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電話鈴聲就驚醒了我們的美夢：是我媽打來的。我從舍友手中接過電話，揉著干澀的右眼，很不禮貌地抱怨媽怎么這么早就來電話。

電話那頭媽的聲音充滿關(guān)切，“我也不想這么早就吵你們，可你爸爸說半夜里夢見你生病了，非要我打個電話問問才放心。薇薇，你還好吧？”聽了媽的話，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盡量平靜地告訴她我還好?！澳蔷秃?，這回你爸該放心了。這老頭子，半夜里就叫醒我，說夢見你病得不輕……”媽什么時候改叫爸爸“老頭子”了？難道爸爸真的老了嗎？“媽，我爸呢？我想和爸說幾句?！?/p>

“薇薇啊，”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卻真的比從前多了些蒼老。爸爸不愛給我打電話，他說：“只聽到聲兒看不見人兒心里不好受?！?/p>

“寒假回來吧？都一年半沒回家了，你媽和你爺爺都想你?。　?/p>

“好！我盡量回。”我知道，最想我的人是您，可爸爸，您從來都是這樣，不說出口。

“又是盡量，你哪次都說盡量，大學(xué)里有那么多事要忙嗎？你一個姑娘家別老在外面瘋來瘋?cè)サ摹?/p>

“好，我一定回。我頭發(fā)長好長了，回家您還得給我梳辮子呢！”

來蘭州兩年多了，就大一寒假回過一次家，每次放假前，都要和父母經(jīng)歷一番這樣的對話，今年寒假是該回家看看了。

放下電話，我鉆進(jìn)溫暖依舊的被窩卻再也睡不著。包裹在紗布下面的左眼傷口本來已經(jīng)不再疼痛，此刻卻痛得想流淚。爸爸，您真的與女兒之間有心靈感應(yīng)嗎？為何女兒一點點的病痛千里之外的您都能感受得到？

我不是爸爸的乖女兒，從小就不是。我太調(diào)皮，山東話管調(diào)皮搗蛋叫“作孽”，我媽常說我“男孩子能做到的孽我都一個不落地全做到，男孩子做不到的孽我也能做到”。并且我和爸爸有著一模一樣倔犟的性格，每次我闖了禍被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打都是一聲不吭，淚都不落一滴的。倒是爸爸，拿著那根又長又韌的柳條，打我一會就呼哧呼哧喘一陣子，也不知是打我累得還是被我氣得。他打我從來都只是打屁股，所以我的屁股上經(jīng)常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三天兩頭青紫青紫的。但村里孩子們的什么壞事兒還是樣樣少不了我。他拿我很沒轍，記得那時有句話他時常掛在嘴邊：“幸虧你是個丫頭，你要是生成個男孩，肯定活不到現(xiàn)在。”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照你這么個搗蛋法，早就被我給打死了?！蔽揖腿嘀t腫的屁股暗自慶幸自己不是他的兒子，可禍還是照樣闖，一點記性都不長，還覺得把他氣得直喘是件很好玩的事。小時候和爸爸的“戰(zhàn)爭”里，我掌握著主動權(quán)，每次理虧的是我，但勝利的也總是我。

雖然常常被他用柳條打，但小孩子的世界里從來沒有隔夜的仇恨，何況他還是我爸爸。頭一天挨了打，第二天一大早醒來還是喜歡鉆到他的被子里纏著他講故事聽。當(dāng)然他也從來不“記仇”，好像昨天那個被我氣得發(fā)瘋的男人不是他似的。他先坐起來，靠在床頭，然后把我摟在懷里，用他的胡茬蹭我的臉，再問我疼不疼。我就故意說不疼，屁股才疼呢！他就嘿嘿笑，我也跟著嘿嘿笑，爺倆就在外面公雞的打鳴聲伴奏下吼起了“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媽被吵得再也睡不著，就笑罵爸爸和我是一個大神經(jīng)病加一個小精神病。

離家上大學(xué)，爸爸執(zhí)意要送我來蘭州，他說“要看看我姑娘將要呆四年的大學(xué)是個什么樣才能放心”。貧寒的農(nóng)家老爸，在為他的女兒籌足了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之后，還能有錢買一張硬座車票陪他的女兒去大學(xué)報到就已經(jīng)很心滿意足了。可他坐火車還暈車，一天一夜昏昏然，幾乎粒米未進(jìn)，下了車還搶著提笨重的行李。到了學(xué)校，先報到、領(lǐng)東西，等我住進(jìn)了宿舍，他又笨拙地爬上上床，手忙腳亂地幫我鋪床單、套被罩……

爸爸住進(jìn)了學(xué)校的招待所，而我也在一天一夜的勞頓之后很快沉入了夢鄉(xiāng)。第二天早上醒來已近10點，我沉浸在初入大學(xué)的喜悅與激動之中，忙著在自己的書桌上擺放各種心愛的小玩意兒，直到有位舍友從外面回來問我：“樓下有位伯伯一直在等人，我看著眼熟，是不是你爸……”我沒聽她說完就慌忙跑下樓，因為今天還有一些手續(xù)要辦，爸爸想在傍晚回家前幫我把手續(xù)辦好，就提前叮囑我今天早上7點半在宿舍樓下等，可沒心沒肺的我只顧著自己高興了，完全將他丟在了腦后！

我到樓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蹲在路邊，灰白的頭發(fā)，微駝的背，不時地往門口張望，一有女生從里面走出，他就刷地站起身，往前走幾步，仔細(xì)辨認(rèn)是不是他女兒。在他黑瘦的手里，捧著幾個白白的包子，臉上，是焦急渴盼的神情……我快步走向他，他看到我，一臉的焦急霎時變成了欣喜：“是不是才起床，第一次在這睡得慣吧？這兒早晚真冷，呆會再去給你買床被子……”衣著單薄的他在蘭州的冷風(fēng)中等了我兩個多小時，沒有一句怨言還對他粗心透機(jī)的女兒噓寒問暖，這比他罵我?guī)拙浠蛳裥r候一樣狠狠打我屁股還讓我難受?？晌异o靜望著他笑瞇瞇的臉，卻說不出一句表示歉意的話?！澳氵@丫頭，從小愛睡懶覺，沒人提醒你就不知道吃早飯。什么時候你才能長大啊，也讓我跟你媽少操點心。早餓壞了吧，先去吃午飯……”那頓午飯，我吃的是熱騰騰的水餃，而他，我的爸爸吃的是早上買的早就涼透了的包子……

爸爸，我的爸爸，原諒您的女兒吧！離開您兩年多了，我竟是第一次深切地想您，第一次記起您為我做的一切。為什么，從前看起來那么平凡的小事現(xiàn)在回憶起來一件件都是那么的情深意長，讓女兒忍不住地落淚，止不住地自責(zé)？原諒您的女兒吧，她沒心沒肺地長到21歲，才第一次體會到您對女兒的愛，才第一次覺得您是她生命中的“貴人”，才第一次如此地愛您！為什么，和您朝夕相處近20年的時光里，她會不停地惹您發(fā)火，您又總是原諒她？20年了，她竟然從來沒有給您捶過一次背、泡過一杯茶、盛過一碗飯、洗過一次衣?。?/p>

在您的生日即將到來的今天，請您相信，您的女兒從此刻起長大了。如果您在千里之外真的與女兒心有靈犀的話，就請原諒她從前的一切過錯吧。

我多想回到年少的時光，再鉆進(jìn)您的被子，坐在您的懷里，唱那遙遠(yuǎn)的歌謠……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爸爸，雖然女兒不能同您一起慢慢變老，但今生剩余的所有歲月里，爸爸，讓女兒的心永遠(yuǎn)陪伴著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