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上只角,那是有錢人住的地方,也有下只角,那是窮人住的地方,那么既不算有錢,也不算窮人的上海人所住的地方,比上只角差了好多,又比下只角要體面得多,算是什么角?算是中只角。上中下三個等第的地域,才是上海的全部。
《長恨歌》里有個王琦瑤。如果用上只角還是下只角來衡量,王琦瑤似乎無法安身;她們分明不是下只角的人,但是和上只角又不很般配,它可能是石庫門的弄堂,也可能是新式里弄房子的弄堂,它可能是在靜安寺一帶,也可能是在蘇州河的南北,也包括虹口這樣的老區(qū),它在地理上是有穿透力的,在身份上和物質(zhì)上,又對上只角和下只角保持了自己的獨立,不妨說這樣的住處屬于中只角。
面對著更多的下只角,中只角就是上只角了。她們的住處大都是在蘇州河的南面,徐家匯的東面,肇嘉浜路的北面,黃浦江的西面;假如說黃浦江是東首的絕對分隔線,那么蘇州河的分割是相對的,因為在蘇州河的北面直至北火車站乃至四川路一帶,也是中只角的居住區(qū)域;這其中的淮海路女人,南京路女人,徐家匯女人,四川路女人,靜安寺女人,雖然也互相有苗頭可以軋,總還是面子上過得去的;在這個范圍之外,那就是下只角了。下只角的女人用解放后的話來說,倒真是勞動人民:閘北女人跟著男人大多數(shù)是剃頭、搓背、倒馬桶掃垃圾的,楊樹浦女人大多數(shù)是工廠做工人的,南市女人大多數(shù)是賣水產(chǎn)、擺小攤頭的,浦東女人全是種地的。
當(dāng)人因為經(jīng)濟、文化、民俗的差異而被人為地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第的時候,除了叛逆者,絕大多數(shù)的人是渺小的,尤其對于女人,她必定是這三個角中的一個角。上只角女人的優(yōu)越感是無疑的,有中只角女人對她們的奉承,有下只角女人給她們做娘姨;中只角女人會將在上只角女人那里受到的窩囊氣,加倍地轉(zhuǎn)嫁給下只角的女人;下只角女人只有俯首貼耳地認(rèn)命了,在她們的眼里,凡是要雇傭娘姨的都是上只角,只有大人家和小人家之分,卻沒上只角和中只角之分。再去看看三個角女人的眼神,也是很容易給她們定位的。上只角女人看人時,眼珠是垂直向下的,眼皮都很少抬起,根本不看對方,因為所有事情有下人擔(dān)待著,她也不需要親眼目睹;中只角女人看人時,既有對上只角的羨慕并且用矜持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不愿意承認(rèn)的嫉妒,又極力想表現(xiàn)出對下只角的不屑一顧,所以她喜歡眼睛白人家,向左向右,眼珠骨溜溜地轉(zhuǎn);下只角女人看人時,因為地位卑微,在低頭哈腰之際,眼珠卻是隱蔽地向上,可以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上只角女人的眼神和中只角女人的眼神,至今還很容易看得到。等第上的三只角是沒有了,但是在心理滿足上,三只角依然存在。富足女人的眼珠是向下的,精明而不滿足的女人是會眼睛白人的,等待幫助的女人皺緊眉頭的。
在婚姻上,下只角因為沒有辦法而門當(dāng)戶對,窮人與窮人結(jié)親;中只角是最講究門當(dāng)戶對,哪一家人家女人是堂子里買來的,肯定是瞞不過的,但是中只角女人夢里想的就是踏進大人家;上只角的婚姻當(dāng)然是最死板的、最沒有人性的,而上只角男男女女又可能是最有文化的,最接受西方文明的,所以上只角人家的愛情,要么寂靜如夜,要么地動山搖。著名京劇大師周信芳的妻子裘麗琳,當(dāng)年就是從上只角跟了周信芳私奔的。
王琦瑤一生就是做著上只角的夢,也幾乎離上只角穿一條馬路就到了,她還住過愛麗絲公寓,這是準(zhǔn)上只角的生活,最終又回到了中只角,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她覺得已經(jīng)被打發(fā)到了下只角,即使在下只角,她仍舊看不起下只角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