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子，給錢。

他照例把10張10元面值的紙幣在手里抽打了兩下，遞給我，恩賜一般。

我咬著下唇，忍著憤怒把錢接過來，一把塞到工作服的褲兜里，轉(zhuǎn)身離開。我不能拒絕這100塊錢，也不能抓過來一把抽到他的臉上，我需要錢，家里也需要錢，何況這是我的血汗錢，也為了被暫時扣作押金的更多的錢，我必須強(qiáng)忍著。

別亂花，要是讓我看到你抽煙喝酒胡鬧我抽你。他在后面粗暴地喊。

我拉下安全帽的帽檐朝著工地跑去。我發(fā)狠總有一天我要打倒他，雖然明顯地我不是他的對手。他高大健壯，一把子的力氣，40歲了，還可以輕松地一把拎起一袋沉重的水泥。但，這個念頭依舊無時無刻不在嚙噬著我。

二

每天黃昏之后，是工友最放松的時間，一些人會聚在一起打撲克，也會賭上幾塊錢，更多的人是去附近的一些小店鋪喝酒，要幾個廉價的小菜，幾瓶高度的劣質(zhì)白酒，劃拳喊叫，喝上幾個小時，回來一頭扎倒呼嚕震天地大睡。

慢慢地，我跟他們學(xué)會了大聲說粗話，湊手打撲克，偶爾也接一兩支別人遞的劣質(zhì)煙抽上幾口，然后把煙頭狠狠地踩到地上，或者去喝上一兩口高度的酒，扯著嗓子喊幾聲。

那晚，幾個人去了工地對面的飯館。突然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進(jìn)來了。干什么呢?他粗暴地一把將我推了一個踉蹌。我厭煩地瞪他一眼，又不是干活的時間。小兔崽子，喝酒了是不是?還耍橫!他伸手又把我扯了過來。喝又怎么了?我頂他，不要你管。酒精在體內(nèi)蔓延著，我瞪著他捏緊了拳頭大叫，周扒皮，你沒資格管我!

話音還沒落下，他一個耳光抽在了我臉上，“啪”的一聲，火辣辣的疼痛襲擊了左邊的臉。我一頭沖了上去，開始對他拳打腳踢，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三下兩下就把我扔到了地上。我爬起來再撲過去……別人把我們拉開的時候，他足足摔了我五個跟頭，我已經(jīng)快站不起來了，左邊唇角流出血來……

三

那天起，沒人再給我煙再讓我打撲克再帶我喝酒，他們?nèi)绻菢幼觯麜鬯麄兊腻X。我忽然就從人群中被分離了出來，在黃昏后無所事事地、孤單地晃蕩著。他好像知道我所有的舉動。那天晚上實(shí)在悶得不行，我買了瓶酒回來喝，剛回來就被他堵住。后來酒瓶子砸了，他又罵我一頓；讓我不想干就滾。

那天晚上我真的想到了走，第二天給自己打著氣去找他要錢，他又將合同翻給我看，無故主動辭職的，押金不再歸還。

我狠狠地看著他，眼睛幾乎噴出火來?？蛇@次他卻沒沖我發(fā)脾氣，只用挑釁的口吻說，有本事你就學(xué)點(diǎn)真本事。工地上這么多人，我最聽誰的?我聽人家建筑師的，人家有知識，說了當(dāng)然算。就你這樣兒的，一輩子也就只配給周扒皮當(dāng)長工了。 “啪”地把幾本書丟在地上，你不是讀過中學(xué)嗎?你也認(rèn)認(rèn)上面的字，給我設(shè)計(jì)個大樓出來，到時候，我聽你使喚。說完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頭也不回地走了。

10分鐘，我松開了握著的拳頭，蹲下去，撿起了地上已經(jīng)被翻舊了的書。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用背誦建筑常識來打發(fā)孤單的時間。

四

一晃到了冬天，因?yàn)槔?，工程的進(jìn)度明顯慢下來，寒流襲擊的時候，干脆停工。那樣的時間反而更加漫長，手里的幾本書，都快被我背熟了。他照例有借口扣著我的錢，每個月給我300元。因?yàn)槌宰∶赓M(fèi)，錢基本上花不著，多余的，我寄回了家，也偶爾奢侈地自己買幾本書。沒有人知道，甚至爹都不知道，當(dāng)初我固執(zhí)地出來做工，是夢想有一天，還能繼續(xù)念書。一日日的光陰淹沒在機(jī)器轟鳴聲中時，我知道，這或者只是個夢想了。

然后到了年底。早早買了一張硬座車票，等著結(jié)清了賬回去。卻沒想到，所有人的錢都結(jié)了，我的，他卻堅(jiān)持等我過完年回來再結(jié)。我再次跟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卻不同我吵也不發(fā)脾氣，心平氣和地說，你干了一年，可能明年就不來了，我剛把你培訓(xùn)成熟工，放你走不合適，所以你想要錢，明年回來拿。

五

年后，我卻第一個回來了，心甘情愿地回來了。

他根本沒有扣我一分錢，他把我的錢，都寄回了家，讓爹瞞著我。因?yàn)樵谒磥?，我需要生活的打擊和磨煉。我無法相信那是他做的，我說，他那么壞，專橫，還打人。

你個兔崽子!爹照我的頭打了一巴掌，他打你是為了不讓你學(xué)壞。出去兩天學(xué)一身壞毛病，他不打，回來爹也把你的腿打斷。腦袋被打得一痛，好像很多事都清醒過來。清醒了，再也待不住，提前幾天回到北京。走時，聽爹的話，帶了一大袋子家里種的花生。

打聽了大半天才打聽到他家，敲了門進(jìn)去。

我訕訕的，眼前分明是他，又覺得是個陌生人。囁嚅片刻，終于叫了聲叔。

他笑笑，不叫我周扒皮了?我的臉騰地紅了，趕忙低頭。他似乎沒察覺，讓妻子去給我盛飯，然后回到桌邊，繼續(xù)喝他的酒。之間沒有什么客套話，隨意得好似一家人。走時，也不留我，說，我?guī)湍銏罅思乙剐＃^了十五，你可以去上課了。

我心頭一熱，嗓子卻好像被堵住了。沒等我再說出什么，他又補(bǔ)充說，學(xué)費(fèi)我會在你工錢里扣。小子，誰的錢掙得都不容易，都是血汗錢，有人靠體力，有人靠腦子，以后長點(diǎn)記性。

我依舊說不出話，只是拼命點(diǎn)頭。他好像不耐煩了，揮揮手說，行了滾吧。他的妻子在身后捅他一下，看你，怎么這么跟孩子說話。

那得怎么說話?跟兒子我就這么說話。這小子，看著乖巧聽話，刺頭一上，沒準(zhǔn)哪天就把我打趴下了。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我在他無遮無攔的笑聲中離開了，心里塞滿了快要裝不下的感動。我想，有一天，我還是要和這個男人好好打一架。有一天，我一定把他打倒在地。因?yàn)槟且惶欤乙验L成了他。那么為了那一天，為了能夠打倒他，我必須拼搏了。

(王君麗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