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jīng)意間想起去年的事情。當時是5月23日,晚上23:20。
莫斯科國際機場,一百多人的中國大學展代表團已經(jīng)在不到五十米的通道里堵了兩個小時了。后面的人一遍遍地問:“怎么回事?”沒人知道。排在最前面的黑龍江大學的校長忽然背轉身打開箱子,拿出一盒人參。栗色頭發(fā)的海關小姐微紅著臉笑了,熟練地輕轉高腳椅,把東西擱在了下一層的抽屜。大學校長紛紛打開箱子,隊伍開始挪動了。
我們?連一塊口香糖也沒有。我的背包里只裝了葉利欽的傳記,我天真地以為……或許她也一樣:獨裁體制結束,一切就變得干凈了……兩個小時后,500美金換來了一個攝像機上蓋著的大大的“私人物品”的通行章。
“不要亂走,隨時都有危險,護照絕不能離身……”帶團的人一遍遍大聲喊,聲音都啞了。機場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是大而明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沿途建筑物的外墻上瘋狂的紅色大字,AMERICAN GO AWAY!
“為什么要仇恨外國人?”我聽到后座江南大學的老師低聲問?!皼]有什么理由,只要沒長一張斯拉夫族人的面孔,就可能成為襲擊對象。”《共青團真理報》的記者曾經(jīng)用一杯啤酒換到過對光頭黨的采訪?!八麄兦终剂硕砹_斯美麗的城市,搶走了本屬于我們的住房,喝著我們的水,呼吸著我們的空氣,就像貪婪的碩鼠……”
他們有五萬人,自命為民族的士兵,攻擊每一個外國人。
就在人群來來往往的酒店門口,下車的人群忽然停下來。前面是五六個光頭,穿著短皮夾克和金屬鞋頭的十幾歲的孩子,眼神譏誚冷酷。陪我們的留學生鄭濤忽然轉過身,臉色蒼白。他曾受過圍攻,如果不是一對老夫婦喝止,“必死無疑”。誰也不說話了,緊緊握住手提箱拉桿,這種不安全感是如此陌生……啊,這個失去秩序的世界,通行的,是叢林法則嗎?
在列寧格勒,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列寧的像,現(xiàn)在這個恢復為“圣彼得堡”的地方,到處是彼得大帝……年輕女人撫摸他的手祈福,漆黑的雕像上,手指晶瑩閃亮。歷史像鏡頭一樣,調整了焦距,讓遠方的景物看得更清楚。
電影院,倒是在上演索洛羅夫的電影《公牛》,巨大的招貼畫上,是列寧年老衰弱又充滿憤怒的面孔。
可是莫斯科的列寧故居,連本地司機也不知道在哪里。車問問停停,開了兩個小時才到。房子在巨大的樹林里,什么人也看不到,肥大的烏鴉像一張張黑傘一樣落在橡樹上。
穿著大一號西裝,系廉價紅色領帶的解說員熱切地領我們參觀列寧病床,床前沒有新的花朵,只有剛病逝時人們送的雛菊做成的干花,只剩下長而黑的莖。
“現(xiàn)在只有你們中國人來?!苯庹f員眼里說不清是感激還是感傷??墒菤v史,能像橡皮一樣擦掉嗎?路的盡頭,高可及膝的荒草里,紀念碑上銹跡斑斑,銘文上寫著“沒有人會忘記,沒有人會被忘記”。
“暴力的時代過去了,冷戰(zhàn)的時代也已經(jīng)結束,現(xiàn)在的俄羅斯堅持自由與和平……”出租車的廣播里,播音員正流利地發(fā)表對布什訪問的評論。“還是共產黨時代好,有面包吃。不像現(xiàn)在,有了自由,就沒有安全?!彼偷匾粋€急轉彎,搶在一個大公車前面。
“知道嗎?彼得堡每星期都有有錢人被暗殺。”他看了看我的表情,贊賞地揮一下手,“就是要跟這幫資本家干到底!”
站在救世主大教堂面前,看著陽光下的五個洋蔥金頂和金色的十字架,鐘聲在夕陽里搖搖晃晃。
這座17世紀歐洲最大的東正教教堂,在炮火中庇佑過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唱悲歌的盲人,乞丐,滿面淚痕的女人……但卻曾經(jīng)毀在不許信教和不敢有信仰的年代。
“工人先是爬上金頂,切割開金片運走,再把頂架推倒,最后把教堂炸毀?!苯ㄖ熍翣柦菁{克記得很清楚,“那是1931年12月5日清晨?!蹦箍迫酥荒苷驹诖扒?,沉默地劃著十字。
現(xiàn)在的教堂是1997年在原址重建的,紫丁香正盛開,簡樸的石墓上青苔斑駁,風吹過,滿地的蒲公英飛舞。我順著亞歷山大修道院的小路一點點辨認,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唉,都是被流放與囚禁的命運。
年輕的母親帶著幼小的孩子,輕聲念誦石雕上的詩句:“我想讓我的祖國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我只能像斜雨一樣/從祖國的一旁/走過”
莫斯科古老的防空洞改造成的地鐵站,滾梯深而黑,腳步不夠快的話就是一個踉蹌。醉漢,穿深色西裝的男人,扎著彩色頭巾的老太婆,留大胡子的保加利亞人……燈光昏暗,上上下下,沒人多看一眼四壁的浮雕和壁畫……
歷史轟隆轟隆地開過去了。
(毛濱摘自《中國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