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來,我旅行過許多地方。極其荒謬的是,不管流浪到多遠(yuǎn)的地方,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家”。這個家不是我在臺北市的那間公寓住宅,而是不知道隱藏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里一個靈魂有所依托、肉體可以休憩的地方。
我飛越半個地球,有時東,有時西,走過漫漫長路,朝南去,向北行,從來不是漫無目標(biāo),任意飄流。事實正好相反,我憑著心靈地圖,要到一個又一個的國家去確認(rèn)我此生在世上的“家”。最終我發(fā)現(xiàn),任何國家都不能讓人完全滿意。
就選三個國家吧。狡兔有三窟,方得以保全性命于亂世;茫茫人海中如果我能有三個藏身之窟,應(yīng)當(dāng)也得以保全我的靈魂和肉體吧。
有的國家好,有的國家壞,有的國家在前進,有的國家步步后退,只有一個國家始終如一,比最忠貞的愛人更堅定。感謝佛,泰國永遠(yuǎn)在。湄南河水依舊悠悠地流著,曼谷萬千的寺廟依舊鑲金嵌玉,泰國總也不變,踱著慢吞吞的步伐,在原地轉(zhuǎn)圈圈。
不管你多少年前去過泰國,也不管你多少年后重游泰國,你總可以安心,泰國具有一種和宇宙同樣永恒的特質(zhì)。
泰國人不懂得什么叫“五胡亂華”,什么叫“八國聯(lián)軍”。他們的歷史里,沒有“淪陷”,也沒有“亡國”這些沉重的字眼。歐美列強把東南亞各個國家當(dāng)成囊中物,任意宰割吞噬,泰國人卻能不流血不流淚,憑著所有人望塵莫及的高明手腕,穿梭游走,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主權(quán)。
泰國總讓人放松,從意識最深處全然卸下武裝。泰國人如果看起來平和善良,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的任何經(jīng)驗,也因此沒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之后千百年纏繞不休的種種妄想、偏執(zhí)、恐慌和夢魘。
在泰國,我睡得很沉,這一覺是睡在八百年未受干擾的幸福國土之上。我的靈魂在這里得到愈合。一旦遠(yuǎn)離我的族人,我毋須不停逃難,不斷移民,我輕松洗凈族人間的仇恨與分裂。我向泰國人學(xué)習(xí),面露微笑,雙手合十,對所有的外來客和自己人,不吝惜地獻(xiàn)上祝福,為什么不呢?只有在天堂里,你可以無私無怨,平等去愛每一個人。
也許是太幸福了,泰國人看起來總是一模一樣,慢慢說話,款款走路,簡簡單單做著天堂的子民。
話雖如此,再美好的天堂,也有叫人不耐的時刻。在泰國最迷人的海灘上曬過太陽、玩過浮潛、欣賞過比基尼美女之后,蠢蠢欲動的心渴望地獄之火,將我焚燒。
天堂和地獄,本來就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說得更清楚些,地獄中的人固然企盼天堂,天堂里的人又何嘗不隱隱渴慕著地獄呢?
離開泰國,我迫不及待地投入印度的懷抱。僅僅是一步,我就從天堂,直直掉進地獄。而地獄,是多么勾魂攝魄啊。
印度,是一個試煉。像煉獄之火,測試人的極限。
我總是被印度大卸八塊,然后極度無助地自行重組,手接上腳,屁股接上腦袋,前胸后背調(diào)轉(zhuǎn)一百八十度,鼻子被安在肚臍中央,而眼睛尷尬地卡住耳朵窩窩。我不再是我,也根本無法重新?lián)旎嘏f日的我。
印度就是這么可愛,我可以遇見魔幻王國中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到最后,我自己也變作了妖魔鬼怪。
新德里也好,加爾各答也罷,置身印度,惟一正確的事,就是把自己放空,放空成一個零。所有的邏輯、理性、規(guī)矩、道理,去他的,印度不講這些。
在印度,每一天都是探險。不對,是每一時每一刻,每一件最小的事情。冷氣車沒有冷氣,旅館隨時停電,在路上要讓牛先行,打電話沒法辦事,你有你的文明,印度有印度的文明。
我在印度,不讀平日嗜讀的小說,也不看平日必看的電影。如果你已經(jīng)踩在《愛麗絲漫游仙境》的仙境里,還需要讀那本書嗎?
這里全是神仙,渾身赤裸的人都能倒立。三輪車夫排滿街,一天不見得能拉到一個客人,這就是他的工作。還有更多人,整日整夜蹲在路邊,睡在路邊,啥事也不做。
我不了解印度人究竟要拿他們的人生做什么,但是一向被太多工作、太多要做的事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我,其實也不明白我這樣一團混亂的人生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倒臥在喀什米爾的船屋上,呆望著皚皚白雪的喜馬拉雅山,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等待輪回,也真夠單調(diào)的。偶爾我也希望還有第三個選擇,選擇前往人的王國。
地球上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我還有什么選擇?自然是歐洲嘍。
歐洲有浪漫的法國,樂音飄揚的奧地利,陽光燦爛的希臘,無比多情的意大利,我不必選擇,直奔蘇格蘭。
蘇格蘭在英國,卻不是英國。它不是一個國家,卻擁有不輸給任何國家的獨特文化。
在這塊人間凈土上,最妙的是居然沒有人。大部分的文明國家、文明城市已經(jīng)完全被人群攻占了。文明生活的代價,就是必須和擁擠的人群共處。
蘇格蘭卻奇跡似地保持著文明生活的一切便利,以及稀稀落落的人口。
隨便你挑選任何一個大城市,數(shù)數(shù)都只有幾十萬人。遼闊的草場上,放牧的牛羊都遠(yuǎn)遠(yuǎn)多出幾倍。
我在愛丁堡,一個早晨要和幾百棵樹道早安??墒侨四兀柯灭^街上零星數(shù)十人罷了。有時倚在窗前,大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呢。
若是出門,連開幾個小時的車而遇不上一輛來車,也是常事。
蘇格蘭有麥金塔,有好多他所設(shè)計的美麗房屋,教堂、學(xué)校、咖啡廳,僅僅只是在他的房子里駐足片刻,被他流暢的線條和粉紅色的玫瑰花包圍,就足以讓人戀戀蘇格蘭,徘徊久久,不忍離去了。
每一個小城都開滿了花朵,每一座古堡都典雅精致,最新的、最美的、最奇特的博物館,走不完也看不盡。呼吸的是清新空氣,觸目的是平疇綠野,卻又能飽飽地享受頂尖的精神食糧。蘇格蘭以半鄉(xiāng)半城、半文明半荒僻、半現(xiàn)代半傳統(tǒng)的不可思議組合,誘我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世界很大,我可以選擇任意流浪,停泊于隨便哪一個港口,我也可以選擇單單一個理想的國家,長住忘歸。
流浪太輕浮,而安住又太固執(zhí)。我是一個不太輕浮也不太固執(zhí)的人,在這個遼闊的世界上,給我三個國家可以居、可以游、可以消磨歲月,余愿足矣。
而天堂、地獄與人間的穿梭來去,誰能說我這三個藏身之窟不正是世界的縮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