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人,叫老毛。
老毛又是誰?我們的第二任數(shù)學老師。成為那么受歡迎的小曹老師的繼任,的確不好過。就像,蚌中落入一粒砂。心中,硌著一個人。
第一次見到老毛,是個彌漫著憂郁的下午。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小曹老師剛剛結(jié)束他的最后一節(jié)數(shù)學課,在我們的啜泣聲中留下一個遠去的背影。
“鈴——”刺耳的鈴聲驟然響起,那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何時已出現(xiàn)在講臺上。凹凸不平的臉微微泛黑,嘴角揚起傲氣的弧線,似笑非笑。倒是一對葡萄似的小眼睛迸射出道道寒光,無所顧忌地透出濃烈的嘲諷,和些許悲天憫人的神氣。哼,這是要做我們的新老師,還是救世主?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臺下眾人冷冷地盯著老毛:“老師好。”
老毛不屑一顧地應(yīng)了一聲,背著手在講臺上踱著步,眼光掃過我們,似乎在瞧一堆垃圾:“……我知道你們這個爛班,剛剛過去的期中考試,數(shù)學倒數(shù)第二……還行啊,還有個六班給你們墊底……真不知道曹老師教了些什么,兩個班都這副德行……”
他一面順手在黑板上演算起了習題,一面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我們的成績,好像小曹老師什么都教錯了,只有他是權(quán)威!講到興起,老毛毫不猶豫地擦掉了文藝委員寫了整整一中午的“歡迎毛老師”——哪怕黑板上的空地綽綽有余。
課堂寂靜無聲。
“他居然敢罵小曹老師!從現(xiàn)在起,他就是全民公敵!”課后,丁丁咬牙切齒地說。
我朝他撇撇嘴:“你是數(shù)學課代表,可不要‘通敵’哦!”
丁丁說,老毛不好伺候。
真的,每天數(shù)學課的第一句話,永遠是“你們昨天那個破作業(yè)……那個字寫得……我藐視你們。”不時地,再穿插一句,“你們班那個課堂紀律,就像那個破爛市場……不信你們就去大菜市瞧瞧,都是各干各的,亂成一團……我藐視你們?!?/p>
我們能怎么樣?你除了“我藐視你們”,不會說點鼓勵的話?期中考糟了,小曹調(diào)走了,你還落井下石?
“你看那個破課代表,永遠干不好活,不能干就不干……”
怎么努力,都是一個“破”字。丁丁說,有本事你撤了我。
老毛沒有,丁丁依舊是可憐的課代表。
“六班十分鐘就答完了的題,給你們一節(jié)課也沒做完。就這個學習狀態(tài),下次考試人家準能超過你們,就沒人給你們墊底了……我嚴重藐視你們!”哼,我們不會做,你講講??!我們笨,我們蠢,你接著罵吧!既然我們永遠是個破爛市場,就讓它經(jīng)營下去吧。從前,又有誰這樣凌厲地責罵過我們呢?老毛,等著瞧。
“進了你們班,就像進了動物園,牛鬼蛇神一齊出動,東張西望,沒一個知道學習,蔑視你們……”
每日淹沒在老毛的哂笑中,我們懷念著那個愛笑的小曹老師。哼,該讓狂妄的老毛被“藐視”一下??晌覀冏顓柡Φ膱髲停贿^是瞪著老毛臃腫的背影,惡狠狠地做個“鄙視”的手勢,罵一聲“我嚴重藐視你”。
眼里落了砂,便會流淚。心里落了砂,那便如何?老毛硌在我們心里,叫我們剔不掉,忘不了。
“別的班都開始補課了,咱也得補,從今晚開始,完全免費。愿來就來,不來拉倒……”老毛用慣有的鼻音哼著:“你們這種不知學習的人,補也白補……”
臺下輕微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我的眼角余光穿過鏡片斜瞄著丁丁,只聽他冷笑道:“沒你我們也能考第一?!?/p>
“老毛太狂了,去補也是白遭蔑視?!鼻白瑢W悄悄鼓掌。
“革命自己干,打死也不吃帝國主義的飯!”丁丁轉(zhuǎn)向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眼光飄忽不定。是厭入骨髓的誓言,還是一次無足輕重的宣泄?
那天,我沒去補課,照舊在家無所事事,望著窗上昏黃的光暈,想象著老毛神氣活現(xiàn)地寫下一面面板書,捎帶藐視一下在座的“垃圾”們。
我寧愿蜷曲在書桌前,老黃牛一般啃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題,也不想面對老毛救世主似的氣派。綿延的痛楚滲透著心中的蚌,我用自己的鮮血,將那粒突兀的砂層層包裹。
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換得今生擦肩而過。也不知是哪一世的孽緣,將老毛和我們——這對如此不和諧的搭檔糾纏在一起,勒得越緊,痛得越深。
神啊,你已帶走了小曹老師,為何還要降下老毛來懲罰我們?
據(jù)說,那天晚上,老毛懶懶地倚在教室斑駁的門框上,望著隔壁班級座無虛席,深深地吸了一支煙,扭身踏上講臺,習題寫滿了黑板——面對僅有的七個學生。
一天一天,空蕩蕩的教室漸漸坐滿了人,聽著他“指點江山”,以及那句必不可少的“我藐視你們”。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丁丁也悄悄混在補課的隊伍中。他說,學習是給自己學的,期末氣死老毛,瞧他還說我們是垃圾。
我說,鷸蚌相爭啊,幸好你及時松口。不然,鷸必亡,你也得玩完,連個送葬的漁翁都沒有。
老媽謹慎地給老毛掛了個電話,想探討一下我的成績。出乎意料,老媽在電話機旁泡了整整一個小時,話畢后笑容滿面,連連稱贊這個老師真負責。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和著:“你啰啰嗦嗦,也不怕人家嫌煩。”
“哪是呢。”老媽不悅地回答,“是他在那里一直講呀講。我說對不起,耽誤您時間了,他連說沒事,還說你們這幫學生沒一個給他打電話的,來咨詢的都是從前的學生……”
“是嗎?說起來,我問他習題的時候,他真是挺認真,講得臉都紅了,有點可愛噢……”心中的那只蚌又在輕輕開闔,不請自來的砂在鮮血的包裹下慢慢變幻著形狀。砂,其實還是砂??墒?,為什么不那么痛了呢?
老毛……真是個寂寞的人啊。
“看看你們考的那分數(shù),才五個優(yōu)秀的。人家六班聽我的話,上課規(guī)規(guī)矩矩,這次十二個進優(yōu)秀!期末的倒數(shù)第一你們班是拿定了,萬無一失啊……誰叫你們紀律那么差!”老毛揮舞著單元測試卷,跺得講臺“砰砰”直響。
教室內(nèi)寂靜無聲。
那天,明晃晃的陽光給黑漆漆的柏油路蒙上了一層奇異的灰色。我悶悶地踢著石子,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滾入濃郁的樹蔭,安安閑閑地靠在盤虬臥龍的樹根上。
我們真的無可救藥了嗎?連倒第二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嗨,想什么呢,板著張臉?!睖剀浀氖直酃醋×宋业牟鳖i,是六班的殷殷。
輕輕推開她,我半嗔半怪地笑道:“還說呢,你們班這次可是勇猛至極,考得那么好。”
“這話該我問你吧?”殷殷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老毛又把我們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你們班都十三個優(yōu)秀的了,我們才……”
“等等!”我驀然一怔,猛地抓住殷殷的手臂:“你再說一遍!”
“怎么了?”殷殷睜大了眼睛,“你們十三個優(yōu)秀,我們才四個……”
我的思維似乎凝固了:“告訴我嘛,老毛還講什么了?”
殷殷滿臉的沮喪:“他說你們班同學課堂氣氛活躍,不像我們一根根木樁子似的,動也不動,和你們班越差越遠,期末考試百分百‘雄踞’倒第一‘寶座’……”
心頭氤氳的迷霧驟然消散,我喃喃道:“老毛一個勁表揚我們班?”
“你還幸災(zāi)樂禍!”殷殷不滿地哼著,“他就知道藐視我們?!?/p>
是嗎?久違的笑容在我臉上綻開,原來是這樣,老毛。
蚌中砂,漸顯雛形……
期末考試。答完了最后一科,我長舒了一口氣。該什么分,就什么分,都結(jié)束了。瞧瞧四鄰,似乎自我感覺蠻好呢!
考后,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
老毛照例陰沉地踱了進來:“期末成績我已經(jīng)看了,你們那點可憐的分,又被別的班落得遠遠的……我早說過,這種學習狀態(tài)是絕對不行的……”
丁丁突然沖著老毛笑了:“老師你別蒙了,我們都打聽了,我們班的數(shù)學是年級第一?!?/p>
老毛面部僵住了,泛起一絲古怪的表情。
有人低聲道:我們知道老師你為什么罵我們了……我們不該排斥你……老師,謝謝你……老師……
所有人都在重復一句話,匯成洶涌的聲波:老師,對不起……老師,謝謝你……
老毛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出了教室。直到下課,他也沒有回來。
后來,有人傳說,老毛在辦公室整整坐了一節(jié)課,盯著我們的成績單,笑得春光燦爛,像個孩子。
當然,也有人不信,他們無法想象老毛笑成一朵花的樣子。
心中的蚌輕輕張開,璀璨的珍珠驟然放射出萬丈光芒,和那熠熠生輝的蚌殼是如此的和諧。就好像,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從前,那是一粒砂啊。其實砂還是砂。只是硌得久了太痛,心才用自己的鮮血把它一層層包裹起來,讓它變得圓潤美麗。只有經(jīng)歷過這種痛,才換得那無瑕的珍珠,無瑕的和諧。
本該如此。
新年聯(lián)歡會上,我們拽著老毛不依不饒地拉歌。一向硬氣的老毛居然難得地紅了臉,捏著《同一首歌》的歌詞,緊張得有些跑調(diào):
鮮花曾告訴我 你怎樣走過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甜蜜的夢啊 誰都不會錯過
終于迎來今天 這歡聚時刻
星光灑滿了所有的童年
風雨走遍了世界的角落
水千條山萬座 我們曾走過
每一次相逢和笑臉都彼此銘刻
在陽光燦爛歡樂的日子里
我們手拉手啊 想說的太多
陽光想滲透所有的語言
春天把友好的故事傳說
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
同樣的歡樂給了我們同一首歌
真的。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歡樂,給了我們同一首歌。
老毛,我們一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