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還是在兒時,就對老師無比崇敬,總覺得教師的形象高尚而神圣。每每豎起一塊小黑板,召集小伙伴們坐在小板凳上充當學生,而我自己扮作老師玩上課游戲時,總感到特別滿足。上學期間,一直是唯師命是從。我實際上非常幸運,上過中關村一小、二小、人大附中,后來進入清華大學。從小學到大學,一直上最好的學校,由最好的老師教,于是對老師也越來越敬仰,直到后來自己也當了老師。
當了老師,才知道教書不易,遠不是原來看到的,站在講臺上神采飛揚、風光無限。教書育人,個中甘苦非親歷親為不能體驗。
剛上講臺時是1992年,教“計算機軟件技術基礎”,非電類專業(yè)的公共基礎課,一晃十多年了。當時課程內(nèi)容有Fortran語言、計算機原理、軟件工程、數(shù)據(jù)結構、操作系統(tǒng)等,除了詳細介紹Fortran語言以外,其他都是簡要介紹。教材我也參與編寫,承擔的是Fortran語言部分,大概這個相對簡單好寫一些,就交給我這個新手了。其他部分,我講課時就是將自己上學時的筆記本拿出來,回憶老師當初是怎么講的,模仿著講。記得講數(shù)據(jù)結構部分,例題、作業(yè)題,用的都是當初嚴蔚敏老師教我們的。所以我說幸運嘛,上學時遇到的都是最好的老師,受益終生啊。同時,這些老師也給自己樹立了一個高標準。這些年來,無論備課、講課、輔導學生,腦海里始終縈繞著當初老師的形象,這形象對我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大概這就是潛移默化的清華傳統(tǒng)吧。
當了教師,才感覺責任重大。從不敢奢望名與利,時時告誡自己,切不可誤人子弟。教計算機課是最累的,這個學科發(fā)展太快了。以后是不想讓我兒子學計算機了。其實我自己也有點后悔,如果當初不是逞能,不是非要證明雖為女性也可以學好理工科,那么現(xiàn)在站在臺上講的就不會是一串串機器才認得的符號,而是引人入勝的詩詞曲賦。其實文學才是我的最愛。
計算機技術更新太快,單單基礎課中的程序設計方法,在十幾年間就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如今不僅主流的程序設計方法早已是面向?qū)ο蟮?,而且軟件開發(fā)技術、開發(fā)環(huán)境不斷更新,做老師的真是疲于奔命。教師僅僅學習新技術還不行,還要爭取科研項目,去研究、應用新的理論、技術,然后轉化為新的教材、新的課程內(nèi)容。不然紙上談兵是要誤人子弟的。有一次看到電視里演一位北大畢業(yè)生開肉店,突然覺得很羨慕,至少每天的豬肉都是一樣的,不會每個月變出一個新版本的豬來。雖然調(diào)侃如此,教計算機基礎課的第一真諦,正是在基礎課中體現(xiàn)學科的最新發(fā)展,絕對要避免“自從盤古開天地”式的講法。學生的時間寶貴、智力寶貴,創(chuàng)造力寶貴。如果以學科發(fā)展的歷史順序作為講課內(nèi)容順序,會耽誤學生太多寶貴時間去學習陳舊的內(nèi)容,花費太多寶貴的智力去掌握可能永遠也用不上的知識,最后在海量的知識灌輸中不知不覺磨掉了最為寶貴的創(chuàng)造力。這是我悟到的作教師的第一難處。
雖然是因為要逞能才進入了計算機學科,但是這飛速變化的學科確實令人興奮。不斷學習、探索新的理論和技術,雖然累一點但能讓人保持不斷進取的活力。寫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系的女老師都顯得那么年輕、充滿朝氣,包括退休的。看來一個青春的學科使得這個學科的人也青春了。自然,站在講臺上的我從來都是充滿激情的,講程序語言的熱情不亞于講文學語言。
其實呢,兩者都是語言,本來就是相通的。我總是與自然語言類比來講程序語言,讓學生以學習語言的心態(tài)和思維方式去學程序語言,以寫文章的思想方法去寫程序。不是嗎?我們正是以計算機可以理解的語言表達我們的思維,描述我們面臨的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程序需要兼有議論文的嚴謹邏輯推理、記敘文的詳盡步驟描述,以及詩歌的優(yōu)雅。每當學生理解到這一層面,就絕不再埋怨C++語法太復雜。比起自然語言,任何一個程序語言的語法、詞匯(關鍵字)都太貧乏了。初學程序設計的人,都誤以為復雜的語法是障礙,因為語法復雜所以程序難寫。當他明白了計算機語言是一種表達思想的語言時,便豁然開朗,原來正是因為程序語言的語法太簡單了,與人類語言差距太大,才導致初學時寫程序無從下手。進而也會明白面向?qū)ο蟮恼Z言比面向過程的語言更容易理解和使用,因為與人類的思維方式更接近。能從這個角度去講課,應該說得益于我的文學功底。但是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學生有的不會用中文寫文章,他們似乎更容易接受符號表示的東西。自然,這些學生學C++、Java都沒障礙。只是我為咱們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的傳承擔憂,也許是杞人憂天吧。好在現(xiàn)在中小學似乎又將傳統(tǒng)文化教育撿回來了。
以前做學生時,唯師命是從,但是現(xiàn)在的學生不一樣了。以前只要是課表里排的課,都認真去學,至于以后有沒有用,沒想過。覺得既然是老師安排的,一定有其道理?,F(xiàn)在的學生選課時要考慮諸多因素:花精力要少、得分要高、求職要管用。畢竟時代不同了,當初我們必須服從分配,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而現(xiàn)在的學生要自謀生路。于是講課就必須開宗明義,講清楚這門課的內(nèi)容在計算機學科中的地位、在其他學科中的應用,與其他相關技術的橫向、縱向比較,以及目前人才需求情況、對就業(yè)的作用,等等。這對老師的要求更高了,教一門基礎課,也必須是通才,不然就不能說服學生來學這門課。當然,不是說學生不選課教師就沒飯碗,其實大學老師很多都不愛講課(原因后面細說)。之所以要引導學生選課,還是出于培養(yǎng)學生的需要,使學生有合理的知識結構。
學生自主選課,具有個性化的思考和選擇能力,無疑是好事。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謹遵師命,創(chuàng)造性也就無從談起了。但是凡事有個限度,過猶不及。比如,對每一門課,老師都會有教學要求,有學習方法建議,這些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合理的,都是多年經(jīng)驗的積累。聽話的學生會遵循,于是受益。逆反的學生偏偏不聽從要求,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還是不回頭。就拿做筆記為例吧,這是聽課的最基本要求吧?可是現(xiàn)在的學生普遍不會記筆記,比如講到重要之處,我停下來告訴學生:記下來,回去嘗試用另外不同的算法實現(xiàn)。可是總有些學生只是瞪大眼睛望著我,就是不動筆寫。我忍不住點名問為什么不記,答曰:記腦子里了,告訴他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不以為然。結果考試就考了這個題,不會、不及格。然后重修,卻仍然不聽老師的建議。面臨這樣的情況,老師只能無奈了。
做老師所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學生評教。這本是件好事,但也是過猶不及。我在清華可能是最早在教研室實行學生評教的,94年就開始了。我也深知其中的利與弊。學生的評價作為參考是很有價值的,教學管理部門可以認真分析評價的結果,以及產(chǎn)生結果的原因,與教師交流,以學生的反饋促進老師的工作。但是如果將學生評的分數(shù)作為考核教師的指標,就過了。如果規(guī)定前百分之幾如何獎勵,后百分之幾如何懲罰,看似涉及到的人并不多,但是卻使得教師們或心中惶恐,或趨利避害,受損失的最終還是學生。現(xiàn)在許多學生自己不用功,跟不上、聽不懂卻埋怨老師,給老師低分。老師要求嚴了、作業(yè)多了,學生也不滿意。如果課程內(nèi)容多、講的深,學生聽課自然很累,有時候就會對課程不滿,給老師評分也會低。管理者需要充分考慮各種情況,要鼓勵老師堅持自己正確的教學風格、教學目標。曾經(jīng)有一位主任,對我說:鄭莉,我們知道你對學生要求嚴格,在清華應該這樣,不管學生評多少分,我們都知道你是一位好老師!那一段時間,是我探索教學內(nèi)容和模式改革最為成功的一段時間,受益的當然是學生。
時代在變化,不僅科學技術在進步,學生的思想、觀念也在變更。教師就要適應這諸多變化。以前講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許有點拔得太高了,但確實讓教師感到自豪和責任重大?,F(xiàn)在呢,教育成了一種消費,學生交了學費自然是消費者,老師拿工資便成了服務者,于是師道尊嚴蕩然無存。雖然我們在文革中徹底批判了師道尊嚴,當時作為不懂事的孩子,我也寫過批判稿,但是我仍然認為應該有師道尊嚴。教師應恪守為師之道,尊嚴二字于教師意味著教書育人的責任,和嚴以律己的典范作用。對學生來講,尊師重道不僅意味著尊重老師本人,更意味著尊重老師傳授的知識,聽從老師的教誨。還是那句話,受益的是學生。
我們可以懷念師道尊嚴,但是在現(xiàn)實情況下,還是要有現(xiàn)代化的教書育人方法。比如,學生的學習態(tài)度、學習習慣、能力有很大差別,既然不能依靠說教使學生接受老師建議的學習方法,那么就要研究學生的不同學習習慣,提供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個性化學習環(huán)境。既然學生不能耐心學習老師規(guī)定的內(nèi)容,有要求多講些、講快些的,有要求講慢點、少考點的,有說不愿意參加考試的,那教師就要設計多種學習模式,提供多樣化的學習資源,實施多種考核方式。畢竟現(xiàn)在是崇尚個性化的時代,我那些多媒體教學資源、立體化教學環(huán)境,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催生出來的成果。
說起成果,教學成果在大學里其實得不到真正的承認,這倒也合乎現(xiàn)在我們的社會現(xiàn)狀,于是應該就算是合理的吧。畢竟學校需要發(fā)展壯大,科研經(jīng)費、科研論文對學校的地位至關重要,科研成果對于國民經(jīng)濟的增長也是至關重要的,這都是當務之急的事情。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基礎課質(zhì)量不高,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能出高水平的研究論文嗎?會不會出現(xiàn)空中樓閣呢?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愚蠢,這種情況是不會發(fā)生的。為什么呢?想想我自己就清楚了,能從事基礎課教學的老師,大都有一種教書情節(jié),無論是否得到承認都會矢志不渝地教書,其執(zhí)著程度近乎迂腐。
教書十幾年,感悟良多,甘苦自知。但是骨子里對教書的熱愛卻是有增無減。如果問為什么?也說不出什么豪言壯語,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吧。我曾經(jīng)遇到過那么多好老師,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熱愛教書的。也許是我太熱愛他們了,如今成了他們中的一分子,我也希望我的學生中有人會接續(xù)我們祖師爺孔夫子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