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愉 原名黃文泉。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士和碩士。美國印第安那州立大學(xué)工商管理碩士。曾任四川大學(xué)《研究生通訊》雜志主編。主要作品有體育述評《NBA寫真集》、散文隨筆集《“天堂”里的塵世》、長篇小說《夜色襲來》、論著《華爾街二百年股市風(fēng)云錄》,譯作《人體的性缺陷》和人物傳記《近看金賽》。
今天天氣真好,秋高氣爽,夜晚會是一個難得的中秋之夜。昨晚月亮就已經(jīng)很圓了,今天呢?今天的月亮當(dāng)然會更圓。我出門的時候,才七點半,比平常整整早了半小時。法院昨天打電話來,要我今天去做陪審員。后來我又打電話到陪審團信息中心去確證時間地點和如何停車等等事項。本來要送小兒子去上學(xué)的,但他的學(xué)校要八點十五分才開門,于是就跟妻子交換去送大兒子。
早在幾個月前,就接到了市法院的通知,上面白紙黑字地寫道,我被選中去做陪審員,并說這是公民應(yīng)盡的責(zé)任。當(dāng)然不敢怠慢,我很規(guī)矩地填了表,寄了出去。八月里又接到通知,我被告知我的陪審服務(wù)被安排在九月,但我必須每天晚上七點以后打電話去陪審專線看次日有沒有被安排。同一封信里又用醒目的字體寫道,如果我被安排而沒有出現(xiàn),而且沒有正當(dāng)?shù)睦碛?,我就要被罰款和受法律制裁。于是在九月里,我就被這樣一個嚴(yán)肅的法律責(zé)任所緊緊糾纏。當(dāng)然除了重負(fù)的感覺,我也感到了一種被這個社會接納的感覺。想象著我也像好萊塢電影里的那些陪審員一樣,在莊嚴(yán)的法庭決定被告有罪還是無罪,幾分崇高的情緒不由涌上我的心頭。另外,我還有自己的小九九,也許我會因此擁有一個很好很引人入勝的小說題材呢。
到核桃大道和七街相交的那個停車場,還有五分鐘,我匆匆忙忙找了個泊車位,然后在計時器那里尋找是否有卡片吐出來,把一言不發(fā)的計時器左右看了個遍,終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卡片一類的東西,于是就先塞了二十五分幣到計時器里,想的是趕快到法院里去報了到,要了免費停車許可再回來。邁了大步走出停車場,才猛然記起昨天法院的那個人打電話來的時候,還問過她停車的事,她說停了車,就到法院去要免費停車許可。這才意識到我傻乎乎的先浪費了二十五分錢了。
等綠燈過街的時候,旁邊一個女士跟我打招呼,調(diào)臉一看,原來是小兒子學(xué)校的校長。看到她的胸前戴著陪審員的胸章。我對她說,我也是來干這件事的。她問我是不是第一次,我答是的。這樣答了,心里竟然涌出一些激動。一邊跟她聊著,一邊就隨她走進(jìn)法院大樓。在門口,有警衛(wèi)進(jìn)行安全檢查,就像機場里那樣。我把鑰匙和錢包都放在警衛(wèi)遞過來的小塑料盒里,進(jìn)去后,警衛(wèi)對我說,那串鑰匙由他們保管,我離開大樓的時候,他們會歸還我。我跟著女校長上樓,她往左拐,我也左走,好像她是個向?qū)?。走到一個角落處,她推門將要進(jìn)去,我突然問她,就是這里嗎?她說,不,應(yīng)該剛才上樓時一直照前走。我這才意識到她是到衛(wèi)生間來了。笑著自己因了就要履行公民義務(wù)而激動得昏了頭,從原路大步折回。
當(dāng)我把停車許可掛到車?yán)锎扒扮R子支架上趕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法庭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趕緊找了一個空位坐下。法庭工作人員解釋了一些諸如陪審員的選拔和案子的審理程序之類的事,就要大家看錄像。錄像不是關(guān)于某個特別的案例,而只是通過以前干過陪審員的一些人現(xiàn)身說法闡明陪審的理由和意義,當(dāng)然都是說陪審的正面意義。
錄像看完了,那個女工作人員讓一個精神抖擻、滿頭白發(fā)的法警把我們帶到休息的地方等著下一步安排。那個法警全身披掛,寬寬的皮帶上綴滿了各種行頭,計有手槍一把、手銬一副、電棒一根、對講機一個,他在前面帶著路,腰板挺得筆直。從衛(wèi)生間和自動售貨機的地方經(jīng)過的時候,他特意提醒了我們一下。之后,就是等待。所有人分坐在三個房間里等待。
前一天,法庭里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問了我來的時候需要帶什么,回答是一本雜志或者一本書之類。我要慶幸我今天沒有忘了這個細(xì)節(jié),出發(fā)的時候,從書房里順手把那本放了很久卻從來沒有一看的《人類女性性行為》帶了出來。當(dāng)年這本書問世的時候,一度成為了美國街談巷議的主題,金賽也由此登上了《時代》雜志的封面?,F(xiàn)在坐在休息室里,我恭敬地攤開這本名著,開頭居然就能讀下去,語言不高深晦澀,說的又是淺顯而很有邏輯的道理。金賽就有這樣深入淺出的本領(lǐng),當(dāng)初,他的一萬八千例性史就是從跟形形色色的社會各階層的人物的面談中獲得的,沒有化繁為簡的能耐,就不會有他震古爍今的建樹。再有一個多月,電影《金賽》就要陸續(xù)在各地上演,那時候,金賽會再一次成為街談巷議的人物。
休息室里的等待不是三兩分鐘,隨著時間的拉長,我感到了周圍的躁動。我身旁的咖啡壺早已傾倒一空,另一個大玻璃杯里盛滿的水也只剩下了幾粒冰塊。抬頭一看,剛才坐滿的座位現(xiàn)在卻空了一半。仍然在這里等著的人之中,一兩個人隨手撿了休息室里擺著的大路雜志打發(fā)著光陰;有幾個人坐著冥思;我旁邊的胖胖的女人像彌勒佛一樣坐著,不時就仰頭把手里捏著的飲料“咕咚”一聲大喝一口;對面的兩個女人正在悄聲耳語,百無聊賴也能讓陌生人成為朋友。相比之下,我很踏實,即使在這里坐一個上午,我也不會太抱怨,這都得感謝金賽,更要感謝昨天接電話時多問了一句。周圍的這些人跟我的差別就在于少了那個提醒,而不是他們從來沒有閱讀的習(xí)慣。
就在我自鳴得意的時候,那個法警卻來按照每個陪審員胸章上的號碼叫人了。我看了我的胸章,上面有圓珠筆畫的兩豎杠。法警叫到11號的時候,我站了起來,走到了外面走廊里,排在了隊列的后面。法警大聲喊著陪審員的號碼,陪審員們就應(yīng)著,站到貼著墻壁的隊伍里。好幾個號碼沒人回應(yīng),包括我前面的十號。他們耐不住等待,到外面去了。又等了好幾分鐘,隊伍里的空缺終于填滿了。然后,法警就大聲宣告,每個人要記住自己的前面是誰,后面又是誰。等會兒,隊伍走到法庭里,就按照這個順序坐。我打量了一下這些可能的陪審員,發(fā)現(xiàn)其中衣冠楚楚的人并不多,幸好我沒有聽從妻子的勸告,結(jié)了領(lǐng)帶,穿上西裝而來。不然,就太大熊貓了。我穿的跟平時上班的一樣,看起來恰到好處。許多人就像是來干粗活一樣,邋遢的T恤衫,骯臟的牛仔褲,也忒藐視法庭了。
我早就發(fā)現(xiàn)我是全部約莫四十個陪審員中的唯一的少數(shù)民族。這個發(fā)現(xiàn)沒有讓我心怯,也沒有讓我自豪。這里是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小鎮(zhèn),黑人都只占百分之四,至于亞裔,那就是百分之零點幾吧。我在我工作的那個地方,就只占有百分之零點四五的份額。在這里生活長了,孤獨的黑眼睛黑頭發(fā)在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的背景中不再那樣分明。習(xí)慣真的會成為自然,礦工可以習(xí)慣黑暗,農(nóng)夫可以習(xí)慣烈日,我還有什么不能忍受?因為是11號,所以我就坐在了前兩排。前兩排比較特殊,與后面幾排之間有隔板隔開。我在想,也許前面兩排是作為第一優(yōu)先拿給被告和原告去挑選吧。
高高在上的法官開始講話了,表情有些僵硬,后來終于有了笑容。他先對今天的耽誤道了歉,然后簡單敘述了無罪推定的大致內(nèi)容。被告不必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政府證明被告有罪必須符合無可置疑原則。說他要對前面兩排的人挨個點名。之后,就由控方和辯方對我們這前兩排的人挨個問話?!澳衬诚壬薄ⅰ澳衬撑俊?,在法官徐緩的點名節(jié)奏中,一種鄭重和尊重的氛圍在法庭里彌漫。問完了話,他開始問我們坐下的人之中,是否有認(rèn)識這個女檢察官的。我前面的五號舉了手,說他認(rèn)識。幾年前,他作為木匠去幫她裝修過辦公室,當(dāng)時還對她和她的事業(yè)好生佩服。法官緊接著問,這會妨礙你對本案的判斷嗎?他回答,也許。法官又問,你們之中有跟律師事務(wù)所和其他法律服務(wù)機構(gòu)有關(guān)系的嗎?后面幾排中有個女人就說,她的姐夫在律師事務(wù)所工作。法官問她,這會影響你對本案的看法嗎?她說不會。
代表控方的是一個女檢察官,一襲黑衣,稍胖,四十歲上下,長發(fā)飄飄,披在肩上。她離座走到我們正對面端立著,開始從一號候選人問起。問題的核心大抵有兩層:第一,有難處坐在這里做陪審員嗎?第二,如果沒有難處,為什么志愿當(dāng)陪審員?前面幾個漢子似乎都說有難處。一個說他的工作是季節(jié)性的,現(xiàn)在正好是忙的季節(jié)。剛才那個木匠說他是自由職業(yè)者,來這里做陪審員,就意味著損失了一兩天的收入。問到一個女士的時候,女檢察官多問了一個問題。如果這個女士有兩個女兒,一天放在廚房壁櫥里的餅干盒打翻在地。她問這個女士,是誰打翻了餅干盒的?女士答,她不能判斷。女檢察官又問,如果正好小女兒的嘴巴在咀嚼,那么,你能判斷嗎?這個女士真是太聰明了,毫不猶豫地就說她還是不能判斷?!澳敲?,如果那個餅干盒放的位置很高,小女兒根本夠不著呢,你能判斷嗎?” 女士沒有上圈套,依舊回答“不”。女檢察官滿意地笑了。當(dāng)我被發(fā)問的時候,我說我愿意做陪審員,又說,因為這是公民應(yīng)盡的責(zé)任,而且我對新鮮的事感興趣。
等到辯方律師發(fā)言的時候,他所有的問題都圍繞著無罪推定和定罪要有毋庸置疑的證據(jù)。剛才有個說他有難處來這里坐上兩天做陪審員的漢子,顯然想讓自己落選,就跟律師抬起杠來,言之鑿鑿地說他不認(rèn)同這個原則。那律師無奈地?fù)u搖頭,放過了這個人,轉(zhuǎn)而問下一個人。待到問我的時候,他說如果有比較可能的證據(jù)證明原告犯罪,你可以說原告有罪嗎。我說我不能下結(jié)論。他追問道:“但是,如果一定要你下結(jié)論呢?”我堅持說:“我還是不能下結(jié)論?!?他抬頭看著全體候選的陪審員說:“你必須下,雖然那很難?!?這時有人說:“無罪?!彼舐暬貞?yīng)道:“對,無罪?!蔽抑蟮牡谑柵銓弳T,一個女士似乎悟出了律師需要的答案,不管律師手舞足蹈地?fù)Q了許多花樣問。她的回答一律是簡潔的“無罪”。律師當(dāng)然很高興,笑著結(jié)束了他的提問。
接下來,是控方和辯方篩選陪審員。那個女檢察官很快就把她的名單交給了法官。辯方這邊有三個人。剛才那個問話的中年男律師、另外一個較為年輕的女律師,還有被告。這三個人在那里竊竊私語了很久,顯然選擇陪審員讓他們用心良苦。他們把所有這十二個候選陪審員的資料反復(fù)對比、討論,末了,還是不能達(dá)成一致。我能理解辯方的進(jìn)程緩慢。三個人作一致的決定,就像是民主;一個人作決定,則是獨裁。民主不會比獨裁更有效率,盡管可能比獨裁更少犯錯誤。我也能理解辯方的慎而又慎。被告參與了選擇,他不能不考慮誰做陪審員更可能作出對他有利的判決,鐵窗之苦可不是鬧著玩的。法官在上面用指頭輕輕彈著他面前的桌面,大廳里鴉雀無聲,都在等著辯方的黑名單。
被告是個小伙子,不是很強健,臉色白白的,鷹勾鼻,神色有些陰騭。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怎么有的人一看就是壞人。這樣一想的時候,又譴責(zé)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很危險。如果他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我肯定不能被他選中做陪審員了。
終于,辯方把名單交給了法官。法官把控方剛才交上去的名單也攤了出來,在兩張名單上勾勾畫畫了一下,然后,開始宣布請走的人。剛才說有難處的人都被告知他們可以離開了。就在我還懷著一絲僥幸可以留下來的時候,法官說道:“H先生,你可以走了?!?我趕緊不假思索地起身,做得很決絕的樣子,對12號候選陪審員說了聲:“對不起”,從她的前面走了過去。
那些剛才推托有難處做陪審員的人自然是懷著解脫的心情離開法庭的。只有我例外,我有些像那些參加選美的小姐,沒有走入下一輪,卻以輕松的微笑面對全場。其實,輕松的微笑哪里能夠掩蓋她們沉重的沮喪。我似乎在走出法庭的那一刻,才對那些落選的小姐們有了些惺惺惜惺惺的同情。自從成為了美國公民,除了像以前一樣交稅,確確實實像一般美國人一樣享受到的民主權(quán)利有兩件。一是四年前選了總統(tǒng),二是今天去當(dāng)陪審員。第一件事干了于今還后悔不迭,第二件事干得虎頭蛇尾。還好,那段長長的走廊,我走得有些氣宇軒昂。到了大樓外,陽光還是明媚著,清風(fēng)拂面而來,頓時送來了清爽。沿著大理石的階梯往下走去,我的心情一下好了許多。我覺得我有些像奏折被拒的大臣,說了聲“謝主隆恩”,然后退到宮殿外,抬頭面對的卻是廣袤的天宇,心懷也從剛才的郁悶一變而為曠達(dá)。今天還有半天的大好光陰呢,也不上班了,回去準(zhǔn)備中秋的晚餐,跟朋友們一道賞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