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yè)和事業(yè)的選擇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關系著人生正義和社會正義的實現。

我們的知識分子，特別是那些想要社會良知正義或“政治知識正確”一類的知識分子，他們很怕和體制鬧僵，他們擔心失去了發(fā)言的權利。他們好意思地默認了善良的人們對他們的解讀，他們的悲壯，他們的苦衷，他們的追求。他們在戴銬跳舞。

胡平的比喻是，在一個天花板十分低矮的體育館里比賽跳高：你既要努力跳得很高，同時又要提防著別撞上天花板碰破腦袋。

先生，您好!

接到亞東兄的電話時，我一人正住在鄉(xiāng)下朋友家，非常意外又非常高興。雖然有著于心不安的飄忽恐懼；但人生到此，能得到先生的掛懷，實在是最美的收獲，最高的威就，這樣想著，人就非常開心非常幸福?；氐匠抢?，跟妻子說，高先生聽說我的境遇不好，要給我錢了。妻子說，我們怎么能用老人家的錢。但我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收下再說。

很快收到了亞東兄給我寄來的匯款。取錢的時候，心里一直想，高先生，高先生，我受之有愧啊。我們都是應該得到社會充分尊重和關懷的人，但命運卻讓您來賜福于我，這是怎樣的世道，怎樣的救贖?

先生給亞東兄的信里說：“聽好幾個朋友說，余世存生活困難。我們有一點兒錢在川師一個朋友那里，大約四百美金左右。拜托你給我取來，交給余世存。雖少，不無小補。請他一定收下。純是私人行為，請求不要公開。麻煩你了，鞠躬致謝?！毕壬駩郏沂倾懹浻谛牡?。

我的情況確實不太如意。但用外人的話，這在相當程度上是自找的，是我個人的選擇。人們說我，為體制外的姿態(tài)而姿態(tài)，沒有意義；不忠不孝，對國家不能盡職，對家人不能盡責。那些以為我的選擇有意義的人，往往對我是否成功有興趣；他們經常問我的生計如何，問我的生存方式可否示范。

不過，用人們“久苦成甘”的發(fā)現，我現在并不以為窮苦了。我習慣了、或說喜歡上了我現在的生活。雖然仍需要拒絕外界的邀請或誘惑，仍需要考慮掙錢花，但總的說來，“我的國不在這一世界”，我越來越看重我的個人國土的豐富、廣大和遼闊。

“體制外生存”一度是我主張的，看到應和者少，我也就知趣地閉嘴了。道相同，難相謀。何況不同。我惟一抱歉的是，自己說得多，做得少，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太少了。在給這個時代提供精神作業(yè)方面，我做得太少了。生活在濁世里，我對我的文字同行們一度抱有最高的善意；但我后來發(fā)現完全不能相信。慚愧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像魯迅那樣揭露他們那些“瞞和騙”的文字垃圾，是怎樣以各種“好的名義”來污染青年讀者。

也許這個大而熱鬧的時代只是需要我的死亡，但我就這么活著吧。我感到歉疚的是，我總不能專注地從事內心的工作，我常常會跑出來跟生活游戲一把，后現代、八卦、怪力亂神一下子。我喜歡人群，自然，好玩的情境。

“體制生存”一說已經退而求其次了，人們要在此回答他的人生選擇，即在中國，職業(yè)和事業(yè)的選擇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關系著人生正義和社會正義的實現。我沒有要求大家都到體制外來，我只是說“體制生存”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參照。這樣一個很低的要求，人們都無動于衷。虧他們還把羅爾斯一類的“正義”理論背誦得滾瓜爛熟。爭取自由需要身體力行，需要一以貫之。但我們的知識界總是再三再四地逃避。

十六年前，胡平先生就已經發(fā)現了這一現象，我們的知識分子，特別是那些想要社會良知正義或“政治知識正確”一類的知識分子，通常都很注意表現出靠近改革派的姿態(tài)，他們最喜歡扮演的是體制內自由派的角色：讓體制內看來是體制派，是規(guī)矩人，是安分者；讓自由派(包括民間網絡、海外的、西方的自由派)看來是自由派。他們很怕和體制鬧僵，他們擔心失去了發(fā)言的權利。他們好意思地默認了善良的人們對他們的解讀，他們的悲壯，他們的苦衷，他們的追求。他們在戴銬跳舞。他們在占領平臺。這些今天的聰明人，知道自己并不歸屬于人類文明史上那些家族，他們只好自我加冕謚名：什么自由主義學者、什么社會民主主義者、什么學院哲學家、什么精神義工、什么自由派大師兄，等等。

胡平的比喻是，在一個天花板十分低矮的體育館里比賽跳高：你既要努力跳得很高，同時又要提防著別撞上天花板碰破腦袋(輕輕碰一下自然無妨)。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固然也可能取得某些好成績，不過要想創(chuàng)世界記錄恐怕就不太可能了。胡平太善良了，他還要用“世界紀錄”來取悅這些同行。我是用類人孩命名了他們，他們不過是自作聰明的類人孩。因為學者還不是人，哲學家還不是人，大師還不是人，“人實際上是你，是我，是為那個極遠的全稱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我其實也善良了，莊子早就嘲笑他們是“朝三”式的猴子。

在發(fā)展中國家里，可能很少有像我們中國的知識者們這樣，樂此不疲地做了社會現象、人物事件等等的注釋者、看客或論證者。他們不放過每一時代細節(jié)，從中都能做足文章，提煉價值、意義和希望。他們很少正告黨和政府、社會現象、人物事件，很少爭取自己的權利。他們很少揭示這個社會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很少呼吁和平，很少落實自由、權利和生存的機會。生活在這樣的同行中，要尋求突破，要回到人性本身，是非常困難的。直到今天，我們的知識界仍希望把人的問題，把政治的問題法治化、維權化、娛樂化、善治化、環(huán)保化、民意化，仍希望借助于他人之手來“暗渡陳倉”。

跟生活的緊張關系，是我始終沒有擺脫的夢魘，是我的生活事實。雖然，在這樣的社會里，只要稍微順勢而行，我們仍能跟它建立某種共生的關系，甚至我們仍能活出“小康”。我以前哭窮、發(fā)牢騷的時候。說自己茍延殘喘，就剩下一口氣了，自己不定什么時候就掉下去了?，F在想來仍是矯情。自己沒做過什么。在這個國家，如果不努力工作，人就會消溶進去，要么變成它的各種“好的名義”，要么變成它的蟻民子民順民。

我的選擇幾乎成了一個試驗，很多人只是關心試驗的手段，經常問我在干什么，大學生們經常問我有多少收入。我只能說這是一條非常難走的路。人一輩子做不了幾件事，能把自己意識到的“工作”做好就不錯了。但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讓我們不能專心工作。

李慎之、朱學勤等人都關心過我的生計，王力雄、吳思等人則跟我交流過生存的經驗，我們認真地研究過一個人每月需要多少生活費，五百、八百，還是一千。知識分子的生存經驗，說出來也是可笑復可憐的。甚至給海內外寫文章。都在我們這里有過“研究”。比如現在給國內媒體寫文章，千字三百五百甚至高達千元，比海外的稿費高多了，我最不擅寫時文，也忍不住要“與時俱進”，髦得合時。當我看到我和那些國內一流的學者都在寫時文，做裁判狀，為時代做注解時，我心說，完了，上套了，這么多一流的頭腦都被毀掉了。

在恐懼和戰(zhàn)栗中，我想我要實現我的生命

就必須讓自己做一次公開的坦白，

暴露我和我的時代的虛偽……

跟前幾年比，我已經度過了我的窘迫期，但想到米沃什的詩，還有我們當代的思想狀態(tài)，我就覺得窩囊。曾有年輕人勸我，一人之力怎能補天；我只能苦笑，我們很少充分地展示我們的有力或無力。

好在我們都還存在，這比活著要好一些。四五年前，我寫“我的求乞聲明”時說過，“我記得卡夫卡晚年看自己寫的《饑餓的藝術家》時，潛然淚下。但正如本雅明所說過的，‘如果我們要公正地評價卡夫卡……我們不能忘記一樣東西：它是失敗的純粹性，失敗的美。導致這種失敗的環(huán)境是多種多樣的……’我也記起了，卡內蒂的‘上帝的吃者與餓者’，曼杰施塔姆的‘詩歌是饑餓的事業(yè)’，波齊亞的‘我的貧困還沒有完成：它需要我’……我們都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孤獨。我們蒙受著時代的羞辱，但是，我們無意加恨于世界，因為‘貧窮’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另外，我還想到過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處境，他總是把自己置于一個他不喜歡的境地，一個讓他感到不順心、不痛快、力不從心的地方。

公正地說，我的境遇仍得到了不少幫助，一些官員也曾努力過。這些中國經驗本質上仍屬于同一家族里的，而非不同家族之間的布施、同情。近看北島《時間的玫瑰》一書。談到維特根斯坦跟特拉克爾的一段關系，說是二人沒有見過面，但維特根斯坦資助了特拉克爾。事情是這樣的，維氏得了父親的遺產，把屬于自己的三分之一捐了出去，他求助于德高望重的《伯瑞那爾》雜志的主編費克，“對不起，懇請您滿足我的請求，我想托付給您十萬克朗的款項，這筆錢按您的意思分發(fā)給貧困的奧地利藝術家?！卑ㄔ娙死餇柨撕吞乩藸栐趦鹊氖畟€藝術家得到了捐贈。計算時間，我看到這段話時，正好是您托亞東兄的日子。

如來拈花，迦葉微笑。我看著您的錢就像看著花朵的開放，禁不住地開心而笑。這種大歡喜與大悲慟的經驗是難得的。

寫了這么多，希望您和師母都好，開開心心地。

世存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