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柳筐如一位暮年老嫗已褪盡春華。當年柔嫩的枝條已被季風抽去了水分與彈性,干瘦堅硬如鐵絲一般。枝條上青翠的綠也被時光漂洗退去,現(xiàn)出了淡淡的褐色。多年前我曾用它將田里的小蒜運回簡陋的家,那些柔嫩的蒜頭蒜葉經我仔細挑撿清洗,進入了有錢人的胃。
爺爺生性耿直,脾氣暴躁,卻有一雙靈巧如女子般的手。每年春季他都會割一些榆樹或柳樹纖嫩的枝條用來編各式的筐子、簍子。那天看到我用衣服包著一些小蒜,便將一個小筐子扔過來,說筐太小不成器,拿去裝小蒜吧!他說話時懷里還抱著一個編織了半截的圓筐,手游走著,綠色的枝條在他的懷里來回穿梭,柔嫩得讓人愛憐。
好獵人總會背著一把擦得烏亮的獵槍和一個干凈的獵袋。而柳筐便是我唯一的獵袋,每次去挖小蒜我都威武地挎著它。因那翠綠的柳筐,我開心了好一段時間,小孩子多么容易滿足啊!
小蒜是蒜的一種,野生,鱗莖脆嫩微辣,莖葉短而纖細。陽春三月,一連數日的老黃風獅子般吼過之后總是會有一兩場纖纖細雨將陜北高原洗得清爽水潤。冰草、苦艾、黃蒿便順著酥軟的泥土迎著亮光而來,它們仰著頭密密地站滿荒原山峁。那種頑強的嬌嫩那份對光的渴盼,讓人感動。這時小蒜也就從沉睡了一個冬甘的夢中醒來了。因根須短,莖葉纖嫩,它像嬌弱的富家小姐,對土地特別挑剔?;囊爸惺呛茈y尋到,它們都趕趟兒似的跑在翻過的熟地扎根生長。在春日清風的鼓勵下,那些蔥綠的秧苗飛快瘋長起來。一根纖細的絲兒不幾天便分蘗出肥壯的葉片,綠瑩瑩出現(xiàn)在田野中。
春日的小蒜經過一個冬季的捂藏且又吸收了春日的山水地氣,味道特別鮮香。吃在嘴里有一股草的青辣,又有一些山水的甜潤,是餐中難得的作料。它在集市上很搶手,能賣一個不錯的價錢。起初是父母領著我,后來我領著小弟。我們追趕著春日,那纖嫩的小蒜換的零鈔可供家里購買日用的零碎或孩子們的鉛筆、小人書,給一家人帶來了小小的驚喜與淡淡的幸福。
黃蒿、辣葉是伏在地下的,苦艾是毛著頭的。只有冰草外形與小蒜相似,但冰草葉片粗糲、堅韌,長有小齒,它缺少小蒜的纖柔滑潤。小蒜是要連根刨的,那纖嫩的根須也可以吃。好在是熟地,土質酥軟,一镢頭下去大都能完整地刨起,進入我翠綠的柳筐中。
常挖小蒜的有毛頭一家、小栓子、全全、臭蛋兒、小雪。小蕓扎對小辮,穿一身補了好多補丁由大改小的灰色衣褲。但這襤褸的衣服卻掩不住她的清純,她繼承了她母親血統(tǒng)中的所有優(yōu)點,身材纖長臉蛋俊美。她的母親——那個令村上婦女非議指責、男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卻沒留給小蕓多少幸福與關愛。小蕓剛會走路時,母親便開始在外廝混,她的美似乎生來就要被不同的男人分享的。她交往的人很多,也很雜,整日喝酒玩牌,有時數日不回家。她的丈夫軟弱無能,沒有勸她改邪歸正的本事,更缺乏讓她回歸親情的力量。小蕓八歲那年,母親扔下破敗的家和一個貨郎私奔而去,老實巴交的父親被徹底打垮,開始酗酒、閑逛。小蕓則整天以淚洗面,過早擔起了拉動這個隨時會散架的家庭破船的重任,在風雨中艱難而行。
苦難成了最好的功課。小蕓從小就懂事,做飯、喂豬、喂雞,地里的農活,都做得有板有樣。她常是一個人獨自挖小蒜,勞作時總埋著頭,很少左顧右盼。我想她若進入學校定會成為一個好學生的。年少的我已約略懂得了男女之間的差別與牽引。我喜歡看她優(yōu)雅地抬起手臂輕拭額上的細汗,喜歡看她看到我后羞澀地笑。小蒜給了我借口與機緣,我們不遠不近地在一起挖著那些艱難的歲月。我的小弟無法將興趣長久地集中在小蒜上,很快便厭煩了,扔了工具。頑皮地在田野瘋跑。我快速而準確地在田野采摘春日贈予的“果實”。那是我童年最隱秘最快樂的勞作。
我干活的速度奇快,筐快滿時我會攛攝小弟一塊幫小蕓。為了幫她,我們常常在月亮上了山時才離開那長滿小蒜,充滿情趣的田野。那種仗義濟貧的舉措,至今想來仍充滿著偉大而神圣的味道。
小鎮(zhèn)求學的生活結束了,我挖小蒜的歲月也打了個結兒。小柳筐被我放在了一個角落里,小蕓也再不得見。后來聽說是遠嫁到百里外的一個鄉(xiāng)村。如今,不知她是否還記得那個長滿小蒜的田野,那兩個陪她挖小蒜的少年。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