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達特區(qū)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
我透過嘈雜的下車人群的縫隙,發(fā)現了瑟縮在一角的趙國強。他是我鄉(xiāng)下的鄰居,兒時的死黨。他也看見了我。我一瘸一拐一高一低走過去,四五個行李包在我兩腿間磕磕碰碰。還在顛簸的路上時,我想象我們久別重逢的情景。我以為我們會熱烈的擁抱,并說些激動人心的話。趙國強卻狠狠地在我胸口揍了一拳,說,他娘的。轉身從黑暗的旮旯里推出一部破爛不堪的自行車,示意我和我的行李一起坐上去。
破自行車一路叮叮當當敲打個不停。我們默默無語。有好幾次,我忍不住要問國強,你好嗎你的工作你的愛情,最重要的是你要把我?guī)У绞裁吹胤剑粗麣獯跤醯谋秤?,又把話強咽下去,引得肚里一陣嘰嘰咕咕亂叫。那是餓的。
自行車在幾乎無人的大街小巷穿行,一時向左轉,一時向右拐彎,更多的時候直駛向前。從街道兩旁的建筑物看,我們顯然已經到了市中心;自行車繼續(xù)在幾乎無人的大街小巷穿行,一時向左轉,一時向右拐彎,再向前時,漸漸我知道我們已經遠離了市區(qū),來到郊區(qū)。最后自行車在一座長長的斜坡前停步。我二話沒說,扛著大包小包跟在車后走。趙國強扶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往上推,越往上越顯得吃力,鼻孔里呼出的氣也越來越粗,后來,寧靜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們此起彼伏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了。
到了坡頂,我才知道剛才我們在爬一座矮山,因為接著要走的是一段黑乎乎的窄小的下坡路。這段路雖不至于漆黑不見五指,但伸出手去,也只能瞧見五根模糊的影子,因為路邊還掛著一盞權且當作路燈的燈泡?;椟S的燈光只能染亮巴掌大塊的地方,引來大批沖動的飛蛾撲撞向殘余的光明?,F在回憶起來,初來特區(qū)的我就是那群飛蛾中的一員罷。
于是下坡。矮壯的樹林夾著一條羊腸土道,一直透到坡底。因為太黑,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幸好趙國強熟悉路面情況,他不時提醒我,這兒有深溝那兒有土坎,前面有一條水泥管道橫過路面。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趙國強突然開口說,這就是下村。我想起一個月前趙國強來信說他現在的一個棲身之所,是個農村,名叫下村。因為村子的對面,有個村叫上村。雖然眼前依然一片混沌,但我還是高興地感覺到家了。家就在眼前。這時,一戶人家的狗發(fā)現了我們的行蹤,它開始朝我們吠,接著附近又有幾個同類響應,再跟著聽到一大群狗在響應,最后,似乎整條村的狗都在叫了。幾條狼狗模樣的大狗緊緊尾隨在我們身后,狗眼閃著青光。我膽戰(zhàn)心驚,惟恐誰會撲過來。趙國強笑說,別怕,裝作若無其事。它們欺生,還有那些做賊心虛的家伙。我緊走幾步,問,平常這些狗都是這樣鬧的嗎。趙國強點點頭。想象那些眼露青光齜牙咧嘴的狼狗,他們大概認定我們是當年進村的鬼子了。
原來家是這樣的。一座大院子,圈著矮矮的圍墻。我們進了其中一間瓦房。亮了燈泡,我們正站在客廳中間。再進去,是一間小房。小房上面是一個木板搭的小閣樓,一張木梯斜斜架在閣樓和客廳之間。趙國強告訴我,這個院子原來是本村一戶吳姓人家的。他們搬到小洋樓住,棄下的這個舊式大院便成了出租屋?,F在我們就是這里暫時的主人,有居住權,但沒有所有權。趙國強還告訴我,小房是他和老婆住的,我的居所是小閣樓。我向上面望望,幽暗而高不可攀。我問,兄弟什么時候成的親。趙國強坦然笑笑,還沒證件呢。我乍舌,老兄不愧是在特區(qū)干活的,你站在了時代的前列。
趙國強看來疲憊不堪,打著呵欠進了內屋。我攀上小閣樓,卻找不著電燈的開關,黑燈瞎火的摸到一張床和衣睡了。覺睡得香甜,夢也沒有閃過一絲影子,夢也累了。
2
第二天醒來時,陽光白燦燦的射過窗戶,在木板上開了一個亮堂堂四方方的洞。我順著木梯下來。飯桌上有一碟饅頭,碟下壓著一張白紙。我拿過看了,是趙國強留給我的。他說他們上班去了,中午飯自理,他們在廠里吃午飯。我心說早餐就免了,饅頭留作午飯用吧。初到貴地,人地生疏,首務是學會吃苦、忍耐以及節(jié)儉。
在山區(qū)老家,我原是鎮(zhèn)里一家國營廠的宣傳科干事。這幾年,廠子像古稀的老翁,越來越不濟了。廠里有點本事的都往外蹦,只剩下些老弱病殘,偌大的廠子仿佛當年抓過壯丁后的小村。我這個碩果僅存的“壯丁”,實在羞愧難當,很早前便盤算著到特區(qū)闖闖,可是又猶豫不決,為慎重起見,我寫信給幾年前就跑到特區(qū)的趙國強,希望他為我鋪條路子??墒?,趙國強的回信只有寥寥數句,來了再說。終于我還是來了,義無反顧,揣了僅有的幾百塊錢,揣了那張中專文憑,包袱卻背了幾大袋。
我所在的吳家大院,原來還有另外兩間瓦房,住的是另外兩戶人家?;ゲ幌嘧R,自然也免了問候的必要。毗鄰大院,有一塊郁郁蔥蔥的菜園。棚棚架架、黃花綠葉中,一位老婦正在澆菜。菜地一畦一畦,大大小小,長長短短,橫七豎八,阡陌交錯,種滿各色蔥翠的蔬菜。乍一看,恍似一座綠色迷宮,那位老婦就在迷宮中忙碌。她擔著兩個茶壺狀的圓形木桶,壺口帶一管貌似蓮蓬的灑水孔,老婦稍微傾側桶身,水便從灑水孔均勻地灑在菜地上。此時陽光明媚,菜園里便灑了一地金光銀色。我陶醉于眼前的景象,依稀中似乎又回到了農村的老家。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老婦是我們的房東老太太,一個心地善良、勤勞的婦女。雖然家境頗富有,但仍然閑不住,在自留地種菜,收成了挑到菜市場上賣。
趙國強終于下班回來了。遠遠聽見他的破自行車叮叮當當到了大院,叮叮當當又到了家門口。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國強,和一個穿牛仔衫的女孩。那是個相貌普通、樸素但豐滿的女孩。我猜她就是國強沒證件的那位。我迎上去說你們回來了。趙國強倦倦的笑說,回來了。這是阿娟,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死黨韋東升。國強向阿娟介紹我時,拿一只手指戳向我。我對阿娟笑笑,阿娟也對我笑,笑臉閃過一絲羞澀,我也莫明地臉紅了。趙國強對阿娟說,他是個書呆子,看見女孩就臉紅。
女孩忙著去做飯,手腳很利索,三下五下就把煮好的飯菜端上桌。我趁空隙對國強說,嘿,是個能干的婆娘,你有福氣。國強謙虛說,福氣啥,打工寂寞了,找個伴兒。你在特區(qū)呆長了,也會這樣的。我說,我沒你的西方觀念。國強說,假道德。
三人默默吃飯。女孩是四川辣妹子,菜里放了不少紅紅綠綠的辣椒。我吃得淚流滿面,但看國強兩人嚼得有滋有味,強忍著沒敢出聲。我想,國強讓她給同化了。桌上,我猶豫許久,才問國強,國強,現在工作好不好找?國強大口大口吃飯,可能是餓慌了。他含糊不清地對我說,吃完飯再談,咱們到天臺聊去。兄弟倆幾年沒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傷腦筋的話。
從小閣樓的窗戶跳出去,有一塊沒有欄桿的狹長的平臺。這就是國強所謂的天臺了。在以前,大概是用作曬谷物干貨用的。國強在天臺上種了幾盆沒生氣的花草。野草倒長得勃勃生機,很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國強不好意思地說,沒閑工夫打理,只好讓它們聽天由命了。不過,捱到今天還沒死掉算它生命力強。
在天臺上,視線非常開闊,因為眼前沒有高山,也沒有建筑物。遠處是一大片工地,正在進行填土工程。工程僅開了個頭,更大片的是長滿荒草的野地??吹贸?,那里原是塊沼澤地。再過去,隱隱約約的一棟棟密集的高樓大廈,像豎立的火柴盒般亂排一氣。國強說,那就是澳門。我驚詫于澳門的近在咫尺,只消我一溜小跑,便可以跑到對面去。那就是澳門,另一個天地。
國強說,有鐵絲網攔著呢,還有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看守,你休想越雷池一步。他跟我說起他的一次經歷,他有幾位親戚來這兒看他,盛情之下,國強帶親戚們到那道鐵絲網旁邊眺望澳門,也算開開眼界。不料,讓兩名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喝住,站住,你們干什么的。幾個人不敢動彈,因為兩孔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他們的胸膛。趙國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們想看一下澳門。對方態(tài)度粗暴,有什么好看的,把證件拿來。戰(zhàn)士仔細檢查了他們的證件,一一對了口實,才放走他們。趙國強至今對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仍心有余悸。我憤憤不平說,都快二十一世紀了,還那么緊張兮兮的。再過幾年,澳門還不是咱們的地方。國強說,你懂個屁,什么咱們的地方,咱們是甚?咱們打工仔一個,別說澳門,連你腳下這塊磚頭也不屬于咱們。
我又提起我的工作問題。國強神情嚴峻,你想找什么樣的工作?我說,我心里也沒譜。你闖蕩過了,介紹一下。國強說,我也沒譜。不過,你比我強,起碼有一紙文憑。那年,我來特區(qū)時,一沒文憑二沒手藝三不通語言,真像個無頭蒼蠅。亂闖一通,先在一家服裝廠干搬運,后來又跳了幾家工廠,最后總算在華特電子廠安頓下來,這一干也就兩年多。阿娟是廠里的工友。我用腳尖踢他的腳跟,笑說日久生情了。國強苦笑,情當然有,更重要的是出門在外,人孤單,想找個伴,想找個傾訴的對象。家的意義也就是這個樣子。我突然覺得國強變得深沉變得深奧了,像個哲學家。
抬頭望整個浸淫在如水夜色中破舊的村莊。我默默打算,明天,明天找工作去。狗們又在吠了,一聲緊接一聲,一浪高過一浪。我對國強說,鬼子進村了。兩人相視而笑,笑得單薄,笑得慘淡,都讓狗聲蓋住了。
3
其實,我住的下村距離市區(qū)并不太遠。翻過那座種滿柑桔樹的矮山,再走二三里路,就到了市區(qū)。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世外桃源或者別有洞天了。市區(qū)果然有城市的味道,車水馬龍,人群熙攘,加上色彩繽紛、人們各款各式的衣著打扮,叫人眼花繚亂。
國強告訴了我尋工的途徑。有文憑的可先去人才交流中心或者勞務市場看看,也可以留意街邊廣告欄的招貼。報紙上也會有招聘的廣告。總之,途徑多多,成事在天也在人。最好能有關系。我問什么關系。國強瞪我一眼,就是親朋好友之類。我說親朋沒有,好友也就你一個了。國強氣得跺腳,你書呆子,我說的是那些有權有勢的關系,能夠關照你工作的關系。像我這種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你提也別提。我懂了他的意思,在特區(qū),我得靠自己。
我去了人才交流中心。看了,問了,交了錢,填了幾份履歷表。我的履歷簡單如三歲的孩童,中專畢業(yè),某廠辦公室干事。就這么完了。然后我在應聘工種欄虔誠地寫上文秘、業(yè)務、倉管、統(tǒng)計,等等。那位小姐瞟我一眼,再瞟一眼那份表格,似乎也就讀完了我的全部包括我的過去我的現在以及我的將來。她不好氣地打發(fā)我,行了,到時通知你。
我也去了勞務市場。看了,問了,也交了錢,填了幾份履歷表,履歷依然簡單如三歲的孩童。中專畢業(yè),某廠辦公室干事,就這么完了。然后我在應聘欄虔誠地寫上文秘、業(yè)務、倉管、統(tǒng)計,等等。那位小姐瞟我一眼,再瞟一眼那份表格,也就讀完了我的全部包括我的過去我的現在以及我的將來。她不好氣地打發(fā)我,到時通知你。
回家的路上,有一塊凌亂不堪的廣告欄。各式廣告,從招聘、求職到產品推銷,直至老軍醫(yī)治花柳性病,應有盡有,亂貼一氣。其中一則說,彩虹公司急聘大批業(yè)務員。我循地址找到了這家公司。是在一棟住宅樓的底樓,公司門口擠滿了人。人手一張表格狀的紙張,有的趴在地上填寫,有的墊著膝蓋寫,有的靠在墻上填,有的什么也不干,到處張望。我湊上前去,發(fā)現腦袋頂上掛著一面燙金的牌匾,上寫:經濟特區(qū)彩虹工貿公司。門口擺一張長桌,堵住人們的進路。應聘的人團團圍住那張長桌,里面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尖頭鼠耳,女的涂滿胭脂,看不清面目。男人高聲吆喝,不要擠,不要吵,先交錢,后填表,喊到名字的到里面找經理面試。我問身旁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交什么錢,年輕人喘著粗氣說:報名費唄,五十塊,殺人哩。我嚇了一跳,看著眾多的競爭對手,我必須衡量五十塊錢以及這份工作的份量,猶豫再三,我還是交了錢,填了表。不一會,那個看不清真實面目的女人叫我,韋東升,進去面試。
我不安地坐在經理面前。經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他待人親切,態(tài)度熱情。他把我的履歷看了又看,然后把笑容架在豎著的表格上。他說,我看了你的簡歷,覺得你挺適合我們的要求。不過,因為應聘的人非常多,而我們所需的名額有限,所以我們需要篩選。這樣吧,你先回去,如果有消息,公司會立即通知你上班。我感激涕零,連聲說好。離去時,我恭恭敬敬地說,謝謝經理,再見。經理更加盛情,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一直把我送到經理室的門口。
我滿心歡喜告訴了國強,沒料到他卻罵我混蛋,你上當了,那家公司是專借招工之名騙報名費的。我張口結舌,心懷僥幸說,不會吧,我看那老總不像那種家伙。國強嘿嘿冷笑,我也就泄了氣,一拳打在墻壁上,粉灰簌簌而落,拳頭蹭去了一層皮,滲出點點血珠。國強說,別生氣,吃一塹長一智,人就是這么過來的。
日子一星期一個星期地過去,我的工作問題依然沒有著落。我開始煩躁,也開始氣餒,偌大的特區(qū)似乎沒有我的位置。國強看出我的心思,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別心急,凡事慢慢來,總有機會的。當年我還不是碰得焦頭爛額。我感激說,國強,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國強一拳捅在我的小肚上,我頓時感到五臟翻騰。國強說,看你還敢說肉麻的話。
可是,國強還有他的女友工作越來越忙了,廠里的老板經常要他們加班加點,所以很多白天和晚上,我都是一個人在空寂的屋里度過的。幸好國強有一臺小小的收音機,我便借了在床頭聽。電臺正在播放一個談話節(jié)目。一個女孩用半咸不淡的普通話告訴主持人,她有愛情的煩惱。原因是有兩個男孩同時熱烈的追求她,一個男孩英俊瀟灑但一無所有,另一個男孩面目丑陋但非常富有。女孩自己也拿不準主意,于是懇求主持人的意見。
主持人問誰對你更好。
女孩說兩個都一樣好。
主持人又問女孩你更愛誰。
女孩答兩個男孩她都喜歡,但又都有她不喜歡的地方。
主持人沉思良久,說,我理解你的難處。
我也體會那個女孩的難處。但如果換成是我,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義無反顧堅貞不二地選擇后者。因為尋工的失敗,已經使我囊中羞澀了,再拖沓下去,我真的會一無所有。我深深感到金錢的重要,錢乃身外之物是一個絕對的謬論。如果誰再對我說這種廢話,我會扯下他的褲衩。
4
吳家大院的三間平房呈品字形分布。獨立開去的那間瓦房住著三個妙齡女孩,都長得如花似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晝伏夜出,白天很少露面,多數是在吃飯時間,或者上廁所——我們是共用一間廁所的——才能見到她們的影蹤。通常她們的房間很靜,有些時候這幾個女孩也會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或者玩牌玩得稀哩嘩啦。偶爾,從房間里會走出一兩個睡眼惺忪的陌生男人。
我看得稀奇,就在飯桌上問國強,那些女孩干什么職業(yè),看她們穿著打扮,挺有錢,又好像不用干活似的,那鈔票天上掉下來不成?國強笑得曖昧。阿娟鄙視說,別提那些賤人。國強嘴里塞滿飯菜,說話時一顆飯粒從口里彈了出來,賤什么,現在人笑貧不笑娼。我說,她們難道是妓女?國強說,差不幾多。據說其中兩個在卡拉OK做三陪小姐,一個是什么桑拿浴室里干的。總之鈔票大把。阿娟有些生氣,沉了臉色說,你怎么那么清楚,難道你……國強忙截住她的話,辯白說,我身上有幾個臭錢,經得起她們折騰?阿娟說,你的意思就是說,身上有了幾個臭錢你就會花天酒地了,對不對?國強懶得給她白眼,一時又找不到有力的辯駁,只好說,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忙做和事佬,說,都老夫老妻了,誰不了解誰,都是說著玩的,別當真了。阿娟聽了我的話,倒紅了臉,悄悄收拾了碗筷到廚房洗涮。國強倒在破沙發(fā)上吸悶煙,白煙彌漫在他焦黃而蓬亂的頭發(fā)上空,他的腦袋像著了火。我說,還想著剛才的事呀?國強埋頭繼續(xù)抽煙,半晌才說,阿娟還沒名份呢。
夜里,熄了燈睡覺,我合不上眼。閣樓下照例一陣亂動,傳來床板吱吱聲,伴隨著哧哧的喘息和輕輕的呻吟。我屏了呼吸不敢動彈。身底下的騷響一絲不漏地流入我的耳朵,又流向全身,慢慢地,慢慢地,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澎湃,幾乎彌漫了整個世界,我的身體竟然燥熱起來,那三個女孩的身影一閃即逝。我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
半夜里,我剛迷迷糊糊睡去。突然聽見門外人聲喧嚷,有人在打門,狗仗著人勢,也在門外叫。國強慌慌張張應了開門,我光著膀子從窗口跳出去。國強曾告誡我,這里經常檢查證件。我沒有暫住證,也就基本屬于三無人員之類,萬一有人來時,就躲到天臺。果然那幾個是村里的保安隊。他們一進屋,就吆吆喝喝。隱約聽見國強說了許多討好的話。保安隊盤問了一通,走了。又來到三個女孩的房間。我悄悄地趴在天臺上觀望。屋里只有一個女孩,披著睡衣,露了身白肉,保安隊二話沒說把她帶走了??墒?,兩天后,我又看見了那三個女孩。那個被捉走的女孩仍然艷麗逼人,仍然香氣熏天。我就問國強。國強說,人家有錢唄,抓去了可以用錢贖回來。不過,你就不行。所以以后更加小心行事,免得讓人拉到外頭去。國強指著外頭,當然是說特區(qū)以外的地方了。
我暗暗想,得趕快找份工作,然后辦好暫住證。不然的話,像做賊一樣沒有安全感。雖然我還不至于淪為盜賊。
5
坐在我身旁的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用一種說不清代表什么態(tài)度的神情看我,他大概聽見了我劇烈如雷的心跳聲。我努力作了幾下呼吸,深深吸進一口空氣,然后長長地吐了開去。
我們正在接受一家電池廠的面試。同時前來應聘的有七八個男女,一溜兒排開等著。我是從報上看的消息,早早乘車出門,想搶個頭位。不料這家廠子位置極為偏僻頗為遙遠,我轉了幾趟車,問了許多路人,最后在終點站問路邊一個雜貨店的老板娘,代價是跟她買一瓶汽水。老板娘說那間廠還有幾里路遠,那里不通公共汽車,但可以搭乘那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我心里嘀咕,這廠子保密工夫做得真不賴。一番波折之后,終于找到那家公司。不過,頭位是沒有的了,有人比我來得更早,而且應聘的人還在陸續(xù)增加。氣氛顯得緊張、壓抑。每來一個應聘者,我的心就涼了一截,因為這預示著我又減少了一個機會。所以,我也透過眼鏡片,用代表某種態(tài)度的神情去看后來的人們。
主持面試的是一位姓蔡的辦公室主任。看樣子,不過三十出頭,但他卻掌握了我的生死大權。我恭恭敬敬地稱呼,蔡主任,并且恭恭敬敬地遞上早已填好的表格。蔡主任表情嚴肅,瀏覽了那份表格,然后開口問,你是南江的?我原先以為蔡主任會詢問我過去的工作,對辦公室工作的認識等等,所以很為這些問題作了一番準備工夫,但萬沒料到問話是如此的簡單,以至于我差點答不上來。我連聲說是。蔡主任又問我什么時候可以上班。我頓時燃起一股希望,連聲回答隨時都可以。蔡主任笑說,那么下星期一開始吧,就跟我做辦公室的文秘工作。
事情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奔波了近兩個月的事情,看似艱難無比的事情,竟然如此輕易地解決了。我甚至忘了詢問廠里的待遇。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一份工作,至于薪酬,我是不會計較的,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四處游蕩、擔驚受怕的日子了。后來,我打聽到,原來蔡主任的夫人跟我同鄉(xiāng),而這位新婚燕爾的蔡主任愛屋及烏,不僅深愛自己的夫人,連夫人素昧平生的老鄉(xiāng)也恩澤上了。這不免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這天,我回得很晚,回到下村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在此之前,我去了海邊,在沙灘上靜靜地坐了許久。海邊的夜色清澈如水,滿天的星辰波光粼粼,而海面上也是繁星閃爍。我就在這綿綿的潮聲中呆著。本來我可以呆得更久,可是身旁一對情侶的親密舉動讓我不堪入目,也觸動了我的思緒,我只好怏怏地走了。他們的兩人世界我難以進入,而他們卻輕易地打破了我的世界。一路上我都是這么恨恨地想。
我買了啤酒和花生回來,國強還在沙發(fā)上躺著吸悶煙。我一進門就對國強說,走,咱們上天臺。國強陰沉著臉,沒有做聲,跟隨我上了天臺。我開了瓶蓋,為國強的酒杯斟滿,又斟滿我自己的。我一口干了,我激動地對他說,國強,我終于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電池廠當文秘。國強也干了杯中的酒,他說:東升,恭喜你,找到工作就好,我也放心了。國強拿手背抹去沾染在胡茬上的酒花,又一把搶過我手中的酒瓶,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口喝了。喝得太猛,嗆了,吐了滿地酒花泡沫。我覺察到他的不快,就問,你沒事吧,是不是跟阿娟鬧別扭了?國強滿腔怒火地說,廠里的主管跟我過不去。我問什么事,國強恨恨地說,他娘的,不就是老子沒擦主管的鞋。他怪我沒孝敬過他,到處為難我,說下個月要炒我魷魚。這狗雜種特勢利,我一個打工仔,出賣的是咱的勞動力,他憑什么要我孝教他?我也氣憤地說,你干嗎不向領導投訴呢?國強冷笑說,投什么訴,誰會聽你說的話。況且你區(qū)區(qū)打工仔,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外面大把人等著你的空缺呢。我問,阿娟知道你的事嗎?國強說,她知道的。我問,你怎么打算?國強說,大不了東家不打打西家。我沒文化,什么臟活重活也可以干,反正都為錢。就是這口氣吞不下去。
事實上,國強并沒有打西家,仍然留在華特電子廠里干。他在阿娟極力勸阻下,委曲求全,向主管送了禮?;貋砗螅瑖鴱娿卣f,差不多花去我半個月的工資,要命。我拍拍他粗闊的肩膀,嘴里也說不上什么安慰的話。
為了工作方便,我決定搬到電池廠的宿舍住。臨走那天晚上,我請國強、阿娟在大排檔吃上一頓。說是請客,但限于財力,我也只能是點了幾樣便宜但能撐飽肚皮的菜式,但三元一支的啤酒卻毫不吝嗇。我和國強那晚喝得酩酊大醉。在酒精的作用下,兩個人肆無忌憚地聲嘶力竭地猜拳、叫嚷,最后還吐了一地污物,兩個大男人還硬生生地擠出了幾滴馬尿。好端端的聚餐,搞得像生死離別。事后也不曉得是怎么回到吳家大院的。不過,我想肯定累壞了阿娟。
阿娟是個好女孩,國強幫我把行李弄上公共汽車時,我對他說,可要好好對她。
6
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因為明天就是我在特區(qū)上班的第一天,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把睡意驅趕得無影無蹤。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后來走到天臺上看夜色,接著又擔心睡眠不足,影響明天的工作,便又強迫自己躺回床上。如此反復幾次,也許走動的聲響吵醒了國強,他披了衣上天臺找我。他扔給我一根煙,我點了吸著。國強問,睡不著了?我說,有點激動罷了。國強笑笑,沒吭聲。我說,國強,我在想,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我一定得好好干,干出點名堂來。國強卻說,我初來時,也像你一般,雄心壯志,但時間一長,什么意志都磨平了。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干活,老老實實地賺點錢,讓往后的日子過得舒暢一些,起碼別讓自己的后代再受咱們這輩子的苦。國強忙又補上一句,我可不是潑你冷水,只是講真心話。
我說,我知道。
國強深深打了一個呵欠。我歉意地說,對不起,打擾你了。國強說,屁話。國強挪挪屁股。他每隔一會,就會挪挪位置,以驅趕濃濃襲來的睡意。他的眼皮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吹贸鰜?,他倦得很深。我說,你回去睡吧,我自個呆著,我真的睡不著。國強堅持說,沒事。兩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又聊了一會,到最后就只剩下我在談話了。國強只能吭吭哈哈的發(fā)出聲音,以證實他的存在、他的回應。后來,他再也扛不住了,我還得回去再困上一會,今天還要加一整天的班哩。
我獨自靠在墻上,寂靜的霧靄籠罩了一身。遠遠的那邊,層巒疊翠式的高樓大廈掩住了漸見絲縷光明的天色。很快的將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我想,終會越過那層濃濃的霧影,終會大白于天下的。轉念又想,太陽還是慢一點升起來吧。也好讓國強美美地多歇一會。休息的時間,對于國強來說,也許是與金錢一般重要的。
對于未來的日子,我心里忐忑不安。明天,對于我來說,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后面的風雨誰又會預料得到呢?就像那輪冉冉升起的紅日,也許一陣烈風,就會吹來厚厚的云層,遮蔽住它的光芒,說不準還會帶來淅淅瀝瀝的春雨,或者雷鳴閃電呢。
我握緊拳頭,對著眼前那片濕潤的霧氣,重重打一拳。
我長長呼出一口俗氣。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蘇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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