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來石家莊那一年,我正熱烈地愛著一個姑娘。
老虎是我蘭州大學的室友。住在我的下鋪。大學時期,他是著名的校園歌手和第三代詩人。他長發(fā)飄飄的形象曾經(jīng)打動過蘭州大學無數(shù)女孩的芳心。大二那年,老虎愛上了中文系低我們一級一個來自內(nèi)蒙古的姑娘。兩人成雙成對地出入我們宿舍。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儼然就是我們宿舍的第九個人。有一個事實我必須要講,那就是地質系來自新疆的某個姑娘為此還自殺過一次。姑娘被醫(yī)生救活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想見老虎。等老虎被人從蘭花柴電影院里拽出來,懵懵懂懂地站到病榻前時,她說她想聽老虎讀一首自己的詩。老虎稀里糊涂地就讀了一首自己剛剛給自己內(nèi)蒙古女友寫的愛情朦朧詩。老虎還沒有讀完,新疆姑娘已經(jīng)淚水漣漣。她突然伸出自己虛弱的雙手抓住了老虎的胳膊,央求他愛她。老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的無理要求。他說,他愿意陪著他的內(nèi)蒙古女友走完漫長的一生。實際上,老虎的誓言只是感動了女友一個夏天,卻讓新疆姑娘一生都生活在回憶的陰影之中。老虎和他的內(nèi)蒙古女友,在大學畢業(yè)時就分道揚鑣了。據(jù)說內(nèi)蒙古姑娘畢業(yè)后去了上海。
大學畢業(yè)后老虎被分配到昆明的一家醫(yī)院里。一個喜歡寫詩和唱歌的人,對于醫(yī)院那種令人壓抑的環(huán)境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他給我寫信說,他就像是被泡在福爾馬林藥水里的死尸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就連滇池那么優(yōu)美的風景也無法開啟他塵封的靈感。我委婉地對他說是不是因為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的離去,讓他心灰意冷。老虎堅決地予以否認。他給了我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他說,是醫(yī)院的藥味讓他過敏。
老虎寫信說,昆明成了他的傷心之地。他要離開了,想去唱歌。
那一年是1992年。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姑娘姓謝,名云娜。她從北京石油學院畢業(yè),分配到車間里倒班。令她頭疼的是上夜班。午夜一點鐘,騎著自行車穿行在通往廠區(qū)的大道上,聽著風吹麥浪時低低的細語,謝云娜感到無比的恐懼。她說,她之所以答應和我談戀愛,就是因為我能夠忠實地充當她的守護神。實際上也是如此,在謝云娜上夜班的日子里,因為要接送她,白天上班時我經(jīng)常委靡不振。即便如此,我毫無怨言,一直保持著旺盛的愛情斗志。
第一次約會時的情景給我們以后的愛情之路涂上了一層濃郁的浪漫色彩。
因為時間和地點的緣故,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才能讓謝云娜對我產(chǎn)生好感。午夜十二點,我應約來到生活區(qū)外面的俱樂部廣場上。我打著手電,由于我的疏忽,電池即將壽終正寢,所以在我前面晃來晃去的光線十分幽暗。我有些后悔自己沒有早點檢查戀愛的必要設備。我想找個小賣部買電池時,謝云娜騎著一輛自行車翩然而至。她穿著一條碎花的淡綠色的裙子,裙裾隨風舞動,使那個午夜有了一絲靈異的嫵媚。她騎車的技術我不敢恭維,自行車搖搖晃晃地沖著我而來,她慌張地大呼小叫:“快攔住我,快攔住我。”
我左躲右閃,想抓住那輛失控的自行車。卻沒有辦到,最后,我們兩人連帶著那輛嶄新的自行車一起摔倒在廣場的中央。幸虧那是個萬籟俱寂的午夜,沒有什么人笑話我們。自行車和謝云娜都壓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疼痛像是螞蟻爬滿我的全身。謝云娜卻并不領情。她站起來后非常惱怒地說:“你怎么這么笨,連個自行車都攔不住。”
我掐著胳膊,說:“是我不好,我笨?!逼鋵嵨蚁胝f為什么她連個自行車都騎不好。我沒有說出口。如果那天我說出那句話,我們的愛情就會胎死腹中,也就沒有后來發(fā)生的種種讓我憂愁的事情。
謝云娜告訴我說,她根本不會騎自行車。因為要上班,她才不得已買了輛自行車。她說,自行車就像是她的一個敵人。她想往東走時,它偏偏往西。俱樂部頂上的那盞燈仿佛是被霧氣包裹著,實際上那是個晴朗的夏夜,我們頭頂星光閃爍。謝云娜突然問我會不會騎自行車。我說,當然會。我騎自行車的歷史比我上學的歷史還要長。不是吹噓,我說的是事實。謝云娜問我能不能騎車送她去廠區(qū)。我毫不猶豫地扶起自行車,說,請上車吧。
我騎車帶著她向廠區(qū)飛奔。正是上夜班的時候,不時地會有自行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開始時我們之間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能感到我身后寬闊的空間,有風在我們之間吹過。她矜持地讓她的身體盡量向后靠。來到了廠區(qū)門口,我停下自行車,突然覺得這不像是一次約會,不免有點失落。謝云娜突然說:“我忘記了,今天我不是夜班?!?/p>
我失落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返回生活區(qū)的路上,我有點興奮。我感到她挨得我近了一些,因為我感到了來自于她身體的熱量。返回時的路上冷落而寂寥,只有我們身下的自行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兩旁的麥子詭秘地制造著某種恐怖的氛圍。謝云娜問我害不害怕。她說,那個姓史的姑娘就是這個時候被人拖到麥地里強奸的。我說,別怕,有我呢。謝云娜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服。
其實我應該感謝午夜時分的化工廠。在通往廠區(qū)的那條幽暗的大道上,我們的愛情之花也在夜色的保護下悄悄地綻放。我們借著夜色偷偷地接吻,偷偷地撫摸了對方的臉龐。我們做得小心翼翼,像是兩只剛剛長大的小鳥。謝云娜的身體顫抖不已。她甚至哭出了聲。我害怕地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手足無措地一個勁地向她道歉。謝云娜抹著眼淚說:“我覺得你像是那個強奸犯。”
1992年的夏天,愛情還是潮水中的小船。小船寬大而溫暖,而當老虎突然降臨到我們的生活中時,小船就顯得擁擠而混亂了。
一個悶熱的下午,老虎背著一把閃閃發(fā)亮的吉他從人流中鉆出來。等在出站口的我還真的以為又回到了大學時代。他還是老樣子,不同的是蓄起了胡子,連鬢胡子像是從長長的頭發(fā)里探出來的兩柄劍。老虎從廣州去上海,準備去北京發(fā)展歌唱事業(yè),路過石家莊便來看看我生活得如何。一下車,志向遠大的老虎就要給我唱首歌,他說他離開昆明前在滇池旁寫的。我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有點像是打把勢賣藝的。我連忙說:“回去唱回去唱,我們那兒廣闊天地大有作為?!?/p>
我們坐班車駛出市區(qū),在麥田的注視下顛簸了約有四十分鐘,才來到我的工廠。老虎看著一望無際的華北大麥田,便抒發(fā)了南方人的情懷。在我的宿舍里,老虎放下行李,喝上一口水就迫不及待地給我唱起了歌。那首歌是專門為我而寫的:
你來信說你收到我?guī)淼亩Y物
忍不住感動得想落淚
其實你落不落淚已經(jīng)無所謂
只要你還記得我是誰
你的信里充滿了憂郁和傷悲
似乎你生活得很無味
這使我想起那年畢業(yè)時的你
是多么地自信沒有自卑
想不到這一年你活得這么累
我感到隱隱地有一些后悔
真不該在我們凄涼的畢業(yè)晚會上
不顧一切把你灌得酩酊大醉
其實建東你別想生活有多么美
我和你每天都在編織虛偽
在別人的眼中老老實實一本正經(jīng)
到夜晚躺在床上想入非非
別把自己當成圣徒或是哲人
要知道誰都有他的辛酸和拖累
只要能腳踏實地一步一個坑
想想一日三餐和妻子兒女就非常可貴
說一千道一萬別管對不對
我只想說我愛你永遠不悔
在這個四面楚歌包圍的世界上
有個朋友是種多大的安慰
這首獻給我的歌名字叫做《親愛的朋友劉建東》。他唱得極為動情,我聽得也極為動情,我隱隱地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如果不是謝云娜及時地趕到為我解圍,我想我會尷尬地掉下眼淚。我的女友謝云娜沒有聽完整那首歌,她進來時,因為我倆都極為投入,并沒有注意到她。她靠在門框上,聽了一半。聽完她率先鼓起了掌。她的掌聲把我和老虎從大學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我急忙站起來,給他們兩個作介紹。謝云娜握著老虎的手,緊盯著他的臉,對他的胡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猶豫不決地問了一個相當幼稚的問題,她說:“你臉上那個東西是叫胡子嗎?”
老虎略為愣了一下,然后爆發(fā)出了響亮的笑聲。他的笑聲不像是個南方人。
謝云娜問:“我說錯什么了嗎?”
老虎急忙壓住自己的笑聲說,沒有,你沒說錯什么,你說得千真萬確,這是胡子。我沒有撒謊,我也沒有用馬毛沾到臉上假裝成熟。不信你可以摸摸。
我女友謝云娜雖然充滿了好奇,但是一個姑娘的矜持還是讓她望而卻步。她把雙手放到腿側,偷偷地看了老虎的胡子一眼,又把眼睛挪到了腳下。她的臉微微地有點紅潤。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就在我宿舍里吃了頓飯。飯是謝云娜做的。老虎不住口地夸贊她的廚藝,不知是出于禮貌,還是真的覺得是美味佳肴。一晚上,我和我的女友謝云娜成了老虎的聽眾。老虎的話出奇的多,可能是已經(jīng)從昆明出來半年有余了,漂泊的日子里沒有見到熟人,話都攢到肚子里了。他先是和我一起說起了重慶的賀斌、蘭州的葉舟、陜西的大付、北京的小關和連云港的王川等同學。而后那個重逢后的夜晚就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從昆明逃出來后的經(jīng)歷。他講自己在廣州和上海的闖蕩生涯,仿佛就是《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初出江湖一樣驚險。我女友謝云娜幾次都忘了把送到嘴邊的飯再努力送到嘴里,還是我討好地碰了碰她的肘部,她才把飯安全地送進了嘴巴。那天晚上,老虎還即興讀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在紅紅綠綠的人群中
在莫測高深的天空中
每天在對和錯之間不辨真假
每天在說和聽之間似懂非懂
在平平淡淡的生涯中
在不動聲色的目光中
每天在錢和錢之間疲于奔命
每天在人和人之間強裝笑容
我幻想有一天
我能放聲大哭
像個孩子一樣
放聲大哭
我幻想能夠有一天
我能像個孩子
放聲大哭
這算是一種悲劇
還算是一種喜劇
我說不清
你最好不要去追究
你最好不要去打聽
沒有人能告訴你
讀詩時,老虎的長發(fā)在我狹窄的單身宿舍里像是一面旗幟一樣飄來飄去,而他的絡腮胡子像是將軍的兩柄劍揮舞著。四年大學生活,我早已經(jīng)習慣了作為一個詩人的老虎有些夸張的做派,但是我安靜得像一只貓的女友謝云娜卻興奮不已。她的臉頰緋紅,眼睛隨著老虎的頭發(fā)和胡子而轉動。
說實在話,這一個多月來,老虎的經(jīng)歷充滿了冒險、興奮和憂傷,那樣的生活也讓我回味自己平淡的生活時有些自慚形穢。而我根本不知道,行吟詩人與歌手老虎的故事掀起了我女友謝云娜內(nèi)心的波瀾,深藏在內(nèi)心的狂野從此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幾年之后,當我失去了謝云娜,當我和老虎保持著那種若即若離的關系,當我偶爾想到謝云娜時,我會想到那個夜晚的她,我似乎能看到她平靜的內(nèi)心像是潮水一樣地涌動。
當天晚上,老虎要睡在我的單身宿舍里。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送謝云娜回女單身宿舍。生活區(qū)里寂靜而安詳,這是我們熟悉的生活場景。謝云娜突然讓我抱住她,我依言摟緊了她。我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戰(zhàn)栗。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謝云娜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她說:“我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p>
謝云娜的感慨在那個濃密的夜晚還沒有引起我足夠的警覺,兩天后,當老虎整裝待發(fā),要北上時,謝云娜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要隨老虎一起去北京。謝云娜出現(xiàn)在我們兩人面前時,背著一個簡單的小黑包,戴著一副墨鏡。我問她要去干什么。我記得她要上中班,時間不允許她去車站送老虎。就是那時,我的女友說出了那個令我震驚和后悔一輩子的決定,她說:“我要和他一起去北京,我想看看他的生活。”
我張口結舌,說:“你你你,還要上班?!?/p>
謝云娜說:“我不管,你去給我請假。理由你自己編,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我說:“要扣獎金,還有工資。你會后悔的?!?/p>
謝云娜說:“我不管。我想了兩天了。我要是不跟他去北京才會遺恨終生呢?!?/p>
我無法撼動她的決心,我只好求援似的看著老虎,我想如果老虎開口拒絕她,她會死了心的。但是老虎沒有看到我暗示的眼神。謝云娜的決定反而讓他感到非常激動。他覺得總算有人對他過分的行為投贊成票了。他激動不已地說,你放心,小劉,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在去往車站的班車上,我不厭其煩地問謝云娜能不能改變她的想法。謝云娜說:“不能,我想去看看信仰到底有多大。”
我站在石家莊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目送著他們兩人融入了茫茫的人流當中,我的視線中,只看到了一把吉他,那吉他背在謝云娜的肩上,一上一下,像是汪洋中的樹葉,轉眼間就不見了,那一刻,有一絲寒意襲上心頭。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在謝云娜去北京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地就要請她車間的主任老梁喝酒。我對老梁說,謝云娜的母親得了白血病,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她在病床前盡孝心呢。老梁喝了酒就對我的謊言深信不疑。但他也透露了他的憂慮,他說還是讓她的母親早點康復吧,時間太長了他也不好應付。我合手祝福道,愿我的未來岳母大人身體健康。
一個月之后謝云娜才風塵仆仆地回到我身邊。她穿著牛仔褲,戴著墨鏡,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開始我還以為是哪個走黃河的旅行者呢。謝云娜打了我一下,說:“你發(fā)什么呆呀。是我?!彼穆曇魶]有變。
我把她抱起來,原地轉了幾個圈,我覺得她的身體比以前輕了。
關于老虎在北京打拼的生活,是由謝云娜向我轉述的。
老虎帶著她闖進了首都。在火車上,謝云娜說老虎顯得很安靜,就像是撲食前的獅子,話很少。謝云娜想問問他那個內(nèi)蒙古女孩的事情,老虎卻閉口不談。她問老虎為什么話變得那么少了,是不是面對她有些羞澀。老虎說不是,他說自己正在積蓄力量,煥發(fā)潛能。但是謝云娜明顯地看到長發(fā)和胡子掩飾下的那張白皙的臉有些羞紅。
在北京,為他們接風的是我們大學時的同學。北京的同學早早地就在飯館里等著老虎,有向東、大張、石頭和小關。他們都以為那個文靜而靦腆的姑娘小謝是老虎的女朋友,她背著老虎的吉他,緊緊地跟在老虎的身邊,所以讓他們產(chǎn)生那樣的錯覺是很自然的。老虎急忙否認了他們的猜想,他說起了我。同學們在短暫地疑惑之后,就紛紛地向謝云娜尋問我的情況,他們記憶猶新的是大學畢業(yè)時我喝醉的情景,所以他們問謝云娜最多的也就是我還喝不喝酒,喝醉過沒有。謝云娜嫣然一笑說:“喝,從來沒醉過。”
席間,小關彈著老虎那把吉他唱起了《朋友》,其他的人就跟著她大聲唱起來。這首歌是黃小茂的,1989年就由老虎唱遍了蘭州大學。直到幾年之后,這首歌才由一個叫臧天朔的歌手唱遍了大江南北。那首歌甚至吸引了飯館里的服務員和就餐的人,他們紛紛停下來認真地傾聽著他們的歌唱。謝云娜也是第一次聽到那首歌。她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激情飛揚。她說,我的同學們眼睛都濕潤了。
我的同學們的疑惑不僅僅在酒宴之間,在隨后的一個月里,我的女友謝云娜跟著老虎在北京城里東奔西跑,他們出入于各個唱片公司,出入于散落在角落中的錄音間,和來北京混唱的天南地北的人一起唱歌,他們形影不離的樣子讓我的同學們的疑惑一直沒有停止過。小關為此還給我的辦公室打過一個電話。她先說起了老虎,她說他還和以前一樣腦子里全是幻想。東拉西扯了半天才突然問我:“小謝是你女朋友吧?”
我說:“是呀。我們非常相愛。”
小關說:“她也在北京呀!”
我說:“我知道。她跟著老虎,她想看看老虎是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幻想的。”
小關笑著說:“真逗……”小關欲言又止。
那次通話到此為止。我沒問她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她也沒說。一個月之后,我在《文匯報》上看到了小關寫的一篇散文,她寫到了懷揣夢想闖蕩江湖的老虎,他說老虎像是一個俠客存在于我們不敢有的夢想之中。文章中她把老虎當成一個虛幻的人物。他成了我們理想家園中的一棵樹。那個時候,謝云娜就坐在我的身邊,我們倆一起閱讀了那篇文章。謝云娜哭了。我猜測,小關說到了謝云娜的心坎上了。
老虎要到民院的一個老鄉(xiāng)那里住。他猶豫不決地問大家誰能幫忙給謝云娜安排一個住處。小關說跟著她去吧,她南口的家雖然不大,但仍然可以讓小謝住得很舒服。謝云娜卻生氣地說:“我跟你來又不是想去找一個舒服的地方住?!贝蠹覍擂蔚乇舜丝戳丝?。
老虎只好苦笑著對大家說:“別管了,不用大家費心了?!?/p>
我不知道老虎是否后悔過一時沖動要帶謝云娜去北京。當他們穿越華燈初上的北京城,來到民院時,他的老鄉(xiāng)王燦驚訝地看著他身后有些纖瘦的女孩。老鄉(xiāng)王燦說:“我還以為就你一個人?!?/p>
老虎介紹說:“小謝,我哥們兒的女友?!?/p>
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為他的介紹而驚訝的。王燦也不例外。王燦臨時在女生宿舍里找了個空床,總算把謝云娜安頓下來。
第二天老虎就領著謝云娜去了大地唱片。老虎要找的那個人正是黃小茂。老虎準備了一大堆的卡帶,還有各種歌唱比賽的獲獎證書,從初中到現(xiàn)在的。當他們奔走在北京的街頭,能夠感覺到身邊有一個忠實的追隨者,我想,老虎其實并不踏實的內(nèi)心也感到了溫暖。所以當他即將見到黃小茂時,對美好未來的幻想充盈了他的思想。他們在天安門前還喝了一瓶汽水。老虎還問謝云娜想不想去登登天安門。謝云娜說,等你唱紅的那一天吧。謝云娜的祝福陡增了老虎的信心。
不巧的是,黃小茂不在北京。公司里一個留著卷曲頭發(fā)的小年輕告訴他們,黃小茂在一周之后才能回來。這并沒有挫傷老虎的信心。一周的時間說快也很快,老虎領著謝云娜走遍了北京城的各個酒吧,老虎毛遂自薦地給酒吧唱歌,并分文不取。更多的時間他們停留在什剎海。那些幽暗而充滿了魅惑的小酒吧里,老虎的歌聲純正而優(yōu)美。謝云娜夸張地對我說,整個北京都醉了。對她的判斷我不敢茍同,說老實話,北京的池子太大,再優(yōu)秀的歌手也要在浪尖上滾幾滾,在水底下喝點水。幾年之后我和劉玉棟、麥家等幾個作家來到什剎海,我看著沉醉在那迷離夜色中的人們,一下子想起了謝云娜說起的什剎海,我以為那里會是歌聲陣陣??墒俏覜]有看到。
難忘的歌唱的夜晚給了我女友謝云娜廣闊的想象空間,她的生活在老虎的歌聲啟發(fā)下豁然開朗。也許她的血液里就涌動著那種狂躁不羈,也許她只是出于對老虎那種虛幻生活的向往,我寧愿相信是后者。我天天盼著她回到我的身邊,有一天我聽到了她久違的聲音。她打來電話不過是讓我快速地給她匯點錢過去,她說他們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北京待了整整半個月。老虎的歌唱事業(yè)發(fā)展得并不順利。
他們到北京后的一周之后,在大地唱片見到了黃小茂。黃小茂坐在沙發(fā)上,抽著三五煙看著他們倆,黃小茂隨意地問了一句:“女朋友?”
老虎急忙回答:“朋友的,朋友的。”
黃小茂優(yōu)雅地笑笑,但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謝云娜。謝云娜低下頭,她說她感覺自己的臉像是剛剛在火上烤過。
他們在北京又等了一周,等到了黃小茂的好消息。黃小茂說,他覺得其中的一首歌《親愛的朋友劉建東》非常好,想收入《校園民謠》的第一輯中。聽到這個喜訊,老虎有些忘乎所以,他激動地抱著謝云娜轉了幾個圈。說到這里時,謝云娜對我說,其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就是一時興奮抱了抱我,你可別吃醋呀。我的心情很復雜,老虎是我最好的朋友,謝云娜是我的女友,按理說我不應該做無端的揣測,可是聽著她講得眉飛色舞,仿佛只有我一個人是局外人,我有些黯然神傷。謝云娜顯然看出了我的沉重和失落,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那是一張熱情得有些發(fā)燙的神采奕奕的臉,她聲音嫵媚地說:“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的胸嗎,我讓你看。不過它有點小,你要有點思想準備。”
就是在那天他們把僅有的一點錢花了個精光,好好地慶祝了一下。謝云娜說老虎頭一次喝了啤酒。她說,那天的老虎像個孩子似的。在民院的草地上,他喝得爛醉,謝云娜說她趁機摸了一下他的絡腮胡子,她告訴我說,胡子很硬,真的像是兩柄劍。
我給他們匯去了錢,我在留言欄里寫道,速回,我想你。
他們收到了錢就有了繼續(xù)在北京待下去的資本,我不知道我的那句留言是不是能夠打動謝云娜,讓她想到我。她回來后我問過她,她皺著眉頭說:“留言?我怎么不記得了?!?/p>
可能是由于興奮過度,從來不喝酒的老虎把嗓子喝壞了,所以當黃小茂讓他到錄音棚去錄音時,他發(fā)出的聲音怪怪的,嗓子像是被兩只巨大的手掌壓扁了。在進錄音棚前,老虎的緊張顯而易見。他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胡子,在屋子里來回地走動。謝云娜形影不離地跟著他。老虎沙啞著嗓子說:“你別走了,我看著心煩?!?/p>
謝云娜像只聽話的小貓停下來,站在墻角靜靜地打量著他。老虎卻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后來老虎坐到了那張有些舊的黃色沙發(fā)上,抱住了頭。我女友謝云娜走過去,拿開了他的雙手,把他的頭抱在自己的懷里,對他說:“你肯定行,別緊張?!?/p>
謝云娜的撫慰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那次錄音可能是老虎無數(shù)次失敗之中最慘痛的一次,對他的打擊也是最重的一次,因為有一個姑娘期待的目光在看著他。我想,這可能是他覺得非常傷心的原因。黃小茂聽完他的錄音,沉默了許久才說出了自己的意見,他緩緩地說,你的歌詞和曲子都是一流的,但你的聲音是三流的。這句話等于判了他的死刑。謝云娜在一旁向黃小茂解釋他嗓子不好的原因,她說他不小心喝了酒影響了聲音的效果等等。其實說再多的原因都無法改變現(xiàn)實。當他們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地唱片,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后,老虎突然間笑出了聲,他的笑聲雖然有些破敗,卻不乏快樂。他的笑聲倒把一直沒敢出聲的謝云娜嚇了一跳。謝云娜說,就是在走出大地唱片的一剎那,她想起了我,她想起了石家莊。她對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港灣。
老虎說,要不是因為有你,我才不管什么錄音不錄音呢。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并不太在乎出不出名,能不能大紅大紫,我只想讓自己快樂。寫歌、唱歌、寫詩,讀給朋友聽,唱給朋友聽。這都是我快樂的理由。我不需要結果。我只是看到你這么辛苦地陪我來北京,其實你就是想看看我的成功。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老虎的一番表白讓謝云娜從對我的思念中脫離出來,她頓時打消了對我的想念,也打消了回石家莊的念頭。她說,她看到了一個心中真正存有信念的人。他是個純粹的人,一個超越了世俗的人,一個令她清心寡欲的人。
我女友謝云娜腦子中虛無縹緲的信念給了她繼續(xù)留在北京的信心。她不顧我的電報一封接一封。她把電報都扔到了陪老虎去歌廳唱歌的路上。北京炎熱的夜晚,飄零著我無比惦念的電報。那寥寥的文字像是斷線的風箏,永遠留在了擁擠的北京的夜色之中。
實際上老虎在慢慢地等著自己的嗓子恢復過來,他想重新去大地唱片錄音,他想給謝云娜一個完美的結局。他想讓謝云娜看到那個信仰的美麗盡頭。他知道,我的女友不可能永遠跟在他的身邊。
對我而言,促使謝云娜突然離開老虎的原因一直是個謎?;貋砗笾x云娜閉口不談,我看到一個完整的謝云娜回到我的身邊,我也不用再去應付她的車間主任,我松了口氣。那天晚上,謝云娜喝了一瓶啤酒。她讓我關掉宿舍的燈,她麻利地脫去了自己的上衣,讓我借著月光看到了她小巧而光潔的乳房。那兩個有點堅強的家伙一進入到我的視線中,我的思想就崩潰了,我忘掉了老虎,忘掉了遙遠的北京,忘掉了這是一對仍然埋藏著危機的小天使。
回到我身邊的謝云娜仿佛也忘掉了老虎和不切實際的信仰之類,她快樂地上班,快樂地和我享受著戀愛的樂趣。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的上午,老虎突然又敲開了我宿舍的門。我想用不期而至來形容他的到來。我正在睡覺,昨天晚上,催化裝置出了一起事故,我一直在事故現(xiàn)場盯到清晨七點。我剛剛睡著就被老虎的打門聲驚醒了。
我睡眼惺忪地坐在亂糟糟的床上,看著老虎把他的吉他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他深深的眼窩里仍然是那么自信。我們這次的談話并不愉快。我的態(tài)度有些冷淡,老虎看在眼里。所以他的話語并不像上次那樣滔滔不絕,而是斷斷續(xù)續(xù),但從他的話語中我仍然能夠大致了解一下他最近一段在北京的生活。他說他在北京見到了那個姑娘。我嘴上輕松,內(nèi)心緊張地問他見到了誰,哪個姑娘。他說是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我這才恍然。
老虎在一家酒吧里唱歌時碰到了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他剛剛唱完一首歌,內(nèi)蒙古姑娘和一個白白靜靜的小伙子親昵地走進來。老虎說那姑娘一進來他就看到了,他說,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但他仍然能夠從空氣中感覺到她的存在。那姑娘卻沒有看到坐在那里唱歌的老虎。內(nèi)蒙古姑娘和小伙子有說有笑地挑選了一個離老虎比較遠的位子坐下來。此時,老虎唱了一首憂郁的歌曲。他一張嘴就吸引了內(nèi)蒙古姑娘的注意。內(nèi)蒙古姑娘頻頻地回頭向他張望。老虎一曲沒有唱完,內(nèi)蒙古姑娘就來到了他的面前,坐在正對著他的一張椅子上,她雙手支在膝蓋上,像以前那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那一刻,老虎覺得這個世界都融化了。
內(nèi)蒙古姑娘約他來到他們的桌邊,向老虎介紹了她的男朋友,男朋友說著一口蹩腳的國語,內(nèi)蒙古姑娘說他從東京來,學的是時裝設計。內(nèi)蒙古姑娘說,哪天他要是開個人時裝發(fā)布會時,一定請老虎到現(xiàn)場給他唱歌助興。老虎說:“他媽的,我要是去的話就唱一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p>
他的故事很平淡,我只是不知道老虎所說的酒吧中的邂逅有沒有謝云娜參與,是在謝云娜走之前還是之后。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天的我非常想睡覺,我的情緒非常低沉。所以我問老虎又來石家莊干什么。我的問話顯然出乎他的意料,老虎吞吞吐吐地說:“沒什么,沒什么,就是來看看你,對,看看你。你還是那么能睡覺呀,睡覺還磨不磨牙?”
我對老虎假裝出來的熱情沒有了興趣。我說:“我困得要死,你隨意吧?!蔽疫@句話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老虎知趣地拿起吉他,和我告別。他提醒我說:“睡覺的時候戴一個牙套會對你的牙齒有好處?!?/p>
謝云娜從廠里回來時我還在睡覺,我都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告訴他老虎剛才來過了。謝云娜在我狹窄的宿舍轉了幾個圈,還掀開床簾往床下看了看,仿佛老虎是只貓能藏到床下。我不高興地說:“走了,已經(jīng)走了?!?/p>
謝云娜立即陰沉著臉問我:“是你把他趕走的?”
我說:“沒有,我什么也沒有說。”
謝云娜把我從床上拽起來,逼著我去火車站追老虎。我雖然老大的不情愿,但是看著她憤然而發(fā)青的面孔,只好穿好衣服去坐班車。我打著哈欠對謝云娜說:“我去追他可以,但是他愿不愿意跟我回來是另一碼事?!?/p>
謝云娜說:“你要是不把他追回來我就永遠不再見你?!?/p>
一路上我都有些悶悶不樂,我的美好的戀愛生活被這個突然闖入的老虎給攪得七零八落。我承認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開始有些恨老虎了。我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轉了足足有十圈,也沒看到老虎的影子。我看到的那些人都很正常,生活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擔子,挑在身上,顯在臉上。而老虎和我們格格不入。他身上沒有任何的擔子,所以從他的臉上看到的只能是對無妄的目標的渴望和信心。
我已經(jīng)盡了力,在返程的班車上,我都想好了向謝云娜解釋的理由。他走得那么急,顯示出這個地方對他沒有任何的留戀。下了班車,謝云娜焦急地在班車點等著我。一看是我一個人,她扭頭就走。我趕上去,我把我的理由喋喋不休地說出來。她根本就不聽我的解釋。她的眼里含著淚,她說:“你是故意的,你嫉妒他?!?/p>
我有口難辯。她沒有向生活區(qū)走,而是一直向南,她顯然要穿過邱頭村,去南面一望無際的田地里去發(fā)泄一下。她喜歡在空曠的田野里奔跑。在我們戀愛的日子里,我沒少跟在她的身后,在無邊的田野里奔跑,每次都是氣喘吁吁地看著她飛出我的視線,然后像鳥一樣悄然降臨。
在邱頭村的村口,急速行走的謝云娜突然停下了腳步。她側耳細聽,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我聽到她驚呼了一聲:“老虎!”
是的,我們都聽到了老虎的歌聲。那歌聲是從一堆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傳出來的,是《朋友》。我們順著歌聲望過去,在邱頭村的村口,稀稀拉拉地圍著一圈人。謝云娜先于我沖到人群的后邊,她分開人群走了進去。老虎正在用心地彈著吉他唱著歌,看到了我們,他只是點了點頭,繼續(xù)唱著:
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
請你離開我,
離開我……
老虎被謝云娜帶回了我的宿舍。我和他面對面坐著,而謝云娜忙前忙后,她忙碌的身影在我們中間來來去去。她準備了一大桌吃喝。她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啤酒。她率先舉起杯來說:“為我們的相聚干杯?!?/p>
我沒有舉杯,我覺得這場面非常地窘迫。老虎抓起了杯子,說:“我不喝酒?!?/p>
謝云娜說:“喝,這一杯都得喝,我先干了。”
她一仰脖,咕咚咕咚地把一杯酒喝了個干凈。她銳利的目光逼視著我。我猶豫了一下,也端起酒杯喝了。老虎也跟著喝干了。謝云娜就伸出了手,她命令似的說:“把你們倆的手也伸出來?!蔽覀儾恢浪墒裁矗従彽厣斐隽烁髯缘挠沂?。謝云娜把她的右手放到我的手上,然后把老虎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我們各懷心思的三只手疊著羅漢。謝云娜的手在中間。她說:“好吧,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永不分開。”
老虎幾乎是被謝云娜硬給拉回來的。我不知道老虎答應暫時留在石家莊的理由是不是因為謝云娜。這個問題讓我有些傷心。我寧愿去睡覺,晚上,我沒有響應老虎的提議去買個牙套。我磨牙的聲音也沒有人聽到。謝云娜聽到我磨牙的聲音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我的磨牙聲讓她感到了寒意是那么地迫不及待。
老虎破例留在了石家莊,這個根本不可能對他的幻想有任何作用的城市,這個比大城市的節(jié)奏永遠慢半拍的笨拙的地方。他沒有住在我的宿舍里。他可能看出了我對他的某種防范。他選擇了南郊一個叫做槐底的村子,在那里租住了一間民房。
那間民房還是謝云娜領著老虎在石家莊轉悠了兩天才定下來的。我沒有時間陪他們?nèi)ふ曳孔樱拱嗟闹x云娜不顧疲勞和困倦,自告奮勇地擔當起了向導。他們從東到西,從北到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仍舊有些衰敗氣息的石家莊,給了他們足夠的空間去尋找。不斷地挑剔的是謝云娜,她說要給老虎找一個相對來說安靜的地方,以利于他寫詩和寫歌。事實上他們找到的那個房子地理位置還不錯。它在幽靜的槐中路的南側。向北走幾步就是石門公園。
老虎在那所房子里正式住下來后,我們?nèi)齻€還在那里吃了頓飯。謝云娜從她的宿舍里拿了幾件裝飾品掛在了空蕩蕩的房間里,使那所房子有了一點生氣。老虎也儼然像是那間房子的主人,好像他在那里扎下根來了。席間,我突然向他發(fā)問:“你是不是想在石家莊娶妻生子呀?”
老虎愣住了,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有些難度。氣氛一下子凝滯了。謝云娜急忙打圓場說:“什么娶妻生子,你也太俗了。老虎是那種人嗎。只有你這樣的^才想這么粗俗不堪的問題。結婚,生孩子,有什么意思?!?/p>
我臉色鐵青地推開酒杯走了出去。我走下二樓,走出小院,在育才街上看到了一個乞丐。他趴在路邊,身前放著一個破舊的帽子。我坐在了他旁邊,我聞到了一股嗆人的餿味兒。謝云娜跟了出來。她捂著鼻子拉了拉我的胳膊,她問我是不是生氣了,她說她并不是說不想和我結婚生子。她還是把我從乞丐身邊拽了起來。我們站在街邊,熱氣撲打著我們的臉。謝云娜一邊擦著汗一邊不無憂郁地說:“其實我很矛盾,我非常非常愛你。因為你讓我感到了溫暖而安全。我想跟你結婚。如果不是見到老虎。我以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p>
我問她:“難道不是嗎?”
謝云娜說:“我是。因為我不僅擁有你,我還認識了老虎,你讓我感到了腳踏實地的幸福,而他讓我的心能夠飛翔?!?/p>
謝云娜所說的心的飛翔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我只是感覺得到,我的愛飛走了一片兒,它變得不那么完整了。她摟著我的胳膊,頭發(fā)在我的下巴上蹭來蹭去,她撒嬌道:“對老虎好點,你想想,他以前和你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你不是說他是你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嗎?你想想看,他辭去公職,只是為了心中的一份信仰。你還有信仰嗎?”
她的疑問倒使我真正地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我疑惑地問謝云娜:“我比老虎缺什么嗎?” “信仰?!敝x云娜說。
信仰其實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像是海市蜃樓。我問我自己,我以前有過嗎?如果有,我在哪里丟失了它?
我的疑問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仍然無法得到答案。就像是謝云娜,她追隨著老虎,去追逐那夢幻般的信仰,反倒把自己也丟失了。
我曾經(jīng)問過老虎,石家莊是他實現(xiàn)理想的理想城市嗎?我的潛臺詞是這里并不適合他,這里適合我們把現(xiàn)實生活當回事的人居住。老虎抬頭觀天,隔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他說:“我珍惜我人生中的每一站。”他的回答很讓我費解。
我頑固地以為,老虎之所以停止他的漂泊屈身于這個不發(fā)達而且落后的城市,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的女友謝云娜。他們的關系讓我甚至有些想發(fā)瘋。但是我們都很小心,誰也沒有去打破這種微妙的關系。那只是一層薄薄的紙,可要去捅破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呀!
歌唱的老虎仍然會把唱歌當成他最重要的事業(yè)。他說要去石家莊的舞廳去唱歌,一方面他不想讓我們養(yǎng)著他這個閑人,一方面他要保持自己的狀態(tài),他相信他會用最純正的歌聲打動黃小茂。他說他想寫一首歌,獻給謝云娜。
謝云娜興奮不已地告訴我這個喜訊時,我無精打采地說:“好啊?!?/p>
謝云娜說:“你大度點好不好。別那么小肚雞腸?!?/p>
我說:“我是真的說好。他給我寫過一首歌,再給你寫一首很正常呀。我想這應該叫情侶歌吧?!?/p>
那天晚上,謝云娜像只小鳥一樣落在我的懷里。暢想著老虎給她寫的那首歌。
一場大雨宣告了夏天的結束。謝云娜硬拽著我,陪老虎去舞廳里找一個唱歌的位置。我們在石家莊最熱鬧的中山路和裕華路奔波了將近四個小時,終于找到了三家愿意讓老虎唱歌的舞廳。老虎非常有磁性的聲音和他藝術家的外形讓舞廳的老板們下了決心。我們從最后一家凱悅舞廳里出來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石家莊街頭,奔跑著的出租車并不多見。我們走在有點冷清的街道上,雨水淋濕了我們的衣服。我把自己的風衣脫下來,讓謝云娜當一件雨衣。謝云娜卻堅持要讓老虎頂?shù)筋^頂。她說:“明天你就要到舞廳唱歌,凍著感冒了,我們今天的努力就白費了?!?/p>
老虎說死也不頂我的風衣。謝云娜說老虎不頂她也不需要。她明天又不用去唱歌,感冒對她沒有任何作用。風衣重新回到我的手上。我拿著那件濕漉漉的風衣,心里十分酸澀,我隨手就把風衣扔到了雨中。謝云娜和老虎冒雨跑在我的前面,她快樂的笑聲在雨中飄散。
回廠的班車早就沒有了。我們只好來到老虎租住的房子里。謝云娜在屋子里拉了一條繩子,把我和老虎的濕衣服晾到上面,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我的風衣不見了,我告訴她風衣留在了雨里。謝云娜瞪了我一眼,她說:“我們只能在這兒湊合一晚上了。明天一早我們得回廠?!?/p>
那天晚上,我和老虎倚在墻邊打著盹。謝云娜把那條繩子拉在了床邊,晾著的衣服成了一張床簾。她摸黑脫去了自己身上的濕衣服,把濕衣服也搭在了繩子上。我們聽到那堅硬的床板響了幾聲。謝云娜躺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說:“老虎,你忘記吃藥了吧?”
每天,老虎都要吃點保護嗓子的藥。在那個滂沱大雨的深夜,謝云娜在困意綿綿之中的提醒,似乎給了老虎某種靈感。半個月之后,當他在凱悅舞廳唱歌時,他演唱了一首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歌,那首歌的名字叫《麗達,我愛你》。他說就是那天晚上,他的腦子里回味著謝云娜有些纏綿而倦怠的聲音,創(chuàng)作了那首歌。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趕回了廠里。我還要上班,謝云娜也要去接班。她是白班。
一到晚上,謝云娜就抑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她買了幾個燒餅,算是我們的晚飯。我有些猶豫著說,我晚上要趕一篇稿子,明天要用。謝云娜說,你就不能到舞廳里去寫呀,當初海明威不就是在酒吧里寫小說嗎?我喜歡海明威,我想當海明威一樣的作家。我聽信了她的蠱惑。我們風風火火地坐班車去見老虎。在班車上,我閉著眼對謝云娜說:“我看我們像是去趕誰的葬禮?!?/p>
謝云娜說我是烏鴉嘴,她說:“今天可是老虎的第一場演出。沒有我們給他捧場,他會很失落的?!?/p>
其實在百盛舞廳,最為失落的那個人是我。我曾經(jīng)試想著像海明威一樣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寫出那篇稿子??墒俏覠o法做到,舞廳里的燈光太過曖昧,噪音太大,謝云娜的掌聲也太響亮。老虎很沉著冷靜,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他說這首歌獻給他旅途中的兩位好朋友之后,老虎有些蒼涼、嘶啞的歌聲就回蕩在舞廳之中,所有的人都被他的歌聲吸引住了。他唱道: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請你忘記我。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記起了我,
如果你正承受不幸,
請你告訴我。
……
他的歌聲甚至讓我想到大學時代。想起了我們四個人:賀斌、老虎、大付和我。我們一起去青海湖冒險,一起辦中文系的系刊《菩提》,一起在夜晚里尋找著一個個電影院,一起在盤旋路吃牛肉面,一起喝點小酒慶祝老虎的詩發(fā)表在《星星詩刊》。那時候我們親如兄弟呀!可是現(xiàn)在,我的女友那么地迷戀于他,似乎老虎對我的女友也存有某種強烈的依戀。我不知道,以前的那個老虎和現(xiàn)在的這個老虎,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哪個才是我的那個朋友老虎。
一晚上,老虎要跑三個舞廳,我們跟在他的身后,謝云娜忠實地背著他的吉他。而游手好閑的我好像是一個旁觀者。我們從一個舞廳里出來,再騎上自行車匆匆地趕往下一個舞廳。讓我稍感欣慰的是,背著吉他的謝云娜坐在我的背后,她的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背上,這才讓我感到了她的愛離我那么近。微風吹拂著我們年輕的面龐,愛情這個東西在我們胸中風一樣鼓蕩著。
在最后一家舞廳凱悅,我女友謝云娜終于被老虎的歌聲擊潰了,老虎還在臺上唱歌時,她就把手伸向了我,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汗水涔涔。她盯著臺上的老虎,身體不自覺地慢慢地向我傾斜,幾乎都靠在了我的肩上。在老虎的歌聲間隙中,我能聽到謝云娜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后來她突然拽起我,向外面跑去;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只能被她拉著,像是她手上的一塊布隨著她的節(jié)奏搖擺著。我們奔跑著來到了舞廳的外面,暮夏的夜晚有了絲絲的涼意,她赤裸的臂膀在路燈的映射下閃著清冷的光。舞廳的旁邊是一條幽深的小胡同,月光被高高的樓房擋在了半空中。謝云娜拉著我深入到胡同中,她把我摁在堅硬而涼颼颼的墻上,猛烈地吻著我。我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能感受到她身體和嘴巴上的力量,那力量那么固執(zhí),那么的富有攻擊性,就像是鱷魚。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親熱弄得有些毛手毛腳,完全是被動地承受著她的熱吻。我甚至無能地出現(xiàn)了片刻的松懈。她急速地說:“快快,別停下?!?/p>
老虎說,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這個叫做石家莊的北方城市達到了高潮。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情。他待在我們身邊的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里,他的確在狂熱地寫著詩歌,創(chuàng)作著有關愛情的動聽歌曲。他的詩歌以一本本的數(shù)量累積著。我的女友謝云娜仿佛就是她靈感的源泉。她的歡笑,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甚至她坦白的對老虎的崇拜,都讓老虎文思泉涌。他們在位于槐底的那間小小的房間里,熱烈地談論著歌德、弗洛伊德、拜倫,他們?yōu)榱诉~克爾·杰克遜而爭吵得面紅耳赤,他們還和顏悅色地戴著一副耳機欣賞著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每當那樣的時刻來臨,我都有一種深深的被拋棄感。我只能用目光冰涼地掃視著他們忘我的樣子,無助地看著他們臉上統(tǒng)一的表情、眼神里統(tǒng)一的神情,連他們的手勢都是那么的整齊劃一。更無法讓人容忍的是,兩人在達到高度的意見統(tǒng)一時,還會情不自禁地擁抱一下。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有時候我的內(nèi)心會出現(xiàn)短暫的狂躁不安,我會用大聲地咳嗽,會用走來走去的身影來引起他們的注意,告訴他們,我也在,我是那個叫謝云娜的年輕女孩的男友。但是他們好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們照樣發(fā)泄著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沖動。有一天我向謝云娜透露了我的憂慮,我酸酸地說我曾經(jīng)也懷揣過夢想,我也對他們所說的人、所說的事激動過。謝云娜看我的目光有點異樣,她說,我知道,可是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挺好的,你讓我發(fā)狂地愛著你的身體。
謝云娜把我歸在肉身的狂歡之中,她從老虎的音樂,從老虎執(zhí)著的目光中得到的激情完全地獻給了她所說的肉身的欲望之中。每天晚上,她都會把我從舞廳中拉到外面,或者舞廳的衛(wèi)生間里,在幽暗的夜色中,從親吻和撫摸中得到她想要的肉身的安慰。那個時候的謝云娜是那么的激情四溢,那么的讓我心曠神怡。而只有那個時候我會忘掉老虎的存在。
我女友對于我的身體的需要在老虎的歌聲中躍上了巔峰。
老虎暗中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他說那首歌是獻給謝云娜的。在凱悅舞廳,老虎動情的歌聲似乎十幾年之后仍然回蕩在我的耳邊,但是我不知道,躲在哪座深山中的謝云娜是否還能憶起那個夜晚,那個有些陰郁的秋天的夜晚。
他唱道:
oh,麗達
我是拉茲呀
我就是和你情意綿綿共度良宵的那個拉茲呀
Oh,麗達
許多年來我欠下你的情債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償還
Oh,麗達
我是拉茲呀
我就是背負你的倩影獨自流浪的
那個拉茲呀
不知能否找到你的歌聲讓我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回家
唉麗達呀麗達
我親愛的姑娘
你要我為你痛斷肝腸
為了尋找你
背井離鄉(xiāng)嗎
我的家中還有老母親
養(yǎng)著一群雞和鴨
守住一間小平房
等著我把媳婦領回家
可是麗達呀麗達
我親愛的姑娘
找不見你叫我怎么心甘
叫我如何能
理得心又安
我只好背起破行囊老吉他
走向遙遠的天涯
讓那血液流得飛快
讓心中裝滿你呀麗達
Oh,麗達
我是拉茲呀
我仍舊在自己的命運中艱苦地流浪是
為了尋找你
Oh,麗達麗達
多少次我在夢中看見你
要到哪一天哪一年
才能停止
牽掛
那首歌讓我的女友謝云娜淚流滿面,而我的反應就沒有那么激烈,我絲毫聽不出那是專門為謝云娜創(chuàng)作的歌曲。我甚至有點懷疑老虎是把他心中的所有美好的女人的形象都集中在了這一首歌中。他不過是信手拈來,把它獻給了此時離他最近的姑娘謝云娜,那個對他五體投地充滿了幻想的姑娘,我可憐的女友。
老虎唱得蕩氣回腸,熱血沸騰,同時也感染了所有的人。那天晚上,老板特意多給了他五十塊錢。從凱悅出來,老虎意猶未盡,他說他想請我們倆去吃宵夜。在槐北路的路口,烤羊肉的香味還在飄蕩。謝云娜卻意外地拒絕了老虎的好意,她堅持要回廠。我為難地看了看表,我提醒她,班車早在一個半小時以前就沒有了。謝云娜的神情在路燈光下令人琢磨不透。她說:“你不能騎車帶我回去呀?!?/p>
那天晚上,我摸黑騎了二十公里。通往化工廠的路在茫茫的田野和黑暗中蜿蜒曲折,危機四伏。沒有月光給我們引路。一路之上,我都在和強烈的疲勞與險惡的環(huán)境做著斗爭。一路上,我也在思索著謝云娜為什么非要回廠,為什么要把情緒激動的老虎留在那個空空的房間里。一路上,我也沒有找到合理的答案。而我身后的謝云娜似乎很安靜,像是睡著了似的,她靜靜地趴在我的背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在十公里處,一塊石頭暗算了我們一下。我們連車帶人摔倒在路當中。重新上路后,謝云娜竟然沒喊一聲疼。我問她為什么不說話,也不叫疼。謝云娜幽幽地說:“我在想?!?/p>
我問她想什么,她就再也閉口不談了。回到化工廠,我們像是兩只流浪的貓悄悄地回到我的宿舍。我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我都忘記了鎖自行車。我一進宿舍就像一只八爪魚那樣癱在了床上。謝云娜卻突然趴到我身上,問我知不知道一晚上她都在想什么。我有氣無力地說不知道。謝云娜的那句話像是一個路標永遠地立在我愛情的起跑線上,她說:“我想讓你把我的身體撕開。我身體里有一團火。”
她那句情意綿綿的話讓我有些蠢蠢欲動,可是我的身體在經(jīng)過長途的跋涉之后并不爭氣,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似乎感覺到她在脫衣服,她在幫我脫衣服。我感覺到了寒冷,我似乎聽到了自己磨牙的聲音。
我醒來時已經(jīng)天光大亮,謝云娜沒在身邊,我赤裸的身體僵硬而虛弱,像是一只凍僵了的蝎子。我看到了在我的胸口有一排排清晰的牙印,它們組成了一個心形。我摸了摸那些牙印,有的已經(jīng)有了血跡。我怎么一點也沒有感到疼痛?她是什么時候給我留下的印跡?
我搖搖晃晃地去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了謝云娜主任的電話,他惱怒地問我謝云娜為什么這一陣子總是無緣無故地曠工,為什么今天她又沒有去接班。我敷衍他說謝云娜的老父親又得了重病,她要天天去照顧他。主任說:“小劉,你當我是傻瓜呀。你告訴她,她今天要是不來上班我就把她交到人事處了。如果她被開除了,你可別怪我?!?/p>
我去了趟謝云娜的宿舍。同宿舍的小王剛下夜班正在睡覺。她說她下班后就沒見到謝云娜。我請了假坐班車去找老虎,謝云娜只有這一個去處。將近十點鐘我在老虎租住的院子外徘徊。院子外的便道上停著一輛漂亮的紅色本田轎車。那耀眼的光芒使我的頭有點暈,一定是昨天晚上騎了一夜的自行車的緣故。我的徘徊說明了我內(nèi)心的煩躁,我想該是和老虎攤牌的時候了,我們?nèi)酥g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早就應該結束了,我拿定主意,要讓他離開我們的生活。
一個匆匆跑出來的人撞到了我的懷里,是謝云娜。她抬頭看了看我,眼里浸著淚水。我頓時怒火中燒,我抱住她,問她是不是老虎欺負她了。謝云娜搖搖頭不說話。我撇下她,氣沖沖了上了二樓,一腳踹開了老虎的房門??吹轿輧?nèi)的景象,我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房間內(nèi)并不只有老虎一個人,還有一個姑娘。那姑娘驚訝地看我一眼,叫道:“小劉,你好?!?/p>
那個姑娘正是老虎大學時的女友。內(nèi)蒙古姑娘的秀發(fā)光滑地流向腦后。她笑起來還是那么氣質優(yōu)雅,陽光燦爛。
我不禁尷尬地搓著手說:“你,你,你來了?!?/p>
老虎抬頭看了看我,他的目光里竟然充盈著一絲驚慌。內(nèi)蒙古姑娘以前可是他的驕傲,如今她的到來為什么會令他緊張而不安?
我只好放下自己的憤怒,我說:“你們聊,你們聊。我不打擾你們?!眱?nèi)蒙古姑娘漂亮地微笑著。老虎卻突然從床邊站起來,快步走到我身邊,他求援似的看著我說:“請你留下來。”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膽怯的目光,我說:“你們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慢慢聊啊?!蔽逸p輕地為他們掩上了門。走下樓梯時,我痛快地松了口氣。
謝云娜迎上我,忐忑地問我老虎會不會跟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走。我說,他要是跟著內(nèi)蒙古姑娘走了是他的神氣,是他的幸運。你沒看到嗎,內(nèi)蒙古姑娘今非昔比,你看到那輛日本車沒有,我猜想一定是內(nèi)蒙古姑娘的。
我的猜想并沒有錯,那輛本田車是內(nèi)蒙古姑娘從北京開過來的。那天中午,我們四個人擠在她那輛小巧的紅色汽車里,鼻子里全是濃濃的香水味,內(nèi)蒙古姑娘要請我們?nèi)Q(mào)酒店吃飯。汽車在街道上穿行,我注意到老虎并不是很開心。他的頭一直轉向窗外,石家莊平庸的街景還不至于讓他目不暇接。
內(nèi)蒙古姑娘和老虎說了些什么沒有人知道。我們知道的一點是內(nèi)蒙古姑娘給老虎帶來了好消息。席間內(nèi)蒙古姑娘不斷地與我和謝云娜碰杯,她殷切地希望我們能夠勸說老虎,讓他再去一趟北京。她說她已經(jīng)做了所有的工作,太平洋唱片聽了老虎的歌,他們答應給老虎出一張專集。
我說:“這是好事呀,我代表老虎謝謝你呀。”謝云娜私下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改口說:“對對,這句話不用我說,應該老虎親自給你說。”
席間老虎并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他有些落寞和心不在焉。謝云娜的眼睛不住地向老虎臉上掃。只有我坦然地和內(nèi)蒙古姑娘喝著酒。內(nèi)蒙古姑娘的酒量很大,她說有一次她喝過一瓶草原白。她的豪言讓我驚詫不已。本來內(nèi)蒙古姑娘吃完飯要返回北京的,但是她喝了太多的酒,只好住了下來。去酒店前她掏出了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精美的塑料袋子,她把袋子放到老虎的面前,對他說:“這是合同。如果你同意,就在上面簽上你的大名。如果你對自己的事業(yè)還足夠尊重,你可以下午就和我去北京;如果你還有別的想法,我也希望你盡快地給我一個答復?!焙攘四敲炊嗟木疲瑑?nèi)蒙古姑娘的意識還是那么清醒,足以說明了她心思的縝密。
沒有人知道內(nèi)蒙古姑娘是何時返回北京的。那天下午,我獨自返回了工廠。謝云娜沒有被我的苦口婆心說動。她賭氣道:“你讓他開除我吧。那種千篇一律的生活我早就煩透了?!?/p>
我說:“老虎都要走了,你還跟著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才是?!?/p>
謝云娜夸張地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沒發(fā)燒吧,是不是喝酒喝多了,說起胡話了。你看老虎,他心里并不痛快。一個靠幻想和信仰生活的人,是不需要憐憫和同情的,你看出來了嗎?”我急于要去趕班車,我沒有時間去和她探究什么幻想和信仰。我走之前提醒謝云娜,你讓老虎快點走,走得越遠越好。
老虎真的要走了,促使他下了決心的并不是我的那句話。而是內(nèi)蒙古姑娘居高臨下的善意。他相信那是她用錢換來的一切,他相信那些錢并不屬于他曾經(jīng)愛過的那個姑娘,他相信太平洋唱片根本就沒有聽他的歌,他相信自己永遠只能奔波在路途之中。做出這個決定時他的面前只有一個人,謝云娜。他把他內(nèi)心的話全都傾瀉了出來,我女友謝云娜純真的心靈,毫無遮掩的愛憎給了旅途中的老虎極大的寬慰。在老虎眼里,我女友謝云娜就像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
他們具體談了些什么,我無從知道。那個令人沮喪的下午,我在匆匆地趕回化工廠。一個下午就可能改變?nèi)艘簧能壽E,這是我在謝云娜離開之后得出的結論,這個結論有些心酸,還有些苦澀。
快下班的時候,謝云娜在電話亭里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對我說:“你必須馬上來見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笔鞘裁粗匾氖滤龥]有細說,便匆忙地掛斷了電話。
我重新披掛上陣,自從老虎來到我們身邊之后,我們好像在疲于奔命,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誰,卻讓人無法琢磨。
我趕到老虎租住的房子,老虎和謝云娜已經(jīng)正襟危坐地等待著我。懸在空中的一百瓦的燈泡顯得很刺眼。謝云娜坐在床邊,而老虎抱著他的頭坐在靠門邊的一張木凳上。老虎看了看我,把目光轉到了墻角。謝云娜向我招招手,她示意我坐到她身邊。然后對老虎說:“你出去吧?!崩匣⒙犜挼卣酒饋硐蛲庾?,我們倆錯身時他還沖我露出了非常友好的微笑。那一刻我還不知道他微笑的背后隱藏著什么。
門關上了,我們靜靜地聽著老虎下樓的聲音由近至遠。謝云娜抓住了我的手,她的笑容在那個夜晚令我永生難忘,那是從容而淡定的笑容。她說:“我想告訴你,你和老虎是兩類人。你們完全生活在不同的內(nèi)心之中。你活在現(xiàn)實里,而老虎卻活在信仰里。你的生活讓我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身體的愉悅,而老虎卻讓我的心靈體驗了飛翔的快樂?!?/p>
她滔滔不絕的話語令我有些無所適從,但是我從她略顯憂郁的表情上看出了某種不祥之兆,我打斷了她的比較,我說:“你想說什么?”
謝云娜略微怔了一下,然后說:“我想跟他走?!?/p>
那句輕描淡寫的話不是霹靂,而是一把刀,兇狠地扎進了我的胸膛。我呆呆地坐在她的身邊,我聽不到她的呼吸聲。
謝云娜的話語如同水一樣流進我的腦子里,它們越來越多,我感到了有些脹痛,有些冰冷,有些搖搖晃晃。她說她早已經(jīng)厭倦了現(xiàn)在平淡而庸碌的生活,她說把夢想壓迫在內(nèi)心深處是一種殘忍的自慰。她說她要告別這樣的生活,想跟著老虎去嘗試另外一種讓幻想變成現(xiàn)實的生活。我告誡她說她的選擇是冷酷無情的。她根本沒有顧及我。
她說:“你放心,我跟著他的只是心靈。我的身體永遠都留在你的身邊,我會隨時回到你的身邊。我會和你親吻,卻不會和老虎親吻;我會和你做愛,也不會和老虎做愛;我的身體永遠都只屬于你,思想會跟隨著他?!?/p>
我仍然用各種困難來阻止她愚蠢的選擇。我說你會被開除,你會一無所有。
謝云娜的果斷在那個秋天變得那么讓人無法接受。她沒有反駁我。而是默默地去除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她有些瘦弱的身體如同劍一樣刺進我的眼睛里,我流下了淚水。我說:“請別離開我!”謝云娜沒有回答我。她快速地脫掉了我的衣服。她把我拉到了床上,鉆入了我的身下。
那個令人傷心、令人眩暈、令人痛恨、令人向往的夜晚,成了我生命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我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來表達我內(nèi)心的感受,我只能隨著她的節(jié)奏,在槐底陌生的小屋里,在吱呀作響的小床上,被一種莫名的愛情陶醉著、迷幻著、痛恨著、憂傷著。
他們走時我選擇了沉默來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我沒有去火車站為他們送行。我不知道謝云娜都隨身帶了些什么生活用品,我只知道,在我的手心里,緊緊攥著的那一縷黑黑的東西叫做頭發(fā),是從一個叫謝云娜的瘦弱的姑娘頭上拔下來的。她的叮囑在風中飄蕩:你想我的時候就看看我的頭發(fā)。謝云娜的頭發(fā)很好,柔順、烏黑而光滑,像是用廣告中的海飛絲洗的。
謝云娜不在的日子成了一片傷心的海洋。只有在她匆匆趕到我身邊的那一天,海水才會靜靜地退去。最初的時間里,謝云娜像她說的那樣,三五天或者一周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一次,每一次她都是風塵仆仆的,征塵未落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拽到了床上。每一次,謝云娜的激情都會讓我暫時地忘掉痛苦,和她一起徜徉在欲望的浪尖之上。每一次,謝云娜都像是閃電一樣迅速地出現(xiàn)又離開,和我做愛像是她旅途中的加油站,她洗個澡,換一身衣服,吃一頓我做的飯,然后又鳥一樣飛走。她的離去又是我的又一輪憂傷日子的開始。我開始邀請朋友們喝酒,化工廠旁邊的小酒館成了我最忠實的家。太原、鄭州、濟南、西安……從她嘴里說出的那些城市,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小縣城,在我的腦子里流星一樣閃過。我都無法把他們的行蹤和那些地名聯(lián)系在一起。
即將進入冬天的時候,內(nèi)蒙古姑娘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還是開著那輛紅色的本田車。我從窗戶里望下去,停在樓下的那輛車仍然是那么耀眼、鮮艷。她笑了笑,并不自然。我告訴她,老虎早已經(jīng)離開了石家莊,我沒有對她說謝云娜跟老虎在一起,我覺得難以啟齒。她問我老虎現(xiàn)在在哪里,我說不知道。我從抽屜里拿出了那份合同,那是老虎讓謝云娜交給我的。老虎可能預感到了內(nèi)蒙古姑娘會來,所以他提前埋了伏筆。內(nèi)蒙古姑娘沒有接那份合同。她說,既然他不需要,這份合同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她又試著問我老虎難道沒有留給她什么話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他像風一樣消失了?!?/p>
內(nèi)蒙古姑娘顯得十分地大度,她笑笑說:“沒關系,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知道他不會接受這份合同。我只是心里還存有一絲幻想。我本來就不應該做這種無用功?!?/p>
她盛情邀請我一起吃飯。我看著她表面燦爛的笑容,很痛快地答應了。
在鳳凰酒店,我們被彼此的酒量給征服了。內(nèi)蒙古姑娘問我怎么不見小謝。她還記得謝云娜。我喝了口酒說:“她,她跟老虎走了。”我垂下頭,我感到那酒在臉上亂竄。
內(nèi)蒙古姑娘沒有再追問下去。她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冬天已經(jīng)深入到大街小巷,但是在玻璃的這一邊,季節(jié)已經(jīng)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我們的臉上都有些微微地泛紅。酒意給了我們談論老虎的勇氣。內(nèi)蒙古姑娘是我的領路人,她率先談到了老虎,她說:“你知道在北京都發(fā)生了什么嗎?”
我搖搖頭,謝云娜向我描述的北京的一月是簡單而片面的。對于謝云娜為什么突然離開北京回到我身邊,至今仍然是一個謎。我以為內(nèi)蒙古姑娘會說起謝云娜,不禁一陣緊張。
內(nèi)蒙古姑娘的眼神有些迷茫,所以她沒有看出我的緊張。
內(nèi)蒙古姑娘說:“老虎辭了職,從昆明跑出來,是為了我。”
我隨著內(nèi)蒙古姑娘的眼神一起回到了她的記憶中,那個曾經(jīng)被謝云娜描述過的記憶完全呈現(xiàn)了另外的面貌。
她說:“我曾經(jīng)在上海待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在一家外企做文秘工作,我當時的男友比我大二十歲。他是個老板,很有錢。他替我買了一套房子,一周和我相聚一兩次。老虎找到了我。他把自己多年來寫的詩拿給我看,給我唱那些動聽的歌曲。”說到這里,她還輕輕地哼唱了一首老虎為她寫的歌:
遙遠的街頭
一張臉
在風中
閃動
閃動
一張秋月般豐滿的臉
在風中
在遠方
一陣哀怨吹上我的心頭
一張臉
水汪汪的丹鳳眼
一句話
孤零零的語言
我沒有什么辦法能夠告訴你
離開你
是不得已的轉變
又或者說是不忍見你的哭泣
可是誰來安慰我這無法忘卻的思念
在沒有人的地方偷偷想起你
才知道
這就是一種懷念
當夜晚席卷我的歡樂和悲傷
我就看見你在遠方悲悲切切的雙肩
一行淚
靜靜掉在素潔紙面
一雙手
輕輕攤開滿掌哀怨
遙遠的街頭
一張臉
在風中
閃動
閃動
內(nèi)蒙古姑娘記憶中的上海和我印象中的夜上海是吻合的,曖昧的小曲、燈紅酒綠。她說起在上海妖媚的空氣中,老虎那個外鄉(xiāng)人,那個并不合時宜的人的到來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她說當老虎的眼神掃過她的男友時,眼神是充滿了仇恨的。內(nèi)蒙古姑娘說,比她大二十歲的男友在某一天的夜晚突然地死去了,他的死亡沒有任何的征兆,他死時,CD機里反復唱著鄧麗君的歌曲。關于老板的死一直是一個謎,連警方都沒有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果。內(nèi)蒙古姑娘的聲調突然有些發(fā)抖,她說:“我記得很清楚,他死的那天晚上,老虎就不見了?!?/p>
我的身體猛地打了個冷戰(zhàn),“你懷疑老虎殺了你男友?”
內(nèi)蒙古姑娘說:“我沒有說。我不相信他有那個膽量?!?/p>
她接著說:“后來我就去了北京。然后遇到了現(xiàn)在的男友。老虎領著小謝去北京時,我正準備要和男友去歐洲度假。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吧里看到了老虎,我知道他肯定了解我的行蹤。他是在那里守株待兔。他告訴我說,他有了新的女友,他的女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見到了小謝。我發(fā)現(xiàn)小謝果然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是她看老虎的眼神和老虎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樣的。我看出了破綻。我并沒有刻意地去揭穿他。我知道他想用這種拙劣的把戲來激怒我。我沒有上他的當。我和男友從酒吧里出來,卻沒想到老虎突然從黑暗里躥出來,他用吉他向我男友的汽車上砸去。他的吉他壞了,汽車只是劃破了一點漆。我男友非常氣憤,把老虎狠狠地揍了一頓,還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老虎在派出所里大罵日本鬼子,警察們都偷偷笑。他只在派出所里待了一夜就給放了出來。大概是他罵日本鬼子罵得比較厲害吧?!?/p>
我問她:“那一晚,小謝在干什么?”
內(nèi)蒙古姑娘回憶道:“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的眼里只有老虎瘋狂的舉動?!?/p>
內(nèi)蒙古姑娘走時,猶豫了一下對我說:“不要告訴老虎我去了哪里。我要去日本了。”
最終我還是違背了內(nèi)蒙古姑娘的叮囑,告訴了老虎她的去向,我相信,老虎不可能追到日本,那個有著櫻花的國度不是他喜歡的。
那個冬天給了我所有有關寒冷的記憶。在寒冷的逼迫下我才發(fā)現(xiàn),謝云娜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到我的身邊了。她的欲望之火似乎被寒冷給澆滅了。直到有一天她慌慌張張地站到我面前,就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她的嘴上起了一個大泡,臉上黑黑的,頭發(fā)亂糟糟,我大吃一驚,我說:“你去要飯了?”
謝云娜沒有理睬我的驚訝的玩笑,她說:“快去取點錢,跟著我走。”
老虎在河南一個叫鄧州的小鎮(zhèn)生了病,一病不起,天天高燒不退,說胡話。謝云娜哭著說:“快去救救他,他快死了?!?/p>
我?guī)еX,跟著失魂落魄的謝云娜坐火車去了河南。一路上我都在打量著謝云娜,她的目光變得那么堅毅,形象卻已經(jīng)十分陌生。她緊緊地攥著的手,仿佛要把我的手掌攥穿。她告訴了我他們漂浮不定的生活,他們哪里是去尋找夢想,簡直就是過乞丐的生活,從一個地方漂泊到另一個地方。老虎的歌聲和詩歌就是他們的一切。
我們匆匆地趕到那個叫做鄧州的小鎮(zhèn)時,老虎躺在一個小旅館里的床上,兩眼像是兩個鈴鐺。他高大的身體此時蜷縮成一團,像是一只干癟的蟲子。謝云娜俯身對他說:“小劉來了,他帶了錢,我們?nèi)メt(yī)院吧?!痹掃€沒有說完,謝云娜就嗚咽起來。
我看著他的樣子也頓時打消了痛恨他的想法,這哪里還是那個充滿了幻想的詩人和歌手老虎?我伸出手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任何反應。我把他們欠旅館的錢先還上,然后雇了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到了離此最近的那個城市南陽。在醫(yī)院里,看著那些液體慢慢地進入到他的身體里,老虎紙一樣的臉上慢慢地有了血色。
兩天后,老虎的眼睛就能轉動了。他仿佛是剛剛看到我,他的聲音像是一只蒼蠅,他問我來這里干什么。
我說:“我只是吃飽了撐的,來這里散散步。”謝云娜在我身后掐了一下我的背。
老虎想笑一下,他的胡子就機械地動一下。
在那個綠樹成蔭的醫(yī)院里,我無法抑制地要告訴他關于內(nèi)蒙古姑娘的一切。坐在床邊的我,像是一個法官,我在觀察著他的表情的變化,想從他每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找到蛛絲馬跡。我說:“你做這一切并不是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你只是為了一個姑娘?!?/p>
我的話讓謝云娜非常震驚,她說:“他病還沒好,你不要刺激他?!?/p>
我告訴他內(nèi)蒙古姑娘去了日本,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要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成為一個新娘。老虎聽完我的話,突然從床上挺起來,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猛烈地吐出了一口鮮血。那口鮮血落在了白白的床單上,像是一朵正在綻放的玫瑰花。謝云娜大聲地斥責我的無情無義,她急忙跑去找醫(yī)生。
老虎的身體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就恢復了。我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來到南陽的一個普通飯館里,飯館的外面是一條擁擠的街道,有很多商販的叫賣聲穿越冬天的空氣,來到我們的耳朵里。飯館里的老虎在我的追問下承認了自己的愛,承認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他先看了看謝云娜,然后才娓娓地向我們道來他對內(nèi)蒙古姑娘的愛,決定了他的一切,他的辭職,他的旅途,他的詩歌,他的歌唱,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內(nèi)蒙古姑娘。謝云娜默默地聽完了他的講述。我卻有些得意,我相信,看穿了老虎的謝云娜會告別老虎,結束他們荒唐的旅行,回到我的身邊來。
老虎講到最后聲音變了調,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他對謝云娜說:“對不起,讓你陪著我這么長的時間?!?/p>
謝云娜突然站了起來,她沒有哭。她說:“我只問你一句話,麗達那首歌你是為誰而寫的?”
老虎仰天閉眼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你?!?/p>
謝云娜轉身就向飯館外跑去,她的身體撞倒了一張桌子,上面的碗筷慌張地散了一地。我踩在破碎的碗片上向外走,臨走的時候我對老虎說:“我真想把你撕了?!?/p>
我追了出去。我們沒有向老虎告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一路無話地趕回了石家莊。謝云娜不吃不喝有兩天時間,她呆呆地坐著,從天黑到天亮。不管我怎么相勸都無濟于事。我正要把她送往醫(yī)院時,謝云娜卻失蹤了。我從單位回到宿舍,剛剛去請了假,想帶她到醫(yī)院去。宿舍里空無一人。桌子上她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字:我走了,不要問我去了哪里。
我發(fā)瘋似的沖出去,在班車點,在生活區(qū),然后火車站、汽車站,都沒有她的蹤影。那個我深愛著的姑娘,那個令我憂傷的姑娘,那個外表溫柔內(nèi)心狂野的姑娘,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的生活。
一年之后,一個去過五臺山的朋友說在那里看到了謝云娜,她出了家。王姓朋友說給我時還有些猶豫,他說,也許是我看走了眼。我乘車去了五臺山。我找遍了所有的庵堂,都沒有找到謝云娜。后來,我聽說她就在河北,在邢臺的某個村子,一個簡陋的庵堂里。而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妻子結了婚。她出生在新疆石河子,她對那個叫謝云娜的姑娘一無所知。我妻子喜歡看老虎在云南電視臺主持的讀書節(jié)目,她說老虎的主持很有品位,很好。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