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常常在辦公室混到很晚，直到守門人晃著大串的鑰匙開始一層層地巡視，“稀里嘩啦”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短促而嘹亮，就像一部老電影《辦公室的故事》中的某個場景。這時我拿起背包，關(guān)上電腦關(guān)上燈，最后鎖好門，又一天就這么了結(jié)了。大樓里裝了聲控燈，隨著緩慢的腳步，一層一層漸次亮起，又一層一層漸次熄滅。走出大廳的時候，夜色闌珊。

今天，又是很晚了。在小區(qū)的門口解決了晚飯，沿著彎彎長長的小路走進鋼筋水泥的叢林，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就聽見遠處傳來紛亂的廝殺聲，在密集的樓宇間穿來穿去。沿著聲音走，恍然間卻看到一方雪亮的銀幕，透過紋絲不動的柳枝閃出零零碎碎的光亮兒。那是小區(qū)邊緣的一塊空地，去年經(jīng)過整修成了微型的廣場。真沒想到，在這兒竟然會放露天電影。走近些，停了一下，大約一兩分鐘，只一個畫面我就知道了放的是電影《少林寺》，正值高潮。廣場上密密匝匝但錯落有致的觀眾，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大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劃分的……淚水就忽然爬了出來，很慢，很艱難地流速。轉(zhuǎn)過身走開，沿著綠藤叢生的圍墻往家走，那些興致勃勃的葉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輕輕搖擺，把畫面、聲音、還有觸動了惶然的印記丟在身后，進了家門。

不是嘆息什么，也不是緬懷什么，時間就是這樣的態(tài)勢，無可感傷。我的書房正沖著廣場，黑暗中影影綽綽的銀幕依然徐徐鋪展著另一個世界的劇情?；ɑňG綠的顏色片刻不肯安閑下來，一片一片地，紛飛。說不清是朝著哪個確定的方向，只是……飛。后續(xù)的淚水準時抵達，這一回順暢多了。我關(guān)上書房的門窗，就像是遲疑地鎖上了一個舊日的天堂。我躲在北面的餐廳，捻亮一盞燈，就那么枯坐著，等……電影散場。

時間，踟躕。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夜色如水，耳邊一片寂靜，似乎聽到忽遠忽近的濤聲。電影應該結(jié)束了，內(nèi)心卻急速的、“嘩啦”一聲展開了一方銀幕，突如其來的往日開始上映。如同在《幸福的聲音》一文中所說——仿佛看了一場名叫《幸?！返耐暾骐娪埃桓穸紱]有被剪掉。

在露天電影遍地盛開的那些年月，我們還住在棉紡廠的家屬院兒。那時的三樓就可以被名正言順地稱作高層建筑，無論春夏秋冬，每到周末或星期天都會盼來一場并不十分精彩、但是具有無限誘惑的電影。功夫在詩外，誘惑也在電影之外吧。每每一大清早兒，小伙伴們就已在奔走相告當晚的劇目了。那一天上午過得特別快，可是過了中午又特別慢了。好不容易熬到黃昏，慌忙著催促爸媽快點兒開飯，不然就搶不到好位子了，后果很嚴重的。那時候，爸爸是常日班，媽媽三班倒，我們家正常開飯的時候并不多。有時實在來不及了，我們就端著青花大碗到樓下的“空地”去解決，或者我先搬著板凳和馬扎跑去占座位，爸媽忙完了再把飯給送過來，在人頭攢動的場所吃飯感覺特別香。常年放映露天電影的地方，其實那是家屬院惟一的一條通道，相當于大院兒里的“長安街”，一趕上放電影，單人通過都困難，更別提推著自行車了。想過去的人呢大都隨緣順勢，找個稍微寬敞的角落看完再走，即使回家晚了受到家人責備，只要說一句外邊放電影呢，多急的事兒都能推擋出去。那時的電影就那么重要，是終日操勞的人們聚在一起歡笑、放松的理由和機會。當然，銀幕下的小青年們吵鬧、打架等戲劇性的沖突也時有發(fā)生，往往這時大家都不看電影了，轉(zhuǎn)過頭、站起身、踮起腳去關(guān)注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更具體、更鮮活、也更振奮人心的劇情了。有時我站到板凳上都夠不著，跳著腳干著急，爸爸就會把我扛到肩膀上看熱鬧。借著銀幕那點反光，領(lǐng)銜主演的人物肯定是看不清了，但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萬眾矚目朝著一個聚光的方向，殷殷期望著，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對于孩子們來說，電影放映前的等待才是最為甜蜜的時光。我和小伙伴們分散在幾個視角極佳的方位，還有的找兩塊磚頭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后，又全身心投入其他游戲了。

這時，黃昏漸染。大姑娘和小媳婦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說著說著就又是一陣巧笑，花枝亂顫。忙完了家務活的女人們摟著鮮艷的毛線團簇擁到一堆兒，互相恭維著彼此挑選花色的眼光和織毛活的手藝，技高一籌的那個女子總是低著頭掩著嘴笑。

那時在工廠里的干部盛行用胖大海泡水，一般都用玻璃杯盛著，外邊襯著用粉紅或蔥綠的玻璃絲編織的精美杯套，不燙手，也順便展示自家女人的賢德能干。杯子里面的“物體”一團一團的，像是海洋里的某種軟體動物，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男人優(yōu)雅地小口兒抿著，咂磨著滋味兒……

正在談戀愛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可不慌著在中央地帶現(xiàn)身，他們一般躲在樓道口、大樹外的各個角落眉來眼去，用眼神寄托相思的微苦。即使電影開演了，他們也會用眼神相約，悄悄轉(zhuǎn)移到銀幕背后，那兒是大院里的戀愛角。當然，這也逃不過我們飛來飛去的目光。誰家的小子和誰家的閨女一旦溜到幕后，當父母的會在第一時間得到信息，兩家人戶互相審視以后，或許就開始大張旗鼓地為他們談婚論嫁，又一樁美事在銀幕下開花結(jié)果。

老人們出場一般比較隆重，精神矍鑠，體格健壯的掂著自家的竹椅或藤椅，老伴兒則緊隨其后，一手舉著繪有花紅柳綠的搪瓷大茶缸，擠來擠去，時而喊兩聲借光兒，借光兒……茶缸里一般沖好了釅釅的茉莉花茶，需要老伴兒溫柔地提醒別灑了……大院里的幸福，盡現(xiàn)眼前。

我和小伙伴一邊玩著手里的畫片或三角，一邊掏出口袋里種類繁多的零食，用來炫耀、攀比，以及聽取贊美和阿諛。當時我們家常常有親戚從天津往來，天津人說話挑理兒送禮講大面兒，總會給我捎來許多新奇的小食品，惹得眾人艷羨，那些揣著棒棒糖和高粱飴的小朋友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小手在褲袋里攥得緊緊的。其實落我手上的東西并不多，只不過我平時辛辛苦苦地攢著，“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時候就拿出來顯擺了。記得有一種軟糖，水果一般晶亮純正的顏色，形狀一般有拼音字母和小動物的圖形，外邊還沾了薄薄的一層白砂糖，外貌精致，含在嘴里也勁道兒，半天都舍不得輕易咽下。遇到明事理、會說話的小伙伴兒，我會很謹慎地擠出一顆和少數(shù)人分享。大城市就是不一樣，不僅人穿著“洋港”，連零食都那么講究——什么時候咱才能去一趟大城市。我們夸張地表述自己的小見識，一面陷入遙想。電影上映前，我們的眼前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無關(guān)劇情的、斑斕絢麗的夢想了。

隔一會兒，在院門口站崗放哨的孩子跑來宣布，看見放映隊的身影了。又一會兒，遠遠地就看見幾個工人師傅架起了寬闊的銀幕，擺好了放映機的位置。最后打出了一束雪白的光芒，第一輪激動的潮水就開始波濤暗涌了。

我們迅速地席卷到放映機前，歡呼雀躍，看自己的小手在光的魔法中變得如此巨大，銀幕上一叢叢萌動的手掌，慢慢飄搖。銀幕上有斑駁的記號，有圓圈兒也有叉號兒，像是在河邊飛舞的蜻蜓，或是草叢間晶瑩的露珠兒。一遍遍溫習那一幕場景——天色暗下來，銀幕亮起來。電影就快開演了。

最初看的都是革命片兒和打仗片兒，什么《南征北戰(zhàn)》、《紅色娘子軍》、《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奇襲白虎團》、《渡江偵察記》、《閃閃的紅星》等等，后來就有了《孔雀公主》、《甜蜜的事業(yè)》、《五朵金花》、《劉三姐》等文藝影片，最炫目的那一場是《孔雀公主》，無比抒情而華美。遇到男女主角有稍稍親熱的舉動，臺底下就爆發(fā)出一片浪潮般噓聲，中間還夾雜著幾聲尖銳鋒利的口哨兒。離得近的父母趕緊捂住自家孩子的雙眼，生怕被男男女女的流毒感染了，處于被動的孩子全身每個關(guān)節(jié)都不停地掙歪著，極力地捍衛(wèi)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那些年，波峰浪尖上的高潮當屬《神秘的大佛》和《少林寺》，直看得我們熱血沸騰，激情四溢。看了那么多遍也沒有絲毫厭倦。以前還有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的先例，最后讓爸爸抱回家?？墒强赐赀@兩部電影后總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功夫絕倫，回家路上不停地上躥下跳。爸媽在后面緊追慢趕，一路喊著：慢點兒，慢點兒，天兒黑，別摔著了……他們的關(guān)懷好像某種鼓舞，我跑得更快，蹦得更高了。簡直哪難走就直奔哪兒，碎磚垛、亂石堆、小樹林、泥沼地，還有誰誰家的籬笆墻，都是可以任我一展身手的絕妙“江湖”，仿佛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配合剛才電影里的風云變幻中的英雄形象?；丶业哪菞l小路沒有路燈，襯著星星特別多特別亮。人小心大，總覺得自己只要愿意，隨時都可以摘幾顆星星做法寶，然后再裝腔作勢地念上一句“阿里巴巴”就可以立即看見“芝麻開門”后的金山銀山……大院兒里的孩子就在這種紛紛揚揚的幻想中漸漸長大了，寒來暑往，數(shù)不清到底看了多少場露天電影，也記不清爸媽有多少次在身后喊著天兒黑，跑慢點兒……

當街頭巷尾從各處噴涌出“昏睡—百年”、或“浪奔浪流”的時候，露天電影越來越少了，直到大面積退潮。我們心手相連地步入了更為浩瀚的電視時代。歌手郁冬在《露天電影院》里詠嘆的懷舊氣息依然殘存在耳邊——我家樓下的空地是一個電影院／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現(xiàn)／如今的孩子們已不懂得從前／那時候的人們陶醉過的世界／我長大時看著他們表演著愛情／當他們接吻的時候，我感到傷心／在銀幕的下面，孩子們做著游戲／在電影的里面，有人為她哭泣／城市里再沒有露天的電影院／我再也看不到銀幕的反面／你是不是還在做那時的游戲／看著電影的時候，也看不到星星／哪啦啦……哪啦啦啦……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爸媽其實并不愛看電影，那數(shù)不清的場次不過是為了陪著我，讓我高興。爸爸是京劇的信徒，媽媽喜愛評劇。沒有我的時候他們即使省吃儉用也常去劇院聽戲。爸爸陪媽媽去看新鳳霞的《花為煤》和谷文月的《楊三姐告狀》，媽媽陪著爸爸去看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和程硯秋《鎖麟囊》?？墒前职肿吡艘院?，媽媽全盤接受了京劇，我和媽媽看電視時，在我不斷地調(diào)轉(zhuǎn)頻道的間隙，只要偶然閃現(xiàn)出類似京劇的畫面，也不管是否名家名段，媽媽總會搶著說，就看這個吧，就看這個……媽媽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她聚精會神地被京劇牢牢吸引著。每當這時，我會默默站起身，把遙控器塞到媽媽手里。一個人走到另一個房間。我想，這是媽媽的時間，是媽媽在冥冥中、在聲聲斷斷里和爸爸廝守的時間。

我在那個熙熙攘攘的大雜院兒里度過了完整的童年和部分少年。1982年，我11歲那年，我們搬離了大院兒。我們的新家是單元樓，再后來，爸爸給我的寫字臺抽屜安上了一把晶亮的銅鎖，當爸爸把鑰匙遞到我手上時，我的少年時代也就結(jié)束了?？墒悄莻€大院兒的許多角落里仍藏著最為溫暖的時光，一家三口，鋪上涼席在街邊閑坐，其樂融融。爸爸偶爾拉起胡琴兒，逼著我唱兩句由他精心教授的京劇唱腔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或者——兩國交鋒龍虎斗……稚嫩的嗓音在晚風中傳揚，時而高亢，時而壓低了聲音故作滄桑。而媽媽一手端著爸爸的茶缸，一手掂著給我買的新鮮的時令水果……借著碧藍的夜色，所謂天倫之樂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吧。

那樣的日子，是天堂。

電影《天堂電影院》里對露天電影的眷戀和悵惘已經(jīng)足夠深厚了，那一老一少一天堂的恩情連綿起伏，似是波瀾壯闊的群山，似是剎那間凝固的海。電影傳達的情誼畢竟有限，我更看重當年的銀幕下和日子里那種彼此浸潤、相互融合的整體氛圍——細細算來，大院里那些三層的紅磚樓，一棟樓有三個單元，一層住著三家人，一個大院有十幾棟相同或相似的樓，那么，一個大院就有三百多家，一千多人都彼此認識，都知道誰是哪家的兒子或姑娘。大家融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家遇見難事最先趕來的總是稍近或稍遠的鄰居。一場露天電影只是一次聚集，即使沒有這個機會，大家也會在朝夕相處中氣息相通，步調(diào)一致。

如今很少說什么大院兒了，大家都約定俗成地說是小區(qū)。其實相比較而言——大院很小，小區(qū)卻很大。在幾十棟高層樓宇中，大家不約而同地拉開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維持著相安無事的安定局面?，F(xiàn)在的小區(qū)和越來越高超的建筑質(zhì)量有關(guān)，獨立、堅硬，不像那時的紅磚灰瓦，熱熱絡絡的街坊鄰里，透著呼吸的房間，和呼吸一般自如的親情。

若要再要求如大院兒里的情誼，無異于癡人說夢了。

如果說這時候有一種聲音，只能是莫札特的A大調(diào)單簧管協(xié)奏曲（K622）了。第一遍匆匆聽過，覺得悅耳，但不明所以。第二遍輕輕劃過，是一種籠罩的氣息，有青草的味道。第三遍，停在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之間，愣了半天——獨奏的單簧管尚未盡情展現(xiàn)完的華彩篇章，樂隊卻已悄然墮入尾聲、急速地淡出。僅僅2分49秒。剩下的大段的空白里，是時間徑自地濤走云飛，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的潮起潮落。

即使不必由音樂來召喚，也不必邀約往日地加盟，心底已是亂云飛渡，滄海橫流。從小區(qū)的第一個路口開始流淌的悵然、游離、隱痛、在追思中的倦怠，還有情深處的孤獨……一縷縷飄飛，終究沒有一個明朗的出口，只好積壓的心頭，郁結(jié)成這個夏天里的一層薄薄的雪。

寫到這兒，天色已經(jīng)微明了。

在灰藍色的天空和墨綠色的大樹接壤的地方，似乎瞬時升起了一塊陳舊的、散布著灰色斑痕的、而邊緣已經(jīng)嚴重破損的幕布，慢鏡頭一般，在稀薄的曙光中飄搖、招展。終究沒有一束光賜它生命、給它生動、讓它鮮亮。透過這一扇種了牽牛花和豌豆苗的南窗，恍惚回到了舊日——依舊是個少年——又恍惚了一下——車子開了，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和多年前一樣的多年后的自己——我從童年變成了現(xiàn)在的自己——媽媽走后，每天下班時都有一陣兒難受，我不知道回到哪里，到家又要做什么?？偸窃谇屐o的辦公室，收拾散亂的紙片兒和碎句，似乎在找尋什么。一個時刻保持隨時走人的抽屜，空空如也——過渡，輕淺拂過，是一地的花白。

“多年”是一段恒定的距離，當我和“多年”在一起時，感覺心安。

在一個人的空格里，那些年月里的畫面和影像，循環(huán)、輪回，是一整夜惟一的出路，那些頓挫、膠著和轉(zhuǎn)換猶如一段段清冷和寂靜的長鏡頭，無限疏離，又無比親近——疊加，翻轉(zhuǎn)，若干年的光陰就此消磨、澄清——那時的大院兒和那時的光芒，紛紛閃現(xiàn)，徐徐聚攏，緩緩彌漫。最后，淺淺地隱入時間迷茫的霧靄之中?？甄R之前的霧中人漸行漸遠，似乎找到了一條曲折的回家的小路。

電影結(jié)束了，還有昏暗的光執(zhí)著地映照，追尋不到影像的放映機兀自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噼啪”作響，發(fā)出陳舊的聲音，和著那時候輕柔的旋律，不肯安歇。

應該說昨夜了。那場偶遇的露天電影只是一個引子，引導著我在隨之串連了恍然和惶惑中穿梭了整整一個時代。那時候爸爸很慈祥，媽媽很健康，空氣很清新，大院很寬廣……此時此刻，無從談起對那一個時代、那些親人的緬懷、惋惜、悲痛或是感嘆，我只是，只是……亂了時空，動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