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簡簡單單地以為，最燦爛的莫過于花開的聲響。那必定是一個夏風(fēng)姍姍來遲的日子，天氣陰沉的好像要下雨，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因子，柳絮也不能任性地飛揚。惴惴地挨到了黃昏過后，黑暗星星點點地灑滿了古城墻，厚重的云層籠住了月不讓光透出來。然而梨花卻在夜里盡情開放，于燈火闌珊處散著她的馝馞。欣喜的花開聲，飄過每一個孤獨的屋頂。

生活不是處處一帆風(fēng)順，鳥語花開。而最凄美的便是，秋日里幾枚流連人間的葉子。在一個沒有風(fēng)的黎明，安靜地緩緩落下，溫和而優(yōu)雅，終于沉睡在大地母親結(jié)實的臂膀里。在葉子的嘴角，還兀自含著一個恬美無邪的微笑，宛如嬰兒般純凈

后來，隨著年紀的增長，才漸漸開始懂得：無論是夏花出生的絢爛，還是秋葉死亡的沉靜，所有的邂逅，所有的告別，生命中所有經(jīng)歷過的，都融成一泓智慧的水：握得再緊，水終究會從指縫間一點點溜走；放開手，看似失去了一切，其實心卻得到了水的清冽自在。

于是，我開始學(xué)會感恩，學(xué)會感激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和事。他們所帶來的記憶和幸福，不知何時已經(jīng)化做潔白的貝殼，散落在我生命中每一個角落。等待著我，用一生的時光赤腳走在松軟的沙灘上，含著淚帶著笑，撿拾起這些溫暖。

她是我的好朋友。

那時的我們在春天里，帶著兩只空玻璃瓶跑到郊外踏青。興致勃勃地去收集第一縷混合著陽光和青草香的清風(fēng)。

怎料天公不作美，玩得正有趣，突然來了傾盆大雨，啪啦啪啦的，狠狠地擊打在我們的背上。我們在雨中跑啊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無人的倉庫，趕忙一頭扎進去。這時，我們的衣服完全濕透了，兩個人背靠背坐在地下，不住地哆嗦。頭發(fā)上都掛滿了亮晶晶的雨滴，活像兩只狼狽的落湯雞。

我悶悶不樂地望著進了水的瓶子，她拍拍我的頭，說：“璋，這是上天送給你的禮物呢！知道你今天要出來玩，特意托天使千里迢迢地送過來。知道嗎，上天送給你這份禮物，是在用一滴水換一滴眼淚呢?！?/p>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拉我站起來，將手放在我的肩上，一臉嚴肅地說：“根據(jù)上帝頒布的特別法，判你快樂無期徒刑，剝奪郁悶權(quán)利終身，并處沒收全部疾病煩惱。本判決為終審判決，立即執(zhí)行！”

直到很久，我才明白，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要沾染多少風(fēng)沙，要摔倒多少次，才能真正長大。

如果說每一個學(xué)生都是虔誠的朝圣者，每一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座學(xué)校，中考前的模擬考試中，她的名次上下起伏，我的心也跟著在空中懸著飄著。

我們走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走著。暮色四合，人都走光了，她把頭枕在我的肩上，悄無聲息地，哭了。

我鼻子一酸，多少個晚上，她咬牙做著那些艱難晦澀的題目，做到天昏地暗兩眼酸澀，也只用涼水沖沖臉就繼續(xù)埋頭奮戰(zhàn)。我看過她的參考書，上面滿是圈圈點點的標記，伴著用小楷做的工整筆記，連書皮都翻得起毛邊了。中考的人都很辛苦，她是特別苦的一個，因為她不夠聰明。老師常常敲打她說，光靠努力是沒有用的，要拼命才行。她一絲不茍地做了，可是依然不見起色。每天早上看見她眼睛紅紅地往額頭上抹清涼油，我心底都會驀地升起一種很沉重的負罪感，毫無由來地。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去安慰她，我第一次悲哀地意識到，有時語言會是這么蒼白。我想起從前說過的一句話，快長大吧，長出翅膀之后，就不會這么沉重了。

她突然抬起頭，眼淚兀自掛在長長的睫毛上，泫然欲滴。她微笑著對我說，別擔心，一滴水換一滴眼淚，我們都沒有資格不去堅持的。我知道，以我的資質(zhì)，想和你考到同一學(xué)校是很困難的。

我看著她，像有什么東西輕輕敲了我的心一下。那個天真快樂無憂無慮的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在蒼茫的水澤里，不見了?，F(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剛剛哭過的，然而很勇敢執(zhí)著的孩子。

踏入中考考場的那一刻，我的手心浸滿了汗水。她握著我的手，燦爛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了考場。

拿到試卷的時候，我眼前浮現(xiàn)出她那個自信利落的背影，心情一點點平靜下來。提起筆一蹴而就，順暢得讓人止不住地欣喜。

走出考場，我焦急地尋找她，想問問她發(fā)揮可好?？墒窃谟煽忌图议L組成的浩大人群里，我找不到她。也許，她早已走了；也許，她也像我一樣，四處地找我，可是找不到。

看榜那天煙雨蒙蒙，有很多熟悉的名字，驕傲快樂地占據(jù)著某一角落。但是我找遍了每個角落，沒有她的名字。

窗前的白紗窗簾被風(fēng)吹得起起落落，我一遍又一遍地打她家的電話。沒人接，我握著話筒聽著那頭被拉長的“嘟嘟”聲，心里仿佛有什么空曠的所在，也被拉得好長好長，干梆梆地發(fā)出“嘟嘟”的回響。

她好像水蒸氣一般，憑空從我身邊蒸發(fā)掉了。

爸爸告訴我，動物受了傷之后，會獨自跑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爸爸說，時間是最好的慰藉。

暑假悶悶地過著，每天早上起來讀書寫字，偶爾也會打打球，看看電視。有一天，我在郵箱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明信片。是她寄來的，背景是湛藍的大海，和幾只潔白的海鷗。

她在明信片里附了一首《最初的夢想》：

如果驕傲沒被現(xiàn)實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遠方

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千鈞一發(fā)

又怎會曉得執(zhí)著的人，會有隱形翅牓

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放

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實現(xiàn)了真的渴望，才能夠算到過了天堂

我忽然明白了，曾以為白白付出的汗水，其實從一開始就被打上了勇敢的印記，牢牢刻在我們的身上。努力不一定會有回報，但是一定對得起自己。努力過了，即使失敗，也不會有抱憾，不會有嘆惜，不會懊惱自己沒有跳起來，夠那三尺高的希望。

他和她是我的舅舅和舅媽。

小學(xué)的時候，爸媽離開老家，到外地去工作。于是，我便被寄養(yǎng)在他們家。他們經(jīng)營著一家茶店，沒有很起眼的名字，生意卻很是興旺，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一直沒有要孩子。他們很親近我，就像對他們自己的孩子一般。

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但依然漂亮。記得有一次他要去黃山買茶葉，她忙得在五斗櫥和衣柜間給他打理行頭，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扯出一件格子Ｔ恤，挑剔地打量幾眼，就塞回原處去，再搗鼓半天，扒出硬漿領(lǐng)的襯衫，看了看又毫不留情地淘汰掉。我在旁邊看得老大不耐煩，她還不斷問我這件如何那件怎樣。我裝出莊重的神情，逗她說：“我平時只看帥哥美女，從來不看衣服的?！彼D時從衣海中昂起頭，柳眉倒豎地看著我，手中的衣架似乎立刻就要呼之欲出。我慢悠悠地接著說道：“舅媽，就保持著這個優(yōu)秀的造型不要動。我再去把舅舅叫過來，兩人站一塊兒。我沒什么大的嗜好，就喜歡欣賞好看的人。”她聽我這么說，喜滋滋地埋下頭，繼續(xù)搜尋起衣服來。

如果說她待我還有一點長輩樣子的話，面對舅舅的時候，她就是徹底任性，簡直像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時常要找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他吵鬧。他每次都不和她爭辯，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好脾氣地望著她，認真聽她發(fā)牢騷。等到她說到口干舌燥了，他便起身到廚房里倒一杯水，默默地遞給她。她瞪他一眼，抓過水杯咕嚕咕嚕喝下去，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就有了隱約的笑意。于是，又重歸于好。

這種場景我看過許多次了，很有點家常便飯的味道，似乎是這個家庭的必修課之一。有的時候，我甚至在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要用這種方式，試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兩只關(guān)系很好的小狗狗一樣，要時常地在綠草坪上追打哄鬧，親昵地咬著對方的耳朵。

她常常會用帶點夸張的語調(diào)感嘆一句：“看看，你老婆多能干！”他忍住笑，調(diào)侃她道：“是啊是啊，能干的老婆用湯勺盛飯呢?！?/p>

“那叫分量足，一勺頂兩勺半?！彼裾裼性~。

“怪不得，我最近好像長胖了不少哩！原來還是夫人的功勞，”他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只是，能干的老婆還用扁平的飯勺盛湯呵?！?/p>

我低下頭拼命扒飯，不讓笑意在臉上一不小心溜出來。她面不改色，侃侃而談道：“這叫創(chuàng)新，二十一世紀最缺這個，懂不？”

“能干的老婆什么時候把襪子當帽子戴才叫創(chuàng)新哩。”他笑瞇瞇地說。

過了幾天，他大驚失色地對我說：“快去勸勸你舅媽，我不過是說了句玩笑話，她還真把襪子戴頭上了。”我瞄了一眼在梳妝鏡前照來照去的她，安慰他說：“舅舅，這個不是襪子，是剛出來的春季新款，針漏帽?！?/p>

初一時，爸媽把我接到另外一個城市讀中學(xué)，我便這樣離開了他們。有時周末他們會打來電話，問我學(xué)習(xí)情況如何。每次都是舅舅拔的號碼，電話剛一通，話還沒有說上兩句就被她劈手奪過。我邊聽著她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無比熟悉的嗓音，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邊想像電話那頭的他眼巴巴看著她高談闊論，半句話也插不進的樣子，不禁莞然。

有次舅舅趁著舅媽買菜的當兒，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絮絮叨叨地問我近來怎樣，我一一詳細作答。舅舅聽得津津有味，滿足地說，終于有充裕的時間嘮家常，真好。

舅舅說，他們茶店的生意比從前更好了，雇了五個幫手，還是照顧不過來。舅媽整天忙里忙外的，難免脾氣大點。舅舅告訴我，最近他給茶店起了個名字，漱石。

舅舅解釋道，《世說新語·排調(diào)》里面載：晉代名士孫楚年少時想隱居，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志向，便對王濟說：“當枕石漱流”。結(jié)果一不留神說成了“漱石枕流”。王濟抓住他的口誤不放，反問：“水流怎么可以拿來當枕頭，石又如何能夠用作漱口呢？”孫楚將錯就錯，從容應(yīng)答：“所以枕在流水上，是為了洗干凈耳朵，讓我善于聽從他人的意見；所以用石頭漱口，是為了磨礪牙齒，使我更加富于雄辯。”

我半開玩笑地說，這個典故，可是舅舅和舅媽的生動寫照呢。爽朗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我感嘆道，舅舅，你真是有涵養(yǎng)。無論舅媽講得多么不中聽，你都能平靜地傾聽，一點兒都不動氣。

舅舅說，其實我也不是一直在平靜傾聽。有的時候，我也有一種想辯解幾句的沖動。只是她每次找點事端，要和我吵鬧時，我都會先偷偷含一口水在嘴里。不管她講什么話，水始終堵在我嘴中，不讓我說話。這樣，我就不會一時意氣，和她沖撞起來了。

我不由地一愣，舅舅繼續(xù)說，她操持家務(wù)很辛苦，難免會有些煩惱牢騷，找個人發(fā)泄發(fā)泄，心里就輕松暢快了。

放下電話，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男人有手藝，人也老實，平時只管埋著頭干活，話也不多說一句。偏生女人忒潑辣。夫妻倆走在一起，男人不留神踩了她一腳，她便狠狠剜男人一眼：“別人有三個爪子，你倒是三個腳不是？豬都過得你獨過不得？”她要是踩了男人，沒理也不饒人，一張嘴跟刀子似地扎人：“擠啥呢擠啥呢。趕死去投胎，也得排隊等孟婆發(fā)牌子的。”每次，男人只憨憨一笑，也不去爭辯什么。

為什么要為難他？

因為，她這輩子需要依靠的，是一顆真正包容的心。就像大海，廣闊得能包容得下每一滴水珠，晶瑩剔透。

我這個在沙灘上撿拾貝殼的孩子，漸漸長大了。生命時而喧囂，時而平淡，像一條大河?？偸遣粩嘤腥诉M入，有人離開，留下淺淺的歡喜，伴著淡淡的悲哀。流水一去是不會再回來了，但有時也會化做幾枚云羽，遙遙地眺望著河水邈遠的溯源。

有一天，年輕的云羽終于懂了一個詞：真水無香。真正的水是沒有香味的，純粹，干凈，卻也許是最深沉情感的沉淀——星星點著橘色的小燈籠降臨人間，給熱愛光明的人點上一盞心燈，讓我們聽見了自己心底蟄伏已久的聲音。人們開始變得睿智，為了剎那間的相逢，而永遠心懷感激。

流水從手過，心自在。留香，無香。

點評：太冗長?？稍倬喰?。寫真正的水沒有香味，頗有新意。（許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