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爺爺在世時,喜歡斗鵪鶉,是個鵪鶉迷。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個子不高,瘦瘦巴巴的,挺有精神。我老爺爺愛敞懷兒,即使十冬臘月里也是露出黑黝黝的肚皮,和那一根根清晰可數(shù)的肋巴骨。我老爺爺不愛惜自己的肚皮,卻十分愛惜他的鵪鶉。平時,他把鵪鶉裝進一個鵪鶉布袋子里,出門的時候就掖在腰里,鼓鼓囊囊地懸在腰后,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曬暖的時候掏出來把,把一會兒就要把它袖到袖筒子里去,生怕它凍著。
我老爺爺天生和鵪鶉有緣。據(jù)說他在炕上爬的時候,我老老奶奶教他學說話,讓他喊娘。一開始他不理會,像一只巴兒狗一樣在炕上爬來爬去,胖胖的小手拍打炕席。我老老奶奶解開懷,托著一對像細白罐子一樣的大媽媽逗他:小,喊娘!我老爺爺嘻著嘴傻笑,流下來一條細長晶瑩的口水,突然冒出來兩個字:鵪鶉。我老老奶奶嚇了一跳,心里說這孩子咋啦!她跟我老爺爺?shù)值诸^,不發(fā)熱呀!我老老奶奶一臉困惑。我老老奶奶托著那一對雪白的大媽媽湊得更近了,哆嗦著,繼續(xù)教他:小,喊娘!我老爺爺又是一陣傻笑,還是重復那兩個字:鵪鶉。我老老奶奶頓時大怒,面如紅布,一巴掌打在我老爺爺?shù)碾氲吧?,粉紅色的腚蛋上出現(xiàn)了五個紫色的手指印。我老爺爺“哇——”一聲哭了,我老老奶奶意識到下手重了,一把抱起我老爺爺就往他嘴里塞媽媽。我老爺爺?shù)袍Q腿,頭搖得像貨郞鼓一樣,依然大哭不止:嗚嗚——鵪鶉——嗚嗚——鵪鶉——我老老爺爺一步邁進屋里,責怪我老老奶奶:你打孩子咋哩?你打孩子……我老奶奶白瞪他一眼:都是你,懷孩子的時候讓我喝了一碗鵪鶉湯,讓鵪鶉的魂兒附了咱孩子的體了!
我老家魯西平原上鵪鶉多。大豆搖鈴,棒子吐紅纓子,高粱曬紅米的時候,鵪鶉就藏在莊稼棵里。鵪鶉隨遇而安,在莊稼地里抓撓個坑兒就當是窩,再生幾個花斑點的鵪鶉蛋,而后就是抱窩,養(yǎng)幾個禿尾巴的兒女,領著它們游走在溝沿渠畔,用爪抓土覓食。
據(jù)我所知,我老爺爺也不是神得七八歲就能抓得住鵪鶉,天生就具有一種鵪鶉往他手里飛的特異功能,他小時候逮鵪鶉也是逮不住。那時候他常到地里剜菜、割青草,往往是正在忙活著,忽然從草叢里躥出來一只鵪鶉。我老爺爺一聲驚呼,撒丫子就追,可是鵪鶉跑得快,順著溝渠一溜煙兒地就跑遠了。我老爺爺還不甘心,硬是去追它,眼看跑到了它跟前,正要脫下汗褂子撲,那鵪鶉突然飛起來,飛出去約摸兩三丈遠,就又落入草叢里了。鵪鶉飛不高,也飛不快,可它飛飛停停停停飛飛,惹得我老爺爺攆了又攆,末了累得狗歇涼一般,大口喘氣,氣急敗壞地跺腳,無可奈何地抓撓后腦勺……
后來我老爺爺?shù)降资侨绾螌W會逮鵪鶉的,因為年代久遠,我生得也晚,不得而知。塵封沙掩,這件事成了一個無從考證的謎。但是后來我老爺爺逮鵪鶉神得很,他只要趴在一塊地的地頭上聽一聽,就知道這塊地里有沒有鵪鶉。夜里下上網,天亮時總有鵪鶉落進網里。他人早死了,卻留下一句俗話,一直說到今天:“王天鳴逮鵪鶉,網網不空?!币话闳舜g鶉,都是用母鵪鶉做“岔”,這要一年年地養(yǎng)著,俗話叫做養(yǎng)“母子”。養(yǎng)“母子”要夜里熬“岔”,要一夜一夜地熬,點著燈不讓鵪鶉睡覺,這樣熬出的“岔”拿到地里才叫得歡,才能引得來公鵪鶉。我老爺爺智謀高,逮鵪鶉從不用這個,他嫌這智商太低,也太麻煩。
他逮鵪鶉另有一法。
有一年我家的大黃牛死了。我家的大黃牛是早晨掙脫了韁繩跑到地里吃了帶露水的青草死的。死之前肚子脹得像一面大鼓,嘴里往外嘟嚕白沫,可是它還堅強地站著,后來實在支撐不住了,“撲騰”一聲倒地蹬了蹬腿就死了。牛是莊稼人的命,我老老爺爺伏到牛身上嚎啕大哭,而我老爺爺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之心偷偷地笑了。他找來了一把鋸子,吱吱嘎嘎地就把牛角給鋸下來了,接著削、刮、刨、磨,把個牛角打磨得像一支辣椒大小,細細的,長長的,彎彎的,玉石一般地光滑。又從當中鉆了一個眼,一吹“骨錐錐”地響,和母鵪鶉的叫聲一模一樣。我老爺爺喜得心里打花鼓,從喉嚨里發(fā)出“嘎”一聲笑,跑到院子里打了一個“二踢腳”,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了一首兒歌——
小鵪鶉,禿尾巴,我跟爺爺去逮它,這邊下了纏絲網,那邊小哨吱吱響。逮個鵪鶉喂半月,鵪鶉怪得直炸窩,帶到集上斗一場,贏來一斗紅高粱,帶到集上斗兩場,斷了翅膀斷鼻梁。爺爺惱得直摔頭,我給鵪鶉抹香油……
其實,我老爺爺?shù)臓敔?,也就是我的老老老爺爺,是個上炕只認得老婆子,下炕只認得兩只鞋,光知道種地買地的一個莊稼人。他是從來也不玩鵪鶉的。
兒歌就僅是兒歌。
我老爺爺弄好這只鵪鶉哨子的第二天,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我老奶奶抬到了我家。我老爺爺頭戴金花禮帽,披著披紅,身穿新嶄嶄的丹士林的長袍大褂,喜得光是咧著嘴笑不說話。拜罷了天地入了洞房,我老爺爺就不斷地望那懸在天空遲遲不落的大太陽,鬧房的問他望啥哩?他說天老不黑。一伙年輕人哄然大笑,都刮臉羞他,笑話他猴急!我老爺爺一急,說話結結巴巴:不……不,不是……鵪……鵪……鵪鶉!這時,一個小伙子往他褲襠里摸了一把,逗他說:鵪鶉在這兒呢!又爆發(fā)了一陣哈哈大笑,搞得我老爺爺很窘,有話不會說個嘴,支支吾吾地光搖頭。這一伙小伙伴要打我老爺爺?shù)摹坝啤保依蠣敔斶B連抱拳,苦苦哀求,大家這才算放過了他。
夜深了,我老爺爺送走了最后一批鬧房的鄉(xiāng)親,然后和我老奶奶情意綿綿,如膠似漆,像麥牙糖一樣黏在一起。他們本是表姐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總角之時就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恨不得做了夫妻。這次遂了心愿,就如同魚兒得了水鳥兒入了林蚰子跑進了豆棵里。我老奶奶摟著我老爺爺說:你好。我老爺爺摟著我老奶奶說:你也好。我老奶奶說:我好什么?我老爺爺說:你長得好……我老奶奶又問他:還有呢?我老爺爺說:心也好。我老奶奶的身子一陣顫抖,眼睛就濕潤了,輕輕地親了我老爺爺一下。親過之后,我老奶奶在黑暗中就笑了,伏在我老爺爺?shù)亩呎f:你喊我一聲表姐……我老爺爺說不,我老爺爺說你現(xiàn)在是俺媳婦了。她笑了,他也笑了,他們擁抱得更緊了。于是狂吻揉搓,天翻地覆,恨不得兩個人化作一個人……事畢,我老奶奶說:我是你的人了。我老爺爺不說話,心不在焉,像一只大狼狗一樣支楞著耳朵聽動靜。我老奶奶搖晃他,問:我說的話你聽著哩嗎?我老爺爺說:你聽,鵪鶉叫了!我老奶奶一聽大怒失禁,飛起“三寸金蓮”,尖錐錐一般,一下子把我老爺爺戳下炕來,罵道:找你娘的鵪鶉去吧!我老爺爺撇撇嘴,很委屈地說:你罵俺娘是你姨。我老奶奶不理他,扭過身子,面朝著墻賭氣睡去了。
我老爺爺從洞房里出來,換上他那件灰色的棉袍子,揣上鵪鶉哨子,就去西北洼地里吹鵪鶉去了。洼地里的棉花都拾凈了,只是殘存著一些棉花柴,黑糊糊的一大片。這是我老爺爺為了逮鵪鶉,特意保留的。我老爺爺下上網,就隱蔽在地頭的田埂上吹起了鵪鶉哨子。我老爺爺吹出“骨錐錐……骨錐錐……”的鳴叫聲,嬌滴滴的,把母鵪鶉思念異性的焦渴表達得淋漓盡致,公鵪鶉聽到了這樣的鳴叫,一個個都迫不及待地往這邊趕。有的一溜小跑,“噔噔噔”地不停腳,有的干脆在黑暗中往這邊飛,“撲嗒”一聲落在棉花柴地里,有的直接就與這“骨錐錐”的聲音對上了話“骨錐錐……骨錐錐……咕嚓嚓!”寒星閃爍,冷月如冰,我老爺爺頂著一頭霜花,凍得打牙巴鼓,可他吸溜吸溜嘴,吐出一口白氣,依然堅持在那里吹,像兵士不離哨位……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老爺爺去收網,發(fā)現(xiàn)有好幾只鵪鶉都粘在了網上,我老爺爺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8只。夠玩的了!我老爺爺心里說。我老爺爺會相鵪鶉。他從網上摘下來一只,就在手里把一把,相一相,從喙到爪,看得十分仔細。當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母鵪鶉時,我老爺爺?shù)暮斫Y動了動,禁不住“嘿”一聲就笑了。我老爺爺撥拉著它胸部那帶有黑色斑點的羽毛,逗它說:你來做什么?找姐姐,找妹妹,還是找你娘?我老爺爺嘟噥著,隨后手一撒,喊一聲:逃活命去吧!就讓那只母鵪鶉從他手里飛出去了。
過去我老爺爺養(yǎng)鵪鶉都是小打小鬧,養(yǎng)個1只2只的,從沒有超過3只。這次一下子得了7只,加上家里原先養(yǎng)著的2只,就是9只,8、9不離10,這可把我老爺爺樂壞了。我老爺爺用細藤條編了7個沒有上蓋的籠子,里面襯以柔軟的布料,在外面刷上桐油,弄得明亮如鏡,幾乎可以照出人來。然后又在每個籠子的上蓋部位接一深色的布桶,長半尺許,頂部穿一細繩扎緊,這裝鵪鶉的布袋子就算弄成了。一個地方一個叫法,我們老家那里裝鵪鶉的籠子就叫鵪鶉布袋子。我老爺爺弄好了這些鵪鶉布袋子,算是給每一只鵪鶉都安了一個家。再然后我老爺爺就是在墻上揳釘頭,他揳一個釘頭就在上面掛一個,結果新房的半面墻都讓他掛滿了鵪鶉布袋子。鵪鶉多,叫聲就雜,往往是這只鵪鶉一叫,那只鵪鶉也跟著叫起來,隨后此伏彼起,洞房里就都是“骨錐錐”“咕嚓嚓”的叫聲了。我老奶奶很生氣,嘴噘得能拴一頭大叫驢。我老奶奶罵我老爺爺,我老爺爺光笑,把著鵪鶉不說話;我老奶奶捶我老爺爺,我老爺爺光抱頭,還嘻皮笑臉,說捶得不疼。我老奶奶要給他摔死,我老爺爺說這是他的命,你要是把鵪鶉摔死了,咱這日子也別過了!我老奶奶氣得光掉淚,思前想后沒辦法,末了,嘆一口氣,罷罷罷,只好由他!
臘月初八西河口集,我老爺爺用一輛小拱車推著一布袋谷子去趕集。小拱車是個木制的獨輪,吱吱吜吜,像一個花腔女高音在唱外國歌劇。我老爺爺?shù)钠ü呻S著“吱吱吜吜”的節(jié)奏,一扭一扭的,一扭,那懸在腰間的3個鵪鶉布袋子就露了出來。天傍晌午的時候,我老爺爺?shù)搅藦R會上。我老爺爺把小拱車扎在糧食市,然后就從鵪鶉布袋子里掏出鵪鶉來,一會兒喂它一口唾沫,一會兒捋捋它的爪。人們見他把鵪鶉把得入神,不知道他到底是賣谷子還是把鵪鶉,所以賣了大半天也無人問津,一粒谷子也沒有賣出去。太陽壓樹梢的時候,我老爺爺把鵪鶉布袋子掖進腰里,推起那一布袋谷子就回家去。
回家的路很漫長。我老爺爺越推越沒勁,走得十分艱難。下黑兒的時候路過月明寺,見兩個漢子垂頭喪氣地從寺里走出來,都像叨敗了的鵪鶉,耷拉著翅子。兩個漢子從我老爺爺身邊過,發(fā)現(xiàn)了他腰里懸著的鵪鶉布袋子,立刻就盯住了,問我老爺爺?shù)涅g鶉叨得怎么樣?我老爺爺說趕了三個集,叨了7、8場,還沒有遇著對手呢!兩個漢子一聽,眼就放出一道道綠光,接著就攛掇我老爺爺跟月明寺的大胡子和尚叨叨。他們說大胡子和尚養(yǎng)了萬兒八千的鵪鶉,號稱“鵪鶉隊伍”,一個個都十分了得,俺倆都叨敗了!我老爺爺問:真有這么厲害?他倆都說:真有這么厲害。我老爺爺說走,咱去會會那個和尚,說著就跟著那兩個漢子進到寺里。這寺很有些年頭了,古柏參天,暮鴉鳴叫,大雄寶殿巍峨,黑森森的挺嚇人。穿過幾個月亮門,繞過藏經閣,黑暗中見一間禪房里亮著燈,他們就推門進去了。好大一個炕,幾乎占了半間房。大炕上鋪了一個大蒲團,大胡子和尚坐在上面,左手舉在胸前,像是有事要報告,右手把著鵪鶉,瞇縫著眼睛似睡非睡。和尚脖子粗腦瓜子大身寬體胖,生著橫肉的臉上長著四處蔓延十分茂盛的絡腮胡子。我老爺爺一看這面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想:這家伙八成是個剛剛放下屠刀的主……我老爺爺正尋思著,兩個漢子笑嘻嘻地把他往前一推,說:師父,他的鵪鶉要跟您的鵪鶉叨叨哩!大胡子和尚半天睜開一只眼,打量了一下我老爺爺,笑一笑,就又瞇縫上了,說:回家吧!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老爺爺是個別種,他被大胡子和尚不屑一顧的輕慢激怒了,他說:玩玩吧!當真要玩玩?大胡子和尚又睜開了另一只眼。當真要玩玩,我老爺爺說。好,大胡子和尚說,不過這是要下注的。下吧,我老爺爺說,我有一布袋谷子呢。一斗谷子一場,大胡子和尚說,玩就玩,不玩就拉倒!我老爺爺說:我把谷子推來了……
大胡子和尚收拾起鵪鶉裝進布袋子里,然后起身離了蒲團,把燈挑亮,接著拉過一條黃毯子,鋪在佛像前的一張大案子上,圍成了一個大大的簸欄。大胡子和尚說:出鵪鶉吧。我老爺爺就把鵪鶉掏出來。兩只鵪鶉叨了沒幾嘴,我老爺爺?shù)涅g鶉就敗了,敗得十分輕易。“量谷子吧!”大胡子和尚吆喝一聲,就有一個小沙彌提來一個斗。斗很大,半布袋谷子倒進斗里,斗還沒有滿呢!我老爺爺?shù)男摹翱﹪N”一聲,像是被誰揪了一把。但我老爺爺接著就把心硬了,他期待著下一場“翻把”。又一場開始了,都把鵪鶉放進簸欄里。沒想到我老爺爺?shù)倪@只鵪鶉更松包,只斗了三五個回合就耷拉著翅子跑了。于是剩下的半布袋谷子“嘩”一聲流水一樣就瀉進了另一個大斗里。大胡子和尚問:還玩嗎?我老爺爺說:玩!這會兒我老爺爺輸紅眼了,白眼球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血絲鼓脹,像要爆裂噴發(fā)。大胡子和尚歪著胖腦袋,望著我老爺爺,嘴角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問:你再押啥?我老爺爺冷笑一聲,把第三只鵪鶉布袋子“啪”一聲撂在簸欄上,說:我押屋后頭那棵椿樹!大胡子和尚一聽就笑了。大胡子和尚說:我可不要你的椿樹……這樣吧,輸了算我的,贏了椿樹算你倆的!兩個漢子相視一笑,都說:叨吧!叨吧!
我老爺爺把鵪鶉掏出來。我老爺爺?shù)涅g鶉白胡紅頷,眼金黃,一放進簸欄里就“咕嚓嚓——!”叫了一個響。大胡子和尚湊近瞧了瞧,嘴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沒說,回頭吩咐小沙彌:去,把“鐵嘴”拿來!不大一會兒,小沙彌就把那只“鐵嘴”拿來了。大胡子和尚的這只“鐵嘴”紅胡黑頷,綠豆眼,嘴是又長又尖,叫聲“嘎嘎”的,像是山老鴰。兩只鵪鶉一撒到簸欄里,就往來如梭、嘴腿并用、跳躍騰挪地打斗起來了。斗了大約有二十來個回合不分輸贏,大胡子和尚不撒谷,我老爺爺也不撒谷,于是就繼續(xù)往下斗。又斗了十多個回合,“鐵嘴”漸漸體力不支,一嘴一嘴地慢下來,看樣子再斗下去難免敗北。我老爺爺暗暗高興,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大胡子和尚的那只“鐵嘴”會它娘的“索脖子”。斗著斗著,它忽然跳起來踩在我老爺爺那只鵪鶉的身上,用尖尖的嘴狠狠地啄起頸毛,叨住不放。我老爺爺?shù)涅g鶉先是一驚,隨后疼痛難忍,撲撲楞楞地就從簸欄里飛了出去。大胡子和尚一看又贏了,縱聲大笑,笑罷,對著兩個漢子擺擺手,說:你們跟他鋸椿樹去吧!
一路無話,我老爺爺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我老老爺爺問他谷子賣了多少錢?我老爺爺說:谷子沒賣出去,撂到馬大姨家了。我老老爺爺不再問他,打算著下一個集日再讓我老爺爺去賣。那天晚上,我老爺爺啃了個鍋餅就睡了。睡到后半夜,我老奶奶一腳把他蹬醒了。我老奶奶說:你聽聽,咋有拉鋸的聲音呢?我老爺爺翻了個身,說:刮風哩,快睡吧!又過了一會兒,屋后頭“咔嚓嚓——撲騰!”響了一聲,我老奶奶又拿腳蹬我老爺爺,我老爺爺假裝困著,索性一聲也不哼!
我老老爺爺練武術出身,睡覺很警覺,他在堂屋里聽到動靜,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我老老爺爺從門后頭摸過來一桿標槍,悄悄地拉開門插閂,貓捉老鼠一般躡手躡腳地就出去了。我老爺爺來到了屋后,一看,那棵椿樹沒有了,大吃了一驚。周圍很黑,看不見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地上的腳印,我老老爺爺從腰里解下火鐮,對著火石敲了一下,“?!币宦?,幾個晶亮的火星就迸濺出來了。我老爺爺看清腳印之后,攆著腳印就往西追,追了大約一里路,就看見了兩個抬樹身子的人影。我老老爺爺大喝一聲,嚇得他們“撲騰”一聲扔下樹身子,屁滾尿流地就躥了。有一個漢子慌忙中跌了一跤,被我老老爺爺趕上,一腳踩住脊背,標槍對住屁眼,要穿他一個“糖葫蘆”,嚇得那漢子說了實話:你家……天,天鳴斗鵪鶉,輸、輸了,是……是他讓……讓來的!我老老爺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罵一聲“滾吧!”飛起一腳踢在那漢子的腰上,那漢子“哎喲哎喲”地就跑了。
天亮之后,我老老爺爺怒沖沖地闖進我老爺爺屋里,掄起標槍桿子就打我老爺爺。我老爺爺還沒起,裹著一床紅花的棉被,往被窩里出溜了出溜,就把頭捂住了。我老爺爺知道他的事犯了,把屁股撅起來,任由我老老爺爺打,咬緊牙關不說話。后來我老老爺爺打煩了,揪住我老爺爺?shù)亩浒阉麖谋桓C里提溜了出來。我老爺爺光著溜溜的光腚,凍得渾身篩糠上牙不住地敲下牙。我老奶奶疼得慌,慌忙抱來了衣服,她跟我老老爺爺求情說:爹,讓他穿上衣服吧!大冷的天,凍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老爺爺穿衣服的時候,趁我老老爺爺不注意,順手就把一個鵪鶉布袋子掖進腰里了。
一把鐵疙瘩鎖鎖住了磨房門,我老爺爺被關了進去。磨房里有一盤磨,墻上掛著幾張籮面的籮,墻旮旯里是拉磨驢屙下的一堆黑糊糊的糞蛋子。我老爺爺一開始是咣當門,咣當?shù)拈T鎖嘩啷啷響,可是門上有三道腰鼻,他咣當不開。接下來他就是喊我老奶奶,可我老奶奶懾于我老老爺爺?shù)囊?,她聽見了也不敢過來給他開門,狠狠心捂上耳朵只當是沒聽見。再后來我老爺爺就是在磨房里轉圈子,圍著磨盤轉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匹拉磨的驢……
關了三天三夜,我老爺爺沒有求饒,我老老爺挺悶得慌,就偷偷地去看他。那正是天半晌的時候,太陽高過樹梢,陽光斜斜地透過窗戶照進磨房里。我老老爺爺木匠吊線,一只眼睛從窗戶縫里往里瞧……你猜怎么著?我老爺爺就著那一縷陽光,坐在磨盤上,正在把鵪鶉呢!我老老爺爺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悠了晃悠,隨后他老人家仰天一聲浩嘆:罷!罷!罷!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去吧……
我老爺爺沒了管教愈發(fā)放肆,把吹鵪鶉把鵪鶉斗鵪鶉當成了正事。那年頭玩鵪鶉是下九流,人人道路以目,躲著他走。我老爺爺我行我素,把著鵪鶉趕集上店收秋種麥,依然故我。那幾年我老爺爺年年逮鵪鶉,逮得鵪鶉成千上萬,可是到頭來沒有一只成器的鵪鶉。我老爺爺知道它們上不得大陣場,也不過是把把罷了,解解心焦!
有一回,我老爺爺在家東拐子地里耩麥子,耩到中午,忽然看見我家房頂上冒白煙,我老爺爺大吃一驚,騎上那匹棗紅馬,打了兩鞭子,一路飛奔往家躥。路過小南洼,他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地墑溝里有一對鵪鶉在斗,那會兒我老爺爺急著回家顧不上,只得忍痛割愛,暫把鵪鶉放一放。說起來也是萬幸,我老爺爺回到家時,火已經被我老二爺爺和我老三爺爺救下了,是我老奶奶給我爺爺炒崩豆兒,沒把火熄凈,燒著了一捆麥秸,火才沿著窗戶上了房。我老爺爺把我老奶奶罵了一頓,我老二爺爺和我老三爺爺都勸我老爺爺,說算了算了已經救下了讓嫂子往后注意吧!說著,我老二爺爺和我老三爺爺就都走了。
下午,我老爺爺騎著棗紅馬,又到家東拐子地里去耩麥子。走到小南洼時,我老爺爺下意識地往地墑溝里望了一眼,這一望不要緊,立刻驚得他頭皮上像有一窩螞蟻爬,眼就瞪大了!我老爺爺萬萬沒有想到,中午的那兩只鵪鶉還在斗!我老爺爺喜得“嘿”一聲,心就顫動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下身上的那件黑褂子。兩只鵪鶉斗得難解難分,竟沒有發(fā)現(xiàn)我老爺爺,我老爺爺悄悄地走到跟前,張開褂子猛一撲,一對鵪鶉就被蒙在了褂子里面。我老爺爺把手伸進褂子里面就抓,可他僅抓住了一只,另一只順著袖筒子鉆出來飛跑了。我老爺爺疼得心里像被揪去了一塊肉,連連跺腳。好在還剩了一只,我老爺爺把著它就端詳開了:這是一只黑鵪鶉,毛色純黑,短小精悍,且腦瓜上沒長頂絨。這不長頂絨的鵪鶉叫“天龍”,一年才生出一只來!天地造化,少者為貴,這鵪鶉可是了不得。我老爺爺喜得顛三倒四,也顧不上耩地了,騎上馬就顛顛地往家跑……
此后,我老爺爺把著它趕集上會,斗一場贏了,再斗一場還贏了,曾創(chuàng)下過連斗9場不敗的紀錄,號稱“通九仙品”。有人出30畝地,要換我老爺爺?shù)倪@只黑鵪鶉,我老爺爺不舍得,我老爺爺說:我不缺地種。再之后,黑鵪鶉的名聲越來越大,邀我老爺爺斗鵪鶉的也就越來越多,我老爺爺提著它,下陽谷赴東昌去臨清走東阿上冠縣……竟斗遍八個縣的鵪鶉沒敵手!終于,那些玩鵪鶉的都服了,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一看見我老爺爺?shù)挠白樱⒖糖那牡鼐投剂锪?。高處不勝寒。沒有人跟我老爺爺斗鵪鶉,我老爺爺也覺得挺寂寞。
忽然有一天,那是冬日的一個早晨,我家門口停了一輛黑色的蛤蟆車,從蛤蟆車上下來兩個當兵的。兩個當兵的穿一身土黃軍裝,斜挎著二八盒子,一闖一闖地進了我家。兩個當兵的一聲喊,嚇得我老奶奶一失手打破了一個和面的琉璃盆。我老爺爺也疑惑:我跟當兵的素無來往,他們來找我做啥?盡管我老爺爺疑疑惑惑的,但仍是滿臉堆下笑來,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讓到上房里。落坐之后,當兵的說,我們是駐扎在武陽城的孫殿松孫司令的隊伍……孫司令讓我們來請你哩!當不起!當不起!我一個草木之人……我老爺爺連連擺手。兩個當兵的又說:是這樣……我們孫司令也喂著一只鵪鶉,想跟你這只鵪鶉叨叨哩!我老爺爺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俺沒見過恁大的官,見了保不住腿肚子轉筋,你們就別難為我了。那兩個當兵的一聽我老爺爺說這,“忽”的一聲就站起來了,說:王天鳴,你別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今天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隨后不由分說,“嗷”一聲沖上來,就把我老爺爺拉拉扯扯地架到了車上……
土道難行,蛤蟆車一顫一顫的,從我老家的那個村子駛出來,一路往北,就上了去武陽城的大道。車輪飛馳,黃塵滾滾,大樹小樹紛紛后倒,中午的時候蛤蟆車拉著響笛,呼嘯一聲進了城。蛤蟆車一進武陽城,那些路邊站崗的一個個都兩腳一并打敬禮,尊敬得了不得!后來,蛤蟆車在一座大教堂前面“日——”一聲停住了。大教堂凈是尖錐錐,門上一塊大牌子,司令部就安在這里邊。
進到司令部,我老爺爺見到孫司令。孫司令吃得肥頭大耳,長著一把大胡子,正在躺椅上躺著呢,身子下面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孫司令見了我老爺爺,欠了欠腚,松松地握了一下手。落坐之后,我老爺爺一審量,驚得他連連眨巴眼。我老爺爺心里說:孫司令咋像是月明寺的那個和尚呢?
寒暄了幾句,不大一會兒衛(wèi)兵就端上來了酒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孫司令提議讓兩只鵪鶉叨叨。孫司令從腰里解下來鵪鶉布袋子,把一只大個的鵪鶉掏了出來。我老爺爺一看吃了一驚,呀!這是一只玉鶉:長頸短尾,純潔如雪,就像一只小鶴。我老爺爺心里打鼓,擔心他那只小個的黑鶉叨不過它,于是起身給孫司令抱抱拳,行了一個禮:司令,我認輸了,咱后會有期!說著離了酒席,抬腳就要走。哪里去——!孫司令一聲斷喝,兩個衛(wèi)兵立刻就把我老爺爺攔住了。我老爺爺苦瓜著臉,只好轉身回來,掏出了黑鶉。黑鶉靈性得很,像是預感到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于是一進簸欄,就把兩個翅膀伏在地上,怒沖沖地等待著。這時孫司令捋一捋玉鶉的羽毛,輕輕地親了它一下,就把它撒了出去。玉鶉心領神會,一進簸欄就箭一般地直撲過去,狠狠地叨了黑鶉一口。黑鶉被叨,哪肯示弱,立刻奮起還擊,也跳起來叨了玉鶉一口。隨后你一口我一口,你口擰我腿踹你躍起啄耳門我飛起一腳蹬屁股……兩只鵪鶉相互攻擊對方的弱點,并且一招一式從容而戰(zhàn)。
簸欄外面圍滿了人,都是司令部的副官什么的。大家屏住呼吸,張大嘴瞪大眼睛,靜觀輸贏。孫司令看得專注,端著一支長長的象牙煙嘴,只是讓煙燃燒,卻忘了去吸。我老爺爺也是緊張得不行,看著看著,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zhàn),臉一下子綠了。原來我老爺爺發(fā)現(xiàn)那只玉鶉的右爪上少一個后指。我老爺爺知道,少一個后指的叫“地甲”?!疤忑垺薄暗丶住?,天造地設,一年一對,就如同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張飛遇上了馬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莫非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巧事,巧爹打死巧娘,巧事趕到了一塊兒!據(jù)說我老爺爺想到這里,立刻就抓起一把谷子要撒,可是孫司令不讓,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兩只鵪鶉繼續(xù)在斗,從日中時直斗到紅日西沉。屋子里暗下來,只看見黑白兩個影子飛快地一來一往,扭成一團。黑鵪鶉畢竟個小,身上受了數(shù)十處傷,血浸透了羽毛,張開的雙翼拖在地上,眼看著要敗下陣來。這時我老爺爺焦急萬分,又抓一把谷,聲音顫抖著哀求說:司令大人,咱撒谷吧!孫司令說不,搖了搖手,今兒個要見個高低!那會兒我老爺爺急得快哭了,可是在那刀槍林立的司令部里,我老爺爺不敢造次兒,只好把一口氣咽進肚子里,挺一挺脖子忍了!
兩只鵪鶉斗到這時候也都疲憊了,你叨我一嘴我還你一嘴,明顯地慢了下來,看樣子很可能會戰(zhàn)個平局。眾人都喘了一口氣。孫司令又往煙嘴插了一支香煙,猛吸了一口。可是就在這時候異峰突起,那玉鶉忽然來了個溜地十八滾,伸出利爪,一腳蹬向黑鶉。黑鶉抵擋不住,一翅子飛到了簸欄邊上。這時孫司令的臉上迅速地閃出一個笑,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一句:你的鵪鶉敗了!可是就在孫司令欲說又止的那一瞬間,只見那只黑鶉驀地飛起,隨后從空中俯沖下來,朝著玉鶉的腦瓜猛啄了一口。此時的玉鶉正自得意,不料遭此襲擊,立刻魂飛魄散落荒而逃。玉鶉敗了!孫司令臉色煞白,身子一哆嗦,長長的一截煙灰“撲嗒”落在了地上,隨后從腰里掏出槍來,一槍把躥逃的那只玉鶉從空中打落下來,罵一聲:沒用的東西,拂袖而去……
我老爺爺知道他闖下了塌天的大禍,嚇得冷汗涔涔,浸濕了他的內衣!
其實事情很簡單,我老爺爺只要把黑鶉交出去,立刻就會萬事大吉,說不定還會賞他一袋子叮當響的銀元。可是我老爺爺是個把鵪鶉看得像命一樣重的人,你讓他交鵪鶉,就如同要了他的命呀!我老爺爺?shù)却?,等待著災禍降下來,也咬定牙關抱定一個信念——只要不要他的命,他就不交鵪鶉!讓人想不到的是,孫司令既沒打他又沒罵他,而是找了一間屋,派兩個兵把我老爺爺侍候起來,天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就是不放他回家。孫司令的意圖已很清楚,不留下鵪鶉走不了人,因此那些天我老爺爺時刻在尋找機會逃跑。
第三天晚上下起了大雪,兩個當兵的撤了崗,放心地睡覺去了,我老爺爺捅開了堵窗戶的磚,就跳了出去。雪下得正緊,地上白白的,把黑夜也映得有了亮色。我老爺爺沿一條發(fā)光的雪路往外跑,當時他認定,這就是一條走出武陽城的路。我老爺爺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大雪停了,天上出了月亮。月亮很亮,地上白茫茫地閃著銀光。深一腳淺一腳,一腳踩出一個雪窩,鬼使神差地我老爺爺被引到一個葦塘邊。
葦塘里結了厚厚的冰,蘆葦破敗,一片肅殺。我老爺爺審量半天,終于認出來了。哎呀,這不是司令部旁邊的那個葦塘嗎?我老爺爺知道他迷路了,一聲驚嘆,沮喪得了不得。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幾聲鵪鶉的鳴叫。外邊的鵪鶉一叫,我老爺爺腰里的黑鶉也應和著叫起來,咕錐錐咕錐錐,一聲聲叫得讓人莫名其妙:大雪天鳥兒都宿窩了,哪里來的鵪鶉呀?!然而鵪鶉的鳴叫聲不斷地響起,引得我老爺爺不由自主地去找那幾只鵪鶉。我老爺爺來到一叢蘆葦旁,看見十幾只鵪鶉圍著一叢蘆葦在悲哀地鳴叫著。我老爺爺正想脫下棉襖捕捉,卻突然發(fā)現(xiàn)蘆葦下面躺著一只死鵪鶉。我老爺爺仔細一看,頓時驚呆了,原來是那個缺了后指的玉鶉。我老爺爺明白了,在這雪地里,一群鵪鶉正借著月光,祭奠它們的伙伴呢……
我老爺爺手扒凍土,凍土堅硬,扒也扒不開。我老爺爺?shù)闹讣着?,指甲縫里浸出血來,疼得鉆心,但我老爺爺仍然堅持扒。血紅雪白,血泥模糊。終于,我老爺爺在雪地上扒出了一個土坑。土坑圓圓的,像是一個巴掌大的窩。我老爺爺把那只玉鶉放進土坑里,又扒土把它埋上,(下轉62頁)
(上接52頁)封了一個小小的鳥冢。然后,我老爺爺就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了……
一路曉行夜宿,又專揀偏僻路走,整整走了七天才到了家。
我老爺爺?shù)郊抑螅裁丛捯膊徽f,從腰里解下鵪鶉布袋子,把那只黑鶉交給我老奶奶,一頭撲倒在炕上就呼呼大睡。一連睡了三天三夜,睡得眼里滿是眵目糊,起來在院子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呼吸了一口帶有暖意的初春的新鮮空氣,就帶著那只黑鶉到南洼地里去了。
路邊上的柳樹發(fā)芽了,地里的麥苗返青了,小草醒了。我老爺爺在地里轉了一圈,就把那只黑鶉掏出來,從他手上放飛了。黑鶉跟我老爺爺畢竟有了感情,它不忍離去,幾次又飛回來找我老爺爺。我老爺爺一次次轟它,我老爺爺說:走吧!走吧!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我老爺爺說完,淚如雨下,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