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有益
“開卷有益”籠統(tǒng)地說是不錯的,可是仔細分析起來,確實值得商榷。
首先的問題是:誰開卷?當然是人開卷。所謂“清風(fēng)不識字,何必亂翻書?”研究結(jié)果顯示:豬狗等也愛看電視,而且對“動物世界”節(jié)目格外感興趣;人們?yōu)榱伺囵B(yǎng)大熊貓的“性”趣,提高生殖率,也給它們放動物類的“A”片。但開卷這種文明行為,只有創(chuàng)造了文字、圖畫的人類才能做到??墒牵碛植皇撬械娜讼腴_就能開的。比如說《金瓶梅》,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只是高干和部分相關(guān)的高知的專利品,仿佛這些人是百無禁忌、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普通人沒有這般道行,一開卷就會中毒干壞事似的。不上綱上線地說,這也是道德歧視和文化歧視,好像地位高、文化高道德修養(yǎng)就肯定高一樣。
其次的問題是:開的什么卷?如果是誨淫誨盜的“卷”,開卷也有益嗎?中外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中,都有許多禁書。公元前356年,商鞅“燔《詩》《書》”一案,是中國禁書事件的開始;公元8年,古羅馬奧維德的詩作《愛的藝術(shù)》被禁,是外國禁書事件的開端。(余悅主編《世界禁書大觀》)“雪夜閉門讀禁書”是一大樂趣,但生活在專制黑暗血腥年代,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再遭舉報,那后果就不妙了。輕則影響前途,重則掉了腦袋(“偶語《詩》《書》者棄市”?!妒酚?8226;秦始皇本紀》在鬧市處死而且曝尸示眾),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伴_卷有益”,豈可一概而論?
人生有涯而書卷無限,應(yīng)當盡量多讀些價值高的經(jīng)典原著?!叭》ê跎?,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俗話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拔覀兛傄辉偻扑]讀第一手文本,而盡量避免二手書目、評論和其他解釋。……任何一本討論另一本書的書,所說的都永遠比不上被討論的書……(經(jīng)典作品)不斷地在它周圍制造批評話語的塵云,卻也總是把那些微粒抖掉。”(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jīng)典》)對《三國演義》《紅樓夢》《論語》沒興趣,卻對易中天、劉心武、于丹談三國紅樓論語的書如癡如醉,這無異于買櫝還珠、本末倒置、緣木求魚……“難道這個時代別人嚼過的饃就是香嗎?”“買東西知道買名牌,下館子知道找正宗,讀書怎么去搶‘二手貨’呢?”(周立民《別人嚼過的饃會香嗎?》,見2007年2月9日《文匯讀書周報》)浮躁的社會,難道人們不但主動接受垃圾食品,而且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大腦獻給別人當跑馬場?大腦退化伴隨著腸胃弱化,豈不哀哉!
那么,只讀經(jīng)典是否就有益了呢?未必。過去常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盡管他們讀的都是經(jīng)典,可經(jīng)典未必能與現(xiàn)實若合符節(jié)。光開卷是不會有益的,正如幸福不會從天降。培根說:“學(xué)以補天生之不足,然學(xué)問又受經(jīng)驗之補益……學(xué)問所能提供之指導(dǎo)恒過寬,不能不更受經(jīng)驗之約束,方不致漫無指歸?!保ǜ呓∽g《培根論說文集#8226;說學(xué)》)書生食古不化,得不到營養(yǎng),反倒傷了腸胃。“平時負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是對這樣的書生頗辛辣的嘲諷,更等而下之的還有奴顏婢膝地出賣舊主、取悅新貴的文人。知難,行更不易。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這樣的人我們見識得太多了,對言行不一的家伙也就見怪不怪了。因為開卷是一碼事,做事是另一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正如知識不等于道德。
梁元帝聰穎好學(xué),手不釋卷,即使自己不親自開卷,也要讓左右讀書給他聽,下人想偷懶丟行落段地跳讀,梁元帝閉著眼都能發(fā)現(xiàn),然后就嚴懲不貸。就是這樣一位愛書的皇帝,在都城被攻陷之時,下令焚燒了自己十四萬卷珍貴的書籍。他的解釋是:“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他把自己垮臺的原因歸咎到讀書破萬卷了。這可真是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對于這樣的帝王級混蛋,即使讀了再多的書,就算所讀的全都是經(jīng)典,又能有什么用呢?孔子說:“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光讀書不思考,腦袋成了大漏勺。
接下來的問題是:即使卷是好卷,開卷有益,對誰有益?如果有益,當然是對讀者有益。這又可以分別而論。好人開卷越多,行善的能力越強;惡人讀書愈夥,作惡的本事愈大。對惡人來說,“開卷有益”反倒使他們文過飾非的資本更雄厚。就如梁元帝,他明明知道手足應(yīng)當相互親近,彼此扶持,可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還是毫不留情地殘賊骨肉,誅殺兄弟子侄。再比如,《資治通鑒》是部好書,但如果讀了十遍二十遍,從中找到的不是富國強兵的道理,而是誅殺功臣、個人專制、無法無天的依據(jù),對讀者本人是有益了,對國家民族卻是有害了。
“柳下惠看見糖水,說'可以養(yǎng)老',盜跖見了,卻道可以粘門閂。他們是弟兄,所見的又是同一的東西,想到的用法卻有這么天差地遠?!保斞浮稖曙L(fēng)月談#8226;前記》)對具體的物質(zhì)認識還有如此的差異,對抽象的精神(體現(xiàn)為書卷),認識的距離更會使人驚異。一部《紅樓夢》,“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魯迅 《〈絳洞花主〉小引》),當代革命家看見了階級斗爭。新的闡釋學(xué)、接受美學(xué)以及讀者反應(yīng)批評理論都證明:對同一事物可以有而且總是有不同的理解,這是由于讀者的經(jīng)歷不同、水平不等、年齡差異、地位有別、立場多樣而決定的,我們沒有必要堅持文本的鑒賞和批評只能有唯一絕對的解釋。所謂“詩無達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張隆溪《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水過地皮濕”、“竄皮不入內(nèi)”、“秋風(fēng)射驢耳”,“所有的字都認識,放在一起卻不知所云”,用來形容讀者反應(yīng)也很形象。
還有人對讀書采取實用主義的功利態(tài)度,認為“一開卷,就有益”,搞什么急用先學(xué),立竿見影,甚至連坑蒙拐騙、貪贓枉法的壞蛋都把犯罪歸因于沒有及時或隨時開卷,沒有加強學(xué)習(xí),他們都把書當成了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藥。開卷或者說讀書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世上哪里有這種書?人間哪里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這不是典型的唯心主義又是什么?相信這種忽悠的人是傻子,如此忽悠的人是騙子。大家可要警惕。
拒絕初版本
首先需要說明:這里所說的初版本,指的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本。版本學(xué)者、收藏家對這樣的書趨之若鶩,視若珍寶,因為它們是該書以后各版本的祖本、母本。上海書店、百花文藝出版社分別影印了一批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名著初版本,受到了各種好古之士的歡迎。作為一個普通讀者、一名編輯,我對初版本興趣不大,我更愿意讀第二次、第三次印刷本。
著名翻譯家、清華大學(xué)教授何兆武先生的《上學(xué)記》,被多家媒體聯(lián)合選為“2006年度十大圖書”第六名(見2007年1月31日《中華讀書報》,2007年1月30日《中國圖書商報》)。何兆武教授說:“我對現(xiàn)在的書最大的印象是,錯字太多了……我的《上學(xué)記》,錯字就很多。每次別人找我要,我都要把錯字都改了再送人,一本要改好長時間。”(見2006年12月20日《中華讀書報》)明明是一本好書,作者又是名教授,出版社又是北京享有盛譽的學(xué)術(shù)出版社,書受到普遍歡迎是理所當然之事,不料改不盡的錯字讓人頗為掃興。好比美人臉上長了過多的雀斑,使人遺憾。書、報、刊錯字不斷的原因之一,通??赡苁怯捎诰庉媽W(xué)養(yǎng)不足,而又妄下雌黃。我曾收到一本談胡適交往的書稿,二三審是兩位退休的領(lǐng)導(dǎo)。老編審們看稿既快又細,寫的審稿意見又一針見血,糾正了我沒有看出的一些學(xué)術(shù)及歷史問題,而且每人的審稿意見洋洋灑灑三四頁,我至今仍保留著,時刻提醒自己看稿要仔細,盡量減少能力所及可以避免的錯誤。
每年年初的全國圖書訂貨會、年中的書市以及各出版社的專業(yè)展銷會(如科技、教育、少兒、大學(xué)、文藝、美術(shù)等等),是各出版社推介自己產(chǎn)品的舞臺,各出版社一般都圍繞這三次訂貨會安排出書,所謂的“趕訂貨會”。一趕進度,就難免出問題。多快就不能好省,好省則多快就不能保證。編輯水平不夠不要緊,可以隨時同作者溝通,向作者請教,實在拿不準而作者又特別提出了要求的,應(yīng)當把清樣打出一份給作者,雙方一起把關(guān)。就怕編輯不負責(zé)任,又過分自信,加上趕進度,強不知以為知,不出錯才怪呢!我的一位朋友,前年出版了第一本書,拿到樣書一看,興奮卻被遺憾代替了:書名改了,后記卻沒有用改過的后記,使讀者對書名莫名其妙;更離譜的是,第一篇文章的最后一句,卻游蕩到第三篇成了篇名,使第一篇成了斷尾巴蜻蜓,第三篇又文不對題。這就不單單是編輯的粗心了,幾個環(huán)節(jié)都出了紕漏。
我們現(xiàn)在對出版物實行的是三審制??扇龑徶仆接刑撁G安痪猛▓笈u的一部有嚴重問題的小說,竟然找不到三審意見。這當然是極端的例子。即使一二三審意見齊全,也未必會足斤足兩,貨真價實。以年出書400種的出版社為例,有資格看三審的大概只有三四位社領(lǐng)導(dǎo)。假如每本書以20萬字計算,平均每位三審每年要看2000萬字。就算每位三審只看2000萬字的三分之一,每年也要看700萬字,每天2萬字,就算三審們沒有周末,沒有節(jié)假日,但他們還要開會,要出差,要培訓(xùn),會生病……按規(guī)定,二審是要看全稿的,但沒有政策傾斜,沒有資金扶持,沒有教材撐腰的出版社,完全是自負盈虧,其二審也要當責(zé)編,也要完成自己的編輯任務(wù)和指標,也要為自己的選題獲得通過而費心勞神。二審能看所審稿件的六分之一就不少了。三審制滿打滿算能打個對折做到一審半就不錯了。
我們還有三校制和審讀制,但審讀是在書出版后,而不是在出版前,當審讀們在進行審讀時,初版本已經(jīng)帶著可能的錯誤上市了。亡羊補牢也得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印刷本了。領(lǐng)袖講話或高干的著作的出版都是政治任務(wù),校對會翻番做到六校而不是三校。除此之外,校對們對所校文字有一種職業(yè)性的倦怠和遲鈍,只看文字而無暇或無興趣深究意思。編輯水平下降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者水平也在下降。否則,也不會造成全面的使用漢語水平的下降和無錯不成書。極少數(shù)水平低的作者,放棄了自己的責(zé)任,把自己的書稿完全交給出版社處置,使編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改不勝改。個別名氣大、能量大、脾氣大而學(xué)問不對稱、能力不相應(yīng)的作者,越俎代庖,取消了編輯的工作,“改我一字,男盜女娼”。面對這兩種人物,連編輯都束手無策,校對們又能有什么作為呢?
錢鍾書先生的《七綴集》共收了七篇文章,前面四篇因為曾收在單行本《舊文四篇》里,那本書的序言強調(diào)對四篇文章做了或多或少的修改。后三篇(即《詩可以怨》《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guān)二三事》《一節(jié)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的題注都有“這是改定本”的字樣。在我看來,初版本都不是“改定本”,至少沒經(jīng)過審讀后的“改”和“定”,更別說沒有經(jīng)過作者、讀者的“改”和“定”。普通讀者,是不是更愿意讀“定本”而不是“初稿”呢?選刊及轉(zhuǎn)載文字之所以錯字相對較少,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初版本”,按理說是經(jīng)過兩輪三審、六次校對的。
以上原因使我拒絕初版本,期待二次或三次印刷本。有人也許會說我“潑洗澡水連同孩子也潑出去了”,我也覺得自己有因噎廢食的傾向。但我們要讀的書,多半是想一讀再讀的,而不是隨讀隨扔的。如果書不能再版或第二次印刷,那這樣的書,其價值就很使人懷疑了,錯過了也沒什么好可惜的。
也許由于某種原因,有價值的好書真的一版后就成了絕版,沒得到不就是種遺憾嗎?我的回答是:這不是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沒有大師輩出的土壤和環(huán)境,即使偶爾產(chǎn)生了一位大師,你又偏偏漏掉了大師的佳作,也不必過分沮喪。世上本沒有什么“必讀書”,少讀個把待證實的經(jīng)典又能怎么樣?沒有讀真正的經(jīng)典又會有什么損失?“三不朽”自有德、功、言在,“言”是排在最后的。龔自珍的《漢朝儒生行》一詩,詩中說:“后世讀書者,毋向蘭臺尋。蘭臺能書漢朝事,不能盡書漢朝千百心?!彼^“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zhuǎn),死幾個圣人都沒什么可怕的,更別說錯過了所謂大師的一兩本文字呢!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