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夏代的開國之君名禹,故謂之“禹朝”。探索禹朝的疆域,對考實古史具有重要的意義。傳說禹朝的疆域很大,反映在《尚書·禹貢》之中,但那是后世的附會與擴張。事實證明,禹是西方岷山地域的古王,他的版圖僅限在今青、甘、川、陜地區(qū)。
一、《禹貢》的禹疆域描述
古籍的禹疆域描述,首推《尚書·禹貢》。《水經(jīng)注》擇錄《禹貢》為一卷,附于書后,表明它對《禹貢》的態(tài)度?!妒酚洝は谋炯o》也是節(jié)錄《禹貢》,借以勾畫出禹朝的版圖。
《禹貢》對禹朝的疆域,是這樣概括的:“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大意說,禹的疆土東至于海,西至于流沙,北和南都有其聲,四海遍布禹的影響。這是《禹貢》作者心中的四海,其疆界是虛指,可隨著四海概念的變化而擴大。在這個描述中,具指的只有“流沙”?,F(xiàn)流沙的概念已被西擴,不是原始的“流沙”地名。它被后世當作沙漠的代詞。
禹時的流沙不是沙漠,指的是一種高山壩地的“流沙河”?!端?jīng)注》云:“流沙,沙與水流行也。”此說為是?!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曰:“流沙出鐘山?!绷魃碁樯剿?,蓋言其為水。關(guān)于“流沙”,蒙文通先生在《古地甄微》里,通過廣征博引,論證其地理位置在岷山附近,率先正本清源,其意義不可低估。將“流沙”復回到岷山地域,這不僅是歷史地理座標的改變,也是歷史觀念的轉(zhuǎn)換。
史遷在《夏本記》照抄了《禹貢》,同時他又對禹的疆域作了新的概括:“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五帝本紀》)。這被記載在“帝顓頊”名下,但史遷不知道帝顓頊就是禹?!邦呿湣笔怯淼那颊Z名,即“蜀”的古復輔音。經(jīng)考釋證明,帝顓頊就是禹王,禹亦是第一位古蜀王(參拙文《釋蜀》、《釋夏》)。帝顓頊的版圖,也就是禹的疆域。
在顓頊名下的禹疆域,四向都有具指:北到“幽陵”,南到“交阯”,西至“流沙”,東至“蟠木”。其四個地名,在漢代時具有指向性。秦漢時人,以今河北北部及其以北為幽陵,以今之新疆、甘西為流沙,以今廣西、云南以南為交阯,以今渤海以東為蟠木。這些方位地名,正如流沙一樣,是新概念的地名。它們本是岷山地域的地名,被冠在新的方位上,于是被“僑置”。在產(chǎn)生這些地名的岷山地域,隨著歷史的變遷,反而被排除在這一歷史地理之外。
在禹朝時的岷山地域,由于禹曾從南方遷都到東北方,所以岷山地名的方位出現(xiàn)錯訛。禹的都城在“交阯”時,流沙在其南,幽陵在其北,蟠木在其東北;都城遷蟠木后,幽陵在其西,而交阯流沙則在其西南?!渡袝虻洹费浴傲鞴补び谟闹荨?,是以交阯在南而言,幽州就是幽陵,其地殆指今四川松潘縣境。以交阯定位,今若爾蓋北之納日瑪山稱“西北昆侖”;若以蟠木定位,納日瑪山則稱“西方昆侖”。那么,交阯在什么地方呢?“交阯”是“鳥鴟”的古音記音,漢化為“鴟鳥”,其實就是言“知鳥”。古羌語呼“知鳥”為“章尾”,又作“鴟吻”等。交阯就是“知鳥”。禹的南部就在知鳥山?!渡胶=?jīng)》作“章尾山”,又簡稱“章山”。章山為城邑,故又作“鄣”。鄣山因“鼓、延始作鐘”,又稱為“鐘山”?!傲魃吵鲧娚健敝傅木褪瞧涞?。因此,交阯與流沙在一地,流沙在其東南?!罢律健?,《水經(jīng)注》作“洛漳”,其地即“三危山”。三危洛漳是“雒水”源,即今沱江發(fā)源地。今什邡與茂縣交界處的茶坪山,就是沱江源。今沱江東源上游很可能就是古之流沙。
《禹貢》所述之禹疆域,正如顧頡剛先生所指出的,是“九州四岳的擴大”?!妒酚洝匪缘垲呿湹陌鎴D,當為近實之記載,只是被秦漢時人擴張僑置了。
二、禹朝疆域與黃帝版圖之比較
司馬遷在《五帝本紀》里,描述黃帝的版圖卻寫得很具體:
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
傳說的黃帝在禹之先,為何言先者版圖實而言后者疆域反而虛?
對于黃帝的版圖,我們可略加以解釋。東海的“丸山”,指“舟山”,“岱宗”言“泰山”。西境說到“空桐”,即“崆峒”,指今西傾山;“雞頭”又作“笄頭”,疑是西傾之高峰,但很可能是古羌人的西方昆侖納日瑪山。注意,黃帝版圖上沒有“流沙”。南至于江,“江”指岷江,此延伸到長江,故言“登熊、湘”。后世以為熊在河南,湘在湖南。注意,沒有到交阯。北境到達“葷粥”,指“匈奴”,又叫“獫狁”;“釜山”不詳,疑為岷山之上虎族的“虎山”,黃帝在此“而邑于涿鹿之阿”。“邑”為集居地,古羌語言“城”?!颁寐埂保徘颊Z呼“赤納”,義為黑水?!鞍ⅰ?,又呼“危”,言“烏”(鳥)。《天官書》云:“危為蓋屋”,“蓋屋”指“高屋”,“阿”在此言“高屋”。秦始皇建“阿房”,亦當此意。高屋就是“昆侖”。此言黃帝在虎山的黑水建有昆侖。在黑水居住之民,稱“黑人”(圖一),“匈奴”在古羌語即為“黑人”。今羌語呼“納西”或“蘇諾”。
所謂“黃帝”,是傳說之古帝。黃帝的版圖,古人是依據(jù)他們對地名的理解以及對地名方位判斷或僑置拼湊的。黃帝的東境不可能東至“?!?。傳說黃帝葬“橋山”,橋山就是“高山”,即今岷山。傳說黃帝很可能是岷山人。如果說他“邑于涿鹿”,他就應(yīng)該是葷粥人,即古羌黑色相之族。司馬遷所用之地名“丸山”、“岱宗”、“熊、湘”等,是岷山地域古代實有之地,但它們起了變化?!巴枭健笔恰皢T丘”的變稱,有時作“鳥山”,有時又作“嗟(槎)丘”?!巴琛庇小按币猓枭焦恃浴班登稹??!搬纷凇笔亲鎻R,古羌人的祖廟建在昆侖,所以昆侖處皆可稱岳,也就是岱宗。《莊子》言“西泰山”,無意中道出了岱宗的實質(zhì)。黃帝所在的丸山,就是岱宗,也就是大會鬼神的西泰山?!靶堋⑾妗痹瓉硭浦浮靶堋焙汀跋蟆?,系岷山古族衍生之名。黃帝是“有熊氏”,帝舜是“象家族”,二者本來不相干??墒桥c帝舜同時的“崇伯鯀”,卻是“有熊氏”之后,二者均為岷山南之族,居住在岷江和涪江上游流域,故被古人拼湊為黃帝“南至于江,登熊、湘?!?/p>
我們把黃帝的版圖與禹朝的疆域相比較,很容易發(fā)現(xiàn)黃帝的版圖要實在得多。黃帝的版圖大致在今甘、青、川交界地區(qū),其中心很可能在今九寨溝與若爾蓋地帶。禹朝的疆域南到交阯,已到岷江中下游流域;東至蟠木,“蟠”是“嶓”的訛變,指“嶓冢”?!队碡暋费浴搬簫蠹人嚒?,說從岷山到嶓冢已是農(nóng)業(yè)發(fā)達。故“蟠木”指嶓冢地區(qū),其地當指今甘南文縣境。
三、《山海經(jīng)》所反映的禹疆域
東晉郭璞在《注山海經(jīng)敘》中指出,其書所述為“夏后之跡”。經(jīng)文所記的古代地名,還保存著古樸的形態(tài),但其地理方位,不少已被中原為中心的編輯者所打亂。我們根據(jù)經(jīng)文的記述,通過考證核實,將其東南西北最遠的地名剔出來,以試探禹朝的疆域所在。禹時的方向次序,是南西北東。把南方作為首位,是岷山之南高陽氏的習俗。就天地講,天在北,地在南;就都城講,高陽氏的都城在岷山之南;就季節(jié)講,“斗柄南指天下皆夏”(《鹖冠子》)。先南而西,再北而東,這是斗星的斗柄活動的順序。故“五臧山經(jīng)”以南山起首。這一習俗可以幫助我們定方位。另外還有一個“海”的問題,禹時的“海”,不是海洋,而是指“國”,有“海內(nèi)存知己”之“?!币狻!昂?nèi)”言“國內(nèi)”,“海外”言“國外”。但“海外”是個衍生名,并非真正的國外,而是古編輯們把遠處的或弄不明的事情,誤放到“海外”去了。就是所謂“海內(nèi)”,也有不是當時國內(nèi)的事物,而是后世“國內(nèi)”名物的竄入。鑒別這種地名的辦法,蒙文通先生提出“近詳遠略”以甄別;我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返璞歸真”。
帝舜與帝禹是同時代的老少之輩?!断谋炯o》云:“帝舜薦禹于天,為嗣?!庇硎撬赐扑]為王的。所以舜的疆域關(guān)系禹的疆域。司馬遷的《五帝本紀》里,說到了舜的疆域:
于是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讙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
這是史遷的編輯。他是借《堯典》的材料來描述舜的疆域。史遷說帝顓頊(即禹)的版圖“北至于幽陵”,《堯典》說“流共工于幽州”。這里成了“北狄”?!俺缟健敝父哧柺系摹扮娚健保簿褪堑垲呿湥从恚┑哪戏浇魂n,這里又變成“南蠻”?!叭纭睕]有去過西方,“三?!币膊辉谖鞣?,史遷把它們和“流沙”一樣,都錯置到“西戎”去了?!坝鹕健本褪恰笆裆健?,又叫“魚山”,其地大致在今北川與平武交界地區(qū),被史遷命為“東夷”。帝舜的版圖,實際上仍然在岷山地域,其地盤蓋在岷山以南岷江流域地帶。在前已說到,三危在今茶坪山地域,其南麓就是史稱的南海蒼梧地?!秷虻洹费浴案Z三苗于三危”,指的就是遷三苗到“南?!?,即將其驅(qū)趕到國之南部。
《山海經(jīng)》反映之禹朝疆域,最南就是南海蒼梧?!逗?nèi)經(jīng)》云:“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薄洞蠡哪辖?jīng)》又云:“南海之中……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海內(nèi)南經(jīng)》再云:“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蒼梧在什么地方呢?錯編在《海內(nèi)東經(jīng)》“流沙外者”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白玉山又叫“玉山”,據(jù)鄧少琴先生《巴蜀史稿》考實,玉山就是今茶坪山中段的“九頂山”。九頂山的地位一定,它的西邊就是“大夏”,其西南則是“蒼梧”。由此而知,蒼梧之地大抵在今茂縣與彭州交界地區(qū)。這個地方就是“交阯”地域。在《南山首經(jīng)》里,提到一個“招搖”,左言曰“搖招”,正是交阯?!肚f子》把招搖轉(zhuǎn)注為“逍遙”,把“鄣”轉(zhuǎn)注為“知”,編出了兩游(《逍遙游》、《知北游》)的寓言。
禹朝疆域的西境,最遠到達了青海地區(qū)。《西次三經(jīng)》上說,“帝之下都”有昆侖四水,其中有一條向西的黑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边@個“昆侖之丘”,是傳說的古羌人祖地,是羌祖從天上來到下地的都城。這個地方就是今若爾蓋北部的納日瑪山地區(qū)。直到今天,那里的“黑河”,仍然還是唯一西流的黑水。黑河之水,西流注入瑪曲——黃河,沿西傾山之南向西流向青海,并進入黃河的“龍羊”段。黑水西流之“大杅”,其古羌語義則是龍羊。古今羌語呼“大”為龍或馬,呼“杅”(音于)為羊或虎。青海東部在古當為“龍羊”地,今地名只剩下了“龍羊峽”?!把颉敝溉俗遛D(zhuǎn)注為“羌”,殷墟卜辭里有“龍羌”。這時的龍羌已到漢水流域,謂之“龍羌降漢”。
禹疆的北境,有注家以“釘靈”為北海,指其為今俄境貝加爾湖。其為漢代新說?!搬旍`”為“駱明”的訛變衍生名,指昌意系鯀禹家族之“巫羅”,也就是“嫘祖”。昌意降處若水,若水即今涪江在松潘的發(fā)源。松潘的“黃龍”,就是“黃熊”,即鯀的祖地。這里是禹的疆域不成問題,但不是禹疆的北境。禹疆的北境反映在夸父逐日的事件里。我們借史遷的地名來說,禹從交阯遷都到蟠木,這個時候夸父之族叛離了“商均”,如史遷在《夏本紀》里所云:“天下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笨涓缸遄冯S禹到了北方?!逗M獗苯?jīng)》說:“夸父與日逐走,入日??视蔑?,飲于河渭?!保▓D二)夸父逐日是亞神話。他不是追趕太陽,而是“北飲大澤”,所以他是從南向北,而不是隨太陽從東到西。這里留下一個地名“河渭”,是夸父族到達地的真實寫照。禹朝的疆域,當在夸父所到之“河渭”。黃河與渭水并行之流域,叫做“河渭”,其地可能以渭河為界,主要指天水至寶雞地帶。天水的魯國,寶雞的 國,很可能就是隨禹北遷之族國。
禹朝疆域的東境,是一個歷史地理之謎。在《山海經(jīng)》里,比較樸素的記載有五:
《大荒東經(jīng)》:東海之外大壑。
《大荒東經(jīng)》: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
《海內(nèi)西經(jīng)》:東胡在大澤東。
《海內(nèi)西經(jīng)》:夷人在東胡東。
《海內(nèi)西經(jīng)》:貊國在漢水東北。
“大壑”,指陜南的漢中盆地。
“明星山”,指啟明星出現(xiàn)之山,當言陜南之太白山。啟明星俗稱太白星。
“東胡”指禹的東都,西胡則指禹的西南都。禹從南遷都東北,又稱東胡。
“大澤”,指今甘南天池大澤。禹的都城建在大澤之東,疑其在今天魏山地區(qū)。
“夷人”,岷山地域巴人的變稱?!鞍汀庇肿?yōu)椤磅觥薄ⅰ鞍?、“濮”等稱呼。今尚存褒水之名。《牧誓》言濮而不言巴。
“貊國”,巴夷所建之國。其位置“在漢水東北”。此“漢水”當指今嘉陵江上游。
通過辨析不難發(fā)現(xiàn),禹疆的東境大體在今陜南地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河流是古人族文化交流的載體,禹的東境很可能沿著渭水,順著漢水,向東推進到晉西南、豫西和鄂西。
由《山海經(jīng)》所揭示的禹朝疆域,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西至青海,北至甘南,東至陜南,南至川西北地域。這也是禹朝疆域歷史地理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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