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早晨,黑瓦上鋪一層白霜,太陽還沒露臉,村莊籠罩在很重的寒氣里。
“豆花噢……”漢子的叫賣聲自村頭的橙樹下響起,溫潤的嗓音在冷濕的空氣中濡散開來,村莊便有了一些鮮活的氣息。
漢子挑著兩個木桶,木桶里裝著剛出鍋的豆花,豆花呼呼往外冒著熱氣。漢子將木桶擱在巷頭的青石板上,就有人圍了過來。他用銅勺舀干凈豆花上泌出的清水,再接過頭發(fā)蓬松的婦人手中的瓷碗,屏神斂息地舀了四勺——婦人邊打哈欠邊說:“添一點吧,再添一點?!睗h子又輕輕舀了一勺?!敖裉斓亩够ê?!”婦人滿意地遞過毛票。
漢子每天的收入雖不過數(shù)元,可臉上卻始終在笑,眼睛已熬紅了——“一輪磨上流瓊液,百沸湯中滾雪花……”詩句是美麗的,可做起來卻了無詩意,磨漿、煮湯、濾渣,哪一道工序不累人?最煩的是磨石膏,一塊石膏稱了又磨磨了又稱,昏黃的燈光下秤星模模糊糊,砣索在秤桿上不知要走多少個來回。最終石膏是瘦了,可夜也瘦了——瘦得露出了乳白色的晨曦。俗話說:“釀酒做豆腐,充不得老師傅?!睗h子也有失手的時候,豆花或老或嫩,他的心也因此忐忑不安,覺得很對不起鄉(xiāng)親。石膏水點準了,豆花能立起筷子,他石膏一樣沉甸甸的心才肯放下。
“信知磨礪出精神,宵旰勤勞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屬貧人?!边@是我很多年前讀到的一首描寫豆腐的詩篇,從詩中我終于悟出,賣豆花的漢子其實在賣“自己”,推銷自己“一生知己屬貧人”的誠信。
太陽出來了,霜漸漸融化?!岸够ㄠ蕖闭麄€村莊都籠罩在豆花淡淡的暖香里。
二
堤壩上的苦楝樹落光了葉子,夕陽西斜,起風了,明天又是個霜天。
有人在喊魂。
“歸來了嗎,歸來了喲……”喊魂的聲音在黃昏的光影里飄得很遠,悠悠的聲音飄落到行人的心里,讓人生出幾分寒涼。
春伢子這幾天打針吃藥高燒不退,家人急了。婆婆懷里抱著一桿秤,秤外面裹著一件冬衣;媳婦提了一個竹籃,籃里放了一碗米。婆媳倆一前一后地走,婆婆喊:“春伢子,歸來了嗎……”媳婦便應(yīng):“歸來了喲……”并灑下一小撮米。婆婆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媳婦的頭發(fā)有些零亂,她們的步子在北風中愈見踉蹌。順著米粒播撒的方向,可見她們的家門洞開,門后是一屋焦灼的眼睛。
喊魂是古老的鄉(xiāng)俗,雖帶有迷信的成份,但一點也不恐怖。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農(nóng)人有許多無奈。有一首詩寫道:孩子/是綴在母親胸前的一顆紐扣/紐扣掉了/首先打濕的是母親的心……
誰能理解母親的愛,誰就能夠理解母親超常甚至卑俗的舉動。
很多年后,我聽到了那首《故鄉(xiāng)的云》,歌中唱道:“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歸來喲,不再四處飄泊……”遲到的歌聲與故鄉(xiāng)的喊魂聲如出一轍?!豆枢l(xiāng)的云》感動了全世界所有的華人,喊魂聲里蘊含的情感沖擊力也是巨大的,只是很少被外界知曉和接受罷了。
歸來吧孩子!戶外天寒,你看見母親手搭涼棚在家門口站成一座流淚的雕像了嗎?
三
月光出來了,一彎清冷的鐮月。冬夜的村莊很靜,偶爾有腳步聲在空巷中傳得很遠。
“遠遠近近的哪個,撿到了一只麻雞婆呀?撿到了請還給我,我不會要你白撿的,我會拿雞蛋給你吃?!弊呤Я穗u的女人在巷中呼喚。
女人或許累了,她的嗓音略顯吃力,但不失溫婉,她不只是一味地喊,而是輔以民間唱腔,將干巴巴的尋物啟事?lián)芘悯r活起來、動人起來,不經(jīng)意中就觸動了人心最柔軟的部分。
那個尋物的鄉(xiāng)村女人也許沒念過書,但她卻知道用“請”字,而且會拿雞蛋給別人吃,她是一個溫和厚道的人。她本來神閑氣定,生兒育女之余喂養(yǎng)一些小東西,小東西也愛圍著她撒嬌,她時時切一把菜末揚花般地撒給它們,看它們歡呵鬧呵,心里直涌起陣陣蜜意,她是將小小的動物當兒女一樣侍候的。現(xiàn)在,她的一個“孩子”丟了,她怎能不出來尋找?怎樣不把尋物啟事打理得光鮮可人一些?
鄉(xiāng)村的夜晚常常有如此聲情并茂的演出,清幽安詳?shù)姆諊?jīng)它一點染,便出現(xiàn)了一派民間詩意,讓人覺得久居清苦的鄉(xiāng)村也是值得的。長大之后,我在讀書時看到了“如歌的行板”這一句,我覺得用它來形容鄉(xiāng)村的聲音是再貼切不過的了。鄉(xiāng)村的聲音旋律很美,迷惘中透出空靈,期望中不失曠達,起承轉(zhuǎn)合,抑揚頓挫,熨貼而柔和,那是真正的小夜曲。
空巷中,腳步在前行,呼喚在繼續(xù),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醒后我就想:那個走失了麻雞婆的女人或許已經(jīng)失而復(fù)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