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已經兩個多月了,早晨去醫(yī)院拿藥的時候,醫(yī)生說,下個月初再做一次B超,如果孩子成型了,差不多就算是穩(wěn)定了?;丶业穆飞希柛阻F水似的往身上潑,強烈的光影下,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心里還在恍惚。這個孩子到現在都讓我覺得恍惚。
是七月中旬的時候吧,老是倦怠,疲勞,低落,厭油。但是思路怎么都沒往懷孕這事兒上靠近,因為我體質不好,幾乎是不能自然受孕的那種。我就一直和小風說要去做肝功什么的,后來等想到驗孕,試紙上又出現陽性反應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懵了。
當時的第一個反應是我得了激素類疾病,因為曾經有過相關治療史,眼前一黑,心情是近于崩潰的絕望,絕望中,又生出一絲希望的微光,在想是不是上天看我最近情緒太灰敗如絮,給我一點補償呢,這個希望那樣的微弱和單薄,無法依靠,在希望的巔峰和絕望的谷底里,顛簸不寧了兩天,周一醫(yī)院一開門就跑去做B超了。再后來就是醫(yī)生用探頭按住我,厲聲說“你別再哆嗦了好不好,你抖得我都看不清胎心了”。
我哆嗦,一是因為尿憋得太急了,二是心里確實波瀾壯闊地激動著,事畢我一邊拎褲子直奔廁所,一邊想:這小家伙呀,過去吃藥打針他總也不來,他就是不肯借助外力,一定要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到人間,自己存活,真是個獨立自主任性的寶寶啊,真有汝母之風?。。槺阕宰鞫嗲橐话眩?/p>
鑒于我的身體條件,醫(yī)生問我要不要住院保胎,老王說我們先去考察一下吧。結果正值午餐時間,就聽見病人紛紛抱怨伙食太差,然后就看見墻角一群病友肅立著,聽某資深患者訴說當年事?!岸剂鶄€月了,胎兒就是偏小,不合月份,醫(yī)生說是病胎,活生生地打下來了,一個血淋淋的男胎啊,我愛人當場失聲痛哭??!”大家紛紛嘆息相和,唏噓不已。這種聲色兼?zhèn)?,細?jié)還原工整的人工記錄片,一下就激活了我的恐懼因子,在第一時間內我就開始兩腿發(fā)軟,手心出汗。這里住的都是高危妊娠病人,估計每個手里都攥著一把慘劇呢,我想好歹我也是孕婦了,保胎原則也應該以“眼不見病人,耳不聞惡聲,心不想慘事”為主吧,我和老王說,我們回家吧。
到底給不良暗示了,回家以后一個人坐在漸暗下來的房間里,把那些病人對話的碎片咀嚼來反芻去,結果自己把自己嚇哭了。他進來開了燈問你怎么了?我說我擔心寶寶有事。此人以他一貫的精密,求實,然而煞風景的語氣糾正我“他還不是個寶寶呢”,我氣結,反詰道“是啊,我擔心我的孕囊有事,你滿意了吧,你就非要這么沒有人情味的表達么?”
確定懷孕之后,每天早晨我都很快樂的起床,總是不及梳洗,就挺胸凸肚做資深孕婦狀,摸著肚子,在鏡子面前踱來踱去,某人在旁邊掩嘴做葫蘆笑:“你肚子都還沒長出來呢,你摸什么呀你?“可是我真的高興啊,因為我想著寶寶又長大了一天,他一天天地成型了,越來越強大,越來越有力量保護自己,也就越來越接近安全地帶了,我心里總想著,寶寶,你要加油啊。如果你能堅持住,待到春暖花開時,我們就可以見面了,我多么期盼那一天的早日到來啊。
姨媽打電話來問寶寶的預產期,我驕傲地告訴她是明年三月中旬,是個雙魚座的小豬寶寶。又想起來姨媽不通星相之術,改口說“是頭春豬”,還好她沒聽成蠢豬。姨媽很高興,“明年是金豬年,六十年一遇啊!”我說不知道啊,我只知道種豬肉豬和烤乳豬。
其時我心想“什么金豬啊,分明是肉豬嘛,自打懷了這頭豬,我的行徑已墮落得近于老母豬,每天就是猛吃猛睡猛長,讀書寫字不說,甚至連看報紙這種最輕微的智性活動都不能做,老是思路昏沉(后來查出來是妊娠貧血),每天七點鐘就開始睡意沉沉,夜半就給亢奮的食欲弄醒,眼睜睜地看著月色淡下去,天色亮起來,把他推醒給我買小籠包子和鍋貼。某斜斜地睇著狼吞虎咽對我說”電視里的孕婦都哇哇直吐,很嬌弱的樣子。你怎么這么能吃?“我說嫌我沒有審美快感么?那沒辦法,誰叫我懷了一頭豬胎呢。
他嘴上這么說,其實我知道他的喜悅一定濃烈過我。他是個天性內斂的人,再大的風浪,到了臉上也是風平浪靜,到我這里就一點余波都看不見了。我們很像小說電影里的父女,彼此關愛,照顧,絮絮的依賴著,卻又隔膜。然而我知道他現在很快樂,有時晚上他應酬完回家,也不開燈,也不開電視,就是坐在客廳里一個人喝冰啤酒,經過了那么多商場征戰(zhàn),事業(yè)漲跌,人事風波,一次失敗的婚姻,終于在近四十歲的時候,等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我知道,他的心里,也是和我一樣,是漲得滿滿的喜悅。
那年和米拉去三山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大片的荷田,彼時還是青澀的時節(jié),但是可以想象荷風四起,紅焰連天的盛景,我和他在客廳里無言靜坐著,這時我才明白了喜悅如蓮的境界,就是這樣,你的心給喜悅漲痛著,角落里都是喜悅的余波,然而卻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垂手而坐,對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