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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歲那年,不能生育的她,終于無法忍受奶奶的白眼,一賭氣便去醫(yī)院將我抱養(yǎng)回來。此前,她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以為會像人說的,能招來一個親生的孩子,但卻依然冷清。小鎮(zhèn)上的女人們聚在巷口聊家常的時候,她總是找理由缺席。別人都習(xí)慣了她孤僻的性格,并不理會她見到聊得眉飛色舞的一堆人時,招呼也不打便扭頭走開。偶爾她訕笑著站在一旁聽,大家反而會不習(xí)慣,覺得她像一株田地里高出來的秕谷,無用、礙事、突兀,很想一下子將她拔了去。
那時,小城里的習(xí)慣過于保守,大家沒有活做,也安于貧困,便會湊了頭,嘮嘮家長里短。這本是最司空見慣的一景,但對她而言卻是逃都逃不掉的劫難。一個女人,最重要的職責(zé)除了打理家務(wù),便是生育孩子,偏偏她做不到。而且眼見兩個漂亮的女兒漸漸長大,可以給她寬慰了,卻已在街談巷議里知曉了身世,明白這個給她們吃喝供她們讀書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親媽。
比我大3歲的姐姐已經(jīng)讀書,學(xué)習(xí)不好,人緣也差,無緣無故地便會遭來一群人的嘲弄和諷刺,說她是個沒人愛的孩子。姐姐脾氣出奇地壞,從來不怯任何人,常常在學(xué)校里跟人扭打成一團(tuán)。老師們都拿姐姐沒有辦法,只好每次都請她去。她站在老師們面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一遍遍說著好話,又把自家種的瓜果梨桃,在熟透的時候,摘了大半給老師們送去。老師們吃著她送的甜津津的水果,常會說,這一對母女真是奇怪,一個如此倔強,一個那么卑微,到底不是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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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還半信半疑,不相信她會接連抱養(yǎng)兩個女兒。閑暇時,我常常會問她,她總是信誓旦旦地說,我當(dāng)然是她懷了十個月生出來的。她還栩栩如生地編造了許多的故事,譬如她生我的時候,家里沒有一個人,她忍著劇痛跑到街上,攔住一個陌生人的三輪車,就奔去了醫(yī)院,但在半路上,我便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搞得她好沒面子。又譬如我才幾個月大,就跟她鬧別扭,在乳汁不夠的時候,寧肯哭到臉色發(fā)青,也不肯喝一口奶粉,急了便假裝喝下去,而后趁她不備噴她一臉。她還說姐姐一直嫉妒我這個親生的妹妹,拼命地跟我爭搶東西,甚至將我的奶瓶藏到床底下,讓她跪在地上好一陣找。
這些陳年的事情,她提起來的時候,臉上總是溢著一抹溫柔;笑容也如一杯剛剛沖泡出的上好的綠茶,色澤清亮,味道恬淡。我喜歡那時候的她,于是我用力地說服自己,她是親生的母親,否則,為何會那樣地寵我愛我,甚至縱容我所有的壞習(xí)慣,連我掉在地上的飯她都會撿起來吃?
14歲那年,在生物課里學(xué)到血型一節(jié),我上了心,偷偷在街頭花了1元錢,測出自己是O型血,回家后便迫不及待地翻開戶口本,終于徹底地確信,自己不是她親生的,她所有講給我聽的故事都是精心編造出來,故意騙我的。
自此,我再不信她,像姐姐一樣叛逆,而且跟她漸至疏遠(yuǎn)。有一年,我夢見自己親生的父母在臨城的一個小鎮(zhèn)上,第二天便偷了她藏在枕頭里的200元錢,去了車站。后來當(dāng)然是迷了路,幸虧一個好心的車警將我送了回來。但我不敢進(jìn)家門,躲在一片樹林里,聽她發(fā)瘋似的在大街小巷里喊我的名字。直到她終于找到了我,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又哭又笑地將我緊緊擁在懷里,憋得我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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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是無法完全愈合的。她偶爾對我兇,我即刻就會想起自己“可憐”的身世,繼而與她冷戰(zhàn),一直到她討好般地給我做頓最愛吃的皮蛋瘦肉粥為止。而姐姐早已對她冷落,執(zhí)拗地退了學(xué),外出打工,不給她寄錢,也不回家,連換了男朋友都不告訴她。鎮(zhèn)上的人都說,不是親生的終究關(guān)系是淡,不知出嫁后,女兒還會不會記得她這個養(yǎng)母。這像一句魔咒困擾著她,連夜里做夢,都夢見她把姐姐給丟了,急得滿頭大汗。驚醒后,看見一切安然無恙,她才又惴惴不安地睡去。
后來,姐姐嫁到了相距不過50公里的小城,但很少像別家的閨女一樣大包小裹地回娘家。她打電話小心翼翼地去催,姐姐便拿假話敷衍她。她常常信以為真,做好了飯喜滋滋地等著,直到飯菜都涼了,也不見姐姐的影子。街坊鄰居都說,大女兒剛剛出嫁,就把養(yǎng)母給忘了,一心只認(rèn)一個家。奇怪的是,這些話說不了多久,姐姐就會提了東西回小鎮(zhèn),臉上帶著炫耀的神情。許久后我才知道,每次姐姐來,不過是因為她許諾,來了便會將新掙的錢拿給姐姐買衣服。姐姐是個虛榮的女子,為了一件衣服,寧肯“委屈”自己。至于這樣做,能否給她想要的榮耀,讓她在小鎮(zhèn)上走路時腰可以挺得更直,說話時嗓門可以抬得更高,對姐姐則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她奮力躲避著那些箭一樣尖銳的流言蜚語,卻又宿命般地常常被它們擊中。她一直都活在這樣一種矛盾之中,想要忽略,卻是被它們纏得更緊。她在姐姐出嫁后,便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供我讀書上,她發(fā)誓要讓我讀最好的大學(xué),找一份最好的工作。為了這個目標(biāo),她也改變著自己。她是第一個走出小鎮(zhèn)去做生意的女人。當(dāng)別的女人還只是在家門口賣點兒瓜子炒點兒熟食以換取零花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夠組織外鎮(zhèn)上的人輾轉(zhuǎn)于各個相鄰的小城,做臨時的幫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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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被她感動了,高三那年,我突然懂得發(fā)奮了,一鼓作氣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那個暑假,她情緒反常得厲害,時而興奮時而難過,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但在為我準(zhǔn)備讀大學(xué)的行李時,卻絲毫不馬虎,細(xì)致到連我衣服壓出了褶都要重新拿出來熨平。我只專注于外出讀書的喜悅,并沒有關(guān)心她的喜怒哀樂,看見她翻看我的影集,甚至幾次想求我將影集留下來,都沒有絲毫的感傷。
但臨走的時候,我還是答應(yīng)了她去北京送我。一路上,她在前面昂首闊步地拉著行李,驕傲地走著;而我,則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后面,盯著她難看的八字步和微彎的脊背,一臉的煩亂。熟識的人看見了都說,怎么感覺去讀大學(xué)的倒像是她呢?瞧她眉眼里的笑都溢出來了。但這樣的歡喜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在車站的入口,姐姐和姐夫并肩走了過來。
她就這樣敗給了姐夫單位的車,無法像她向別人炫耀的那樣,跟女兒去北京看一看天安門廣場。她看我迅速地連行李也不管就鉆進(jìn)了車?yán)?,明顯有一絲失望,但她依然沒有放棄,試探地問姐姐,能否讓她跟著一起去,這樣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姐姐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去,除了添麻煩,還會有什么用?”她尷尬地笑笑,不再強求,說了幾句告別的話,便扭頭走了。車開出去一段距離了,我在后視鏡里仍能看見她,她依然笑著,但那笑看上去,卻像是浸了水——濕漉漉的,將我的心也給弄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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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的大學(xué),她從來沒有讓我受過委屈,連姐姐都說,早知道讀大學(xué)像是度假,自己肯定不會提前退學(xué)。她舍不得買一件哪怕是打折的衣服,但我看中的昂貴的耳環(huán),她想也不想便去付錢。我告訴她自己談戀愛的時候,她立刻去銀行給我多匯了一筆錢,還說女孩子打扮好了,他才會更喜歡你。我只不過是順便一提同學(xué)買手提電腦的事,她便記在了心上,破例在兩個月里加班加點地多趕了一筆生意,將1萬元打給了我。盡管她這樣順著我,但在我畢業(yè)即將工作的時候,她卻固執(zhí)地讓我回省城來,除非此后我再不認(rèn)她這個母親。
她從沒有在一件事上如此地蠻橫和堅持過,她甚至不接我的電話,拒絕與我做任何的溝通。我打電話給姐姐,試圖尋求她的幫助。沒想到,一向與她淡漠的姐姐,這次卻保持了沉默,只說,你還是回來看看再說吧。
踏入小鎮(zhèn),我這才明白姐姐的沉默。從車站到家的路上,遇到每一個熟識的人,幾乎都會神情怪異地看我一眼,而后突兀地問一句:“聽說你跟家里鬧僵了,你不會真的呆在北京不回來了吧?”甚至有一個女人,劈頭便問我:“你不會跟著你姐姐學(xué),也不要你媽了吧?”
原來她在這個小鎮(zhèn)上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她以為自己可以獨自承擔(dān)下去,卻還沒等到我工作便轟然倒塌了。而我,卻一直以為,她除了付出并不計較我與姐姐給她的種種冷淡與漠視。我們將她視作堅強柔韌的藤蔓,毫不憐惜地攀著她往最高處爬,卻不知道,她不過是一株柔弱的蘆葦,一陣風(fēng)過,便彎了腰。
我發(fā)短信給懷孕6個月的姐姐,說:“是不是所有做母親的都這樣脆弱,不過是風(fēng)吹草動便起了擔(dān)心?”姐姐的短信只有一句話:“小妹,我是剛剛知道,天下所有的母親原來都是一樣的,不管她是不是你的親媽……”
時光流轉(zhuǎn)到這里,終于溫柔地停住了,讓我和姐姐,窺見自己的冷漠,還有一個母親奔跑著愛我們的心。
責(zé)編/吳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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