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６０年，中國遭受特大自然災(zāi)害之際，蘇聯(lián)方面又因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分歧背信棄義，撕毀協(xié)定，撤走專家。在這內(nèi)外交困的歷史關(guān)頭，陳毅感慨萬端，提筆寫下一首膾炙人口的詩《青松》：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此詩正是這位元帥詩人一生剛直不阿、襟懷坦白的生動寫照。只是七年后詩人陡遭厄運，蒙冤受辱，終積郁成疾，冥冥中竟與詩境暗合，怎不令人唏噓感嘆！

無獨有偶，１９６１年，毛澤東也寫下了一首《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

暮色蒼?？磩潘桑瑏y云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這首詩將當時復(fù)雜嚴峻的國內(nèi)外形勢和各方壓力比作“暮色”和“亂云”，贊美了“勁松”鎮(zhèn)定從容，剛勁挺拔的超然英姿，展現(xiàn)出一代偉人臨危不懼，泰然處之，甚至主動迎擊，挑戰(zhàn)險峰的洶涌激情和恢宏氣魄，涵蓋深遠，蘊意無窮。

毛澤東與陳毅，中國革命史上的兩位偉人，作為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詩人，都稱得上膽略超邁、運籌帷幄、儒雅風趣、博古通今，極具個性魅力。然而不容否認，在傲雪挺立的青松和矗立于崇高峰巔的勁松之間，畢竟存在著立身之道和性格上的些許差異。在從初次相見至１９７２年陳毅辭世長達四十四年的交往中，他們結(jié)下了領(lǐng)導人中少見的深厚友誼和政治信任，卻也屢經(jīng)分歧、波折的考驗。特別是晚年交往，是在“文化大革命”這個史無前例的特殊年代。高度集中的領(lǐng)導體制、狂熱的個人崇拜、鬼魅們的誣陷挑撥，令他們在幾十年風雨斗爭中結(jié)下的友情漸漸發(fā)生隔膜，被蒙上了一層無奈而蒼涼的暮色。

剛毅耿直毛澤東說：我保你

對于毛澤東親自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陳毅一開始雖很不理解，態(tài)度卻是擁護的。出于對毛澤東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在“文革”初期，陳毅不僅自己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而且還要求自己的子女和身邊的同志也這樣做。

然而隨著運動的發(fā)展，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在８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毛澤東采取了一系列鼓勵造反的行動：支持紅衛(wèi)兵，批評派工作組……動亂被推向了全國。陳毅對這場運動的不理解很快變成了困惑和憂慮。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這一次他已不可能完全跟上毛澤東了。

８月下旬，在一次政治局會議上，中央文革小組的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逼迫已經(jīng)靠邊站了的劉少奇去清華大學向?qū)W生“交代問題”。主持會議的毛澤東一言不發(fā)，傾向性不言自明。全場一時鴉雀無聲。猛然，陳毅挺身而出，站起來反駁道：“你們讓少奇同志到清華去檢查，要是下不了臺怎么辦？回不來怎么辦？后果你們想了沒有？有錯誤可以批評，就在這里批評，為什么非讓他去清華作檢查？”當劉少奇被迫表示同意去清華時，陳毅再次站起來表示不同意這么做。這種對上不阿諛奉承、待同志真誠厚道的拗勁，充分顯示了陳毅剛毅耿直、高潔坦蕩的“青松”品格。

在１９６６年七八九三個月間，為了維護黨、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陳毅毅然決然站出來，在各種大會小會上發(fā)言三十多次，直言不諱地抨擊運動中出現(xiàn)的各種不健康現(xiàn)象。他強調(diào)造反要按毛澤東思想辦事，也要講政策，反對中央文革小組煽動的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極“左”思潮和搞亂軍隊、濫用大字報整人等做法。他談到自己過去干革命和參加路線斗爭的經(jīng)驗教訓，勸告大家要以大局為重，警惕壞人搞陰謀。陳毅既切中要害又苦口婆心的慷慨陳詞，引起了強烈反響，一時間“直聲滿天下”，卻更招來了“陳毅歷史上是反對毛澤東的”、“到處講話潑冷水，同毛澤東唱反調(diào)”、“陳毅死保工作組，包庇多數(shù)派，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唱對臺戲”等謠言的惡毒攻擊。

雖然陳毅一再公開“放炮”，毛澤東出于對他性情爽直、快人快語的多年了解，態(tài)度仍是寬容而信賴的。１９６６年８月３１日晚，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wèi)兵，陳毅也到場。在休息室，毛澤東關(guān)切地詢問陳毅近況，陳毅沉重地說：“主席，我有錯誤，歷史上我反對過您兩次?！薄鞍ィ　泵珴蓶|不等陳毅說完，擺擺手，真摯爽快地說：“你就是第三次反對我，我也同你合作！我保你！”被毛澤東的信賴深深感動的陳毅激動地朗聲答道：“請主席放心，我能過關(guān)，我是共產(chǎn)黨員，我靠我的工作，能取得群眾的信任！”

１９６７年１月２４日，陳毅在人民大會堂所作的“檢查”獲得通過，成為被“解放”的第一位副總理。按照陳毅當時對自己的分析，如果明哲保身，不吭氣，以他過去的功績以及同毛澤東的特殊交情，“住在中南海不成問題的”。

二月抗爭毛澤東雷霆震怒

１９６７年２月中旬，中央決定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中央政治局碰頭會，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列席。幾次碰頭會上，陳毅、譚震林、李先念等老革命家就要不要黨的領(lǐng)導、抓革命促生產(chǎn)、軍隊要不要穩(wěn)定和如何對待老同志等問題同陳伯達、康生、張春橋等人進行了多次交鋒。２月１６日下午的碰頭會上，雙方的斗爭達到高潮。會上，譚震林怒斥林彪、江青一伙的可恥行徑和險惡目的，指出：“你們的目的就是整掉老干部?！弊T震林氣憤至極，拿起文件包，穿衣欲走，陳毅叫住他，激憤地說：“不要走，要留在里邊斗爭！這些家伙上臺，要搞修正主義……延安整風時許多老同志被整過，搶救運動搞錯了許多人……”李先念、聶榮臻等也相繼發(fā)言反對整老干部。這就是被誣為“二月逆流”的重要會議。

當天晚上，激情未平的陳毅還對歸國留學生代表發(fā)表了演講。只見他怒不可遏地站起，轉(zhuǎn)到座位后面，雙手撐著椅背，劍眉緊蹙，雙目圓睜，發(fā)出雷霆般的怒吼：“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主席、林副主席、總理、伯達、康生、江青是干凈的，承蒙你們寬大，加上我們五位副總理。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這十一個人是干凈的？！如果只有這十一個人是干凈的，我陳毅不要這個干凈！把我揪出去示眾好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敢站出來講話，一個銅板也不值！”話音嘎然而止。整個會議室突然凝固了，連外交部造反派埋頭速記的人也僵坐著一動不動。陳毅掃了全場一眼，回到座位上，用兩根指頭敲敲腦袋說：“現(xiàn)在你們這里發(fā)熱，包括我們這些老家伙中很多人頭腦發(fā)熱……”陳毅講了他在紅軍初創(chuàng)時期曾經(jīng)反對過毛澤東的往事。那時曾一度使毛澤東離開了紅四軍前委領(lǐng)導崗位，但實踐證明毛澤東是正確的，比自己高明，就心悅誠服地向毛澤東作檢討，賠禮道歉，把毛澤東請回。還講了中央蘇區(qū)打“ＡＢ團”時捕風捉影、刑訊逼供，冤死了很多人的慘痛教訓。他也被懷疑為“ＡＢ團”，只能低頭，走路都得靠著邊邊走，還差一點被砍了頭。他給毛澤東寫信反映了情況。毛澤東很快回信支持他，不但使他幸免于難，還委以重任，把當時的軍費和自己的手稿托他保管。他要大家牢記歷史教訓，不要重犯錯誤。

陳毅沒有料到，就在同時，一場借機整人的陰謀已緊鑼密鼓地開場了。當晚，張春橋、姚文元、王力就“集體整理和核對”出了一份碰頭會的《記錄》，后又由江青安排向毛澤東匯報。起初毛澤東抽著煙，靜靜地聽著匯報，時而輕松地哂笑，覺得老帥們還是“很不理解”。但當張、姚二人按照預(yù)謀針對毛澤東的敏感處大施歪曲、夸張、斷章取義之手法，挑撥說：陳毅不僅否定延安整風運動，而且大講斯大林晚年重用赫魯曉夫。陳毅說了，斯大林在世時赫魯曉夫吹捧斯大林最起勁，斯大林死后赫魯曉夫焚尸揚灰，陳毅是在影射主席，毛澤東的臉色漸漸陰沉，氣沖沖地說：“怎么，難道延安整風錯了嗎？要想翻案嗎？要把王明請回來嗎？”毛澤東雷霆震怒了。

２月１８日深夜至１９日拂曉，毛澤東召集部分政治局常委開會，嚴厲批評了在懷仁堂會議上提意見的老帥和副總理們。毛澤東在會議上說，中央文革小組執(zhí)行十一中全會精神，錯誤是百分之一二三。誰要否定“文化大革命”辦不到。并說大鬧懷仁堂，就是要搞資本主義復(fù)辟，讓劉鄧上臺。你陳毅要翻延安整風的案，全黨不答應(yīng)！會議責令陳毅、譚震林、徐向前“請假檢討”，由周恩來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批評陳毅、譚震林、徐向前。

１９日，覺得問題嚴重了的陳毅寫了一封信給毛澤東，懇切地要求見面談?wù)?，希望能面對面澄清事實，消除誤解。以往陳毅幾次遇到困難，寫信向毛澤東求助，都得到了及時的支持。所以信發(fā)出去以后，陳毅抱了很大的希望等待。然而連等兩三天，未見答復(fù)。焦慮中陳毅鼓足勇氣又寫了第二封信，大約過了兩天，盼來了回信。陳毅非常高興，以為終于有機會可以見面談一談了。拆開信一看，只見開頭寫了一段“歷來犯錯誤的改也難”的話，結(jié)尾寫了八個字：“見面有期，稍安毋躁?！泵珴蓶|實際已拒絕近期見面把問題談開了。

一絲酸楚、苦澀的滋味泛上心頭。陳毅也是個敏感的人，憑著對毛澤東多年的了解，他心里明白，毛澤東看人全面而又深刻，但同時腦海中也會記存某個人的歷史檔案，當年紅四軍“七大”風波產(chǎn)生的影響依然存在。一些居心叵測的人就是揣摩毛澤東記得這事，屢揭“傷疤”。但陳毅一直認為，當年他們已推心置腹地交換了意見，前嫌已釋。且后來隨著毛澤東地位的迅速上升，自己自覺地降到從屬地位，一直十分尊重毛澤東，再也沒犯過路線錯誤，且兩人之間已建立了很深的個人感情。陳毅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毛澤東被讒言所激，會把他在懷仁堂提意見同三四十年前的錯誤聯(lián)系起來，說什么“歷來犯錯誤的改也難”，連一個解釋、申辯的機會也不給自己了。

忍辱堅守毛澤東說：你可做右的代表嘛

經(jīng)毛澤東提議，政治局于２月２５日至３月１８日在懷仁堂召開了七次政治生活會，對陳毅等老帥進行批判。３月，江青、林彪一伙在全國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反擊所謂“二月逆流”的惡浪。４月開始的全國范圍的革命大批判，總的來說是批劉少奇，在外交系統(tǒng)則是批陳毅。５月間又掀起了“揪陳”狂潮。８、９兩個月，在中央文革小組的縱容和煽動下，造反派又召開了八次批陳會。一時間，“批判”、“火燒”、“炮轟”、“打倒”陳毅的叫囂聲不絕于耳；攻擊陳毅的大字報、大標語，丑化陳毅的漫畫鋪天蓋地；上海市革委會還編印了《陳毅黑話錄》，大肆散發(fā)。高帽亂棍之下，陳毅堅持以工作為重，一如既往地忙于外事活動。５月份他參加外事活動二十五次，６月份二十七次，７月份二十次。他還聽從周恩來的安排，顧全大局，在批判會上硬是耐住性子，只聽不答。

陳毅在“二月逆流”中的表現(xiàn)雖惹怒了毛澤東，但他并不像林彪、江青一伙那樣要乘機把陳毅等老帥們徹底打倒。據(jù)當時任陳毅秘書的杜易回憶，懷仁堂會議兩個多月后，在“五一”首都慶?；顒蛹芭阃珴蓶|接見剛果留學生的活動中，毛澤東兩次私下對陳毅說：“我是保你的?！彪m一直沒有機會和毛澤東將問題談開，陳毅仍得到了些許安慰：在運動加溫的情況下，毛澤東不便公開講保，但他的態(tài)度畢竟是寬恕的?？磥硐辞逶┣€是有希望的。

不料，１９６８年１０月召開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對“二月逆流”的批判又升了級，陳毅被扣上“二月逆流黑干將”的帽子。１０月３１日閉幕會上，毛澤東發(fā)表講話，涉及“二月逆流”時講到政治局委員、副總理，有意見公開講出來，也是黨內(nèi)生活許可的。但話題立刻一轉(zhuǎn)，提出：“在這個世界上面，總是左、中、右，統(tǒng)統(tǒng)是左派，我就不那么贊成。九大代表‘二月逆流’的同志如果不參加，我看是個缺點。陳毅同志，你就以那個右的一方面的資格，以這個身份來參加九大?！标愐愕男谋欢傅赝迫肓顺林亍⒖鄲灥哪嗾?。陳毅不解，毛澤東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深謀遠慮，繞開障礙，設(shè)法讓自己參加九大的一個策略呢？還是有意奚落貶低，在他的眼中自己真的已成為一個右派了？而革命的堅定性正是自己一直最為之自豪的??！

八屆十二中全會后，陳毅的外交部長職務(wù)雖未被撤，但亦無權(quán)參加外事活動了。１９６９年２月，經(jīng)周恩來提議，陳毅被安排到南口機車車輛機械廠“蹲點”。３月至１０月間，毛澤東和周恩來指定陳毅為召集人，與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三位老帥一起召開了國際形勢座談會，就國際問題發(fā)表意見。這也就是多年來人們猜測紛傳的所謂“四老帥務(wù)虛會”。陳毅主管外事多年，對國際形勢了解比較多，比較深，發(fā)言最多。座談會先后向毛澤東和周恩來提交了《對戰(zhàn)爭形勢的初步估計》和《對目前形勢的看法》兩個報告。陳毅以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眼光，建議應(yīng)盡早恢復(fù)中美談判，打破中美關(guān)系僵局。陳毅還向周恩來口頭匯報了他關(guān)于如何打開中美關(guān)系的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真知灼見。不久，中美恢復(fù)了華沙大使級談判。１９７１年７月，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wù)特別助理基辛格秘密訪華，且達成協(xié)議決定尼克松總統(tǒng)次年上半年訪華。正在北戴河休養(yǎng)的陳毅得到消息后，興奮地說：“主席下了這著棋，全局都活了！”有文章記載，當毛澤東與尼克松的手握到一起時，尼克松曾語重心長地這樣說：“今天，我在這里握手時不能忘記另一個人，他在幾個月前去世，他就是陳毅……”

自１９７０年７月起，陳毅就感到腹部隱痛并出現(xiàn)腹瀉，因要上廬山參加九屆二中全會而拖了下來。當時陳毅被疏散在石家莊，地方領(lǐng)導的態(tài)度非常冷淡，陳毅完全看不到有關(guān)文件，對中央錯綜復(fù)雜的斗爭情況當然一無所知。在這次廬山會議上，不了解情況也得表態(tài)的陳毅發(fā)言講了自己對毛澤東的敬佩，表示如果毛澤東同意設(shè)國家主席，他就贊同毛澤東當國家主席。但在整理出的簡報里上述發(fā)言被歸結(jié)為一句：陳毅同志做了擁護陳伯達意見的發(fā)言。后來明察秋毫、善于駕馭全局的毛澤東因勢利導，發(fā)表了《我的一點意見》，迅速扭轉(zhuǎn)了會議方向，嚴厲批判陳伯達等人，及時揭露、擊敗了林彪一伙奪取最高權(quán)力的陰謀。只是在批判陳伯達的時候，陳毅又平白無故獲了一條“二陳合流”的罪名。

飄蕩在廬山上空的“左”傾浮云真是變幻莫測、肆無忌憚啊。下山后，悲憤滿腔的陳毅一直沉默寡言，血壓增高，腹部的隱痛進一步加劇。因遭黃永勝無理阻撓，一直拖至１０月２０日才回京看病。后又屢遭刁難，一誤再誤，直至１９７１年１月１６日陳毅才被送進手術(shù)室做一個闌尾切除的小手術(shù)。打開腹腔后發(fā)現(xiàn)是結(jié)腸癌晚期，原定半小時的手術(shù)因準備不足，斷斷續(xù)續(xù)做了五個多小時。術(shù)后，陳毅被病魔和內(nèi)心的憤懣折磨得形容憔悴。一次，這位戰(zhàn)功顯赫的元帥傷感而虛弱地對女兒姍姍說，你們要多來看看我，你們再不常來探視，就沒有人來了。沒人來看我，醫(yī)生護士要說閑話的。據(jù)長子陳昊蘇回憶，在那段患病住院的時間里，陳毅還一直把毛澤東給他改詩的一封信放在身邊。

諍友病逝毛澤東雙淚長流

林彪叛國出逃的“九一三事件”發(fā)生后，已７８歲高齡的毛澤東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身體驟然衰老，心理也變得脆弱和易動感情起來了。他陷入了極大的失望和沉重的反思之中：一方面是“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的“副統(tǒng)帥”的真面目，另一方面是像陳毅這樣的昔日老戰(zhàn)友、老同志從“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或遭貶抑。毛澤東的心靈深處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悔悟、歉疚之感。１９７１年１１月１４日，毛澤東接見參加成都地區(qū)座談會負責人時指著葉劍英說：“你們再不要講他‘二月逆流’了?！履媪鳌鞘裁葱再|(zhì)？是他們對付林彪、陳伯達、王、關(guān)、戚。那個王、關(guān)、戚，‘五一六’，要打倒一切，包括總理、老帥。老帥們就有氣嘛！發(fā)點牢騷。他們是在黨的會議上，公開的，大鬧懷仁堂嘛！缺點是有的，你們吵了一下也是可以的。同我來講就好了。那時候我也搞不清楚。王關(guān)戚還沒有暴露出來。有些問題要好多年才搞清楚。”但此時毛澤東似乎還心存矛盾和猶豫，摸不清毛澤東這一表態(tài)真實意圖的葉劍英未敢及時向患病的陳毅傳達這些意見。

得知“九一三事件”后，陳毅十分激動，抱病在軍委的會議上做了長篇發(fā)言，揭發(fā)批判林彪，并親自修改發(fā)言稿。社會上曾盛傳得知消息后，陳毅立即和其他老帥們一起“先干一杯”茅臺酒的故事。其實和陳毅一起干杯的是王震和喬冠華等，時間則是在國慶節(jié)前夕，那一晚，他們聊得很盡興，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１１月初，陳毅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很快接受了第二次手術(shù)。年底后，陳毅常發(fā)高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在昏迷中反復(fù)喊著“毛主席……黨中央……紅軍……路線斗爭……一直向前，戰(zhàn)勝敵人……”。彌留之際的反復(fù)呼喚喊出了陳毅內(nèi)心壓抑了多年的痛苦和悲哀：他多么渴望能夠和毛澤東再見一面，再像當年那樣推心置腹，傾訴衷腸，肝膽相照，再諫忠言；他多么希望在臨走前，黨中央和毛澤東能為他洗刷奇冤，還他一個清白?。。保梗罚蹦辏保苍拢玻度涨宄?，陳毅在病榻上虛弱地說要吃面條，令家人又驚又喜。陳毅吞咽非常緩慢，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只勉強吃下了幾根面條。直到７點醫(yī)生查房時陳毅才說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要祝毛主席長壽。陳毅已臥床兩個多月，房中沒有日歷，又無人提醒，他卻一直心算著這個日子！在場的人聞言，無不動容。

１９７２年１月６日下午，終于得到了毛澤東明確委托的葉劍英匆匆趕到陳毅病榻前掏出一張紙條，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現(xiàn)在再不要講‘二月逆流’了。當時是‘五一六’，王、關(guān)、戚，還有陳伯達打擊一大片，包括你（指周總理）在內(nèi)。當時那個情況有些同志要講一些話，是應(yīng)該的，是公開講的。在黨的會議上為什么不可以講？有些事情看來過了幾年就清楚了?！庇謱⒓垪l遞給珊珊念。陳毅當時已不省人事，葉帥和珊珊念完紙條前后，陳毅是否有點頭、閉了閉眼睛等奇跡般的反應(yīng)在場的人說法不一。幾個小時后的深夜１１時５５分，陳毅與世長辭。

陳毅去世后，按照周恩來與幾位老帥商議的意見，治喪程序與只是上將和副總參謀長、比陳毅的元帥軍銜和軍委副主席均低兩級的李天佑相同，規(guī)格略高。毛澤東圈發(fā)了有關(guān)召開陳毅追悼會的文件。據(jù)張玉鳳文章記載，當毛澤東看到悼詞，發(fā)現(xiàn)連頭帶尾只有不到六百字，且簡歷占去一半篇幅時，提筆圈去了悼詞中“有功有過”四個字。陳毅追悼會定于１月１０日下午三點在八寶山烈士公墓舉行。１月１０日中午，按慣例午飯后要睡一會的毛澤東卻怎么也睡不著，起身到沙發(fā)上坐下，隨手抓起一本書，看了一會兒又放下，煩躁不安。突然，他問工作人員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當?shù)弥且稽c半鐘的時候，毛澤東馬上說：“調(diào)車，我要去參加陳毅同志的追悼會！”說完就緩緩站起身，顫顫巍巍地向門外走去。倉促間，毛澤東穿著薄毛褲就出了門，工作人員抱著灰色的長大衣攙扶他上了車。

毛澤東在追悼會前到達八寶山公墓休息室，到達后就立即派人把張茜和子女們找來。毛澤東突然破例親臨，流露出了內(nèi)心深藏的對陳毅的一片真情，悲切和疲倦明易地印在他那已顯蒼老的臉上，怎不令張茜感懷萬千？凄然一笑間，長時間的悲怨、委屈都化作淚水滿溢。毛澤東一見張茜進來，立刻要服務(wù)員扶他從沙發(fā)上起來。張茜急步上前，哽咽著問：“主席，您怎么來了？”毛澤東緊緊握住張茜的手，語調(diào)格外緩慢、沉重地說：“我也來悼念陳毅同志嘛！陳毅同志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好同志。”一瞬間，寬慰如春風從張茜心頭吹過，終于等來了這遲到的肺腑之言！她激動地挽住毛澤東的胳膊。杜修賢此刻按下快門，留下了這個獨特的歷史瞬間。毛澤東流著淚對張茜說：“陳毅是井岡山的人?，F(xiàn)在，井岡山的人剩下的不多了?！庇终f：“陳毅是好同志，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做出過貢獻。這是做了結(jié)論的嘛?！泵珴蓶|還和陳毅的四個孩子一一握了手，問了名字和情況，勉勵他們要努力奮斗。談話結(jié)束時，張茜真誠地請求說：“主席，您坐一會兒就請回去吧！”毛澤東微微搖頭，說：“不，我也要參加追悼會，給我一個黑紗。”工作人員拿來一塊寬寬的黑紗戴在毛澤東的大衣袖子上。毛澤東被攙扶著，邁著沉重的步子，緩慢地向會場走去。

周恩來沉重、緩慢地致悼詞，不足六百字的悼詞，他竟兩次哽咽失語，幾乎讀不下去。毛澤東站在隊伍的前面，高大的身軀略微向前，他靜靜地聽著，痛惜、遺憾、困惑、自責……百感交集，禁不住雙淚長流。在鮮紅黨旗覆蓋下的陳毅骨灰盒前，毛澤東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抬起頭，久久凝視著陳毅的遺像，凝望著那熟悉的英氣逼人的眉宇，凝望著那雙似乎還有太多話要直說的眼睛。毛澤東默默地望著，站著，仿佛在思索、追憶著什么，又仿佛在進行著一場被耽擱了太久的心靈的交談……然后才慢慢地離去。

追悼會結(jié)束后，毛澤東再次握著張茜的手告別，久久沒有放開。張茜和很多老同志一直把毛澤東送到汽車前。在場的一位醫(yī)生注意到，毛澤東上汽車時，腿明顯無力，幾次抬腿都未能登上汽車，最后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才上了車。

建國以來，毛澤東只參加過兩次追悼會。第一次是１９５０年參加任弼時的追悼會，第二次就是抱著病軀、冒著嚴寒參加陳毅的追悼會。追悼會后不久，受了風寒的毛澤東由于肺心病加重和缺氧，突然休克，經(jīng)全力搶救，才蘇醒過來。１９７６年９月９日，陳毅逝世四年后，毛澤東，這位中國革命史上的一代偉人，帶著他未酬的激情和對陳毅等老戰(zhàn)友、老同志的深深懷念離開了人世。

責任編輯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