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個中午下班時,因下樓走得匆忙,一腳踩空,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樓梯的棱角上。忍著劇痛撐到家,才發(fā)現(xiàn)坐也不是,躺也不行??拗o老公打電話。老公果然又是一通大罵。他氣急敗壞地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小心點(diǎn)兒,小心點(diǎn)兒!去年剛剛摔壞了腿,今年又摔傷了屁股,明年你改上托兒所得了!你怎么總不長記性呢?你豬腦子??!”我一邊哭一邊聽他訓(xùn),一邊還聽到他招呼單位的司機(jī):“快快快!開車送我一下!我老婆跌跟頭了!”
老公的這種訓(xùn)斥加責(zé)罵,我每年都要聽好幾次。激昂程度和我受傷程度成正比,受的傷越大,罵的越厲害。也就是說,每次我的疼痛越劇烈,他罵我的聲音便越激烈。才開始的時候,我簡直恨死了他的這種作風(fēng)。夜里起來如廁時,懵懵懂懂之間,頭跟柜門一撞,眼冒金星,找不著北。他那邊卻在被窩里猛地一喝:“撞死活該!”切菜的時候剁了手指,鮮血直流,疼得鉆心,他一邊找創(chuàng)可貼一邊罵:“燒菜不行,切菜也不行,找根面條吊死算了!”挨他罵還有別的原因:比如因?yàn)槌燥埐灰?guī)則導(dǎo)致胃痛,他會說:“疼死了拉倒!”比如因?yàn)橥獬錾俅┮路涞冒l(fā)抖,他會說:“凍死了才好!”再比如因?yàn)楦忻安豢铣运幎鴩娞邕B連,他會說:“病死了不多!”……諸如此類的語言,我真是聽得頭大。當(dāng)初我也以牙還牙,跟他對罵,罵他毒心腸,罵他劊子手,罵他瞎了眼找到我——我才不會罵自己瞎了眼找了他。
我因?yàn)閷R沒有什么研究,如此幾次,老是顛三倒四地重復(fù)這幾個詞,自己先失了斗志,于是他再罵時,我便對自己說:沉默,沉默!沉默是金!因?yàn)榻o自己的思想境界上了一個高度,于是再聽他的責(zé)罵時心情便坦然許多,何況——何況他還是愛我的。他一邊罵我,一邊其實(shí)還是心疼我的,并且跟他罵聲激昂程度成正比,罵的越激昂,心疼的越厲害。去年我摔壞腿的時候,包括這次的摔傷屁股,一次次地去醫(yī)院,拍片,換藥,復(fù)查,都是他背著我上下樓。我家住在頂樓,87級臺階,平時單人跑還有點(diǎn)微喘,何況還要背著我!而且他的懶是比較著名的,每次上下樓總是想了又想,實(shí)在想不出來寧可多花點(diǎn)兒手機(jī)費(fèi)(上樓前詳盡地問需要哪些東西帶上樓或買上樓),絕對不會發(fā)生燒菜途中差鹽或醬油之類派他下樓買的悲劇??梢娝潜容^討厭爬樓梯的。
但我摔傷的那段時間,他雖然也罵我,但我被他激怒之后堅持要自己爬樓時,總是被他更堅持地背著。聽著他粗重的喘息聲,我的心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柔軟。屁股好了以后,我在老公面前左擺右扭。我說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屁股是如此重要。原來,可以自如地扭扭屁股也是一種幸福??!老公這次沒罵我,他說:“你在我的罵聲中成長也是一種幸福。等到哪天我不再罵你了,說明我已經(jīng)不再在乎你了。”啊,真的,原來在疼我愛我的老公的罵聲中漸漸成長也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幸福就是如此簡單,簡單到扭一扭屁股,簡單到挨一下老公的罵。
父母的電話
自從我和老公用上手機(jī)后,家里的電話就很少響,而這些響動絕大多數(shù)都來自兩個人:我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打電話常常是沒有任何事,或者只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照我們的常規(guī),這時壓根就不需要打電話。但他們的電話還是隔三差五的來一次。有時候炒菜正在巔峰,有時候燒的水正待沸騰,這時飛奔過去一接電話,是父親或是母親的。仍然是相同的幾句話:吃了嗎?吃的啥?然后問我兒子問我老公是否在家。這個時候,我便有點(diǎn)兒生氣,我會淡淡地回答幾個字,然后便說我掛了啊,水開了,菜糊了。他們一是感到我的冷淡,二來真的覺得這個電話打錯了時間,便立刻訕訕地收了線。也有時候逢著我心情特好,接到他們的電話,我會很愉快地配合他們的采訪,從吃的什么開始說到我的菜肴的制作過程,從問我兒子老公開始說到他們近來的糗事。電話那邊的聲音便透著快樂的氣息。
父親打電話時,往往后面還有一個幫腔的,那便是母親。父親患過喉癌,聲帶動過切除手術(shù)。母親生怕父親的發(fā)音我聽不清,于是父親說話時,母親便在旁邊重復(fù)或者提醒。有時候的提醒正中父親的下懷,父親會很愉快地接受。有時候的提醒與父親的旨意有點(diǎn)兒遠(yuǎn),甚至母親的聲音會蓋過父親正在談的話題。這個時候,我會聽到父親低聲地喝斥母親:把你來說!憨厚的母親便立刻住了嘴,然后就聽父親一個人跟我聊,一會兒母親的聲音再度響起,如果合適,父親還會很愉快地重復(fù)。有時候電話打進(jìn)來時,父親連自己都覺得沒事不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媽讓我打一個電話問問,我們這里近來感冒的人特多,你們那兒呢?就此打開話匣子,其目的很明確,就是讓我們多穿點(diǎn)兒衣服,注意身體。
母親打電話時,第一句也常常是以父親為借口:你爸說他看到你的一篇文章了。你寫稿不要熬夜,不要太辛苦了。一天三頓要按時吃。目的也很明確,注意飲食起居。還是注意身體。我有一次對母親說:媽,以后沒事兒不要老打重復(fù)的電話了,我們有什么事會告訴你們,你們打電話不是浪費(fèi)錢嘛,兩個電話一盤兒豆芽菜沒了。我以為一向節(jié)儉的母親會被我的這筆小賬打動,我沒想到?jīng)]有文化的母親會說:一天只要花上兩毛錢就能聽到你們的聲音,值??!
那一刻,我柔軟的心像一塊玻璃碎成一地,在明媚的陽光下,每一塊都刺著我的眼。有種叫做淚的東西傾瀉而出。從此,接父母的電話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愉快。從此,接父母的電話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高興。
不放糖的愛情也甜蜜
母親于一次體檢中查出患了糖尿病,這下,家里的上上下下都對“糖”這個字高度敏感起來。
父親有一手精湛的廚藝。我結(jié)婚后,他曾對我說,燒菜一定得加糖。后來的實(shí)踐中,我也把這句話當(dāng)作了真理,除了煲湯,別的無論是涼菜還是熱菜,一律全放糖。我的廚藝也在老公的夸獎聲中一天天突飛猛漲。
但是那一天,當(dāng)我回娘家,在灶臺間忙得熱火朝天時,我卻再也找不到糖罐了。猛然想起,父親燒菜,已經(jīng)不會再放糖了。
是的,只有父親才會將母親的一切記得那么牢。他們在許多年輕的鄰居眼里,無疑是那首《最浪漫的事》里所唱到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的最好典范。隔壁的小兩口經(jīng)常吵架,好起來時,也會問父親母親:你們年輕時肯定不知道有多好。父親母親便笑著,一臉的甜蜜。
這時的我便不忍揭發(fā)他們。其實(shí)他們年輕的時候老是吵,老是吵,特別是父親,抬手就能打母親,母親的撒手锏便是回娘家。父親便計算著母親的離家時間,不超過5天,他便去接,母親回來后仍然操持家務(wù),過一段時間又吵,然后再走。
小的時候我真是特別厭倦這樣的日子,特別厭倦聽到他們的吵,那時候我便巴望著快快長大,然后快快離開他們離開家。我剛開始去省城念書的時候,父親寫信告訴我,現(xiàn)在不跟你媽吵架了,你卻不在家了。現(xiàn)在我們說得最多的就是你,把你從前的故事一遍遍地重復(fù)。你在家的時候怎么沒覺得你其實(shí)就是我們的調(diào)和劑呢?我們對不起你,讓你一直在我們的爭吵聲中長大。
父親的那封信讓我哭了很久。
真的從那時候起,父母親便不再吵架。后來父親患了喉癌,做了聲帶切除手術(shù),只能發(fā)很小的聲,母親更是對父親百依百順,她怕父親發(fā)急。而父親似乎也沒了脾氣,無論母親說什么做什么,他總是微微笑著看。每天早上母親把父親喊起來去晨練,等父親跑了幾圈回來后,母親就遞一塊毛巾給父親,然后端上粥,端上豆?jié){,拿出熱乎的雞蛋。早飯以后,父親和母親一起上街,母親的理由是不知道父親喜歡吃些什么,其實(shí)我知道她只是希望父親陪她一起走走。下午總是有人找父親下棋或者打牌,母親便端著父親的茶杯站在旁邊看,其實(shí)她是看不懂的,只是她想及時為父親續(xù)茶。父親也是,母親生了病,父親按時拿藥,從不會漏一頓,逢到母親的生日,他總會點(diǎn)上三炷香,煮一碗長壽面。
母親患了糖尿病之后,他把糖打入了冷宮,還跟母親一起吃起了難吃的小米。每天飯前半小時,父親總會問母親:你藥吃了嗎?一天3次,從不會忘。
就在這些零零零碎碎的小事中,父親母親成了恩愛的楷模。
幾天前,父親母親來我家小住。每次燒菜,父親總是親自掌廚,他每個菜總要裝成兩盤,小盤放糖,大盤不放糖。母親告訴我,自從她患了糖尿病,無論到哪家走親戚,總是父親燒菜。小盤放糖,大盤不放糖。我看著父親,眼里有種叫淚的東西想出來。
那個時候,我知道,不放糖的愛情也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