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
2007-01-01 00:00:00陳永堅
四川文學 2007年3期
明明中學的教工宿舍區(qū)，掩映在泡桐、楊槐、小葉榕的綠里。
住在第二幢二單元四樓的老教師任皓——人們叫他老皓——退休幾年了。這天早晨，下起毛毛雨，他沒去操場慢跑，就在陽臺上晨練。先打一套太極拳，再佇立凝眸練一練視力，又練一套八段錦。完后全身暖和，微微冒汗。他坐在陽臺角落的藤椅上，端起兒媳方玉剛才送來的牛奶，慢慢啜飲。
“爸，我們上班去了?！豹?/p>
“早餐和午餐都已弄好，到時放微波爐里加熱一下就行了。”
兒子、媳婦各自說了一句，只聽房門咣當一聲，整套三室一廳的房屋頓時靜下來。
“唉，上學的走了，上班的也走了，老頭子不上班、不上學，只有照屋了!”老皓嘆息一聲，透過樹梢，望著林子外彎彎曲曲的龍溪河出神。
河上搖過來一葉漁舟，女人在搖槳，男人在撒網……
菜畦里有兩個農人，女人在栽菜秧，男人在淋糞……
河里游弋的野鴨也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一絲惆悵襲上心頭，老皓百無聊賴。良久，他徐徐步入客廳，走到老伴的相框前，仔細端詳：
“仁惠呀，你走了一年多——四百多天了!你在那邊還好嗎？”
這套房子是三年前老皓夫妻倆傾囊集資買的。他們有三個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一年多前，陪他辛苦了一生的老伴，沒享幾天福，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我可寂寞呀!盡管唯學一家搬來同住，但他們都忙，連雙休日也難陪我一天?！豹?/p>
那只家養(yǎng)的黑貓，從廚房迅疾跑來，跳進老皓懷里，嗅嗅他的鼻孔，舔舔他的手，咪咪叫了兩聲，才放心地蜷伏在一旁。
篤，篤，篤……有人敲門。
“誰呀？”老皓揉揉眼睛，站起身來，走過去開門。
“任二哥，我給你拜壽來了！”舅母柳三娘朗聲笑著，跨進門來，“我看看，我們的生期佬身板硬朗嗎？”她順勢輕輕往老皓肩上擊了一掌，老皓微微向后一仰，三娘一把拉住。
“啊呀，幾個星期不見，瘦了點兒！心情不舒坦嗎？兒子媳婦不孝順嗎？”
老皓點點頭，又忙著搖頭，退到沙發(fā)邊坐下。三娘走過去，大大方方地挨著他。
“我說二哥呀，明天就是你六十五歲生日了，逢十大慶，逢五小慶，啷格還冷火熄煙的，兒女們啥都不管嗎？”
“明天他們都要上班，孫子要上學。說是星期六才聚會。小惠說，還要邀請你哩！”老皓老實巴交地回答。
“那還差不多。”三娘站起身來，向老皓攤開雙手：“喂，該洗的衣物拿出來！”
“讓他們洗嘛！”老皓有點難為情，又心存感激，翻起大眼睛看著三娘。
“讓方玉洗嗎？你那內褲、襪子汗鲊鲊臭熏熏的，好意思拿給兒媳婦洗呀？去，拿來我洗！”她像命令似的，說完，跩動著肥碩的臀部進廚房去了。
柳三娘是老皓妻子韋仁惠的堂弟媳。丈夫是鎮(zhèn)上開茶館的，幾年前車禍死了。三娘帶著兒子繼續(xù)開茶館。好在鋪子是自家的，生活還過得去?，F(xiàn)在兒子娶了親，三娘空閑些了，就常來任家走走。
三娘雖然五十歲出頭，卻風韻依然，烏黑的發(fā)髻，紅潤的臉龐，豐盈的體態(tài)，特別是那火辣辣的性格和爽朗的笑聲，讓不少茶客流連忘返。可她把持得當，心如止水。但現(xiàn)在看見老皓，心海泛起了微瀾。
老皓呢，也怪，剛才心里還堵得慌，三娘一進屋，塊壘頓然就化了。他高興地打開電視，室內輕輕響起一曲流行音樂。這時他才覺得有點兒餓了，拿起飯桌上的面包，一小塊兒，一小塊兒，與黑貓共吃。
三天后，周末。長子唯學和媳婦方玉都不上班。清早起來，唯學上街買菜，方玉穿上圍裙，抹窗子，拖地板，忙著給老皓過生。
大約九點鐘，柳三娘就到了。提籃里一只活雞，還有一只小甲魚。人才剛爬上樓梯，她銀鈴般的笑聲就響了起來。
“老皓二哥，拜壽唷！”
“小惠呢？小惠還沒到嗎？我可給她帶來了她最喜歡吃的椒鹽花生?！豹?/p>
“唯義呢？他們從大城來，路遠一點。該早點動身呀，陪他爸打幾盤麻將也好嘛？”
真有她的！剛進門就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通，儼然一個當家婆。老皓憨憨地迎上前去，接過東西，請她坐下歇歇。方玉在廚房撇撇嘴，把他老公唯學揪了一下。唯學急忙捂住她的嘴。
午餐是比較豐盛的。二兒子唯義和女兒小惠兩家都成雙成對帶著孩子來了。三娘最后從廚房出來，挨著老爺子坐下，張羅著給這個那個斟酒。方玉又撇嘴，小惠也踩她老公的腳。只有醫(yī)生唯義和護士小姐袁莉不在乎。他倆看懂了，心想：這其實是個好跡象，老爸身邊需要一個貼心人哩！他倆站起來，給老爸敬酒祝壽，特邀三娘同飲，袁莉還甜甜地說：
“感謝舅娘照顧我爸，請干一杯！”
方玉的嘴撅得更高了，柳三娘假裝沒看見，兀自給老皓奉菜。
當晚，唯義一家走了。小惠沒走，仗著是女兒，沒大沒小地沖老爸提意見：
“爸，啷格舅娘這么放肆？”
老皓一驚，心想：你才放肆哩！但他只是輕言細語道：“小惠，別這樣，她是你的奶娘哩！”
“奶娘又咋個？我看她沒安好心！”小惠又頂上一句。
老皓沒想到女兒是這種態(tài)度，怒形于色。唯學在一旁打圓場：
“爸，別生氣，幺妹的性格你還不曉得嗎？”他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微笑著問：“舅娘是不是有那個——那個意思？你老人家愿意嗎？”
老皓心里一顫，唷，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倒沒有這么想過。柳三娘素來熱情大方，肯幫忙，親戚人家走動走動有啥關系，孩子們竟然這么看待！咦，這倒提醒我了，真要這樣，其實倒還合適。老皓心頭涌起一股熱流，臉上也感到發(fā)燒。他定定神，微笑著問唯學：
“唯學，你是老大，你的態(tài)度呢？”
“我，我，我——”唯學舉手搔頭，“我好說，只是方玉覺得三娘是沖著這房子來的，動機不純。”
“唯義呢？”老皓索興問個明白。
“二哥無所謂。他們條件好，不在乎爸這點財產?！毙』輾忄洁降匮a了一句。
老皓算是摸清情況了。他莊重地又像并不在乎地對著兩個兒女，“孩子們呀，我本來沒有這個打算。但是，我還真得考慮考慮了。不過，我得提醒你們：子女應當尊重父母的婚姻權利啊！”
“子女也依法享有繼承權。”小惠仍寸步不讓。
“那好，咱們就依法辦事吧！”老皓特別強調“依法”二字。他又語重心長地說：“女兒呀，你該繼承的不只是這點房產，還該繼承父慈子孝的家風！”
任皓老師的生日過得還不錯，兒孫們全到了，還有一個似乎今天才撩開面紗的親戚——柳三娘。老伴去世一年多了，老皓甘心承受那無邊的寂寞，也沒想到續(xù)弦的事。現(xiàn)在問題提到桌面上來了，老皓心中也掀起了波瀾。
……
直到東方發(fā)白，老皓才矇眬入睡。
篤，篤，篤，敲門聲吵醒了老皓，一看表，啊，九點了。
“誰呀？”老皓翻身下床，靸拉著拖鞋就去開門。柳三娘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一步跨進，隨即閉門，然后一把抱住老皓。老皓只感到一股沖擊，閉上眼，由她擺布。一會兒，三娘親昵地說：“快穿好衣服，當心著涼！”她扶著老皓往里走，把他安排在床上，“昨天累了吧，躺一會兒，我給放好水，好好洗個澡?！豹?/p>
水放好了，衣服及一應浴具都準備好了，老皓穿個褲衩走進浴室。三娘卻不肯出來，笑瞇瞇地：“二哥，來，我?guī)湍汩弑?！”?/p>
“不，不，不敢當，我自己會擦?！豹?/p>
“自個擦，哪有我給你擦舒服呀！我還會按摩哩，”三娘一把把老皓按在浴缸里，自己只穿一件粉紅汗衫，撈起袖子給老皓擦背。
“不敢當，三娘，不，不敢當……”老皓喃喃地話說不清楚了，閉著眼，喘著粗氣。
三娘不說話，也喘著氣。擦著，按摩著，先按摩頸子，又按摩肩、背，漸漸地，她手往下滑，下滑……老皓像觸了電似的，扭過身來，一把把三娘拽進浴缸里，摟著她道：
“三娘，嫁給我吧！”
“好久？”
“就是現(xiàn)在！”
三娘秋波含淚，兩頰緋紅，二人像一對魚兒游在溫暖的泉水里。
從當日起，老皓給三娘一把鑰匙，除開雙休日，只要唯學、方玉上班、任駿上學走了，三娘就來了。她見什么事都做，做完了就陪老皓坐在陽臺上擺龍門陣、觀風景：龍溪河的水更清了，菜壩的菜更綠了，樹林里雀雀們飛來飛去歡快地歌唱，偏西的太陽，照著陽臺上這一對情侶，遲遲不肯墜落。
但是，老皓的愛情卻遇到了阻礙：
早晨，方玉不再給老爸燒牛奶了，去上班時，不再給老爸打招呼了。唯學有時招呼一聲，聽起來干巴巴的，不像以前那么親熱了。
小惠許久沒來了，只是幾次打電話來表示反對，還責怪爸爸對不住媽媽，攪得老皓心煩。
最大的刺激是：唯學夫婦回廠里去住了，孫子任駿也轉成住讀，但他們仍把房間鎖上，表示“主權”；小惠也回來鎖上回家時常住的那一間。
老皓氣極，決心奮起，維護自己的婚姻權利。
老皓認真查閱了《婚姻法》，寫了意見書，復印了幾份，打算分別寄給唯學及小惠單位的領導。他先寄一份給唯義，聽取老二的意見，并說明：如果老大、老幺執(zhí)意阻攔，他就訴諸公堂。看來老爺子動真格的了。
又一個雙休日上午，唯義陪著老皓多年的好友——魯伯伯來了。老皓喜出望外，緊緊握住老魯?shù)氖郑劾镟咧鴾I花。
“作難呀，老朋友！你是二娃請來的吧？來當說客還是當月老？”
老魯也很激動，讓老皓坐好，自己定一定神：“老朋友呀，我是來當和事老的。唯義很懂事，他請我來開導一下唯學和小惠，也勸你別動肝火。一家人，有話好說?！豹?/p>
兩人在交換情況時，柳三娘挎著滿籃子蔬菜魚肉來了，跟魯老師打過招呼，就直奔廚房。她是唯義來時去請的。唯義又去約大哥去了。
中午，老皓家1+1+1再加3×2，又是滿滿一桌。孫子們沒參加，大人們要商量正經事。
魯伯伯將剛才擬好的協(xié)議書念給大家聽。關鍵是房產問題。唯義誠懇表示放棄房產繼承，由唯學和小惠先繼承母親名下的一半；老爸去世后，二人再同繼母依法繼承老爸名下的一半。
魯伯伯懇切地對子侄們說：“物質是基礎，固然重要，這只是有形的；孝順父母是我們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是無形的精神財富?。∥覀儧Q不能丟掉它！”
唯義帶頭鼓掌，大家也都鼓掌，只有小惠不動。
這時，柳三娘滿含春色舉杯站起來：“我給大家敬酒，先干為敬?！彼豢诤认拢S即從胸前掏出一封信，雙手呈給魯老師：“魯伯伯，煩請你當眾念念！”
連老皓在內全都感到驚詫。老魯接過信，徐徐展開，手微微顫抖，不知信里說的啥。他輕聲念道：
柳茵：
看來我不久就將離別人世了。我最不放心的是老皓。他只會教書，不會生活。你幫我照顧一下好嗎？最好你倆結成一對，共度桑榆晚景，那樣我就放心了。拜托你了，我的好妹子！
韋仁惠親筆
遺書念完，滿座郗歔，老皓已潸然淚下。屋內沒一人講話，只黑貓?zhí)鹛鸬亟辛藥茁?，跳進三娘懷里。
小惠從魯伯伯手里接過遺書，邊看邊哭。良久，她端起酒杯，走到三娘面前，羞愧地又親熱地喊一聲：“媽！我給你敬酒。”
全場先是愕然，隨即爆發(fā)出一陣掌聲。
責任編輯 卓 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