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簫聲從黑暗中飛過來，低低地盤旋。

漢營里有人和著簫聲唱起楚地的民歌。

一個干啞僵硬的聲音跟著那遙遠的歌聲唱出幾個字卻又戛然而止，這聲音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秋風(fēng)中顫抖了幾下便熄滅了。

更為寂靜的寂靜之后，聲音又起，這次是幾個人不約而同的合唱。接著，歌詞中的每個字的下一個字中都會加入更多低沉顫抖的聲音。火勢迅速蔓延，有人眼中淌出淚水。

遠遠近近的歌聲密如箭矢地射進軍帳。項羽有些恍惚，他認(rèn)為沒有什么能輕易穿透軍士們锃亮而散發(fā)著血腥味的鎧甲，這些鎧甲曾抵擋過敵人足以致命的利劍與長矛。

他沒有到帳外去，只是握緊了自己女人的手。

謀士張良站在簫聲與歌聲的旁邊，輕輕嘆息。他仿佛看到眼前有一片土地正在無聲地崩裂坍塌，灰塵緩緩地升騰起來，如同垓下迷蒙的夜色。

公元前206年的這個秋天，曠野和山谷間回蕩的馬蹄聲，兵器凌厲的交撞聲，以及殷紅的鮮血與身體痛苦的痙攣，都在隨即到來的那個冬季被凍結(jié)在了歷史深處。盡管千年之后，楚漢之爭仍在進行，但棋盤上的進退取舍間，已沒有多少人會想起真正的霸王或漢王了。

我無法進入到歷史的深處，但這場戰(zhàn)爭因為有了音樂和過多情感的介入，使得我如今的想象空間更加寬闊。我憑著書本與想象在腦海中拍攝著一些電影般的場景。

二

影片的主題音樂理應(yīng)由簫來演奏。

我也有一管簫，紫竹簫。我在它的底孔處系了兩掛大紅的流蘇。紫竹簫，紅流蘇，的確極其入畫。

中國的許多東西都極入畫，或其本身已是一種唯美的藝術(shù)。庭院，閣樓，木家具，紅燈籠，一扇有著花欞的長窗及窗邊依著的古裝女人，這些事物無不豐滿而飽含著中國文化的韻味。

鈷藍色的棉布長衫緩緩滑落在地上，年輕的女人露出一大片閃爍著光澤的肌膚。她上身系著暗紅色小花的肚兜，下身是件曳地金色綢裙。鏡頭緩緩撫過她烏黑的發(fā)髻與額上覆著的花瓣形劉海，然后逐漸拉遠。女人身后有著大幅土黃色帷幔，帷幔兩側(cè)的紅燈籠正淌溢出溫柔的光來。畫面在這時由明亮變?yōu)榘档?，最終消失于黑暗中。

電影中的這個場景之所以能如此細(xì)致地停留在我的記憶中，不光因為它充滿了中國味道的色彩與形態(tài)，更因為與其相伴的仍是一段含蓄凝重的簫聲。情節(jié)本身展示的應(yīng)是女人內(nèi)心的情欲，但與畫面相配的簫聲卻升華了場景的實質(zhì)，更成為一種對美的冷靜映襯。

我的這管竹簫是我二十歲時買下的，那時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大都已徜徉在新鮮而短暫的愛情中，放學(xué)后沒有人會去額外地浪費一點精力?？沾蟮漠嬍依锬苈犚娒P行走在紙上的聲音，即使是我偶爾移動的腳步也會有綿長的回聲，我為自己能有這樣一方天地而沾沾自喜。

有一天，照例是我一人去畫室，到了門前，卻聽到厚厚的門板里囚著一種特殊的聲音。我把門推開，看到同班的一位男同學(xué)正坐在窗前的一張畫桌沿上，捧著一管竹簫在吹。簫聲在空曠的畫室中被擴大和美化了，回聲使曲子聽起來連貫而優(yōu)美。我沒有走進去打斷他，那些從他指下發(fā)出的聲音正以一種特殊的質(zhì)感令我覺得無比惆悵卻又在惆悵中生出些穩(wěn)重的豁達。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簫的現(xiàn)場演奏之中，這種切身的感受更容易令人沉溺。

后來，我終于在離校不遠的一家樂器行買了一管簫，盡管屏氣凝神才能勉強成聲，但內(nèi)心滯納的一些思緒竟也會在簫聲中轉(zhuǎn)為那種隱隱的豁達。

一棵合適的植物，經(jīng)過加工便可使人的氣流變作聽覺的感受，直至現(xiàn)在我都對理科望而生畏，沒有搞明白氣流在那狹窄的管狀空間里要經(jīng)過怎樣的變化才能成為聲音。在我看來，幾乎所有的中國樂器都有一種神秘的氣質(zhì)，人類及各種方法的演奏，都只是它們表現(xiàn)自我內(nèi)涵的工具與形式罷了。

三

《列仙傳》中有這樣一個關(guān)于簫的傳說。

“簫史者，三秦穆公時人，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做鳳鳴，居數(shù)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做鳳臺，夫婦止其上，一旦皆隨鳳凰飛去?！迸褡鳛榍啬鹿?，擁有無比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時，理應(yīng)會去尋求物質(zhì)之外的享受。而簫史憑著“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的簫聲叩開了她的愛情之門，他們的結(jié)合因為有了精神層面的交流與共鳴而顯得崇高甚至令人敬畏。

中國文人往往多情，但對于關(guān)乎“美”的事物卻又會無比苛刻，這樣一段浪漫到纖塵不染的愛情自然不會在塵世中放置太久，推波助瀾之后的隨風(fēng)而去，其實完成了大多數(shù)人渴求完美的癖好。在歷代的愛情史中，這恐怕是唯一沒有經(jīng)歷挫折與困苦而結(jié)局卻又最完美的一樁。

我還曾看到過另一個關(guān)乎簫的故事。

“徐五，南安人，精武技，能吹鐵洞簫，聲徹云表。隱于貨郎，擔(dān)上橫懸洞簫，遇山水佳處，則馳擔(dān)而吹之。同時有李澤者，亦善洞簫，客游山左歸，而妻子竟以疫死，李生大悲，扃其戶，取竹洞簫吹之，竟日竟夜。洞簫聲本凄婉，益以李生之悲，聞?wù)邽橹┨?，然無敢叩其扉而止之。時徐五過門外，聞簫聲，即謂鄰曰：‘吹者何人?審其聲，似悲其骨肉，然心已碎且死；即入而奪其簫，則亦死?！徣嗽唬骸魏?’徐曰：‘吾自以鐵洞簫救之?！谑桥e洞簫而吹，作愉婉和悅之聲，以殺其悲。可一炊許，室中洞簫無聲，眾排闥入，則李生墜簫如暈。徐五切脈曰：‘無傷，當(dāng)劈其洞簫，煎而飲之以液?！春嵓磁?，竹中縷縷皆血痕矣，即飲而李生遂蘇?！?/p>

看似平靜的生活往往掩藏著難以言說的隱痛，看似玄幻的情節(jié)其實掩藏著最為真實而極致的情感。

與蕭史與弄玉相比，我更喜歡徐五與李生。

四

我在買下那管紫竹簫時，一并買了本兒名為《簫演奏教程》的書。

對于音樂，聆聽顯然比演奏顯得容易，而要對那幾個看似簡單的音符了如指掌則更非易事。一旦進入樂譜，它們就將以高低各異，長短不一，悲喜無常的面目示人。最終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本書除了讓我認(rèn)識到自己音樂知識的匱乏，更讓我知道了自己那有限的耐性。

書的前十幾頁一絲不茍地介紹了簫的歷史、發(fā)展、變化，其中還穿插著不少故事及歷代文人的詞話。書的編寫者為簫營造了一種瀟灑飄逸的氛圍。

辛棄疾如生于今，必定也是位出色的導(dǎo)演。“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fēng)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焙嵚曄褚粔K絲滑的巧克力完全溶進了牛奶般的祥和中，人們在這個元宵節(jié)似乎忘記了一切憂愁。但在這光與聲音的漩渦中，“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毙翖壖擦粝碌倪@個結(jié)局，與我在聽簫時的感覺不謀而合。

這本書的后半部分附著一些簫曲樂譜，這往往是一本“教程”類書籍的高潮部分?！洞航ㄔ乱埂罚缎∧奚选?，《平沙落雁》，《中花六板》，《陽關(guān)三疊》，《梅花三弄》，光是這些曲名就足以叫人享受一場視覺與想象的盛筵了。

如今，正有無數(shù)流行音樂和我們擦肩而過，轉(zhuǎn)眼便會兩兩相忘。唯有中國的這些古曲，它們把自然與人文情懷無比熨帖地糅合在一起，無論以哪種中國樂器來演奏，都能以千年不摧的高雅姿態(tài)流傳下來并繼續(xù)留傳下去。

而在買了簫和書時，正值我所在的陜北高原早春，風(fēng)挾裹了黃土一陣陣掠過大片的苦旱之地。因著一份來源于音樂的寧靜，我竟在校園高空中隨風(fēng)呼扯的灰白色電線上看出些濕潤的桃花粉色來。

五

一些于我有震撼的場景常會深刻地鑄進記憶中去，且不自覺地，每當(dāng)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些場景，必會出現(xiàn)與情境對應(yīng)的音樂。我的想象力有時簡直令我自己都啞然失笑。

我曾與朋友在陜北安塞拜訪過一位剪紙的婦女，或應(yīng)與其他外地或外國人那樣，尊稱她為民間藝術(shù)家。到她家時，她正坐在炕上剪紙，旁邊盤腿坐著她略顯羞怯的母親與婆婆，兩位老太太看她的眼光里充滿了喜悅，原來她剛參加完國外的一個藝術(shù)交流會回到安塞。

不同形狀大小的紅色于剪刀的行進中果斷墜落，鋪撒在她的身邊。大量的消失換來了更為完整地呈現(xiàn)，剪紙者片刻的專注便剪出了她的思想與生活，使之變?yōu)橐环N可視的形態(tài)。我知道像她這樣的民間藝術(shù)家其實對美術(shù)方面的知識幾乎一無所知，包括最基本的比例與透視知識，但正是這種“無知”創(chuàng)造了一種渾然天成的大氣與質(zhì)樸，所有不合理的地方無一例外會成為最能打動人心之處，而這樣的效果與美感恰恰是許多有著精深藝術(shù)造詣的人永遠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的，廣博的理論與技巧使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故步自封。

簡單的生活有時會讓一個普通的人純凈而富有神性。必須強調(diào)，一旦創(chuàng)作者脫離或缺少了這種生活背景，我相信剪紙藝術(shù)將變成簡單而死板的模仿或再現(xiàn)。

技術(shù)本身似乎不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人生的短暫與生命的不同體驗才是最不可挽留、繼承、模仿的硬傷。

事實上，在民間有許多這樣最初不被看做藝術(shù)的藝術(shù)，它們因了大眾化而顯得低俗卑微。和所有類似的物種一樣，往往在瀕臨消失時才被人們驚覺。隨后才是重新的審視、宣傳、贊美。

然而一些女人們細(xì)密的心思與清澈的眼波，正在日漸笨拙的手指間緩緩流逝，嬌嬈的花朵將成為繡花針繁華的記憶。黃銅嗩吶已在架子鼓與電子琴莽撞興奮的嘶喊中氣息微弱，幾不可聞。橫貫古今中外天上人間的電視節(jié)目讓人忘卻了當(dāng)年喜聞樂見的說書藝人，一位老人聽著遠處廟會的唱戲聲，卻已到不了那座山頭上的戲臺旁。

城市的氣息正從遠方緩緩飄移籠罩過來，在快捷富足的現(xiàn)代生活里，許多事物都會令人不知取舍。

生活在陜北土地上，我總像隨著自己的經(jīng)見在不斷深入?yún)s又不停地遠離。這是種令人恐慌而無奈的體驗。當(dāng)我用筆寫下這些感受時，我心中又有簫聲迂回地響起。我像往常一樣能觸摸到它細(xì)致的聲音微粒，它包容著我，但又總在我之上，令我無從把握。正如我所愛著卻總把握不了的這一切。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guī)缀醪恢搿?/p>

責(zé)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