鳳仙到來。
“我兒子呢?”三餅說。三餅甚至沒有喊“萬蒼”兩個字,三餅的臉上烏云翻滾。
“三餅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已經(jīng)給色子服下足夠的安眠片,你過來瞧瞧色子現(xiàn)在睡得多香?!比f蒼醫(yī)生指指靠后墻的雪白布幔,又說,“一會兒做完了手術(shù),色子很快又會活蹦亂跳的?!?/p>
萬蒼醫(yī)生的神閑氣定似乎在告訴三餅,那半段該死的針頭只是個頭一次上手的小痞子,只需自己在色子的屁股上拉開一個小口,狗日的很快就會被緝拿歸案。
三餅點點頭。
萬蒼醫(yī)生端起鋁合金盒子從柜臺后邊轉(zhuǎn)出來,輕輕拉開遮住的布幔,露出了睡在軟床上的色子。三餅看見色子的小臉深深埋在萬蒼家的小枕頭上,細細的睫毛上還掛著兩瓣委屈的淚珠。色子的后背用被子蓋嚴了,只有兩瓣屁股對比鮮明的暴露在外面,右邊的那瓣使他熟悉的,左邊則鼓起老高,像剛出屜的發(fā)面饅頭,不過顏色則是隱隱的青紫。三餅的心里“咯噔”疼了一下,就像那半段失蹤的針頭突然鉆進了他的心臟里。
三餅彎下腰,把臉貼向色子得更近了些?!吧印印比灥穆曇魩е黠@的焦慮和不安。但色子并沒有吱聲。
“我兒子,我兒子究竟怎么樣了?”三餅把臉轉(zhuǎn)向萬蒼醫(yī)生。
萬蒼醫(yī)生沒有再理會三餅,而是默默地從鋁合金盒子里拿起刀子和一大團滴著酒精的藥棉,掀開被子的一角,熟練地在色子的屁股上動作起來。三餅接著看見色子的青紫屁股上被萬蒼醫(yī)生劃開了第一道刀口,一股鮮紅的液體隨著刀刃歡快地跑了出來。萬蒼醫(yī)生迅速用止血藥棉在刀口上擦了擦,眼睛湊近了找了約有十幾秒鐘,他的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失望。萬蒼醫(yī)生又皺了皺眉頭,馬上又交叉著劃出了第二刀,但他的臉上流露的依然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劃第三刀之前萬蒼醫(yī)生似乎偷偷瞅了一眼三餅。三餅恍惚覺得萬蒼醫(yī)生的兩條胳膊已經(jīng)脫離了他瘦弱的身體,僵僵地不再聽從他的使喚。三餅突然想說什么。但他張了張嘴,還沒有等他說出來,萬蒼醫(yī)生已經(jīng)硬心劃出了第三刀,結(jié)果仍然令他失望。
萬蒼醫(yī)生的臉上像有許多叫汗水和淚水條蚯蚓在爬,他絕望地望著色子的屁股,不住地搖頭。色子屁股上被他用了三刀劃出來的鮮紅的“米”字越來越像一朵光彩奪目的碩大花朵。萬蒼醫(yī)生猶豫地放下刀子,再拿起針去縫合的時候,聽見了三餅的說話。
“萬蒼你狗日的扯球蛋吧,你究竟使好心把那半段針頭弄到哪x國里去了,我不就是昨天贏你20塊錢嗎?”三餅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有種你打死我,至于禍害色子,禍害我兒子嗎?”
“色子!色子——色子?色子……”風仙也從遠一點的地方撲過來,一邊喊著色子,一邊搖色子的腦袋。
風仙的聲音全變了,歇斯底里的,就像被誰掐住了喉結(jié)。但三餅和風仙一直沒有聽到色子應聲。三餅趕緊住了口,不再理會對著色子的屁股上鮮紅的米字發(fā)愣的萬蒼醫(yī)生,伸出手和風仙一齊用力搖晃色子的腦袋。三餅慌亂地把一根手指伸到色子的鼻孔下。三餅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找不見色子的呼吸。三餅的心像一下子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窟窿里?!澳恪恪比灪惋L仙怒視著萬蒼,幾乎同時放聲大哭起來。
色子就這樣招呼也不打,就匆匆作別了人世,這一切不但讓三餅和老婆風仙措手不及,也讓萬蒼醫(yī)生措手不及。那個下午,三餅和風仙的哭聲像老虎鉗子一樣夾緊了人們的心。我們村子的牌場第一次變得死一般寂靜。
三餅和萬蒼醫(yī)生的一個過節(jié)
你是知道萬蒼醫(yī)生這個人的,雖然赤腳醫(yī)生出身的他醫(yī)術(shù)僅限于治療諸如感冒傷風一類的病癥,但只要你求助于他,他總會一絲不茍地要你伸出舌頭反復看一看,要你把冰涼的體溫表夾在腋下量一量,把聽診器使勁按在你胸口上聽一聽,這才告訴你,是感冒,不礙事的。接著他打開抽屜拿出幾包事先包好的藥,囑咐你回去后一次一包,每天三次,飯后服用,要用溫開水送下。只有你反復提出要打一針,他才會磨磨嘰嘰半天后,很不情愿地滿足你的要求。而且萬蒼醫(yī)生在我們村子里一向醫(yī)風很好,不管白天黑夜,下雨刮風,看病接生,幾乎每請必到。說他使奸心弄死了三餅家色子,打死也沒人信!
萬蒼醫(yī)生和三餅夫婦并無什么大的過節(jié)。人們回憶起來,兩個人似乎只在事故發(fā)生的那天上午因為牌場上的悔牌爭執(zhí)過幾句,但也僅僅限于爭執(zhí)幾句,萬蒼醫(yī)生很快就服了軟。
在場的人說,那局牌其實是萬蒼醫(yī)生忙中出亂,不留神把自己的一對將拆散打了出去,再想伸手去拿回來時,那只手早被三餅死死按在了牌桌上——原來那張牌正是那三餅張著嘴等了很久的。兩個人爭執(zhí)起來,都紅了臉,瞪著眼珠子喘粗氣。旁邊看熱鬧的也咋咋呼呼地跟著起哄,說,這就沒規(guī)矩了,拉出來的屎哪還有坐回去的道理?僵持了一會兒,萬蒼自知理虧,沮喪地先推倒了牌,并當場把四張5元的票子點給了三餅。以至于牌場散后三餅還不好意思地又找到萬蒼醫(yī)生的小診所謙讓了一番,并向萬蒼醫(yī)生道了歉,說自己不該當著那么多人讓他難堪。萬蒼醫(yī)生說:“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古牌場上父子算明帳,是我一時沒抹過彎,應該我向你道歉。”
天剛擦黑,從梨花鎮(zhèn)方向來的警車就張牙舞爪地徑直開到了萬蒼醫(yī)生家門前。不待警車停穩(wěn),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就拉開車門跳下來,向萬蒼醫(yī)生的小診所撲去。不一會兒人們看見首先出來的兩個警察抬著萬蒼家的軟床上了車。不用說,那床上準是三餅家色子的尸體。又過了片刻,萬蒼醫(yī)生也由兩個警察押著上了車。人們看見萬蒼醫(yī)生手上帶著锃亮的銬子,失神的眼睛又紅又腫,腳步踉踉蹌蹌,有幾次差一點沒有被腳下的小磚頭絆倒在路上。萬蒼醫(yī)生像一團堆積的樹葉,全身不住地哆嗦著,連頭發(fā)也一下子白了許多。跟著警察最后走出來的是三餅和他的老婆鳳仙,他們也互相攙扶著一起上了警車。
警車揚起的塵煙消失了很久,我們村子里的人還站在村口議論紛紛。
鳳仙的證言材料
下面是三餅老婆鳳仙的證言(根據(jù)記錄整理):
我們家早上吃的和每天幾乎沒有什么不同。饅頭,稀飯,白菜炒豆腐。豆腐是三餅昨天上午買來的,我們昨天上午和晚上,已經(jīng)吃過兩頓,這是最后剩下的一點兒;白菜是三餅秋上窖起來的,我每次扒出一、兩棵,吃完了就再去扒。今天早上,三餅還端著飯碗,七萬就找到了我們家里,說他們家牌場現(xiàn)在三缺一,讓三餅快點吃。我說還要咋快?總不能割掉腦袋往肚子里灌吧。七萬說嫂子你昨說話不圖驢叫喚。三餅則說我是屁股癢癢想挨整了。三餅罵我的時候,乜斜著眼,臉上滿是壞笑,喝稀飯的聲音就像拉風箱。我說你去吧,你有種就死到牌場上別再進這個家。我們來一句往一句的叮咣,色子一直一個人趴在小飯桌上悶頭吃飯。三餅把飯吃完了,扔下飯碗也不往廚房里端,就和七萬一起說笑著走了。
我記得這頓飯色子總共吃了半個饅頭,一碗稀飯,兩塊豆腐,幾片白菜,完了又吃了一塊烤紅薯。色子最喜歡吃烤紅薯,我每天早飯都要給他埋在鍋灶里烤一塊的。吃完飯我讓色子到院子里玩,自己去灶下刷鍋、喂豬。一切都收拾停當后,我才把給色子織了半拉茬子的毛衣拿出來,想抽空織一些。
我拉了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那天上午的天氣很好,風不大,一會兒,陽光就照得我渾身暖洋洋的,非常舒服。掏心窩子說,三餅這些年對我真是太好了,他是家里地里一把手,別看在外場上正顏厲色的,回到家里總恨不能把我們娘倆捧在掌上含在嘴里。三餅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偎個牌場,攙個酒場的。開始我挺煩的,反正天下男人也難找十全十美的,就懶得去管他,你知道女人家嘮叨得太多反而惹男人厭煩。你總不能天天把他拴在褲腰帶上。
我織毛衣的時候,色子一直在離我不遠的旁邊玩堆沙子。沙堆前邊是我家的雞窩和豬圈,再向前就是三餅去年冬天趁農(nóng)閑時用玉米秸扎起來的籬笆墻。風吹著干爽的玉米葉沙沙的響,就像村里許多年輕女人在向我招手,聚在一起說話,一聲高一聲低的。聽見色子的哭聲我不再胡思亂想。我放下毛活兒跑過去,看見色子正坐在沙堆上摟著肚子嚶嚶地哭,我趕忙抱他起來,一邊問,色子怎么了?告訴媽媽哪兒不舒服?色子含糊地說,媽媽我肚肚好疼。起初我還以為色子趁我不注意偷喝水了。色子不再說話,而是使勁地搖頭,他的鼻子和眼睛已經(jīng)快擰作了一團。趕緊把色子放到屋子里的軟床上,又跑到廚屋里,拿來紅糖放進杯子里,倒上開水,用勺子攪化了,扶起色子讓他喝下去。然后又讓他躺好,伸出手在他的肚子上輕輕按摩。但色子并沒有安靜下來,而是更大聲地呻吟起來。色子說:“媽媽我肚肚里暈乎乎的,就好像有許多小蟲子在抓撓,有許多星星在跑,我受不了。媽媽救救我……”色子臉色蒼白,許多虛汗道子像蚯蚓一樣順著臉爬下來。我知道再耽擱下去三餅知道了肯定會罵死我的,就抱起色子去找萬蒼醫(yī)生。
路上我遇到許多人,但這會兒我實在想不去他們都是誰了。他們都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大張著嘴巴和我說話。但我一點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我們家的色子,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騰云駕霧一般跑到萬蒼醫(yī)生家門口,萬蒼醫(yī)生背著他那只棗紅色藥箱正要出門。看見我和色子又住了腳,問:“色子怎么了?”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三餅去七萬家打牌去了,萬蒼醫(yī)生你看看他怎么了,你快救救我們家色子吧?!比f蒼醫(yī)生轉(zhuǎn)回身,從褲兜里掏出鑰匙,重新開了門,放下藥箱,轉(zhuǎn)到柜臺后,拉開布幔,從我手上把色子接過去,小心地放到軟床上。萬蒼醫(yī)生問色子哪兒疼,色子摸摸自己的肚子。萬蒼醫(yī)生又問是左邊還是右邊,色子茫然地搖搖頭沒有說話。萬蒼醫(yī)生讓色子張開嘴把舌頭伸出來。萬蒼醫(yī)生從藥箱里拿出一根溫度表使勁甩了甩,解開色子的上衣插在他腋下。萬蒼醫(yī)生又從藥箱里拿出聽診器放到色子的胸前聽了聽。萬蒼醫(yī)生抽出一只紙煙叼在嘴上,緊皺著眉頭。過一會兒,萬蒼醫(yī)生才從褲袋里摸出火柴,把嘴上的紙煙扔了,又抽出一支叼上,點著了,使勁抽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口氣。萬蒼說:“三餅家的你別著急,色子可能是腸痙攣,也可能是膽道蛔蟲,你看先吃點藥,打一針,觀察觀察行不行?”我說:“你是醫(yī)生,不管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孩子,有啥不行的。您就別問我了。”
萬蒼醫(yī)生轉(zhuǎn)到柜臺里邊,從貨架子上的木格格里找出幾個瓶子,擰開瓶蓋,各倒出幾片不同顏色的小藥片,集中到一張紙上,又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我,讓我?guī)椭影阉幏?。等我把水杯放回到柜臺上,萬蒼醫(yī)生已經(jīng)吸了滿滿一針管尿黃色的藥液。
萬蒼醫(yī)生說:“三餅家的,你把色子翻過來,屁股朝上,要小心扶好色子,別讓他亂動,要不再來第二回就更難扎了。”
萬蒼醫(yī)生左手拿起一個白色的棉球兒一個紫色的棉球,先用紫色的在色子屁股的右半邊擦了擦,又用自棉球擦了擦,舉著針管的右手在空中使勁推出一些藥水,晃了晃,使勁扎了下去。我不敢繼續(xù)往下看,趕緊閉上了眼睛。接著我聽到了色子的哭聲。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我和色子見到萬蒼醫(yī)生后色子的第一聲啼哭。萬蒼醫(yī)生說:“色子不疼,好孩子不哭,馬上就完?!蔽抑宦犚姟斑恰钡囊宦?,睜開眼睛看見萬蒼醫(yī)生拔下的針管上就只剩下了半段針頭。我說,“萬蒼醫(yī)生,另外半段呢?”
萬蒼醫(yī)生沒有接我的話茬。可是另外半段不是留在我們家色子的肉里,又能去哪里呢?
萬蒼醫(yī)生彎下腰,很仔細地在剛才扎針的部位找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自言自語地念道“是呀。”萬蒼醫(yī)生的臉色比紙還白。我們家色子的哭聲越來越含混不清,“媽媽——肚肚疼——屁股疼——媽媽!”
萬蒼醫(yī)生說:“三餅家的你快去七萬家喊三餅,我先給色子喝點安眠片,讓他安靜一會兒。等三餅來了,咱們再把色子屁股上劃個口子把針頭拿出來就沒事了?!?/p>
我領著三餅回到萬蒼醫(yī)生家診所后,我們家色子已經(jīng)沉沉入睡。萬蒼醫(yī)生在我們家色子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大而鮮紅的“米”字,也沒有找到那半段針頭,我想問問色子那會兒哪個地方疼。我搖搖色子的腦袋卻沒有反應,三餅和我一起搖色子的腦袋還是沒有反應,三餅把一根手指伸到色子的鼻孔下試了試,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們家色子的呼吸。
我去七萬家喊三餅去萬蒼家的時候,我們家色子還活不拉拉的。
我們家色子肯定是給萬蒼醫(yī)生害死的。
對萬蒼醫(yī)生的問訊筆錄(片段)
時間:x年x月x日
地點:梨花鎮(zhèn)派出所問訊室
問訊人:李愛國(派出所偵察員)
被問訊人:萬蒼
問:姓名?
答:萬蒼。
問:性別?
答:男。
問:年齡?
答:45。
問:職業(yè)?
答:醫(yī)生。
問:家庭及從業(yè)地址?
答:梨花鎮(zhèn)小尾行政村小尾村西頭。
問:……
答:……
問:剛才三餅老婆鳳仙講的都是事實嗎?
答:是。不……不是。我可以對天發(fā)誓,讓老天爺看看我,我沒有害死三餅家色子。我只是看他痛得厲害,才給服下幾粒安眠藥,當時我想著反正一會兒三餅夫婦來后我們還要割開色子的屁股找針頭。而我手上又沒有現(xiàn)成的麻藥,再去梨花鎮(zhèn)上買也來不及,就索性多讓他服了幾片,這樣等一會兒動刀他還能少一點疼痛。誰知道后來色子的呼吸就找不著影子了呢?
問:那你為什么不和三餅夫婦一起把色子迭梨花鎮(zhèn)醫(yī)院呢?
答:我就說實話吧。您也知道我萬蒼并不是個通門的醫(yī)生,我只念過小學,文化革命那陣子靠著我任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表叔的面子進了大隊衛(wèi)生室,幫著大隊赤腳醫(yī)生跑腿抓藥。大隊赤腳醫(yī)生是省城的下放知青,毛主席死后不多久,就和大伙一起回了城。大隊衛(wèi)生室只剩下了我一個抓藥的。社員大病小恙都要走二十幾里去梨花鎮(zhèn)上。勞心費力不說,還耽誤農(nóng)活。大隊支書找到我家,說萬蒼,咱村飛鴿牌的醫(yī)生走了你這永久牌的就接著干好不?我說支書你還是讓我去下田干活,另找有本事的人吧,我實在不行的。支書嫌我不識好歹,板起臉孔,說這可是黨交給你的任務。
我沒敢再推托。
我就這樣陰差陽錯的干上了大隊赤腳醫(yī)生。大隊改叫村后又干上了村醫(yī)生。后來也去縣里衛(wèi)校培訓過幾次。那兒的老師才真叫有水平,人身上的每個地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但每一堂課我都聽得云里霧里的,回來后還得憑老經(jīng)驗抓藥,反正大伙也不外乎個頭痛腦熱的,沒什么大妨礙,吃幾包藥,很快就會好的。另外我還暗地里偷偷學著給婦女接生。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來不得半點馬虎,所以我也學得特別用心。我是跟我們村劉翠花老太太學的這門手藝,劉老太太沒兒沒女,我就親生兒子一樣天天去問寒問暖。幫她做飯,洗衣服,倒洗腳水。這樣一年多后她才手把手教會了我。
劉老太太后來是我披麻帶孝送進老墳的。沒有病人的時候我常想,將來我死了,誰給我披麻帶孝送終呢?
注意,我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都往里扯。(李提醒)
是。是。那天如果不是針頭折斷留在色子的肉里,我怎么也不會強留三餅夫婦給色子做手術(shù)的。我尋恩著無論咋說也是我把針頭留在了色子的肉里,屬于我的責任我總要負責到底。再說如果人們因此埋汰我連個針也不會扎,我這個醫(yī)生臉往哪兒擱?我這個診所怎么繼續(xù)開下去呢?但我真后悔啊,我在色子的屁股上劃了三刀,竟然沒有找到留在色子肉里的針頭。難道它自己長腿了不成?如果劃開第一刀時我還成竹在胸,那么劃開第二刀我已經(jīng)暗暗犯起了嘀咕,劃第三刀前我?guī)缀醺械接行┨撁摿?。我的手硬僵僵的怎也不聽使喚,我下意識地偷偷瞅瞅三餅。我還是咬咬牙劃了下去。還是沒有!汗水順著我的臉淋淋漓漓落下來。我到現(xiàn)在也鬧不明白那半段留在色子肉里的針頭冤競?cè)チ四睦?。?這都是老天爺安排的,都是命。過去我不信,這回我服了。
接下去的事情剛才鳳仙講得都已清清楚楚,我就不再重復了吧。
問:你憑什么斷定色子患的是腸梗阻或膽道蛔蟲呢?
答:我只是瞎猜。你知道我只會治個感冒傷風和給婦女接生。我看看溫度表,色子的體溫很正常,色子又一直臉色煞白地摟著自己的肚子。我想色子得的很可能就是衛(wèi)校的老師講的那病吧,緩口氣就會好起來的。我對三餅家的說可能是腸梗阻或膽道蛔蟲。
問:你行了這么多年醫(yī),難道忘了什么叫人命關天嗎?
答:那天我想本來是要去九筒家出診的,九筒的老娘一見冷天就咳嗽不止,必須經(jīng)常打針吃藥。要不是三餅家的可憐兮兮地求我,要不是怕色子有個三長兩短對不起三餅,要不是三餅僅僅贏我了20塊錢見我就那么過意不去,我才懶得去管。您知道我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我不缺錢花,我干嘛要管這閑事呢?現(xiàn)在看來我真是吃飽了撐的。這兩天我也想透亮了,人該三槍死,逃不過一馬叉。這次我算死定了,我死不瞑目的是最后竟然欠下三餅家一條命。
我罪該萬死。
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答:沒——沒有——沒有了——
被問訊人:萬蒼(簽字)
x年x月x日
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和案子的結(jié)局
警車駛離我們村的第五天下午,又一次開了回來。從車上走下來的三餅夫婦似乎比五天前矮了一截,這說明他們暫時還沒有從喪子的悲痛里掙脫出來。三餅的胸前緊緊地抱著一個小巧的木頭盒子,不用說那里面盛的就是色子了。現(xiàn)在的色子正蜷縮在盒子里睡得很熟,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很輕,輕得幾乎沒有了重量。他睡在三餅懷抱的木盒里,就等于睡在了三餅的懷抱里,沒有了疼痛,也不再哭泣,他睡得很沉,比深冬的暮氣還沉,如果你靠近些,還能感覺到他花瓣般芬芳的呼吸,但你再也聽不見他喊疼了。三餅夫婦在村路上慢慢地走著,他們不和任何人說話,他們的臉上沒有笑容,沒有淚水和悲傷,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他們漸漸融化在了落日的霞光里。
太陽落下去之后,萬蒼醫(yī)生也一個人悄悄進了村子。徑直走進他的小診所。你當然不可能看見萬蒼醫(yī)生的臉,因為他巨大的腦袋一直低垂著,搖搖晃晃地仿佛一個充足了氣體的豬尿泡。萬蒼醫(yī)生走進院子,打開房門,呆呆地望著柜臺后面貨架上的瓶瓶罐罐,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屋子里沒有開燈,他佝僂的身影和冰涼的哭泣無聲地浸沒進越來越粘稠的夜色里。
法醫(yī)的鑒定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死者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死前有明顯的膽道蛔蟲癥狀,主要死因源于心臟異物引起的并發(fā)性心力衰竭。屬于重大醫(yī)療事故。在火葬場,當值班工作人員把密封的骨灰盒交到三餅夫婦手上時,萬蒼醫(yī)生大張著嘴巴望過去,努力了半天,終于說“我想問問,骨灰里有沒有那半段針頭?”
可能由于聲音太低,萬蒼醫(yī)生的請求沒有得到回應,萬蒼醫(yī)生用盡渾身的力氣又把剛才的請求重復了一遍。值班的工作人員奇怪地打量了半天,最終還是使勁搖搖頭。萬蒼醫(yī)生十分失望,悄悄向后退了幾步,嘴里嘟嘟嚷嚷道:“奇怪,那針頭去了哪里呢?”
走出火葬場的大門,三餅最后望了一眼萬蒼醫(yī)生,說:“萬蒼,你狗日的記住,你可是欠了我們家一條人命?!?/p>
萬蒼醫(yī)生接受了公安機關的調(diào)解,答應一次性賠付三餅夫婦各項費用共計5643.88元。公安機關還向當?shù)匦l(wèi)生主管部門建議吊銷了萬蒼醫(yī)生的行醫(yī)許可證。
和色子有關的后續(xù)
色子的死亡風波很快就在我們村子悄然平息了,因為開春以后,人們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要把閑置半年的農(nóng)具收拾收拾,生出的銹跡磨光了,要去田野里翻耕土地,要給返青的麥苗子灌水施肥,除草噴藥,要把煙葉和紅薯苗育上。
我們的村子重新忙碌起來。牌場上暫時沒了熱鬧,傍晚的屋頂上到處都彌漫著炊煙,巷子里此起彼伏的不是喚雞上架的聲音,就是狗們汪汪的吠叫。
萬蒼醫(yī)生的小診所關門大吉后,我們村里的人們即使偶感風寒,也要跑到二十多里以外的梨花鎮(zhèn)醫(yī)院去看醫(yī)生,都感到十分不便。有許多人幾次三番的慫恿萬蒼醫(yī)生再次出山。卻都被萬蒼醫(yī)生婉言拒絕?!疤熳髂酰瓤苫?;自作孽,不可活呀?!比f蒼醫(yī)生說完,仰天一聲長嘆,不再理會眾人,悶悶地抽起煙來。
時間真是一張最好的膏藥,再深的傷口也會被它慢慢撫平。進入盛夏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三餅老婆風仙的肚子又漸漸大起來,三餅夫婦的臉上重又生出紅潤的笑靨,三餅去牌場的機會也多起來。
初冬的一個深夜,萬蒼醫(yī)生躺在床上睡得正酣,忽然聽到了急促的拍門聲。萬蒼醫(yī)生迷迷糊糊地披衣下床,拉亮燈,打開大門,看見了站在門外黑暗里的三餅神色慌張的臉。
“萬蒼你快出來看看,鳳仙怕是要生了。我們算著還要等幾天的,沒想到半夜里風仙肚子就痛起來,等我找來七萬和九筒的老婆,小孩的屁股已經(jīng)頂出來了半截。七萬的老婆當時就嚇尿了褲子。我想今黑里只有你能救風仙了。”三餅說著閃開身子,萬蒼醫(yī)生又看見了正在架子車上蛇一樣抽搐作一團的鳳仙。萬蒼醫(yī)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萬蒼醫(yī)生搖搖頭,說:“三餅,我已經(jīng)欠了你們家一條人命,我絕不能再欠你們第二、第三條人命了。再說我如今行醫(yī)可是犯法的呀。你還是趕緊去鎮(zhèn)上醫(yī)院吧?!比f蒼醫(yī)生說完,“咣當”關上大門,扭頭折回了自己屋里。
大門外響起了更猛烈地拍門聲,還夾雜著三餅的哭泣和叫罵。萬蒼醫(yī)生在黑暗里一口接一口的抽煙。過了很久,終于把抽了一半的紙煙扔到地上,踩滅了,自語一聲“也罷”,再一次披衣下床,打開了大門。
三餅眼珠子血紅地瞪著萬蒼醫(yī)生說:“萬蒼你狗日的真見死不救嗎?”“老天爺有眼不會放過你的,讓你遭天打雷劈!”
萬蒼醫(yī)生說:“背進來吧?!?/p>
黎明時分,萬蒼醫(yī)生的小診所里傳出了嬰兒露珠一樣鮮嫩的第一聲啼哭。
萬蒼醫(yī)生精疲力竭地癱坐地上。三餅嘴里一個勁地嘟嚷道:“好好!我和風仙一定好好謝——謝你?!比f蒼醫(yī)生終于緩過勁來,說“別——三餅,你要撥我個臉面,就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好了?!?/p>
“中?!?/p>
“那你們倆就還給孩子取名叫色子吧?!?/p>
“中。中?!比炦B聲答應。
“我欠你們家一條人命這就算還給你們,咱們兩清了。”萬蒼醫(yī)生又說。
萬蒼醫(yī)生臉色煞白。
萬蒼醫(yī)生汗水淋漓。
萬蒼醫(yī)生淚如雨下。
后續(xù)的補白
這里我還要告訴你,我就是十八年前出生在萬蒼醫(yī)生家的那個叫色子的男孩。我的父親三餅說,我是萬蒼醫(yī)生硬生生從我母親鳳仙肚子里拽出來的,我落草人間很長時間后才發(fā)出第一聲嘹亮的啼哭。萬蒼醫(yī)生把我放在床上,不停地揚起手掌使勁拍打我的腳心,我的臉憋得烏紫爛青,萬蒼醫(yī)生又把我抱起來,嘴對嘴用盡全身的力氣吸,終于吸出了卡在我喉嚨里的粘痰。
我落草人間的第二年冬天,萬蒼醫(yī)生睡下后再沒有醒來。安葬萬蒼醫(yī)生的儀式十分隆重,我的父親三餅和母親鳳仙輪流抱著披麻帶孝的我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我好奇地打量著那些花花綠綠的人們,傻呵呵地笑出聲來。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每年總有那么幾個晚上,我的身體都會變成_一間空曠無比的房子。過一會兒,一枚不知從哪里來的白亮亮的閃著銀光的針頭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獨舞。它踉踉蹌蹌,它錚錚有聲。它的節(jié)奏時而如月光流淌時而如黑云壓城,時而如輕舟飛渡時而又如疾風暴雨。它的舞蹈帶來了更多針頭的到來,它們一起舞蹈起來,漸漸舞成了一團旋轉(zhuǎn)的白光。我想讓它們停下來,我伸出手,卻抓不住它們。我從睡夢中轉(zhuǎn)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汗水淋漓,身上到處都布滿了針扎般的疼。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夜晚也與日俱增。我終于不堪忍受,把夢中的經(jīng)歷講給了我父親三餅和母親鳳仙。
“你這孩子,凈胡編瞎說,你這條小命可是萬蒼醫(yī)生給的,咱要承人家的情哩?!蔽夷赣H鳳仙說。
“承個鳥!我以為這狗日的早改邪歸正了,沒想到他原來還是算計著把那個針頭又埋進了咱們兒子的肉里。這狗日的!”我父親三餅憤憤地說。
我父親三餅把我的名字改了,又背著我把色子的骨灰盒也埋掉了。但是沒用,這樣的夜晚如今仍然與日俱增,它正一點一點把我變成那個我從沒謀面的色子。
責任編輯: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