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跟著母親長大的孩子,對母親的愛加深了對父親的恨,我將所有的災難都歸咎在了父親身上。翻開我厚厚的一疊文字,里面有我的朋友,老師,媽媽,哥哥,外婆,甚至一個乞丐,一個陌生人,但獨獨沒有父親的席位。不得不承認他是我文章的空缺。我為什么在文章中恥于提及,難道他真的比不上一個陌生人更有價值?
剛考上大學那年,父親突然出現,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上了大學還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他回來的。我至少是不希望他的出現。他的一舉一動竟讓我覺得厭惡。我能馬上接受一個陌生人為朋友,但是不能接受眼前這個人,即使當一個陌生人都不可能,至少陌生人我不會覺得討厭。善良的母親像一片三明治被夾在中間,看著母親凄楚的眼神,我沒有力量做明顯的抵觸,但內心深處的抗拒是任何一個粗心的人都能感覺到的。
他明明知道我討厭他卻還要來碰釘子,居然提出要送我去學校,雖然第一次離開家有些害怕,但我寧可一人孤獨地走也不愿意這樣突如其來讓我覺得虛偽的照顧。那個晚上,我什么話也沒有說,早早回到自己的屋子,收拾衣物,書本。我相信沉默比語言有更大的殺傷力。
“燕子,媽沒有見過世面,你爸送你也好……”母親坐在床沿。
我一頭扎進了被子里,說不出哪來的淚水像泉水一樣涌出。為什么要強迫我去試著接受這個我討厭的人,更讓我不解的是母親居然沒有恨意,我受不了母親對他的寬容。
告別了故鄉(xiāng)、母親,我和他坐上了列車。一路行程,我們幾乎是沒有語言的。我始終是望著窗外的,即使累了也不愿意望上他一眼。他也沒有話要說,行程超過一半時,他削好一個蘋果遞過來。
“我不想吃!”僅在我話語甩出的一瞬間,我便發(fā)現了他眼中的失落,臉也因此僵硬了般,一雙手顫顫巍巍縮了回去,我不想讓兩人陷入更難堪的境地,又轉向了窗外。
剛到校便下起了了雨,校門口、操場上成了傘的海洋??粗切┘议L領著孩子在小賣部選購東西,更添了我?guī)追帚皭?,要是我的媽媽在,她也一定會為我選上許多的生活用品,然后帶回寢室。
“買把傘吧!反正你在學校里也要用?!彼目跉夂苋岷停瑤缀鯁适Я四行缘耐?。
“老板,拿一把傘!”由于來自各地的家長許多聚集在這里,這兒僅有的一家小買部仿佛要被擠爆了一樣,他原本肥胖的身體在這樣的情況下更處于弱勢。插縫,進不去,側面,進不去,他有些著急了,“老板,拿一把傘。”他增加了分貝。
“吼什么!”那個男人狠狠瞪了我們兩眼。
他一臉無辜,呆呆望了一下那個人然后又望了望我,我看出了他臉上的無奈。一個男人的尊嚴的尷尬,是什么力量讓他最終接受了那把雨傘?
他將傘遞給我然后就從包里掏出一張來時包皮箱用過的薄膜頂在頭上便沖向了雨中,我并沒有立即跟去,就那樣站在屋檐下,看著薄膜在雨中飛揚,最后幾乎是直立起來。他的身子根本沒有遮住,長長的傘群隊伍中,他是唯一一個頂薄膜走的人。我始終沒有勇氣遞過傘去,最后我也沒有撐開傘。望著我,他張開的嘴唇又閉上了。直到要走時,他才說了一句:“你就在寢室吧,我要回去了!”
“嗯!”我本該有些話要說的,可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呆在寢室里,一聲關門聲,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腳步聲,越來越小,越來越輕,最后聽不見了,我如夢初醒,打開門,只一段花白相間的樓梯。
那次以后,我們也沒有再見面,但我卻沒有拒絕他寄來的生活費,慢慢地,電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多吃水果!”他每次打電話來開始的第一句。
“堅持鍛煉身體!”每次都不會忘記的話。對他的嘮叨我總是沉默,然后就是電話掛斷的聲音。
有時我想時間也許可以改變一切,這么些年過去了,我還在記恨著什么呢?也許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我的仇恨正在逐步遞減。
父親節(jié)那天,我第一次撥了他的電話號碼,因此我的手也有些發(fā)抖,心跳加速。
“什么事?”我第一次聽出他這樣甜的聲音。
“沒有什么事!”我的聲音也在顫抖。
“沒有錢了嗎?”他顯然有些焦慮了。
“不是,是……是今天父親節(jié)我順便打個電話……”我的頭都開始冒汗,說話也語無倫次了。
“注意身體!”父親繞開了話題。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輕松了起來,有種石塊被移去的輕松,不明白這么些年來是我欠下他的太多,還是他欠了我的不少。一份愛要承擔多少時間的煎熬,這份遲來的愛也著實折磨了我們許久的日子,也許要用一生來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