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叵克覺得全身的陽氣都瀉盡了。其實,從他被送進這個屋子里的那一刻,就已經感覺到血管癟了,成醬色了。那個叫精氣神兒的東西,也不知怎么,倏然都出了身體,讓他瞬間蔫塌下來?,F在,他躺在這個散發(fā)著古怪氣味的屋子,除了望著天棚發(fā)呆,就是看著墻壁發(fā)呆。那些斑駁脫落的墻皮,就像被癌細胞吞噬的肌體,空洞洞的,使他的腦瓜也空茫一片……事情是怎么開始的呢?一點兒預兆也沒有。
那天,他正坐在辦公室里,剛泡好的茶還沒來得及品上一口,事情就發(fā)生了。進來的幾個人,氣勢很大,不由分說,只幾分鐘的工夫,就把他抽屜里的東西翻了出來,該拿走的都拿了去。
數目不小哇!來的那些人分數之后,相互看看,眼睛里直放光。
其實,他昨天從銀行取出那筆款的時候,就有退回去的打算,只是還沒有決定付諸實施,他們就進來了,而那些欠條,是沒地方可放的。
然后,他們又去了他的家里。
那些人不愧是行家,搜查技術,內行老到,仿佛早就知道了那些東西的藏身之處,三翻兩下,就把要找的東西找到了。
超過收入以外的樓宅和門市房照,足以給他戴上眼罩。
搜查者乘勝追擊,緊接著又去了他妻子的單位。
怎么會這樣呢?他真的搞不明白。這個局長的位置,他僅僅坐了幾年的時間,似乎還沒有坐得順架,就出事了。為什么別人都坐得那么穩(wěn)呢?難道,就他一個人有問題么?他不相信。只是會做與不會做的問題。那么,他就是不會做了?
在這座城市,他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局以上的領導被“請”進來過。雖然風聞某某有什么什么嫌疑,但也只開了個頭,就不見結尾了。為什么他就進來了呢?錯,也就錯在不該收那筆賄賂?;蛘呤樟?,就該替人消災。消災不成,本該退掉。如此,那些人就不會聯名上告了……
現在想想,那時就是腦子灌水。錢,再好,也得有個來路??!
可是,錢的誘惑也太大,太難抵擋了。有些人不知要干什么,從農村調往市里,就要表示兩三個五位數目,當個基層領導,就是四到五位數。起初,他是被嚇住了。可到后來,見得多了,就習以為常了。或者誰拿的少了,就拉官腔了?;蛘卟灰姳硎荆汀?/p>
這也罷了,問題還是那幾個人的事情。數目也是太大了,涉及的人也是太多了,所以,激起公憤,也是必然的了。
本來,那天晚上,明擺著那些來到家里的幾個人,是來提醒他的,雖然不提那敏感的字,但他怎么就沒開竅呢?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他怎么就沒送出“物”呢?這稈桿不平衡孩子們都懂的道理,他叵克就是沒有懂呵!
原來,他聽說某某做到某個職務,是花了多少多少幣子,他是不相信的。自己做到了這個職務,才相信了。人,是多么的可悲?。?/p>
可他以前悲哀么?沒有,能買通某種職務,是一種能力。
叵克長嘆了一聲,身上的某個部位隱隱地疼痛起來。自從最后那次提審之后,他只剩下沉默的份兒了。賬上的漏洞,他沒法說出,也說不清楚。那是……
不管怎么說,人還是有點良心的好。
門口送來飯菜,他一點食欲沒有。不但沒有食欲,看過便開始惡心。以前,也有過這種現象的,可那是面對過多的油膩,如今,連這樣粗糙的東西,也讓他惡心了。他知道,除了心理,還有個什么東西在體內作怪。
天冥暗下來,叵克不去開燈。開燈有什么用呢?燈都是給明眼人用的,他現在這樣的人,是不需要光的,越黑越好。
其實,思緒已經沒什么好理的了。本來就不是亂麻。說到底,他就是一堵倒塌了的墻,也理不出什么!小小一個局級干部,僅幾年的時間,受賄數目竟達那么高的位數。蹲監(jiān)獄、判無期,是不委屈的了。
孩子、妻子是用不著惦念的,就是想念去世的母親。一想到母親,叵克的心窩就忽地熱了上來……
母親,是他們那個村惟一一個把兒子送上大學的人。她那個驕傲,把全村的女人都感染了。仿佛上大學的,不是她一個人的兒子,而是全村人的兒子。尤其他畢業(yè)后,回到本市,從基層干部到局長一路做下來,整個加爾加村都以他為榮耀了。他是村里惟一做官的呀!
是的,那時家里多窮,誰能想到那個黑不溜兒秋,話也不會說的叵克會考上大學?就因為他不會說話,天天悶著頭,走路都像往前卡的樣子,鄰居大媽才叫他“叵克司”的??墒?,母親從未說他心眼不夠用過。她總是自信:我兒子心里有數著呢。卻也隨著大家叫開了“叵克”這個名字。
母親從二十五歲就守寡了。為了自己和妹妹,她始終沒有再嫁。那時村里的女人都不上隊里勞動,只有母親一個女人和男人們一樣滾打。春天播種,夏天鏟地,秋天收割,冬天打場,她的手比男人的還要寬大,她的肩比男人的還要結實。男人們回到家里,端的是現成的熱飯。母親進了家門,抱的是一抱柴禾。下地的男人們吃過午飯就休息了,母親卻還要刷碗、喂豬,還要給他們洗衣。別人家的院里,都是男人女人出出進進,他們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忙碌的身影。
那是幾歲的時候呢,他和妹妹一覺醒來,不見了母親。屋里外地,哪兒都沒有???,是他們要表達的共同情緒。可是,還有比哭更難受的東西:餓。他本能地掀開鍋蓋,一鍋熱乎乎的飯菜,是母親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吃吧,只要有吃的,暫時什么都可以忘掉。
吃飽喝足了,屋里就呆不住了??墒牵T是反鎖著的。顯然,母親是不放心讓他們出去的。那就在屋里折騰吧。妹妹是聽哥哥的,哥哥是妹妹的大人,他說玩什么,就玩什么。玩具很多,當槍的笤帚,當箭的燒火棍子。匣子里的洋釘、笸籮里的剪子。還有柜子里的破布亂衣,所有能翻出來的東西,都讓他們玩得底兒朝天。然后,累了,想媽媽了,就爬在窗臺上,巴望著母親回來。有時等的久了,妹妹哭了,他就哄她。妹妹就趴在窗臺上睡去了。
他還記得那天晌午,他們終于看到母親的身影,抱著柴禾,急匆匆地走進院里。還沒走近房子,目光就探向窗戶。他們歡呼著跑下地去,迎向母親。母親開鎖進屋,看見一屋地橫七豎八的東西,呆住了。她找個地方放下柴禾,又看到屋里炕上地下到處都是衣服包布,母親的臉色大變,拿起笤帚就向他打了過來。他害怕了,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的臉色,連忙抱住母親的雙腿,哭喊:“媽媽我錯了,我錯了,再不敢了?!?/p>
妹妹也在那邊哭叫:“媽媽不打,媽媽不打?!?/p>
其實,他并不知道做錯了什么,但見母親生氣,一定是自己錯了,不然母親是輕易不會打他的。
母親被他的手和胳臂抱得動彈不得,喘著氣停了下來。其實母親會甩不掉他一個幾歲的孩子么?是她太累了?或者根本就舍不得打他?當他再抬起頭望她的時候,他看見母親的臉上全是淚花,嘴角抽動著,拼命忍著什么。這一下他更害怕了,哭聲更響亮了。母親扔下笤帚,彎下腰來抱住他。妹妹也圍上來了。母子三人哭作一團。
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打過他們。他和妹妹仍然天天被鎖在屋里,仍然天天趴在窗臺上巴望母親回家,有時仍然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把自己弄得花臉胡哨。玩吧,母親說,只要你們不出事怎么玩都行。
后來,他上學了,再不憋在屋子里了。但是,他必須領著妹妹。他走到哪里,妹妹就跟到哪里,像個尾巴。誰要是欺負了妹妹,他就跟誰拼命。他上課的時候,妹妹就坐在他的身旁,一篇兒一篇兒地劃道兒。
叵克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看看自己,衣服沒脫就睡了。昨晚上的飯菜還在那里,上邊已經干巴變硬。早飯又送來了,還是那些一成不變的東西。但他并不在意飯的質量。小時候吃什么來著?他們母子三人,春天除了柳蒿芽,常吃的就是莧菜、灰菜,吃得鼻青臉腫。秋天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天天吃的是倭瓜土豆。肚皮脹得鼓鼓的,還覺得肚子里面發(fā)空。冬天了,不斷的,就是從地里揀來的吃兩個苦一個的凍土豆子。母親常常被噎得上不來氣。可是,他們從來沒覺得苦。
送飯的走了,拿走了剩飯,走時扔下一句:“不管怎么樣,飯是要吃的!”
他不是不想吃,更沒有絕食的意思,是吃不進,胃里都堵滿了。要是還有點吃的欲望,就只想小時候母親撈的稷子米豆飯,米湯里摻上酸奶。自從離開母親,離開加爾加村,他再也沒吃過。那種酸稠清香的特殊味道,沒吃過的人,是如何也想像不出來的。
現在的加爾加村,誰還種稷子?它不僅產量低,加工也麻煩。要把它放到鍋里烀熟,再把它涼在幺炕上炕干,然后再加工成米。而且吃起來,一個粒一個粒的,年輕人誰愛吃???那次上邊來了客人,他們?yōu)榱苏故久袼孜幕匾庾隽损⒆用罪?,他們就吃不下去??稍谒麄冃r候的加爾加村,那可是招待客人的上等飯呢……如果到了最后的時候,就要求回到加爾加村,吃一頓撈稷子米豆飯,泡上摻酸奶的米湯,就滿足了……
叵克蔫蔫地笑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想這些東西?你真是像自己的名字缺心眼了!
可是,想什么呢?那些開會、假話,上賠笑臉,下板面孔,東跑西顛,應付檢查,天天飯店酒桌“煙熏火燎”的日子?那種身不由己,總在弦上繃著的緊張,太累了。人在“江湖”的時候,看著笑臉,聽著恭維的話,感覺確實受用。其實,沒人會白白送你高興,賠你笑臉。進了門送你個信封,出門就罵你祖宗。信封可不是吃“素”的東西。它支使得你什么磨都能去推。
現在,該搜的都搜出來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就是那筆不明欠賬,他是沒法說出口的。
為了這筆不明的賬,昨天又提審了他,他又挺了過來。只要能挺過去,就挺下去,實在挺不過去的時候……
如今,是真的閑起來了。以前總是忙啊忙的,腦子里裝滿了事情,就是偶爾有閑暇的時候,也是在麻將桌上度過。這個城市的人,業(yè)余時間的一大消遣,就是麻將。你看那大姑娘小媳婦,男女老少,見面一開口,老千紅花二條,全蹦出來了。上班時間,也津津樂道。他當然也不能不融入生活和群眾打成一片。那次,點兒也太低,一夜就輸了一萬多。
到了春節(jié)期間,上層的人們輪流聚會宴請,自然少不了玩牌。哪個不是出手萬八千?女人們就成了一道風景。個個貂衣貂帽,比著誰的毛順毛亮,誰的款式新潮。嘴里心里,各揣九九。
第一次參加那樣的宴請,妻子就傻眼了。她一身素不溜兒秋,以為休閑時尚,沒想一下被比下去了。在一群高貴的“貂婦人”面前,她驟然成了鳳凰群中的鴨子。她雖然不說什么,他也看出了她的心事。沒辦法,女人就是天生的愛美、虛榮。不靠內在的文化,就必須靠衣著包裝。不能打扮妻子的男人,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男人。
再說,看看以前所有“夫人”級的女人,哪個不是貂衣身架?走到街上,只要穿貂皮大衣的女人,都是有來頭的。誰比誰差?第二年,妻子就亮出了貂毛身架。她似乎后來者居上,衣服的款式質量都超越了她們,妻子一副挺胸拔肩的樣子,他也覺得塌實。耳朵根也清凈了。
其實,妻子是個挺好的女人。有時和別人比比,有什么呢?女人就是愛美的么。丈夫冠冕堂皇,女人頭頂的光環(huán)就亮。這是不爭的事實。有誰喜歡貧窮上不了層面的生活呢?但當初妻子博晉追求他時,是看中他才氣的。那時他又黑又瘦,衣服緊巴巴的,全班女生沒有一個理他,只有博晉偶爾還看他一眼,收作業(yè)時,同他說上一句半句,他就受寵若驚了。后來分班,他們不在一個班里,那種思念又不能表達的壓抑,他實在無法忍受,就鼓足了勇氣,給她寫了一個紙條。不料,她再也不理他了。其實,那紙條并沒寫什么呀,只記得有一句“金發(fā)女郎”字樣。竟惹翻了她,瞪了他一眼便扭頭走了。
高中三年真不好過。他孤獨、不安、焦躁,一個人獨往獨來,沒有一個能交流的朋友。好在學習總是第一第二,多少有點安慰。最后,總算有了成績:他被保送自治區(qū)師大。
終于要離開那個寂寞的環(huán)境了。放假那天,他是最后走的一個。不知為何,每次放假,他總是走在最后。他像往常一樣,把一周省下來的幾個饅頭包在被子里面。沒想到,博晉竟出現在門口。他感到意外,她有什么事情?不是早就不理他了么?
“你總是帶干巴的黑饅頭回家,這回帶幾個熱的吧?!彼焓诌f過來一包東西。
“誰說的?你怎么知道?”他本能地反應。目光驚訝。
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把一周僅有的幾個饅頭,攢下幾個藏在被子里,帶回家去。尤其怕女生、特別是怕她知道。
博晉不說什么,三下兩下就把帶來的白饅頭和他原來的裹在一起,把那幾個饅頭顯得又干又黑了。他的臉就又紅了上來。
想說什么呢?什么也說不出來。背上行李走出宿舍,就聽博晉閃著眼睛說:“到了大學,一定要來信??!”
他連忙點頭。然后兩個人都站住了,他看著她,她看著他。四只眼睛似乎都在說話。叵克身體不知哪兒來一股豪氣,猛向前跨一步,在她的臉上觸了一口,便飛也似地向公路跑去。
坐上公共汽車,心總算平靜下來了。堵在心里兩三年的氣也仿佛疏出去了。從旗所在地到加爾加村,汽車要走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每周他都要坐一趟這個到處亂響的破車,搖搖晃晃地往返于學校和他的家鄉(xiāng)加爾加村。冬天,腳凍得像貓咬一樣難受。夏天,到了終點,人就變成土人了。
別的同學,一個學期或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他不行。他必須每周都要回去,幫助孤單的母親勞動。園子里的煙葉是他學費的部分來源,生產隊的工分是他們母子一年的口糧。他全靠假期和星期禮拜擠出時間去做。
那次,他還沒有看夠路兩旁向他點頭的玻璃棵子,就到站了。下了車,老遠就看見母親的身影在柴垛旁,一邊干活,一邊朝著大路張望。那是通往旗里的大路。她迎送著她的兒子,眺望著外面的世界。那是他們母子共同的希望之路。小時候,他就是常常望著那條大路,向往遠方的?,F在,又是母親一個人的希望。
母親已習慣了他每周回來的時間。如果哪一次,因特殊情況他沒能返回,她就直到下周他回來的時候,才能睡安生覺。他真不敢想像,上了大學,半年的時間才回家一次,母親會怎么度過呵?好在妹妹嫁在本村,還能天天回來照看。
妹妹是為他“犧牲”的。她主動放棄了上高中的機會,即使母親強迫她繼續(xù)上學,她也不肯再上了。她知道,靠母親一個人,誰也念不成書的。
右邊的那個部位又疼痛起來。叵克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吞噬那些肌肉,使它慢慢地變成虛白。小時候,他聽母親說過,人的某個臟器腐爛時,就在身體里變成空茫茫的一片。他的父親,就是那么死的。
他使勁兒按著那個部位,試圖調整臥姿,但怎么都不舒服。漸漸地,他累了。疼痛減輕了。仿佛身體慢慢地飄了起來,眼前變成了一片粉紅色的世界。那個世界他太熟悉了,他仿佛就是從那個世界里來到人世間的。
那是一個春天。他趔趄學路還沒有走穩(wěn),發(fā)音也不清晰,母親就把他領到那片山坡。還沒有走到那里,就看見滿世界的粉紅色,撲鼻的芳香。到了地方,母親把他放在地上,手指著花叢,一字一字地說:“花—媽—媽—采—花—去——”
母親伸開雙臂,昂起頭,吶依呀地放開嗓音,旋轉起來,像蝴蝶一樣,在花叢中飛來飛去。人也變成了花的顏色,一會兒,就抱來了滿懷的鮮花,指著花唱歌一樣告訴他說:“映—山—紅—”
他知道了,這個花,叫作映山紅,開滿山坡,把天地都映紅了。那一片花海啊,就是他混沌初開的記憶。
熱烈、絢麗、芳香、明媚,是他生命意識的開端,一片粉紅色的天地,一浪一浪奇異的芬芳,在他的大腦還是一片蒙昧的時候,映山紅,辟開了他的世界。從此,每年的五月,他都跟著母親來到這片山坡,采回大把的鮮花,插在爸爸喝過酒的酒瓶子里。滿屋子的香味,滿屋子的春天,把他的童年,鑲嵌在爛漫的鮮花世界。
原來,那個山坡,離他的家并不是很遠,就在西南的坡上。后來,他就常常一個人往那里跑。高中三年,每次回家,他都要在黃昏的時候,在那里留連。
花開的季節(jié),太火爆了。那樣的粉紅,那樣的耀眼一片,讓他全身躁動、眩暈。仿佛全身的血管都張開來,全身的血液都奔跑起來。只有在黃昏的時候,他躺在那片花叢里,像躺進搖籃,讓身心都浸透了香氣,塌實安寧地把心放平靜。所有在學校里的孤單寂寞,也都消失了。
然而,映山紅的花期太短暫了!芬芳一時,就變成了一夏的綠色,就像永不屬于世界的什么,只屬于他心的渴望。
讓他奇怪的是,在畢業(yè)考試的前一個夜晚,他夢見,所有的映山紅都不見了,只有一棵高大的樹,上面開滿了粉紅色的花瓣兒,另有一束一束像光芒一樣的東西,從冠蓋般的花絮中伸向天空……
他不知道,映山紅在他的生命里意味著什么。
門開了,叵克被一些聲音弄醒。他睜開眼睛,發(fā)現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開門的人一臉驚訝:“哎?怎么睡在地上?”
后邊送飯的說:“地上涼快,塌實唄?!?/p>
叵克這才發(fā)現,他坐在地上,是在地上睡了一夜。竟然一夜沒醒,竟然睡得又香又沉,疼痛像也消除了。
叵克奇怪,什么時候睡在地上?怎么睡在地上?不去管了,只要睡得安穩(wěn)。
叵克想問問今天幾號了,但是,別問了。有什么必要?時間、天氣、外面的世界,對他沒有什么意義。他不知幾日幾時,來了多久。不知道家人孩子情況如何,為什么都不來看他。小兒子正處于青春期,性情躁動、反叛心理強,他對兒子的負面影響,是沒法消除的了。想到這里,叵克不由長嘆了一聲,他覺得從未有過的兒女情長,從未有過的婆婆媽媽。以往忙于工作和應酬,人變得僵硬、機械,整日板著面孔,早沒人情味了。如今……他忽然心有所悟:人為什么到了這步田地,才有了人情味呢?
他又想起妹妹。不久前,妹妹問他借錢,他說沒有?;亟^得干脆利索。他不知為何,對自己患難與共的妹妹那么絕情……甚至蠢到把所有的房照,都寫在自己的名下。難怪鄰居大媽叫他“叵克司”呢。
自從進了這個號子,叵克便愛上了黑夜,喜歡沉在夜的角落,回憶那些被他忘掉的往事,毫無章法地冥思苦想。白天只能看著墻角,讓看見人便難過。
天,又黑下來了。叵克安下心來,躺到床上。但吱嘎亂響的鐵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搖晃得令他失去塌實感。他翻來覆去,床也隨他動蕩,只弄得全身都疼痛起來,也沒有找到舒服的姿勢。他忽然想起來了,昨夜是睡在地上的。對,地是平實的,不會搖晃,不會隨著折騰亂響,不會有半空懸著的不安。叵克一陣精神,把床墊被褥都搬到地上,一會兒,就真的安靜下來了,而他的大腦,也就更活躍了。失眠、發(fā)呆、回憶,是他現在的全部。
他到現在也沒明白,早以為都打點好了的,怎么都沒有派上用場?俗話說,墻倒眾人推,他雖然犯到那兒了,可也沒有到落井下石的地步吧?然而,也不會有誰再替他說話了。他是撞在浪尖上了。
剛進來的時候,他還存著幻想,現在看,是絕對不可能了。他知道,參與告狀的人,是不會少的。
叵克的大腦,東一下西一下的,想了這個,又跑到那邊。讓他最難過的,還是母親。大學的第一個假期,他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從遙遠的省城回到旗里,然后,還要坐公共汽車回到加爾加村。湊巧,在去車站的路上,他碰到了同村的熟人,告訴他母親也來了旗里。
汽車站里,靠墻坐滿了一圈兒等車的人。煙霧和混雜的氣味,彌漫在空間烏涂不明。他找了一個位置,剛坐了一會兒,就見門開處,母親沖進來。她剛出現在屋里,就大聲喊著:叵克——叵克——目光毫無目的,急切地向四處張望。叵克立刻跑去,站在母親跟前。他的心陡地動了一下:母親明顯的老了,面容枯皺,毫無光澤,穿的衣服,顯出褪了色的陳舊。母親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母親的臉,手不知該放在哪里好。全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
第二個假期,他從通往旗里的大路走進村莊,遠遠地,就看見了母親瘦弱的身影,一身灰色,向他迎來。這回,他酸熱的淚水都流出來了。
母親深陷的眼窩,目光灰暗,早已滿臉淚痕,兩個人淚眼對著淚眼,什么都說不出來。母子倆默默地走向老邁的房子。而母親的腳步,那么緩慢。
在叵克的記憶當中,母親總是穿著黑布褪了顏色的衣服,從來就沒有過其他色彩。
那時侯,叵克總是流淚。放假回家流淚。開學上路,更是流淚。母親總是默默地望在路口,任兩行淚水不停地流。他一路心酸,回到學校,很久擺脫不了壓抑的情緒。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不知道流淚的滋味了,心慢慢變硬,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但,一想到母親,心的深處,仍然有心痛的地方。這種感覺,雖然是難過的,卻讓他舒服。曾幾何時,他連難過都丟了呀!
母親從不要求他什么。錯了對了,都包容他?!爸厘e了?改了就好了,人沒有不犯錯的”。這是他記得最清的一句話。
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他被分配在一個離家很遠的鄉(xiāng)級單位。那里沒有住宿的地方,而且校址是在幾個自然屯的中間。領導好心,讓他住在家里。他沒辦法,只能照著領導的意思去做。但是,他一個二十大幾的小伙子,住在別人家里并不安適。即使暫住,也讓他不得勁兒。況且領導是一對年輕夫妻,兩個孩子才上小學,屋子并不寬綽。他和人家住在一個屋里,夜里總睡不塌實。有時被一種聲音折磨,翻身呼吸都不敢。到了白天昏頭漲腦,影響工作,后來他就說什么也不住了。
后來搬到學校。沒有床,就把桌子并在一起,早晨起來再搬回原處,不影響上課??墒堑搅硕?,學校太冷,沒有燒柴,只好借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大隊部里。那里也不暖和。不過還有一個長長的炕,可供他在炕的一頭住下。夏天,這個隊是有人住的,冬天,就不住人了。
住下來,還算可以。雖然寥無四鄰,倒是清凈。雖然聽說經常鬧鬼,但他不相信鬼。人是不怕鬼的。
下班了,同事們都朝著有人的方向走去。他卻朝著那個無人煙的長房子邁步。冷寥寂寒的屋里,有一個無濟于事的爐子,燒紅了它,也驅不走空曠的滿屋子的寒氣。屋子太大了,炕也太長了。停了爐火,水立刻變成冰塊。把炕洞燒熱,也是抵擋不住的寒冷。半夜被凍醒,他就在偌大的屋地上跑來跑去,或者重新點上爐子,烘烤一會兒。可是,柴火沒了,就只剩跑步跺腳的份兒了。
飯,也是對付。煮上一鍋大米查子,吃上一周。沒菜倒是可以,就是吃了一碗熱的,下一碗,就是涼的了。到第三碗,竟上了冰茬。進到肚里,是不舒服的,卻也沒落下什么毛病。那時,他真是皮實。
過了一段時間,所謂的鬧鬼真的發(fā)生了。那天夜里,他被一種聲音弄醒,嗒嗒嗒的,似敲門又似拍打什么,在嗚嗚的風里,不緊不慢地,清晰執(zhí)著。他緊張地聽了一會兒,還好,并沒發(fā)生別的什么。接連好多天夜里,都能聽到那樣的聲音。時近時遠,斷斷續(xù)續(xù)。后來叵克聽出了規(guī)律,有風的夜里,那聲音就來了。無風的時候,便沒了動靜。
管它什么,響就響吧,反正他一個單身漢子,一無所有。怕陽光的東西,敢把他怎樣?他滿身是陽氣呢。
叵克在地上一連睡了幾夜,再沒有飄搖的感覺了。但是,不久,躁動又開始了。那個地方的疼痛似乎加重了,讓他翻來覆去地,開始不讓他安寧了。還睡到床上么?不,吱吱嘎嘎的聲音,難以忍受,更何況那飄搖的不安。
既然無法入睡,就站起來吧。
叵克走到窗前。這是個有月亮的夜晚,前面一片空曠,這里不是他的家鄉(xiāng)。一開始,他就被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他知道,是為了防止什么。所以,這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
起風了,月亮被一塊兒云彩遮住了,大地暗了下來。叵克的眼睛有點發(fā)花,朦朧中看見一個陰影,飄飄忽忽地……眼睛看花了,有點累了?;氐降劁伾?,盤腿坐下。為了平息一下心境,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幾下,然后就打算一直坐下去,求得哪怕暫時的平靜。可是,心是那么不平靜呵!就像搖曳的燭光,一刻也難停止,有風無風都在搖動。
漸漸地,他有了飄忽的感覺。忽然就到了窗前……那不是母親?她向他走來了……她穿得很好。是她大限的時候,穿的銀灰色長袍,在月光下閃著銀光。他看不清母親的臉孔,但卻看到母親的嘴在嚅動。那聲音說:“可憐的孩子,你到現在還不讓我省心嗎?跟我走吧!”
“跟你去哪兒?”
“回家呀!”
“家?回哪個家?”
“傻孩子,家都不知道了,不就在那開滿花的山坡嗎?造孽呀……”
母親很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聲音飄渺,沒有落地的虛無。
叵克說:“可是我出不去呀?!?/p>
“給你這個,天天念吧,直到念不動了為止,就能回到家了。”母親說時,就隔窗扔進來一樣東西。叵克接過來看,是一本發(fā)黃的薄冊子,上面全是他不懂的文字。但那字都很大,很清楚,并沒有幾個生字。叵克抬起頭,剛想問那些字的含義,母親卻一道銀光不見影了。
叵克睜開眼睛,隨著一道閃電,外面噼啪的雨點打在窗上。他使勁揉了揉眼,發(fā)現自己仍然坐在地鋪上,剛才的情景,是夢?是幻覺?
這一下,叵克更睡不著了。母親的影子又浮現在腦海。
他成家了。妻子當然是晚他一年畢業(yè)的博晉。有了房子,他便接母親來住,但她只住了一段時間,就回去了。她住慣了她的老屋,習慣了那里的土地。城里的閑適,她不習慣。操勞了大半生,活動慣了,讓她閑下來,哪里都不舒服。
那時,日子太緊巴了。一天,母親從外面散步回來,吃飯的時候提到市場賣的豬肘子,飄著好香的香氣……叵克當時沒太在意,后來明白了,夫妻兩人的兜里,竟都是空的。現在想想,自己多么不孝。就不能借錢買么?母親辛苦一生,他連一個豬肘都沒能孝敬。這個兒子,太不爭氣了!
想到這里,叵克的心就萬分疼痛自責。這份后悔,一生一世,他都補償不了,他不會原諒自己。
這一夜,叵克就坐在地上睡了。第二天,一睜開眼,他就忙忙地記下腦子里出現的幾個大字。他把那些字寫出來看,像是一本書的名字,是他從來沒有聽到和看到過的。不,有點面熟……他忽然想起來了,昨夜在朦朧的狀態(tài),母親扔給他的那本冊子的封面上,就是這樣的幾個字呀。這是什么意思?是符號?是咒語?或是什么天書?母親為什么要給他這樣的冊子?難道……對了,母親讓他天天念它,直到念不動了為止,就可以走出這個地方,回到映山紅開滿山坡的家了。
叵克的腦子有點亂了。以往,他是不相信什么夢啊卜卦什么的。現在,他什么都開始信了。任何一個夢兆,他都把它當做隱喻或者暗示。甚至送飯人的表情,開鎖時的眼神,都讓他敏感到聯系自己的情況。其實,叵克知道,自己是存在著幻想的。什么還能減輕自己的罪過,使事情出現轉機呢?不過是判定長期死和短期死的問題而已。
然而,他仍然擺脫不了夢境的纏繞。
整整一天,叵克都琢磨著那個奇怪的夢,神情恍惚。
第二天,他告訴看守,他要見提審人員。
提審人員來了,臉上一副希望的表情:“看來是想通了,要交代什么嗎?”
叵克把一個紙條遞給來人。來人看罷條子,一臉狐疑的目光落在叵克的臉上,莫名其妙。
叵克不等發(fā)問了,先自求道:“可以要求找到這樣的書嗎?”
來人沒有回答問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叵克等了一天,也沒等到回話。后來,他兀自笑了,很無奈,很嘲諷地笑了。
這一夜,叵克格外疲勞。他早早地就躺到地鋪上了,一會兒,便飄飄悠悠地升起來了……那一片陽光啊,照在開滿映山紅的坡上,金燦耀眼。年輕的母親,在花海里旋轉,微笑,向他招手。他站在離母親很遠的地方,怎么也走不到母親的身邊。他太小了,沒走兩步,就被草棵樹枝絆倒。他走啊,摔啊,就是達不到母親的方向。原來,手里拿著的東西也在礙事。扔了它吧??墒牵蔷故且粋€紅油油的熟肘子呵!他急了,望著遙遠的母親,大聲呼喊:媽——而母親只是微笑著,向他招手……
叵克拼命喊,拼命掙扎,就是動彈不得。好不容易動了,也醒了過來。兩只手都放在胸上,雙腿彎彎地蜷在一起,被子緊緊地裹在上面。伸展開來,叵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去,望望窗外蒙蒙的夜色,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連過世的母親,都不配見面了么?
天氣漸漸地涼了。地上已不能打鋪。叵克開始發(fā)愁。床不能睡,地又不容,他該怎樣打發(fā)這個軀體?這真是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了么?
叵克又呼出一口長氣,想起家里那昂貴的大床……那時,怎么一點都沒感覺呢?別說是床了,從平房住到樓房,也只新鮮了幾天。倒不如貧窮那會兒,到處租房,奔了家具,奔電視,奔了索尼錄音機,還奔彩電。日子過得津津有味。博晉懷胎十月,一只燒雞啃了兩天,都覺得日子香滋滋的。春節(jié)初一到初五連續(xù)吃上五天餃子,就滿足得不得了啦。到了冰箱、烤箱、各種家電……一百五六十平米的樓房,什么都用上了,有了,日子倒覺得停止了,淡了,吃什么都沒有滋味了,不知道吃什么好了。錢像流水,竟買不到過去的欣喜。什么都不缺了,還是覺得缺了什么,不知往哪兒邁步了,就邁到這一步了。想想,真是應了那句話啦:宦途上迷途,無人不糊涂,待到明白時,就上黃泉路了?,F在的他,就真要上黃泉路了么?
“騰格日——騰格日——”
叵克陡地喊了一聲,待到喊聲落地,死寂一片。天空的顏色已被太陽照出來了。他才驚覺,騰格日,這句母語,早就不在他的意識中了。還是小時候的記憶,母親常說:“誰要是那樣,騰格日都不高興呢……”
門稀哩嘩啦地開了,進來倆人,掃視一下他的地鋪,很特殊地看了他一眼,其中一個說道:
“喊啥呀?有什么要求說吧,再不說……”
到底來了么?
叵克心里一股寒流襲過,慢慢地低下頭,微微地合上眼。片刻,他看到一片粉紅的顏色,暖暖地照在他灰黑的臉上。他嘴角上翹了一下。稍會兒,他聲音虛軟地說:
“我要三個豬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