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1962年生于浙江溫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參加十八屆青春詩會。
■柯健君(以下簡稱柯):詩歌給你帶來了什么?我曾在你的一篇文章中讀到你把詩歌寫作稱為是在風口淘金,現(xiàn)在你還這樣認為嗎?詩歌有沒有改變你的生活?
□江一郎(以下簡稱江):從選擇詩歌開始,我就不敢奢望詩歌能給我的生活帶來某種奇跡,相反,我看到自己多年的堅守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在這個實利時代,遍地都可以找到錢,但像我這樣選擇了詩歌且堅持二十余年寫作的,恐怕已經(jīng)不多。與我同時起步,一起操練的詩友悄悄不見了,有的當官,有的發(fā)財,見面時聊起詩歌,他們恍若隔世。而我之所以還在寫,一方面或許源自內(nèi)心根深蒂固的熱愛,另一方面也足以證明我傻。要說詩歌給我?guī)硎裁?,是詩歌將我?guī)胍粋€常人不能進入的奇境,并盡最大可能為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想世界。盡管我的現(xiàn)實處于一個和理想世界完全不同的領域,但當我進入,大膽地與之緊緊維系,我就擁有一座精神花園。在那里,我猶如云中漫步,得到的,必然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詩人從來都是風口淘金。在精神的高地學習種植。寫了多年的詩,我有過懷疑,有過沮喪,有過窮困潦倒的生活,只不過我并不埋怨,憤懣,沒有必要這樣。要說改變,詩歌改善不了我的生活.卻能改善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它讓我更加熱愛身邊的人與事。
■柯:我曾讀到過北京一位青年評論家寫的一篇文章,他把中國當前的詩歌寫作歸為三種。一是學院派或知識分子寫作,二是口語寫作,三是處于兩者之間的寫作,并把你歸入第三種,對此,你認同嗎?
□江:從所列的三種來看,我想他是指語言風格的差異,我比較認同。我個人不喜歡學院風格的東西,像國外的艾略特,他的理論絕對牛,但他的作品根本無法打動我。我曾經(jīng)強迫自己去讀學院派的東西,但是我怕了,我覺得面對他們的文字,我是弱智,毫無進入的可能性。我無權指責這些就是不好的,僅僅是我個人不喜歡罷了??谡Z寫作有著生活的在場感和無限的親和力,同時又是一個陷阱。稍不小心便會掉下去爬不上來。太隨意的口語有粗俗化的傾向,易變成口水。因此,一個清醒的詩人應保持對語言的足夠警惕。在書面語與口語之間,兩者如何求取統(tǒng)一,或許是最好的。
■柯:能否簡單談談你的語言追求?
□江:我喜歡那種寧靜,簡潔而又明亮生動的語言,它來自生活卻不是那種大眾語言和簡單地復制生活場景的口水,它從生活中提煉出來,有親切濃厚的生活氣息,更帶有人文的親和力,讀了能讓人感動并讓人沉醉于那種文字的美妙之中。對那些不能準確表達內(nèi)心情緒或感覺不到位的語言,我相當懷疑。在一首詩中,詞語往往具有極端的變化和無限的張力,甚至可以產(chǎn)生合理的歧義。但在我的作品里,有一點很欠缺,即缺乏對語言的獨特創(chuàng)造,語言的陌生化所帶來的驚詫和震撼的效果不夠強烈,對此,沈澤宜教授已有所批評。
■柯:“寫什么”和“怎么寫”,你如何處理兩者關系?你在詩中傾力挖掘的是什么?你認為對現(xiàn)實的批判力量是否要加強?
□江:關注“怎么寫”,這是一個技術層面上的問題,是詩歌發(fā)展的一種進步,但我認為“寫什么”將是決定詩人能否構建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的關鍵所在。孰輕孰重?只能說兩者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至于你所提的后兩個問題其實涉及了詩人的情感姿態(tài)。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談過,今天的詩歌寫作,如果繼續(xù)逃避生存境況或矯情地歌唱,顯然已毫無價值。詩歌不應該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言志抒情,更應該在切入生活層面的同時,保持對生活尖銳的批判。任何簡單的、機械性的、表面化的歌頌,都應該被唾棄。很多不懂詩的讀者誤以為詩是風花雪月的產(chǎn)物,其實真正的現(xiàn)代詩是生命深處沉埋的礦藏,是精神生活的反光,它需要挖掘出來,建立自己獨特的情感世界。一個詩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看他站立的藝術立場和擁有的情感姿態(tài),如何站在普通百姓的位置,為平民說話。我的一些作品,譬如《雪為什么飄下來》、《螞蟻》、《一個男人在痛哭》等,關注的正是身邊這些弱勢群體的命運。遺憾的是,我還有部分對生活有著尖銳批判的詩作,至今不被刊物接受。今天的詩壇。媚俗的東西太多,批判性正漸漸失去鋒芒。詩歌是整個文學的靈魂,它不應該麻木和盲目,詩歌的痛感比什么都強,而我們又該怎樣去做呢?
■柯:一種現(xiàn)象,近年來,詩人熱衷于圈子寫作或社團建設,你好像一直獨來獨往,為什么?是不屑于參加?
□江:用不屑于參加這樣的口氣,顯然你是抬舉我了,我哪有這種資本?就我的寫作來說,傳統(tǒng)型的詩人認為我已經(jīng)背叛了傳統(tǒng),而先鋒詩人又認為我和他們是有距離的,我不是先鋒。這樣,我就陷于被任何一個流派、群體都拒絕接受的處境。沈澤宜教授在評點浙江詩人時,說我是一位“在途中的獨旅者”,他說出了我的孤獨。寫作本來就是個體的事業(yè),相對孤立,我為什么要擠著加入呢?我不需要靠誰壯膽,也無需借助哪個群體來幫我出名,我完全可以獨自去闖,生死成敗,那是我一個人的事。
■柯:詩壇上,越來越多的詩人標榜自己是先鋒寫作,你怎么認為?
□江:詩壇最時髦的詞,可能就是“先鋒”吧。先鋒意味著前衛(wèi),意味著你沒有落伍,對真正的先鋒寫作我滿懷敬意,但先鋒背后潛伏的欺騙性也是最大的。任何不說人話的寫作,都可以在先鋒的幌子下找到存在的理由。這些偽先鋒往往會影響并誤導大批年輕的作者,盲目地相信謊言。
對于先鋒,應該科學地去糾正其偏離的方向。我認為這個詞是處于時間狀態(tài)之中的,應該算動詞吧。新詩從草創(chuàng)時代開始就有其自身的先鋒性,永遠置身于不斷的探索,也可以說,一直走在大眾審美前面,這個詞是孤獨的,甚至是悲壯的。詩歌作品的先鋒性也決定詩歌這種文本不可能成為大眾讀物,如果靠磨鈍詩歌的先鋒性來迎合大眾口味,那又是可悲的。問題是詩歌中的先鋒性到底表現(xiàn)在哪里?至少有一點我是堅信的,先鋒不是體現(xiàn)在語言上或通過外在形式來呈現(xiàn)的,真正的先鋒應該是精神上的,并非一個人寫的東西別人看不懂就是先鋒。在這個人人標榜自己是先鋒的時代,我如果將精力耗費在這種虛妄的姿態(tài)上,是多么愚蠢。
■柯:你認為自己是民間寫作嗎?你如何理解“堅守民間立場”?
□江:任何流派或群體的劃分都是簡單的,粗暴的。我不喜歡誰將我劃入什么什么寫作。何謂民間?這個詞本身就很可疑。是一種體制嗎?在體制外生存的詩人算堅守民間立場嗎?若是,那我就是民間中的民間,因為我最純粹,純粹到徹底淪為失業(yè)者。但可笑的是,不少詩人一直指認我是官方詩人,將我逐出民間的理由是我在中國官方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并被官方認可。似乎一個詩人的東西在民刊發(fā)表,才算民間寫作。
“堅守民間立場”,提出這一口號的肯定是來自民間的詩人。問題是何謂“民間立場”?如果說指的是站在平民一邊,同權貴抗爭,用詩歌的聲音幫百姓撐腰說話,我完全贊同。這立場就會變得像真理一樣不可顛撲,但遺憾的是我所接觸到的一些所謂“堅守民間立場”的詩人,大多比不堅守的更媚俗。他們手中普遍有一份民間報刊,期刊出來后,即屁顛顛地寄往官方大刊,懇請擇優(yōu)選發(fā)。像那些說甘于寂寞的人其實是最不甘于寂寞的人一樣,他們提出“堅守民間立場”,其本意卻是為了逃離民間,爭取早日被官方招安。無法出人頭地,就豎起一面急欲出人頭地的大旗,這樣的立場又有何“立場”可言?
■柯:有一種說法,現(xiàn)代詩提倡個人寫作,其弊端則是逃避生活,遠離“時代的主旋律”,請問,你如何理解?
□江:“時代的主旋律”讓我無比困惑。它具備的欺騙性更大,卻是合法的。這是怎樣的一種調子?是風格狂飚突進式的高亢激越,還是表現(xiàn)時代生活公共化的大的題材?那種小花小草的低吟淺唱和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顯然不是,飄逸閑散的山水詩肯定也不是,挖掘內(nèi)心個人經(jīng)驗的現(xiàn)代詩也絕對不會是。青年詩人的作品常被權威們指責缺乏時代性,不與祖國共命運,同呼吸,理由無限堂皇。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常常懵了。那么,是不是每個詩人都要奔赴革命第一線,寫些歌頌生活的詩?詩歌是一部心靈史,它既不是時代的號角,也不應該是政策的代理人。“寫什么”和“怎么寫”,那應該是詩歌自身的事,為什么總有人站在政治的高度來干涉詩歌,而永遠不能做到像布羅茨基所說的那樣:“詩歌應該干涉政治,直到政治停止干涉詩歌。 ”
■柯:你在乎技巧嗎?你認為一首詩中重要的是什么?
□江:我在乎技巧。二十多年前,我還在工廠做學徒,我就明白要想成為一個能賺鈔票的師傅,我必須得先掌握技巧。而詩歌寫作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處理的能力。為什么有些分行寫下的不是詩歌?為什么有些具備很好的詩歌本質的作品又讓人扼腕嘆息?在我熟悉的詩人中,有人說技巧不重要,只有掌握不了技巧的人才會那么認為。巴金說,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其實無技巧并不等于沒有技巧,那是一種摘葉飛花的功夫,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很難相信詩歌寫作可以拋棄技巧。技巧,不僅關系到形式,語言,詩中的樂感等諸多因素,更體現(xiàn)在情感的表達上。當然,掌握技巧不等于你就能寫出好東西,詩歌的神秘性永遠不能靠技巧去破解。但不懂技巧,你又如何寫出好東西?在一個詩人身上,這份手藝應該是最基本的。
■柯:做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應該具備什么樣的素質?
□江:對庸常生活的挖掘能力,對事物的感悟能力以及對語言的敏感和依賴狀態(tài),是最重要的基本素質。具備這三點,可以幫助我們在平淡中發(fā)現(xiàn)詩意,并通過持之以恒的文字訓練不斷地向優(yōu)秀逼近。同時,我覺得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必須是一個無比清醒的自我審判者。對自己保持客觀的認識,要善于在各個不同的寫作時期檢視自己,尋找不足的地方,來加以彌合,修補。終其一生的寫作,我們也難以做到最好,說到這一點,我又想到了閱讀對寫作的幫助。一個放棄閱讀的詩人,他的寫作是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