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侯蟠于北宋哲宗紹圣二年來到溫州出任太守的時候,他的心是充滿了壯志的,這位蘇東坡的詩友和僚屬,將溫州城內(nèi)先前的五十七坊劃定為三十六坊,“排置均齊,架締堅密,名立義從,各有攸趣”。但是在我小的時候,三十六坊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只留下它們的名字。我的祖母的故居就在墨池坊內(nèi)的楊柳巷中,那是我少年時常去的地方,可我始終沒有見過那高大的牌坊。后來我們家搬到了松臺山下,九山河畔。那里原有一處三牌坊的舊址,可惜也是只有這地名,卻無那連綿巍峨的三座像牌坊一樣的花崗巖門臺了。我常常想象著那些牌坊曾經(jīng)壯觀的樣子,我為自己的“生不逢時”而傷心。我的父親時常會在我的要求下講一些久遠的風景與故事,那樣的情景是我內(nèi)心所向往的。三牌坊原是屬于明朝大學士張璁府邸的,并不在北宋時的三十六坊內(nèi)。但數(shù)百年間的滄海桑田,三十六坊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吧?
從那時保留至今的坊名,有謝池坊、招賢坊、墨池坊、康樂坊、百里坊、錦春坊、五馬坊、世美坊、揚名坊等。坊名的確立有“摭其勝地”的,如容城、雁池、甘泉、百里;有“溯其善政”的,如棠陰、問政、德政;有“挹其流風”的,如康樂、五馬、謝池、墨池,等等。有些還依存于地名中,而大部分都早已經(jīng)湮沒在歷史的風煙里了。每一處坊名的背后都有著一個典故,謝池坊是紀念曾在溫州任太守的謝靈運,墨池坊則是為著紀念同樣在溫州曾任太守的王羲之。五馬坊至今仍是溫州最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據(jù)說王羲之在溫州守郡的時候,“庭列五馬,繡鞍銀勒,出則乘之,故名”。楊侯蟠百詠《五馬坊》詩這樣寫道:“相傳有五馬,曾此立躊躇。人愛使君好,換鵝非俗書?!边@里還有一個關于五馬坊的民間故事,說這里曾經(jīng)住著一位老婦人,門口鋪著石板五塊,某日,有客人路過,注視良久,問婦人:“這石板是你的嗎?我愿出十萬金買它。”婦人一聽,以為奇貨可居,就故意抬高價格,客人見這婦人狡黠,憤而離去。婦人自此以為這是寶貝,深恐被人覬覦,就雇人將五塊石板移入屋中。第二天,那位客人又來了,卻不見了石板,以為已經(jīng)被別人買走了,急問婦人,婦人欣喜地將他迎入屋內(nèi),客人一見,頓足而嘆:“噫!不值一錢了。你不知道這石板上有五匹駿馬,晚間得露水而活,現(xiàn)在你將他們移進了家里,沒有了露水,它們一夜之間都死了,這石板還有何用?”不顧而去,婦人懊悔不已。
三牌坊是明朝嘉靖皇帝的寵臣、吏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位居首輔的張璁故居的進第大道。張璁是溫州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個人物了,盡管溫州在他之前,從北宋以來,也出現(xiàn)了好幾位首輔大臣,但在溫州的百姓中間,唯他最被人傳說,他的很多故事被人們所津津樂道。事實上,他在中國的正統(tǒng)史書中是并不認為有多少建樹的政治家,既無重要著作,亦無可以傳誦的政績,甚至還有奸佞大臣的嫌疑,因為他得以升遷的理由,就是他在政治上所推行的唯一一次震撼朝野的大事,即“議大禮之爭”。嘉靖皇帝即位以后,希望作為親王的父親能夠得到作為皇帝的謚號,而眾大臣群起反對,甚至有以死相諫的,認為這不符合體統(tǒng)。只有張璁一再提議并最終獲得成功,因善承帝旨而一再擢升,賜名孚敬,字茂恭,謚文忠?!秶涔省分姓f他是:“剛明峻潔,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果於自用,休休之量,是其所短?!睋?jù)說他在任上的時候對來自溫州的鄉(xiāng)親格外照顧,也為溫州的地方建設做了頗多的好事,所以溫州人對他,是極為尊敬和愛戴的。人們都親切地叫他“張閣老”。這樣的稱呼直到今天還留在人們的口頭。他晚年回到溫州,在市區(qū)松臺山麓建筑了龐大的府邸。清朝孫同元于1888年刻印的《永嘉見聞錄》上,有一段對那時張璁府邸的記載:
張文忠公舊第在松臺山麓,其旁即為祠堂。余於癸巳仲冬入祠游覽,大有坍壞之虞。饗堂前居中有石像碑,貌極瘦挺,頗有威氣,須長過腹,連鬢叢生,執(zhí)笏侍立,蓋此像為陪祀列班時所繪也。附刊世宗御賜詩一章,其和韻詩即刻於碑陰。碑之左有“孚敬”石刻二大字,碑之右有“茂恭”石刻二大字,其名其號俱世宗御書,故一并摹刻上石。第中垣墉剝落,屋宇傾頹,院落盡成街道,所居者皆為張姓,其子孫亦零落無幾,不但無出仕之人,并讀書者亦復罕聞。第前長池,池前有大石牌坊三,今里俗稱其地曰三牌坊,即在山麓,相傳系進第大道,今雖荒煙蔓草,迥異昔時,而當時甲第巍峨,氣象赫奕,猶可想見其規(guī)模也。
這是清朝末年的記載,似乎還可以看到張先生府第當年的巍峨氣象,然而不到百年之后,是連這樣的跡象也已經(jīng)全無,只是空余一些莫名其妙的地名在那里。人們通過那些街道的名字,還可以想象出當年這座豪華輝煌的猶如宮殿一般的大學士的故居。從松臺山麓的三牌坊,一直到信河街上的大士門,中間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平整寬敞的大道(后來也就成了一條小巷)叫張府基,這條路一直通到石坦巷。從大士門到這里,整整占據(jù)了漫長的信河街的一半左右,可以想見當時的規(guī)模了。中間還有一條小巷弄,叫妝樓下,少年的時候,我從九山河畔的家里去上學,必定要經(jīng)過這里,每每對它的名字感到奇怪,后來知道,那是整個府第的后院,大約是女眷們居住的地方吧。這其間,還有一座龐大的紡織工廠,我的外祖母年輕時是這里的工人,她曾經(jīng)對我說,從前的廠房車間有一個神秘的地下室,她們曾經(jīng)下去看過,里面還有水池噴泉之類的,后來被工廠填埋了。外婆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眼里有了青春的光彩,大約她是想起了少女的歡樂時光吧。這樣的說法現(xiàn)在大概是無法求證了。如今那里經(jīng)過舊城改造,一切均已蕩然無存了,倘若孫同元舊地重游,他該會有怎樣的感慨呢?這一處遺址,連同北宋當年的三十六坊,一起湮沒在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中了。楊侯蟠當年有詩贊曰:“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圓。”海德格爾說,人應該詩意地棲居,這樣的詩意在古代的中國,在古代的溫州,是有著浪漫的經(jīng)驗的,而我們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喪失了這樣的詩意呢?
附記:
溫州的繁榮是從宋朝開始的,雖然溫州自東晉建郡以來,就有多位非常著名的人物到這里出任太守,比如謝靈運、王羲之、丘遲等,但直到唐朝,溫州的這片土地依舊是荒蠻而偏僻的,剪發(fā)文身的甌人還熱衷于夷歌祭神的巫風。唐朝詩人顧況有詩云:
東甌傳舊俗,風日江邊好。
何處樂神聲,夷歌出煙島!
溫州的美麗山水與歌舞巫風,很早就出了名,到唐代,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司空圖等,都曾經(jīng)為這里寫下了著名的詩篇。他們對這里奇異的風俗、與中原文明顯然有著很多差異的文化特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孟浩然有詩云:“廨宇鄰鮫室,人煙接島夷?!笨梢娔菚r一定還是很荒涼的,就像一個小漁村而不像一座有著巍巍城樓人聲鼎沸的郡城。溫州真正的繁榮是從宋朝開始的,所以“三十六坊月”的形成,代表了溫州真正開始與中原文明交匯,在這漫長的過程中,逐漸地造就了溫州的帶有濃厚地域特色的人文景觀和性格特征。
蒙古人的鐵蹄掠過草原和戈壁,他們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風,征服著世界,他們的鋒芒直指多瑙河對岸豐饒的平原和繁華的城市,而那些有著古老傳統(tǒng)的帝國,無論是波斯、拜占廷還是強悍的突厥人,都只有接受臣服的命運。而事實上,蒙古人更對南方的宋朝帝國感到興趣。只是在當時的國際風云中,與宋王朝的戰(zhàn)爭時機并不成熟,最大的威脅卻是來自遠東北部的契丹人建立的王國遼金。當金兀術南侵時,宋高宗由明州下海,逃奔溫州,最初就住在江心寺里。隨后的那些宗室勛戚以及文武大臣,便也陸續(xù)地前往護駕而紛紛退守溫州,使這里成為富饒的大后方。金兵在經(jīng)過劫掠后,終于北去了,當權的大臣們也護著皇帝回到臨安,但太廟神主以及那些后宮嬪妃,大都留在了溫州。高宗一度下旨,將太廟神主遷往泉州,不過那些外戚和一些宗室貴族以及退休的大官僚,卻選擇了在溫州的定居生活。溫州的趙氏,便是濮親王與商親王之后裔,趙氏子孫應試登科的很多,在宋朝詩壇上獨樹一幟的“永嘉四靈”之一趙靈秀就是宋太祖的八世孫。溫州從此進入了一個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飛速發(fā)展的時期。在當時的狀況下,宋王朝不得不在溫州派駐有重望的貴族官僚為節(jié)度使,才可以懾服那些習慣于橫行跋扈的皇親國戚。在這些人中還有一個臭名昭著的人物,就是秦檜,一次罷相之后,也在溫州出任了三年知府。那些在溫州養(yǎng)老的臣僚就更多了?!队兰慰h志》云:“商貨云集而物用饒,……奇技淫巧之藝作?!睖刂菥驮谀菚r,成為歌舞升平的都市,商業(yè)尤其發(fā)達,因為貴族官僚們帶來的就是永遠沒有止境的消費和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