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閱讀貴州作家王華的《儺賜》(《當代》2006年第3期)是個令人心情沉重的過程。這篇小說講敘了一個人們聞所未聞的故事,因為極端貧困,儺賜莊存在著罕見的“一妻多夫”的婚姻形式,外鄉(xiāng)女秋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嫁給了兄弟三人,他們拼命掙扎求生甚至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僅僅是為了爭取過上一妻一夫的正常生活;儺賜莊不散的霧氣和陰冷的環(huán)境,田里小得象老鼠般的玉米,鄉(xiāng)親們一貧如洗以人拉犁的極端貧困,礦難所造成的親人們的殘疾與恐懼,甚至連他們在苦難中閃爍的人性善良之光也讓人覺得憂傷;這里流淌著一條由眼淚、汗水、痛苦、哀傷、鮮血和絕望所形成的河流,閱讀這樣的作品,對于作為小說閱讀主體的城市人而言,是種殘酷。目前“三農”問題突出,而云貴高原是中國極貧窮的農民問題很集中的地區(qū),作為一個對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農民生活現狀有較深了解和關切的作家,王華將貴州鄉(xiāng)村的苦難描寫得如此觸目驚心,這并不讓人吃驚。毫無疑問,這篇小說是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常見的一種寫作模式——苦難敘述。文學之所以關注苦難并非是為苦難而苦難,而是要經由苦難去認識人和表達人,認識與表達人的生存、人的價值、人的意義、人的選擇和人的局限,因為只有在苦難之中,人才會真正峻急地思考“怎么辦”的問題,人性在常態(tài)下常被隱藏的高貴與卑賤才被徹底激發(fā)出來,由苦難而展示人,這便是一種文學的關切方式。
要達到這種關切首先要求作家本人要有充足的生活積累和忠于生活的真誠態(tài)度,在這一點上,作者很見功力。比如作品對儺賜莊那種獨特景觀的精細描寫,就顯示了作者把握云貴高原特殊風貌的準確性,使讀者似乎伸手可及高原的霧氣和潮濕;在對農民生活方式的描寫上,很多細節(jié)也是富有特色的,比如對他們程式化日常生活,霧冬和秋秋在田里的勞作和嬉戲,父親為借錢而焦頭爛額的困窘,鄉(xiāng)民們欺瞞上級時的狡滑嘴臉,還有他們日常的抱怨、爭吵和打架,這些都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這也顯示了作者對農民生活的熟悉和扎實的生活積累。當然,這篇小說寫得最好的地方還是塑造了幾個在苦難之中鮮活的人物形象,對苦難中人的存在方式進行了細致展示。
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故事主要在秋秋和兄弟三人之間展開。秋秋是來自外鄉(xiāng)的有殘疾的美麗女子,哥哥為了自己結婚幾乎把她賣給了儺賜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三兄弟湊錢娶來的,只到和霧冬一個月期滿后才發(fā)現真相,回到娘家求助又沒能得到哥哥的幫助,從此她就處于“無處可去”的境地。應該說三兄弟都愛她,但她愛的是“我”(藍桐),最討厭大哥巖影。為了過上的正常生活,她和“我”一起拼命賺錢來還清份子錢,甚至在懷孕后還去煤礦挖煤,結果導致流產。在被綁到巖影家后她開始報復,將整個莊子都告了,但在大家的共謀下她沒能得到自由。在籌劃和“我”逃跑時她發(fā)現自己懷上了霧冬的孩子,而“我”此時已厭倦了家鄉(xiāng)打算離鄉(xiāng)?!爱斖薜陌值睦掀拧背闪饲锴锏睦硐牒蜌w宿。在“我”走后,霧冬去挖煤還錢又造成了終生殘廢,大哥巖影照顧這一家人,放棄了賠錢;在“我”回鄉(xiāng)后,秋秋宣布自己將和霧冬、巖影一起生活,因為我的心“并不屬于這里”;當“我”準備再次離開時,村長陳風水領著幾十個“黑孩子”一齊請“我”留下當老師,小說在此有意味地戛然而止。
應該說小說的人物塑造具有很強的真實感,秋秋就象一只籠中的鳥,不停地掙扎但最后還是歸于平靜。我們可能對秋秋的選擇難以釋懷,但也承認這是理所當然。秋秋最終放棄了追求,選擇巖影霧冬而不是“我”,不僅僅是因為母性或被巖影的善良感動,她首先選擇的是生活而不是愛情,這乃是人類“求生”本性的自然流露。像秋秋,像母親,像儺賜莊所有的女人,她們曾經都和生活抗爭過,但最終都安祥地和苦難融為一體,苦難不再對她們產生影響,她們也就此超越了苦難,但這種超越本質上是絕望;苦難之所以可怕,不在于它給我們造成多大的痛苦,而在于它動搖了我們生命的根基,打擊了我們對生活的信念,并把我們陷入一種自我否定的境地中。人的追求沒有了,人的自覺沒有了,剩下的就只有如何去適應苦難了。作家通過秋秋描繪了這種人性的有限性,人的無力感。對于秋秋,讀者們只有嘆息,很難評判,因為這里很多內容是難以作單一的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的。
而小說的主人公藍桐,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的生命意識(憂傷)是在見到秋秋后才被點燃,他熱戀秋秋,為此幾乎在礦難中喪命。在秋秋有了霧冬的孩子后,“我”想離鄉(xiāng)并暗示秋秋跟隨霧冬,最終當“我”回鄉(xiāng)還份子錢時卻已失去了愛情?!耙黄薅啻蟆钡默F實對他和秋秋造成極大的精神傷害,他自覺認識到鄉(xiāng)村苦難生存的荒謬,因此他最終沒有像哥哥們那樣明爭暗斗或者在苦難中相濡以沫。他的離去,可能是道德上的背叛,是行動上的逃避,但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畢竟逃避意味著拒絕,這一點他比鄉(xiāng)村所有適應苦難的男男女女更有主動精神。我們有理由指責秋桐的自私,但我們也看到他是因為無奈才致使對愛情的放棄,并且自身是痛苦的,正常生活的目標在他眼里是如此遙遠,除了“走”似乎沒有道路;但秋桐的悲劇在于,他處于“無路可逃”的困境,他又將被這種荒唐婚姻制度的后果——“黑”孩子們留下來,對他而言苦難甚至是無法逃避的。
因此我們能理解和寬容藍桐的人生選擇,在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另一種人生取向以及這種取向的價值與謬誤。作者著力刻畫的這兩個人物具有較強的認識與美學價值,對兄弟三人的彼此羨慕又彼此嫉妒的情感沖突描寫,對“我”和秋秋相處時的幸福又悲傷的心理刻畫,對秋秋由憤怒到無奈到接受的心路歷程的探討,都展示了作者對人物形象內心世界的較好把握,人物性格發(fā)展顯得真實生動,這樣就使形象活靈活現地立起來了。
二
作為一種苦難敘事,苦難與生活的雙重關系需要我們深入認識,因為這涉及到文學表現苦難主題的深度與廣度問題。文學表現苦難一方面是因為苦難可以撕破生活“美好”的神話,苦難對生活具有顛覆性;另一方面,生活對自身“美好”的堅持會將苦難歸于一種階段性的現象,將對苦難本源的思考引入一個預設套路,這就是將苦難“意識形態(tài)”化,而后者是我們文學表現時要嚴肅對待的。
《儺賜》對于現代情況下“一妻多夫”的回流,進行了細致描寫,原來是農民負擔太重,他們陷入赤貧而不得不為之。我們不懷疑這里有高度的生活真實,如果這樣的敘述出現在新聞、報告文學中的時候,將極具震撼力。但當它在小說中被作為苦難原因時,卻會讓人覺得牽強。文學對苦難原因的思索永遠是指向一種體系,一種文化,一個社會“場”甚至是一種命運,它不會將苦難歸于一個具體的制度或一個具體的人。也就是說文學對世界的思考是總體性的,批判具體的制度是新聞的任務,但不是文學的任務,文學的批判有更高的追求,作者也需要有更高的追求。
作為鄉(xiāng)土文學,民俗永遠是這類小說最有魅力的敘述部分,鄉(xiāng)土所形成的各具特色的民俗使小說各具特色。作家王華對云貴高原的風俗很了解,文中穿插著大量獨特民俗,鄉(xiāng)民婚喪嫁娶時的各種新奇儀式與謠曲都讓小說具有鮮明的地域性。但在某些地方也需要改進,比如小說濃墨重彩地用了一章篇幅去寫“桐花節(jié)”,鄉(xiāng)親們如何狂歡如何表演,然后筆鋒一轉,“美麗的傳說給我們留下了這么美麗的節(jié)日,卻又給我們遺傳下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就轉身寫生活艱辛去了,似乎這節(jié)日和生活無關。鄉(xiāng)土文學反映民俗不是為了“獵奇”,而是因為民俗本身就是鄉(xiāng)土生活的一部分,如何將民俗滲透到鄉(xiāng)民的日常生活的表現之中,使民俗和生活水乳交融,使它和情節(jié)發(fā)展聯系起來,真正使民俗成為“生活”而不是“展品”,在這點上作者是有改進余地的。
雖然有這些藝術上和觀念上的不足,但總的說,王華先生的這部小說仍然是部有價值的作品。因為它真誠,它有較深的生活積累,也有較深切的對人的關注,當一部小說具有這些特質時,它就是部嚴肅的作品,它給我們的感受就是那些精致而輕浮的商業(yè)寫作所不能比擬的。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 中華文學選刊)
責任編輯: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