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最終提出分手。他跟我同居三年,去年訂婚,沒想到還是分手。我們倆一起看心理醫(yī)生,參加靈修班,集體打坐,都無濟(jì)于事。說實話,真正分手那天,天陰而微雨,多愁善感的我卻毫不傷心,因為早就料定這結(jié)局,更被一系列失敗的挽救行動搞得很疲憊。
一個人了,時間和空間都膨脹起來,任我遨游,所以我搭上了回國的班機(jī)。我并不去看父母,原本說好跟喬治結(jié)婚后一起回去,老人一時期望太高,想來會解釋不清,不如不去。我直奔B城。B城有我的青春歲月,也有我的密友海倫娜。
我跟海倫娜在大學(xué)里甚至互換過內(nèi)衣,只差睡一張床一夜私語一在外國人看來簡直就是同性戀。但出國七年再相逢,海倫娜手足無措地端茶倒水遞點心,三言兩語說到喬治與我分手,更是慌張,好像她是肇事者,等不及給我傾訴的機(jī)會,就排山倒海地為我辯護(hù),尋找新方向。我想,她現(xiàn)在生活風(fēng)光幸福,看到我的落魄而內(nèi)疚吧。當(dāng)年的我與她,是人與影,鏡子內(nèi)與外的區(qū)別,我的失敗就像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她失敗,這失敗與成功之間只是一線之隔。她也害怕了。
海倫娜勸我回國。她當(dāng)初也要出國,好在懸崖勒馬,如今是單位骨干不說,名利雙收,情感幸福,前途無量。我在少不更事的年頭上不小心出了國,沉伏不定,工作不順心,半個老公還雞飛蛋打。這對比太過鮮明,讓人不安。海倫娜認(rèn)為我所有的失敗都?xì)w于美國,包括跟喬治訂婚又分手。“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美國人怎么可能了解你?”說起男人,無論中外,海倫娜都有理由自認(rèn)為行家。她姿色中等,卻大方熱情,是最吸引男人的那一類——因為并非絕色而讓人有希望,安心,時常的笑意讓人快樂。重逢一刻,我終于悟出這個道理。我從前被浪漫小說誤導(dǎo),凡事都求極致,讓追求者緊張,自己也一直是繃緊的弦,終于,斷了。
“外國人都那樣,花樣多,實質(zhì)少。”海倫娜即便為情色所迷也能牢記講究實質(zhì),更能訴諸行動。你聽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幻覺之下比行動更富實體,確鑿可查。我熱愛她這一點。我每一步都拖泥帶水,不明不白。海倫娜是我的光,我是那掙扎著想要發(fā)光的影子,所以在無奈最深處,我從美國來找海倫娜。
見面之前,我狠狠地預(yù)想場景,大多是我痛哭流涕。但海倫娜在我面前慌亂了,我出奇的鎮(zhèn)定。我說沒什么了不起,重新獨身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由,回國前在公司里還即興寫了歪詩。海倫娜很同情地望著我。我等她詢問我寫了什么,她沒有問,我只好自己繼續(xù)。我說我的公司新進(jìn)了批洋娃娃,我得到靈感。“目光里/塑膠的味道/心/空空洞洞/而你/永遠(yuǎn)地笑?!蓖o聊的一首詩,卻是我的真心讀白。這一向來總忙著關(guān)心喬治的感受,試圖彌補(bǔ)情感破裂,忽略了自己的心。在海倫娜面前,我只說自己的心里話。我念完后抿了口茶,茶杯放到玻璃茶幾上,很脆很有質(zhì)感的回聲,似乎半天來的對話全是虛縹的。海倫娜愣在那里,因為面對好友,她不能輕易叫好,但也不能說不好,那多半是她的錯,無法再理解我了。在這種時刻發(fā)現(xiàn)友情出現(xiàn)了裂痕真是罪過。她認(rèn)真地研習(xí)著她的茶杯與面前的茶幾,俱皆完好仿佛是個奇跡。后來,她說生意真的很忙,只能幫我報名參加了旅行團(tuán)。她說:“你喜歡自然,這個團(tuán)最好了,很多海歸精英都去,沒準(zhǔn)你可以交幾個朋友,問問他們的生活狀況?!?/p>
這條旅游專線是B城附近新開辟的,野味十足。驅(qū)車向北,山道起伏,一路青石黃土,八九個小時之后,眼前豁然開朗,仿佛天與地都跌落在草原上,城市的種種禁忌規(guī)矩也都甩出地平線,眼里心里只剩一望無際的綠。同行十來個人,一對對被染綠的眼睛,一下車就撒野。
那染了金發(fā)露著肚臍眼的女大學(xué)生一路跟某酷哥放電,想盡辦法,此時直接拽了酷哥的相機(jī),飛奔而去,又不時回身,逆風(fēng)高呼:“你來追我呀!你來追我呀!”
“這可真是心聲啊。”導(dǎo)游一句妙語,觀者全都笑翻。
笑比往常放肆,再放肆也超越不了草原的遼闊邊界。幾個青年野累了,直接躺到草地上呻吟:“B城里的草坪永遠(yuǎn)是請勿踐踏,只有這里任君享受啊?!?/p>
參加這小小的旅行團(tuán)大多是B城里時尚青年,除了我。這年頭旅行的人們都帶了各類先進(jìn)的留念設(shè)備,數(shù)碼相機(jī)或是數(shù)碼錄像機(jī);旅行的快樂大多來于積極準(zhǔn)備留念,即便參加了這種追求野味的旅行。我的數(shù)碼相機(jī)比精英們的落后了兩三代,但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讓我聯(lián)想起少年時代的海鷗雙鏡頭相機(jī)。與往事的聯(lián)結(jié)讓我憂傷而沉默,我總設(shè)法踱到清靜的角落取景。草原的偉大在于公平,若是某歷史勝跡,拍攝代表照片總需排隊,因為只有一個角度,甚至只有一種光照才能達(dá)到效果。草原就不一樣了,待久了,感覺地球的中心就在你的腳下,左移右移,同樣美麗的景致跟隨著你,磊磊落落地鋪在面前,任你采擷。初始就像洗Spa一樣放松,漸漸地,這開闊平等的天與地讓我憂傷起來。難怪草原牧歌總帶些憂郁。我反省自身的局促,明白很多事都不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這便是我走到這一步的緣由吧。
旅游團(tuán)聯(lián)系了附近牧民,由他們帶著我們騎馬觀光,最后還去蒙古包做客,喝羊奶用手抓烤肉吃,酒用大海碗上,酒在碗里一圈一圈地晃漾,看著就醉了。我一想到行程結(jié)束,心下放松,非但笑了,還跟牧民斗酒?;鹬厔?,人之笑罵,海碗之碰撞,漸漸地,匯成一個漩渦,我浮在漩渦的中心,飄啊飄,直到一個壯碩的蒙古漢子把我打撈起來。
他把我抱到馬上,飛到一片小丘腳下,后來又把我送回這附近,他最后一句話是用手勢打的,眼睛說的,因為他的漢語不是很好。他用手指了篝火融融的蒙古包,眼神問我是否能自己走回去。跟蒙古漢子有了一夜情,秉性也變了,一改平日的嬌滴滴,晃著身子直點頭。他一拍馬屁股掉頭又飛了。等我再次清醒,我正和眾人擠睡在蒙古包里。
小說里往往讓醉酒成為遺忘的借口,那畢竟是小說。昨晚發(fā)生了什么,我記得一清二楚。說實話,關(guān)鍵經(jīng)歷中我一直挺快樂,但我每次快樂之后都會很失落,快樂噴發(fā)后,心里便留下一個深深的洞,這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一旦清醒便無法安睡,雖是凜冽的清晨,還是獨自走出了蒙古包。
冰冷的風(fēng)刺入我內(nèi)心的空洞里。我裹緊衣服,在自己的雙臂環(huán)抱下,竟然感覺自己很瘦小,等同于這草之汪洋中的一滴水,一滴有著汪洋無以承受的傷感的水。我年輕十歲的時候,倒常有類似的情緒痙攣,如此強(qiáng)勁,人被扯著拽著,重新平復(fù)時,之間所作所為常常驚嚇到自己。這一次,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在大草原上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這就是草原。沒有阻礙,所有的方向都敞開著,于是就沒有了方向。
我有過一瞬的驚慌。我一生中的教育都方向明確,而此刻卻沒了方向。我瞬即平靜下來,也是因為教育,因為常識,我堅信我不可能走遠(yuǎn)。這地區(qū)雖在B城人眼里野味十足,卻還是片有人煙的地方,果真等我再轉(zhuǎn)身,看見一位白衣女子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小緩坡上,沖我微笑。
她如此平靜,堅定與自在,周圍的空氣因此以她為中心凝結(jié)起來。我立即希望打聽方向,卻又駐足不前。她如此滿足現(xiàn)狀正是我夢想的境界,真想觀望她,許久地觀望,直到自己也被感化。她靜靜地觀望我,并不前來寬慰。此時此刻,只有如此平靜地對立,才能最寬慰我吧。我心如止水了,這才走向她。
我走近才看清她的衣裝,并非蒙古袍子,而是式樣簡潔的白衣長裙,剪裁如流水,從宋代默默流過來。身為漢人在一蒙古族地區(qū),處處新鮮,看到宋代衣裝反而失去了驚訝的能力。就像欣賞蒙古風(fēng)情,我欣賞她的衣裙一反正都是異樣。她正在微笑,許是在打量我的一身古怪裝飾。雖然不至于露肚臍眼或滿是漏洞,卻為了旅行加了很多線啊繩啊大大小小的衣袋褲袋,每個口袋里都塞了點東西,從創(chuàng)可貼到電池到錢包,錢包還分成兩個,一個放美元與美國的身份證,一個放人民幣與機(jī)票。我就如此累贅地站在她面前,亂發(fā)飛舞。
“你怎么在這里?”話音剛落,驚訝的是我。我憑什么如此詢問?
她還是笑:“我就是在這里啊?!?/p>
果真被她取笑了。我才是外來人,而她,可能是宋代被元人俘虜?shù)讲菰?。她脫離了中原土壤,一千年過去了,中原的變遷與她無關(guān),還是完好的宋代風(fēng)情。日本依舊存留大唐文化,許是一個道理。
“你怎么來這里?”她反問我。
“來玩玩的。”我盡量簡潔回答。
“開心嗎?”
“不開心?!痹谒故幍哪抗庀拢抑痹捴闭f。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撒謊,否則這人生未免太絕望。
“怎么不開心呢?”她似乎不解。
“怎么開心呢?”我頗為堵氣。
她輕嘆,一轉(zhuǎn)身,與我并肩而立,面向絢麗的朝霞。如絲如緞的云此時化成上好的創(chuàng)可貼,圍護(hù)到我心靈的傷口上。她輕語:“這里好啊,一無所有,唯有天與地。”
我的熱淚頓時滾落。兩個孤單的人沉默地站在一起,并不需要互相安慰,此時的氣氛里融合了弱者的堅強(qiáng),孤單的勇氣,憂傷的恬美。這一刻,我是如此孤單,只有我自己,但我并不孤獨,還覺得圓滿,暗暗感謝喬治與我分手,海倫娜把我發(fā)配到草原。我的狀況適合這一無所有,唯有天地的草原。
我熱淚風(fēng)干,身后傳來導(dǎo)游的呼喚,再側(cè)身,白衣女人已經(jīng)消失,像她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
海倫娜對我的旅行結(jié)果很失望。她每次外出旅行,不拍二十來卷膠片,不交上一兩位俊杰朋友,就是失敗。我沒跟海歸精英說過十句話,更沒帶足電池,只拍了幾十張光感色感都很差勁的照片。
“我挺開心的,這就夠了?!?/p>
她還是嘆氣。開心,在她聽來就是不開心的另一種說法,何況還加了“挺”字,綴了句“夠了”。她一直期望著這場旅行可以制造話題,再度拉近我倆的距離,但我仿佛落在浮冰上,正漂浮而去。
她字斟句酌,小心問我:“喬治這么傷你?你變了?!?/p>
我否認(rèn)。我說是自己早已失去傷痛的能力,但這并非壞事。
“你在B城多留幾天,我抽時間陪你好好玩?!彼ㄗh道。她希望能讓我玩回自信。資本主義里的金科玉律之一便是錢能生錢,錢越多掙錢也越多;人生也如此,快樂產(chǎn)生快樂,相反的,悲傷只能更加悲傷。海倫娜相信好運(yùn)帶來好運(yùn),壞運(yùn)繼續(xù)壞運(yùn),她認(rèn)為B城將給我?guī)磙D(zhuǎn)機(jī)。
但我回絕了:“我還想提早回美國呢?!?/p>
“你就這樣回去了嗎?”她始終難以相信我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去。現(xiàn)在一切都是功利的,我何必白來一次B城?這可是萬里迢迢。
“是啊?!蔽遗c她的話越來越少。我不想解釋,也不知如何解釋。那白衣女人是知道的。我甚至暗暗向往著回到美國,在那里,于我,是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唯有天與地。在近似真空的狀態(tài)下,我失去了傷痛的能力。這是好事。B城太快樂了。
海倫娜不理解。她放棄努力,輕輕嘆氣。
我想我失去了一位朋友,卻意外輕松。我可以在沙發(fā)里無止境地陷下去,最后成了一粒核子,沒有任何余地分解,分析,只是一粒核子。
回到美國的公寓,留言器的小紅燈在暗色里頑固地閃爍。我一時還猜不出是誰。跟喬治這些年來多以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為主,但那純白網(wǎng)絡(luò)是他的,他走了,網(wǎng)絡(luò)也散了,只剩下我,一顆發(fā)黃的舊米粒。我在美國的關(guān)系只剩下公司里的,臨行前請了假,人人都知道。我在公司可有可無,有事也不會留言吧。
留言果真是喬治的。我們的分手挺倉促,他提出,我接受,他在朋友家里過了兩夜,再回到他買的小公寓,我已經(jīng)搬走了,未留只言片語,對此冗長的結(jié)局沒有精力再興波瀾。喬治一定因了這空白的最后結(jié)局坐立不安。這段感情,一直是他找辦法彌補(bǔ)裂痕,我像一只破碎的陶罐,全靠他的捆綁支持著形狀,他一放棄,我立刻散架,還散得無聲無息。換了我是他,也會心有不甘吧。
喬治說:“利達(dá),你好嗎?我還是很關(guān)心你。我只想確認(rèn)你一切都好?!?/p>
其實喬治真心愛我。對不起,應(yīng)該用過去式,愛過。他愛我甚于我對他的愛,但事情總會如此,多愛一點的人往往有危機(jī)感,本能的。他也曾擔(dān)心我和他是為了美國的身份,一直壓抑著,直到我拿到綠卡許可證那天,還并非真正收到綠卡,才跪地求婚。我不知中國男人有多少會真的跪地求婚,但那一刻,我感動到原諒了他的一切。我想證明我愛他。我想向自己證明我愛他。我能愛一個人。愛到原諒他傷害我的自尊。
我放下行李,沖了個熱水澡,再回到客廳,小紅燈又閃了起來。又是喬治的?!袄_(dá),我一直沒有你的回音,我擔(dān)心你。你好嗎?告訴我。我只想確認(rèn)你一切都好。”
有時我真不理解喬治。在他有規(guī)有矩的生活里,說了再見,還得握手言歡,互相保證永遠(yuǎn)記得對方,祝福對方。我們的結(jié)局并非如此,他一定要彌補(bǔ)到完善,彌補(bǔ)到?jīng)]有彌補(bǔ)的余地,正像對我們這段感情。
我想了想,決定回喬治一封電子郵件。他的電郵地址已被刪除,卻還縮在腦海的某個角落,很不情愿地被回憶起來。電郵比較好,不必聽到真切的聲音,還有那毛毛的呼吸。四年光陰隨他而去,我竟然還給他回信,我真的不夠愛他。我不恨他,甚至同情他,他的需求并不過分,而我沒有配合他。
我跟喬治最初的定位是張揚(yáng)個性,互不侵犯。舉個例子吧,參加他的朋友聚會時,我會刻意穿旗袍,強(qiáng)調(diào)我的中國性,其實我英文很好,幾乎沒有口音,如果不是旗袍,很多人會斷定我是ABC。訂了婚就變了,喬治不太能接受我的強(qiáng)烈個性,最大的分歧在于美國夢。喬治的先輩乘著五月花移民來美,傳到喬治,美國夢就是結(jié)婚,生子,擁有一套寧靜的獨立居室,前院豎起白木矮欄。喬治沒想到在我這方面,我是來到美國開天辟地第一人,美國夢尚待定形,而成形永遠(yuǎn)是最痛苦的過程。如果真的有了明確的夢,努力去做并不困難。決定分手時,喬治說:“你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蹦菚r我正嚷嚷著要重新申請博士學(xué)位,不然也要重新找工作,希望在某個面向全球的公司里擔(dān)任亞洲事務(wù)要員??傊杏X得到自身的存在。我若真做,真的讀博士或是換工作,那樣可能更好,但我沒有,我只是在想法與想法之間備受煎熬。這點,我在文章一開頭就坦白過,我不善于行動。自始至終,我并不后悔來到美國,但海倫娜的成功讓我懷疑自己還有另一種光輝的可能性,卻被棄置了。如果說當(dāng)初的選擇草率,這一次應(yīng)該加倍小心翼翼。喬治很不高興。在他眼里,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真正需求的人是對自己不負(fù)責(zé),而對自己不負(fù)責(zé)的人不懂得如何愛別人。他深深失望了。他一直以為我是個古典情趣極濃,典型的中國女人,天生就適合安居樂業(yè),但我在訂婚之后頻頻折騰,很有預(yù)謀的意味,這更讓他心痛——其實只是巧合。對我而言,拿到綠卡,終于在美國真正自由,可以尋找我的美國夢;對喬治而言,才訂了婚,卻發(fā)現(xiàn)我面目猙獰。
我給喬治發(fā)了封信,字斟句酌的三行字:“我很好。我去了一次中國,剛回來。再見。”
海倫娜也發(fā)給我一封電子郵件,情深意切。說我一離開中國,她的心就痛。因為我變得遙遠(yuǎn)了,讓她擔(dān)心,發(fā)生了很多事,她都不在我身邊。她甚至說要設(shè)法出國,考察或是旅游,正好來看看我,看看我實際的生活環(huán)境。
海倫娜是當(dāng)初的喬治嗎?努力想要修復(fù)。真這樣,這友情也不可挽回了。情感出現(xiàn)縫隙,你必須忽視它,如果正視,那縫隙便不斷擴(kuò)大,成為無法逾越的鴻溝。如果我失去了喬治,失去了海倫娜,你們可以繼續(xù)愛我,繼續(xù)留在我身邊,直到我重新蘇醒?,F(xiàn)在我最需要的就是這一份溫暖的空白。喬治離開了我,海倫娜也要遠(yuǎn)去了。我打了個冷戰(zhàn)。我僅僅穿著浴袍,水一旦涼了就是冰的感覺,在肉體上。我不知如何回復(fù),電話鈴卻響了。我沉思著如何回信,順手接起電話。是喬治。
“你好嗎?”
我有些吃驚,但我說:“我很好?!?/p>
“旅行愉快嗎?”
喬治收到我的電子郵件了。我問他:“你收到我的信了?”他為什么沒看到最后那行字?
“收到了,所以想這次你會在家?!?/p>
他一定要跟我對話?“你有事嗎?”
“我沒事。我只想確認(rèn)你一切都好。玩得好嗎?”最后四個字是用蹩腳的中文說的。是我教他的。我只教過他幾句中文,主要是我跟他學(xué)地道的英文,學(xué)俚語與語調(diào),想要成為地道的美國人。他甚至說過不想學(xué)中文,這樣才能證明他只愛我,不是那起獵奇的白人。但他還是學(xué)了最基本的幾句:“我愛你。”“謝謝?!薄霸僖??!薄巴娴煤芎?。”以及問話形式的“玩得好嗎?”
他在討我開心,像小狗搖尾巴一樣,又重復(fù)了一遍:“玩得好嗎?”
現(xiàn)在說未免不倫不類,我不耐煩地回答:“還不錯?!?/p>
“見到不少老朋友吧?”
“沒錯?!?/p>
“都聊些什么呢?”
“他們勸我回中國?!?/p>
“你想回去嗎?”
“應(yīng)該問我想不想留在美國吧?”
他沉默了。我為什么要留在美國?他不知道。何況他提出了分手。為了緩和僵局,我說:“我現(xiàn)在累了?!?/p>
第二天是周日,翻身睜開雙眼,如此寧靜,聽到了睫毛劃過空氣的聲音。陽光是稀薄的乳色,水性,隔音,溶了四面白墻的反光,多少有些冷。我的新公寓租在半山腰,當(dāng)時來看房子,正好有只翠羽的孔雀闊步走過,側(cè)頭望我一眼,仿佛老相識,又驕傲到不屑招呼??兹缸哌^,樹上幾片雪色梨花無聲飄落,在這春暮。公寓價格不菲,還得開大半里彎曲山路,繁復(fù)而累人,我還是搬了進(jìn)來。如果是在中國,周日最熱鬧吧?人聲車聲,紅紅黃黃,光影耀人。
睡到不能再睡,終于起身。我原想靜坐家中,但家徒四壁簡直就像墳?zāi)?,與草原不同,那里也靜,卻天地?zé)o邊,充滿可能性,人只需超然觀望,不需行動。我收拾完行李,最后把行李包折疊起來放入壁櫥的最高層,一次旅行便銷聲匿跡,連帶的,旅行的起因也消失了。我在客廳里來來往往,終于看到了留言器上的紅字,我抿抿嘴唇,按了鍵鈕,歸零。零是個美好的數(shù)字。
冰箱里有昨天順路購買的菜食,精心準(zhǔn)備了午餐,體會到睡好吃好是崇高的境界,精神上的渴求乃庸人自擾。午后希望輕微運(yùn)動,我選擇了圖書館,這次要去多看些時尚飲食的雜志,那些圖片與廣告淹沒了文字的雜志,花花世界的宣言,我要像白衣女人觀望草原的天與地那樣,觀望這花花世界。
圖書館是個有趣的地方,熱鬧,因為人多,又安靜,都不敢大聲說話。喬治喜歡逛圖書館,喜歡帶著我逛,更喜歡壓低嗓子跟我介紹美國文化,尤其那些基本而易被外國人忽視的。在這里,喬治告訴我,蘇斯博士系列畫圖書籍是他兒時最愛,如我有空也可借來一看。他像培育兒童一樣培育著我,等待二十多歲的我,在美國扎根成長,從他的兒童時代開始吸取養(yǎng)料,最后與他枝葉交錯,水乳交融。那時我的美國文化智商與社會智商的確等同于兒童,也樂意他耐心解說。后來我興起,想跟喬治講《西游記》。他很有禮貌地傾聽,一聽我說《西游記》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便輕輕皺眉,他無法理解我為何眉飛色舞地解說一個龐大而遙遠(yuǎn)的故事。我說我的童年因此得到很多快樂,他痛苦地問我為什么一本兒童讀物會充滿兇殺暴力鬼怪精靈。我翻遍圖書館藏書,試圖找一本淺顯的《西游記》畫圖版本,總也找不到,原因很簡單,我是個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我的四肢從此再也安排不好,站在平地上會感到土地高低,相當(dāng)劇烈的不平,努力維持平衡,卻發(fā)現(xiàn)身子將被撕裂。
我推開銅版紙雜志,猛地站起身來。土地畢竟是平的。
我查出中國書籍集中區(qū)域,僅僅出于好奇,走了過去。書籍夾峙的過道里空無一人。我歪著腦袋閱讀書籍名目,《劍橋中國史》,《尋找現(xiàn)代中國》,《國家地理之中國旅游》,《野天鵝:中國的三個女兒》,《毛:一生》,《生就紅色:文革紀(jì)年史》,等等,擺了幾欄,在此小小社區(qū)圖書館也屬不易。內(nèi)容豐繁卻擠在一起,加上我很不舒服地歪過腦袋讀橫寫的標(biāo)題,很快就感頭暈。抬起頭來,眼前一黑,形體再度顯像時,她站在昏暗處,還是那一襲流暢的白衣。
她并不招呼我,只是靜靜地笑。我莫名地不快,后來想想可能覺得隱私被侵犯吧?雖然也真談不上隱私。這一次,這是我的地盤,她是個旅游的人。我有權(quán)質(zhì)問她:“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整理圖書?!彼€真的回身撫摸了書。
我并不買賬,我不滿地指出:“這里都是英文書?!睆牡谝淮我娒骈_始,我就似乎很了解她。我確定她不懂英文,但我沒想想她為何身在美國。
她并不惱,輕輕回答:“我知道。”
她知道什么?知道英文,還是她不必懂英文,也懂得這些有關(guān)中國的書?但我沒有追問,愣手愣腳地對立著。終于想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我問:“你不是要留在草原,一無所有嗎?”
她微笑著說:“這里也一無所有啊?!?/p>
不遠(yuǎn)的身后,一二個兒童正要哭鬧,才起頭,便聽到成人連哄帶騙,夾著兒童走遠(yuǎn),許是走出圖書館吧?一出門,那哭聲便會一瀉千里,再遠(yuǎn),我們都能隱隱聽到。雖可旁觀,這是花花世界,并非一無所有。我反擊道:“這里很擁擠很熱鬧?!?/p>
“這里一無所有?!?/p>
她竟堅持,我倒很吃驚,不禁很美國式地脫口而出:“What?!”
“在我看來,這里跟草原差不多。”
當(dāng)初的我,還有更多學(xué)子,都是沖這花花世界來的——盡管我們沒有意識到,盡管很多人海歸,那是發(fā)現(xiàn)國內(nèi)也有花花的地方,可以更花哨地嬉游。她的否定便是對我過去一切努力的否定,還如此輕描淡寫!我情緒激動,無法理解,只能重復(fù):“what?!”
“除了你和我,其他都是虛的。”
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白衣女人是幻象,而她在指稱其余皆虛假,我一氣更失去了邏輯,只能大聲質(zhì)問:“Wat?!”
“Are you Okay?”一名圖書館管理人員在書道一端探頭探腦,審視著我。
我的頭很痛,但我說:“沒事,我很好,沒事。”這是很美國的回答。喬治與我四處找心理醫(yī)生,參加靈修班時,總是手挽手,甜心蜜糖地叫著,時不時還得親一下。
他不相信。但他等了一會兒,縮了腦袋,消失了。這是個充滿隱私的國度,他也不能多問。沉默像地下滲水,浸漬了我的腳趾。白衣女人也消失了。
我的頭很痛。
我的頭一直很痛。
難以形容的痛。
第二天就上班,因為兩個星期積壓的工作真夠應(yīng)付,忙忙碌碌,倒忘了些疼痛,但工作恢復(fù)正常之后,頭痛咬得我全身發(fā)癢。
我情緒不穩(wěn),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海倫娜起初堅持不懈地跟我通信,只要我一上網(wǎng),她立刻捕捉到我,發(fā)來有力的短信:“好嗎?”“好嗎?”“好嗎?”我起初總回說:“不錯?!薄安诲e。”“不錯?!彼⒉幌嘈盼遥^續(xù)問工作問飲食問娛樂問流行服裝的顏色問美國政壇的動蕩最后歸到男人,歸到喬治。我終于無法忍受,要求她只說她自己的事情,生意家庭玩樂,我說我覺得她有些陌生了,如果她多說點她自己的事更好。她那頭沉默了很久,終于回信:“我也覺得你陌生了。你很遙遠(yuǎn)。地理上,心理上?!闭妙^痛猛然緊箍我的大腦,我回信道:“讓我靜一下吧!”我為什么要打個驚嘆號,而不是省略號,我至今也不清楚??赡芡吹貌铧c喊出來吧,但海倫娜并不知道。她再也沒跟我通信。她已仁至義盡,而我不可救藥。
我既不可救藥,這世界的崩潰于我何干?我終于在公司里跟小陸大吵一架。公司只有少數(shù)幾個華人,卻都聚在遠(yuǎn)東業(yè)務(wù)部。華人關(guān)系比華人與白人同事的關(guān)系更復(fù)雜,因為直接利益針鋒相對,再別說華人原本就多心眼。我平時就不滿小陸的懶惰與無能,這一次她跟同事嘀咕,先談了很多亞洲時尚潮流——那一向是她們談話的中心,然后就把她做不了又應(yīng)該做的業(yè)務(wù)推諉干凈,一般而言,她的推諉總由我來承擔(dān)。她們果真提到我的名字,在開放式的辦公室里,我在辦公桌前憤然起身,大聲質(zhì)問:“小陸你能不能像個成人負(fù)點責(zé)任?”
小陸當(dāng)場就哭了。她說我有歧視,說我對她人身攻擊。她是個土生土長的臺灣人,一心想支持臺灣獨立;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大陸人,從小到大一直背誦有關(guān)統(tǒng)一臺灣的政治課題。她因此斷定我對她從來都是深刻的敵意,要我道歉。她哭得那么傷心,頓時就理壯三分,我心里也發(fā)麻。但我情緒真的不好,寸步不讓,把她罵得狗血噴頭。其實也不是罵,句句實情,更像教育。我說你別太幼稚了,這是美國,你在臺灣天天要暴動要獨立關(guān)我屁事,有本事你就做好了,又何必跑到民主的美國一天到晚把應(yīng)該自己做的推給別人做?還要推給你所謂的敵人做?這說是幼稚還算客氣!小陸哭著跑出了辦公室。
說是小陸直接找了公司副總哭訴,副總一個電話,要找我談話。我的氣焰已消,反而心平氣和道:“算我不對吧,我有時實在不耐煩,今天還頭痛?!?/p>
副總的性格挺像喬治,他聽我說話的神情也像,給我空間,然后要耐心友善地修理我?!澳闳タ纯葱睦磲t(yī)生吧。我們知道你個人生活有些不快,也希望不致讓你太不快樂,還影響工作。如果你不知道,我告訴你,看心理醫(yī)生的費(fèi)用在公司的醫(yī)療保險范疇里?!?/p>
我只能去看心理醫(yī)生,千挑百選,終于找了個ABC。按道理,中國人做醫(yī)生的很多,但做心理醫(yī)生的不多,找個半通中文的ABC算我幸運(yùn)。我雖然英文幾乎沒有口音,要找醫(yī)生,我的英文并不夠用?;蛟S這也是跟喬治看心理醫(yī)生并未成功的原因?
ABC說話有固有的口音,永遠(yuǎn)都是青少年的語速,很快,脆而硬。一種急切得到承認(rèn)的心理需求。華人在美國,尤其是ABC在美國,的確有種特殊的處境。ABC醫(yī)生說得很快,見我滿面茫然,便改成生硬的中文:“是不是,說中文,更,convenient(方便)?”
“方便。”我說,帶點同情,想教她一個詞。一個她祖先的詞。
“What?”她很不解。
“Convenient。是方便的意思?!?/p>
“噢?!彼m答應(yīng)著,心里一定不解,她是來為我看病的,我何必教她中文?
她讓我自述,把問題矛盾心里話說出來。我先說了與小陸吵架,說起了頭痛,說起了海倫娜,說起了白衣女人。我像是倒走的人,倒走到了喬治,說到我與喬治的分手,以及分手前的分歧,最后說到了我。我,我不知道該做什么。
一瞬間,我眼前的又是白衣女人,嘴一張一合地說著,只是聽不清。終于聽清了,她在說:“向前走,你會遺失過去;向后走,你要放棄前程?!?/p>
這次我恐懼了,指著醫(yī)生說:“你,你變了,你怎么成了白衣女人了?”
“什么?”
“現(xiàn)在,眼前,不是你,一個心理醫(yī)生,而是她?!?/p>
她很耐心地說:“利達(dá),那是幻象。你必須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象?!?/p>
“可她反復(fù)出現(xiàn),我無法控制,我是不是瘋了?”
“那也未必。她有沒有要你做什么?”
“沒有。她沒要我做什么。但她讓我更迷惘。她不用說話我就迷惘?!?/p>
“那就沒事了。她不過是迷惘,存在于你的世界,你的心中。她的確存在?!?/p>
“What?”我無法相信這是心理醫(yī)生說的話。
她倒不相信我會聽不懂這么簡單的話:“你難道不明白嗎?你的心里有她。心是很真實的存在,甚至比物質(zhì)世界更為真實。她存在。”
“對不起,你是心理醫(yī)生,你應(yīng)該幫我解脫這幻象!”
“我是在幫你啊。你接受她就解脫了。”
我記不清是如何離開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的。我神志清醒時,眼前飄滿了青色的影子,正站在繁忙的十字路口。我這才想起來,這醫(yī)生在鬧市中心行業(yè)。
我滿面淚水地回過頭,并不清楚自己要尋找什么,但我又看到了她,這白衣女人。她還是并不主動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我真想一頭投入繁忙的車道里,在一瞬間里,我明白這樣做,白衣女人會永遠(yuǎn)消失,而我所有痛苦也會消失。
白衣女人往后退了幾步,背緊貼著一幢高不見頂?shù)乃掖髽恰K尣搅藛?我忽然理解到她并無惡意,她只想陪伴我,在我孤獨的最深處,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時刻。這人生很多事都沒有答案,當(dāng)事人只需陪伴與等待,我寄望于喬治與海倫娜的不過這些,而他們不能給我。白衣女人陪伴了我,我卻出于恐懼要躲避她,驅(qū)逐她。她還是沒有離開我。
“女士,你還好嗎?”警車停在我身旁,亮著燈。
“什么?”
“你還好嗎?有人報告說你在這里站了好半天了……”
我滿面淚水盯著車流當(dāng)然很可疑,我破涕而笑:“有人報告?”
對角人群中,白衣女人的微笑一閃而過。她消失了。事實上,她再也沒出現(xiàn)。
“你還好嗎?”
“我不太好,所以會站在這里哭,但我會好起來的?!蔽覜_警官又笑了一下,以此強(qiáng)調(diào)我沒事。
“你會好起來的!大家都有傷心事,只要想著你能好起來,就能好的。早些回家吧。”他走了。
我該回家了。家是個很簡單的概念,那有我的床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蛟S還有海倫娜和喬治的留言吧?他們都是對我好的人,如此簡單。人生如此簡單,就如草原。
責(zé)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