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我的婚姻是一個劫數(shù),那么,這一切的起點,都來自那場噩夢般的經(jīng)歷。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22歲,單純而不諳世故,情感世界一片空白。帶著無數(shù)的夢幻和理想,我應(yīng)聘到一家私立學(xué)校當英語老師。那時的我驕傲、自信,像一只高貴的白天鵝,追求我的人不少,左新平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和我在同一所中學(xué)工作,人長的很一般,雖然是教體育的老師,但個頭和我差不多高,身體看起來也非常瘦小、單薄。
我一點兒也沒有看上他,從來沒把他的追求當回事。但不管我的態(tài)度怎樣,左新平還是一如既往地追求我。有一次,他不知從哪里知道,我愛吃一種叫巴旦姆的堅果,特意托人從外地寄來,送給我吃。我不想領(lǐng)他的情,就故意當著他的面對同事說:“左新平請客,大家快來吃啊。”結(jié)果,搞得他狼狽不堪。
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一年后,我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那是一個周日的晚上,我在辦公室備課到很晚,又上網(wǎng)看了半場電影,離開時差不多深夜1點多鐘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被從樹林里竄出來的一個惡徒強暴。
從那刻起,我的天空突然坍塌,我的驕傲、自尊、理想、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毀于一旦。這件事在單位鬧得沸沸揚揚,我一病不起,哭了睡,睡了哭,甚至想到了自殺。那些曾經(jīng)追求我的人,全都不見了蹤影,惟有左新平站到了我的面前。那一天,他買來百合花,放在我的床頭說:“小喬,在我心里,你永遠像這百合一樣純潔?!蹦鞘俏业谝淮螢樗脑拕尤?。
左新平幾乎像救世主一樣,將我從那場災(zāi)難中拯救出來。他不顧別人的閑言碎語,毅然向我求婚。而那時的我,整個心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知道,我失去了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貞操,即便我再優(yōu)秀、再漂亮,都沒有任何資格驕傲了。我以前那些心比天高的愿望,一夜之間,全都卑微地掉到了塵土里。
所以,我?guī)е屑ぃ饝?yīng)了左新平的求婚。雖然我心里是矛盾的、委屈的、不甘的,但是無可奈何,并且,別無選擇。
結(jié)婚那天,左新平喝了很多酒,一副新郎官的滋潤和得意模樣,完全沒有尷尬和不堪。他甚至舉著杯,對單位的同事說:“能娶到小喬,是我的造化。我想要的女人,不管她怎么樣了,我都要得到她?!币桓睂捜荽蠖?、不計前嫌的樣子。他說這話時,披著婚紗的我,正挽著他的臂膀,對眾人做著甜蜜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我覺得他在暗示我曾經(jīng)的恥辱,我甚至還聽出了霸道和占有,以及一絲乘人之危的味道。
就在新婚之夜,我第一次領(lǐng)教了左新平給我的“恩賜”。他將白天時的修養(yǎng)、風(fēng)度一掃而光,餓狼一樣撲向我,撕扯著我的衣服說:“想不到吧,你到底做了我的老婆。我知道你委屈、你不情愿,要不是你被人強暴,打死你,你也不會嫁給我。啊哈,我白撿了一個便宜。相信吧,這就是命!你這輩子,只能是我的女人!” 他說著說著,居然陰陽怪氣地大笑起來。我被他的神情嚇壞了,那個執(zhí)著不倦、文質(zhì)彬彬追求我的人,竟然是一副這樣的嘴臉??粗〉纳聿摹⒇i肝一樣通紅的臉、猥瑣不堪的神態(tài),我驀然感覺到自己陷進了一個卑鄙小人的陰謀中,并且無路可逃。
[二]
在那些新婚的日子,他時刻提醒著我的恥辱,讓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低人一等、矮他三分的處境。他抓著我的那個把柄,作為要挾我的殺手锏。
那年6月,市電視臺要搞一場英語演講比賽,我的英語口語非常流利,所以興高采烈地報名參加。左新平知道后,沖到我辦公室,也不管有多少老師、學(xué)生在場,劈頭蓋臉就罵我:“你以前丟人還沒丟夠嗎?還想跑到電視上去丟人現(xiàn)眼。想出名是不是?到網(wǎng)上發(fā)自拍照去吧,跟別人一夜情去吧……”他口不擇言,胡亂地用惡毒的語言羞辱著我。本來就軟弱的我,已經(jīng)完全被他張狂的氣勢所嚇倒,蒙頭趴在辦公桌上,流著眼淚動也不敢動一下。
當天晚上,我的身體上,青一塊紫一塊地留著他與我“親密接觸”的痕跡。但是,我不敢聲張,不敢對任何人訴說,我抱怨這一切都是我身體的罪過。眼淚流干了,我開始安慰自己,甚至設(shè)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想問題。我想,他不讓我拋頭露面,是因為他在乎我、愛我吧。是我的身體對不住他,他有火,就讓他發(fā)吧,也許,發(fā)夠了,就好了。
基于這種想法,我沒有原則地寬容他、遷就他,看著他的臉色行事,對他諂媚地笑、討他的歡心;以一個受難者的姿態(tài),心甘情愿地為他付出一切;既不敢主張自己的權(quán)利,也不敢對他有任何微辭。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我已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惟命是從,只要他的臉色稍有不快,我就會像一只驚弓之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
也不是沒有想到過離婚。有一天,左新平興趣盎然地看著一本漫畫書,居然跟我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故事。我看他情緒很好,故意把話題往我們的婚姻上扯,說到最后,我小心翼翼地說:“新平,其實,你也很清楚,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我們結(jié)婚,本來就是一個錯誤,還是離婚……”他一下子變了臉,惡狠狠地打斷我說:“離婚,是你提的事嗎?當初如果不是我娶你,你以為有人要你嗎?”他當著我的面,將一個茶杯摔得四分五裂,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再提離婚,就是這個下場!”
我們的婚姻,就這樣命懸一線,在懸崖上繼續(xù)著。不斷的恐懼、不斷的憂慮,已經(jīng)過濾掉了我感知幸福的能力,我逐漸變得麻木不仁、變得無知無覺,我感覺被他攥在掌心里,根本無法逃出婚姻。他對我的震懾力既來自精神,也來自肉體。雖然骨子里,我已經(jīng)完全擯棄了這個婚姻,但我卻邁不開走出去的腳步。
[三]
結(jié)婚快一年的時候,左新平因為在體育課上體罰學(xué)生,被家長聯(lián)名告到教育局。事情鬧得很大,左新平因此受到學(xué)校處分。
那天,我下班回到家,就見他躺在沙發(fā)上,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我不敢惹他,悄悄到廚房去做飯。他卻在客廳里喊:“你他媽的死了嗎?你老公遇到這樣的事,你連個屁也不放,你幸災(zāi)樂禍是不是?”我唯唯諾諾地走到客廳,趕緊泡杯茶放到茶幾上,我不敢靠近他,我知道他隨時會將任何不快轉(zhuǎn)嫁、發(fā)泄到我身上。
但那天,他沒再繼續(xù)發(fā)火,卻突然把我拉到身邊,將頭伏在我懷里哽咽起來,他說:“老婆,你要理解我?!蔽颐闪?,我理解他什么呢?是體罰學(xué)生?還是隨時隨地地體罰我?我敢怒不敢言。
何況,這個一向?qū)ξ覑貉韵嘞虻哪腥?,突然的脆弱和眼淚,讓我有了惻隱之心,我附和著他說:“沒關(guān)系,大不了不去學(xué)校上班了,咱們再找別的工作?!弊笮缕皆俅螕Ьo了我,莫名其妙地說:“還是老婆對我好啊!老婆,我只有你了,你千萬不要離開我。”他居然求我不要離開他!他的變幻無常,讓我受寵若驚。我立刻把他對我一星半點的好,都收集起來說服自己:是不是以前看錯了他?是不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了?那一刻,我甚至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依戀之情。
后來,學(xué)校迫于壓力要解雇他,他不得不引咎辭職。辭職后,他什么也不做,根本就不出去找工作,整天掛在網(wǎng)上,不是打電游、看電影,就是視頻聊天,完全變成一個游手好閑之徒。
但那一陣,他的脾氣好多了。有一次,我下班晚了,他居然等在站點接我,他的手無意間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那一絲的溫情和垂憐,竟讓我滿足得無以復(fù)加。偶爾,他會給我買些小禮物,我會為那些小恩小惠感激涕零。我知道自己很犯賤,已經(jīng)成了他豢養(yǎng)的一條狗,我忘記了我是誰,他壟斷著我的身體,我又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行為、意志、思想、情感也全部交給他壟斷,并在他施舍給我的一點點溫情中,與之生死與共。
有大半年時間,他就那樣無所事事地賦閑在家。我不敢提讓他找工作的事,我甚至退而求其次地想:只要他對我好,家里平平靜靜,我養(yǎng)著他都行。我對他、對婚姻的要求,已經(jīng)卑微到?jīng)]有任何條件。
[四]
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是在結(jié)婚兩年多的時候。我暗自慶幸,有了孩子,我們的婚姻狀況,可能會有根本性的逆轉(zhuǎn)。
強烈的妊娠反應(yīng),讓我每一天都吐得翻江倒海,上班實在撐不住了,我請了假回家休息幾天。我在家里,卻讓左新平焦躁不安。我很清楚,他怕我失業(yè)。
那天清晨,嘔吐時沒來得及往衛(wèi)生間跑,一口酸水吐到客廳的地板上。左新平不管不問,反而罵罵咧咧:“沒本事生就不要生,誰懷孕像你這樣,連班都不上了?到醫(yī)院做掉算了,生出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蔽覛獾貌铧c兒一口氣沒倒過來,終于有氣無力地反駁他:“你說的還是人話嗎?這孩子可是你自己的骨肉啊……”我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手已經(jīng)舉起,我本能地護住頭的時候,他一把將我推倒在地。頓時,一股熱流從下體汩汩流出,殷紅的血滲到地板上,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一句話也不說,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感覺自己像是死了一回。左新平一改往日兇神惡煞的模樣,誠惶誠恐地守在我的床邊??匆娢倚褋?,他突然將身體伏在病床上,囁嚅著保證:“小喬,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以后,我會好好待你的。”他甚至握著我的手,恬不知恥地說:“不要太傷心,我們還會有孩子的?!?/p>
我忽然大笑起來,然后眼淚瘋狂而下。左新平放開我的手,驚訝地看著我,然后又厲聲喝道:“你瘋了嗎?”我望著他,毫無懼色地說:“快了,總有一天我會被你逼瘋的?!?/p>
我在家休了半個月小產(chǎn)假。左新平不管我態(tài)度如何,一如既往、鞍前馬后地照顧我。不久,他還主動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回來對我說:“小喬,你也在家做一回全職太太,我養(yǎng)著你。”他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還是在懺悔、贖罪,對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一個敢將我置于死地的人,我還能指望他什么呢?我太清楚左新平的嘴臉了,所以,我心如死灰,無法復(fù)燃。
那天,我無意中翻看一本《女性心理學(xué)》的書,看到了一種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心理疾?。?973年,瑞典斯德哥爾摩一家銀行的四個員工,被兩名犯罪分子劫持。他們威脅要殺死這些人質(zhì),但并沒有下手。在挾持的131個小時里,還對人質(zhì)們顯示了一定的善意和仁慈。讓世界震驚的是,這些人質(zhì)在后來的幾天里,強烈抵制警察對他們的援救,并對劫持人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和休戚與共的依賴現(xiàn)象。在事件結(jié)束后,他們甚至積極地為劫持人辯護。這幾位人質(zhì)的心理,被心理學(xué)家定義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癥”。
很顯然,這是一種不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是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受害人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保護機制,是強烈求生欲望的表達,也是反抗無望形成的反應(yīng)。
書中提到,有很大一部分女人,會在婚姻中患上這種“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對那些對自己冷漠、粗暴或施以暴力的丈夫,由恐懼到認同,最后產(chǎn)生依賴或好感。得過且過,不能自拔,甚至希望自己被長期控制……
看到這些話,我如夢初醒。是的,我就是一個困在婚姻“斯德哥爾摩綜合癥”里的女人。長期的人格壓抑、心理扭曲、性格變態(tài),讓我失去了自我,沒有思想、沒有知覺地活在左新平的陰影里,在完全沒有幸??裳缘幕橐隼锫槟静蝗剩瑹o端地耗費著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卻不自知。
終于明白,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我只能自己解救自己。
我拿起電話對左新平說:“愿不愿離婚是你的事,提不提離婚我說了算。今天下午,我請的律師,會找你談離婚的事。”我根本不想聽他的回答,便掛了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后,我知道,這場糾纏了三年的婚姻噩夢,該是它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責(zé)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