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部厚重的書,無論是華美壯麗的贊歌,抑或是樸實無華的記事,都散發(fā)著生命的芬芳。我的爺爺也是一部古老的書,讀來深沉感人。
一
并不強烈的陽光灑在小屋的幾片破磚瓦上,門口坐著一個老頭兒,面無表情地看著離家?guī)装倜椎哪菞l車來車往的公路。然后點上一根煙,是“大前門”的。這是他抽了幾十年的牌子。這煙就慢悠悠地抽啊抽啊,一直抽到人家的煙囪也冒了煙,他才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煙灰,轉(zhuǎn)身走向里屋。這時候他應該是在準備晚飯吧,又是一個簡單的水燉蛋。他就喜歡這樣,搬個小板凳,倒上一杯白酒,再擺一個水燉蛋坐在門口,一邊慢慢享用一邊看著村里下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他一一跟人家打招呼,盡管人家不一定會回應他。人家都喜歡在背后叫他“大前門”,就連自己的兒媳婦(我媽)也這么叫他。這頓飯一直吃到星星都露出了臉他才收筷。小屋的燈亮了,在漆黑寂靜的夜里發(fā)出微黃的光芒,暗得仿佛隨時都有滅掉的可能。
天晴的時候他扛上農(nóng)具去田里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中午都不回家吃飯,而爸爸媽媽也不會去田里喊。有那么一次,我和小伙伴去抓螞蚱,看到了坐在田埂上的他。我端詳著他,這個古怪的老頭兒,頭上蓋著一頂卷了邊的破草帽,黑乎乎的手夾著一支煙,不用說肯定是“大前門”。他一直看著前方,眼睛里仿佛有團迷霧,渾濁得叫我怎么也看不透。他面前只有那么一大片一大片枯黃的泥土。他這么坐著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凍結的雕塑,那樣子實在有點滑稽。我們?nèi)滩蛔⌒Τ雎晛?,驚動了他。我們嚇得趕緊逃跑,我一邊跑一邊想著他會在后面用怎樣的眼神看著我呢?這么奇怪的老頭怎么會是我的爺爺呢?
他真的很古怪。他有完整的家庭,有兒子,有兒媳婦,還有一個小孫女??伤麉s過著如此孤單的生活。他從來不笑,幾乎不與爸爸媽媽說話,卻會熱情地跟下班的人打招呼。而至于我這個小毛孩他恐怕連認都不認得吧?“我敢保證,假如叫我和五六個別人家的孩子站在一起他肯定挑不出來!”天黑的時候我看著樓下那個小屋子里微弱的燈光這樣想著。
從有記憶開始,我用幾乎全部的時間來思索“爺爺”這個詞的含義,然而除了知道它表示“爸爸的爸爸”以外我真的一無所知。想著想著,時間就像流水一樣淌過去了。一個又一個黑夜白天,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眼前這個古怪的老頭發(fā)絲開始有了白雪的顏色,手也有了干枯的痕跡。可我,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不過后來他從我的眼里消失了,消失得很突然,好像他從來不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一樣,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二
一個夏天,爸爸帶我去看他。車在一個雜亂的工地停下了。炎炎烈日的炙烤下,那里充斥著鋼筋水泥的銹味,空氣悶熱無比。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小工棚前,我看到了已有半年沒見的他。白色的舊背心,黝黑黝黑的皮膚,頭上一片“雪地”,坐在門口正啃西瓜。還沒說話,他已看到我們,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澳銈冊趺磥砹?,快進來坐!”在那擁擠不堪的小房子里,我坐在挨著門的一個小板凳上,而爸爸就坐在那千瘡百孔的草席上。我們沉默著,手里捧著他切的西瓜,就像兩個要水喝的過路人。他也沒有再開口,他一直都是這樣的。西瓜我們一口都沒咬就走了,爸爸有事情要去辦。走的時候,爸爸塞給他一張票子說:“你的席子不能用了,還有,去買個電扇?!彼麉s說:“草席能睡就行了,不講究這些。我這兒也沒電,電扇也可以省下了。”剛說完轉(zhuǎn)過身他就吐了,爸爸剛要說些什么,他一擺手,說:“沒事的,你們趕緊回去吧?!避囬_的時候,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他在門前的磚堆上坐著,手捂胸口,眼睛卻一直望著我們漆黑的車窗。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種難以名狀的難受,我盯著那個越來越遠的老頭兒,心里喊著:“爺爺,爺爺……”
盡管這樣,他對我仍然是陌生的。我始終想不通這樣一個老頭怎么會是我的爺爺?!盃敔敗?,該是多親的稱呼啊,“爸爸的爸爸”。我看到別人的爺爺都是可以讓孩子騎在脖子上,可以變魔法般給孩子棒棒糖的呀。可他,只會一聲不吭地抽“大前門”,只會一個人喝老酒,現(xiàn)在又跑到那個亂七八糟的破工地上去了。
三
過年的時候他回家了。一家人圍著豐盛的菜肴吃團圓飯。鄰居家傳來陣陣笑聲,而我們的飯桌上卻安靜得出奇。吃到一半的時候,爸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廚房走去。他拿了瓶白酒要給爺爺?shù)???蔂敔攨s說不喝了,這酒老早就戒了。那抽根煙吧。爸爸摸出煙袋。也戒啦。他笑笑。
外面的煙花亮成一片,我看到他臉上的滄桑和疲倦。他的白酒,他的“大前門”,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消亡了!
我以為他回來了就不會再走了,然而我錯了。路邊的冰還沒來得及融化的時候,他已背上那單薄的行李離開了。他那天走得很早,我醒來后就見不到他的身影了。媽媽交給我一個紅包說是“大前門”留給我的。我打開那張皺巴巴的紅紙,里面是一疊同樣皺巴巴的紙幣。一張50塊,3張10塊的,3張5塊的。媽媽在一邊撇著嘴說:“真摳門,差5塊錢大概買他的‘大前門’去了吧。”合上紅紙的時候聽到“咣當”的脆響,5個銀亮的硬幣敲在了地上,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好聽的聲音。我怔住了,隨即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心頭。我聽到媽媽虛偽的聲音:“他這煙還真是戒了呀!”而我的淚卻滴在那皺巴巴的紙上,一片殷紅。我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喊,“爺爺,爺爺……”
四
再見他是幾個月后的春天。那頓團圓飯后,我去了縣城的初中。盡管我知道他的工地離我學校不遠,可始終也沒去看過他。不知道為什么,或許還是因為陌生。學校搞社會活動,還要上交體驗文章。正愁無處體驗的我,想起了工地上那個就要忘記的老頭兒。就這樣,我坐上了往北的公交車。看著沿路的紅花綠草,我在心里編織他的模樣。
就像多年前與爸爸一起去的那次一樣,在那個低矮的小棚門口看到了他。他正低著頭削著一個木罐。頭發(fā)還是一樣花白,而且理成了一片草坪。他的樣子很專注,有點兒像個聽話的小孩子。我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抬起頭,怔住了,很久很久,似乎在仔細辯認這女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孫女。對,我的確是這老頭兒的孫女。我朝他笑了笑,再一次走進了那個擁擠的小棚屋?!澳阍趺磿磉@兒的?”他還是那句話,但仿佛比以前多了一絲驚奇和欣喜?!拔覄偳陕愤^這兒就來了?!蔽也恢雷约簽楹坞[瞞。“哦?!彼难劬锼坪鮿澾^一道失望,但隨即消失了。
這是我記憶中與他的第一次談話。暖洋洋的春日下,我們促膝而坐,聊彼此近來的生活和健康狀況,偶爾也會心地笑笑。那種感覺竟讓我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感動。我覺得這應該就是自己想象中最完美最融洽的祖孫情吧。陽光下,他的笑容格外淳樸可親,記憶把我?guī)У搅诵r候的那個田埂上,那個抽煙的老頭兒,還有那大片大片的黃土地。我心里思量著:“爺爺,爺爺……”也許我讀懂了這個詞的意義。
那天,我踏著落日的余輝回學校,他站在后面空曠的工地上一直目送我。我轉(zhuǎn)過頭去朝他喊:“爺爺你回家吧,我讓爸爸來接你。”我開始奔跑,可我分明感覺到身后那雙盈滿淚珠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就像多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天一樣……
我知道再平淡的生活也需要一個靜僻的角落屬于自己,那里裝著別人不知道的情感,那里讓自己覺得安全。這些我終于都懂了。可是爺爺,我不希望屬于你的那個角落是一片貧瘠而又陌生的異地,所以現(xiàn)在就請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