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王

面王曾經(jīng)是我們蓬萊城的一道風(fēng)景。

日本人開進城時，面王正一如既往地為面客們表演他的絕技。他把一團面在三尺半長二尺八寬的案板上揉過之后，抓拈起來在半空中甩來甩去，那面團很快就絲絲縷縷著如同一簾長長的玉線了。玉線沉入沸水滾湯里一霎，撈出，裝碗，澆汁，一碗龍鳳空心面就完成在了面客眼前。

龍鳳空心面，在我們蓬萊城獨此一家。

這一次，面王的絕技只演繹了一半兒，就見面客們撞了鬼樣地紛紛作了鳥獸散。再看，卻是荷槍實彈的日本人列著隊伍遠遠地過來了。面王心里嘆息了一聲，復(fù)將快要甩成的半簾玉線重新揉搓作一團疙瘩，砰地擲回案板上。

進城的日本人和傳說中的大不相同，卻不燒也不殺不搶不奸。市面上惶惶了幾日，便又安寧下來。面客們也逐一地回攏了面王的龍鳳面館里，繼續(xù)品味面王的絕技。

但卻隔三過五地有人頭懸吊在城南門上，說是八路共黨項上的。不過不多。市民們見各自相熟的親鄰朋友的還都拿著兩條腿為一張口奔波，對那些個陌生的人頭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權(quán)當日常生活中多出來了一分味道。盡管這味道有些血腥在里面?？墒虏魂P(guān)己，誰往心上去呢？

日子還那么寡淡，面王的絕技還那么一日一日地亮出來。

忽一日，面館里多了一位面生的面客。這面客年約四十上下，面白無須，生得有幾分不俗。見了面王，先是輕輕一笑，現(xiàn)出一口齊整的白齒。之后，操縱著流利的官話道，“先生，請給我來一份。我是久仰大名了?！?/p>

面王表演時那人就坐在一條凳子上看，表情極是認真的樣子。

面端上去后，他卻并不急著吃，而是用筷子挑出一根來，長長的玉晶一般地懸在眼前。然后摸出一把精巧的銀刀，小心翼翼地把面切開，細細觀賞切斷之處。如此一番，才嘆了聲妙極也，端起來慢慢吃下去。那神情確是在品嘗久仰大名的絕活兒，而不是為了吃。

吃罷了，摸出一方干凈的手帕擦擦嘴，起身把一張鈔票遞給面王，豎了一下拇指，“龍鳳空心面，果然名不虛傳也?！?/p>

面王停下手里的動作，臉上笑笑，“如此薄技，讓客人見笑了?！币贿呎f一邊找剩余的票子。

那人并不接過，極認真地說，“我欣賞的是先生的絕技。先生的絕技是一門藝術(shù)，藝術(shù)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還請先生成全?！?/p>

面王若有所思，遂收下。

第二天那人又來。也是要一份。先認真看過面王的表演，再用銀刀切開一根，看里面空空的心。然后進食。食罷，道一聲名不虛傳，就掏出一張大面額的鈔票。

面王一笑，收下。

以后每日都如此。

有面客見過這面生的人，說是日軍中佐，叫什么早田的。說給面王聽，面王笑，搖搖頭，不說話。

也有面客不信，說是這人一團和氣，中國話說得這么好，不會是殺人放火，往城門上掛人頭的日本人。面王聽了，還是笑，搖搖頭，不語。

如此過了一月有余，那人忽然不來了。一連十多日。沒了他豎起拇指贊一聲，面王恍惚覺得心里空空的。

又一日，兩個日本兵陪同一翻譯官踱進店。觀望了一會兒面王的手藝，那翻譯官說道，“我們早田太君有事請你走一趟?！?/p>

面王正忙著把一團面甩來甩去甩成一簾玉線，他頭也不抬，說，“想吃面，邊上有桌子，桌邊有凳子，請先一坐?！?/p>

翻譯官再說，面王還是那話。

翻譯官就惱了，伸手掀翻面案，對兩個日本兵說了幾句鳥語。兩個人架起面王就走，一時驚呆了諸多面客。

見到一身戎裝的早田太君，果然就是那位不俗的面客。盡管心里有所準備，面王還是怔了一下。

早田卻從容喝開架著面王的日本兵，又讓人送上茶盞，招呼面王坐，臉上一團笑意，“面王君，我手下的人如此待你，實在是失禮之極。前幾日下去清鄉(xiāng)，沒能去貴店欣賞君的藝術(shù)，今日卻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面王君能多多成全?！?/p>

面王沒坐，他淡淡一笑，說，“店里還有那么多客人等著，這樣會慢待他們的。”

早田說，“明日是我的生日，整整四十歲的生日。我已經(jīng)年屆不惑了。我想請幾位同事知交聚一聚，打算請面王君現(xiàn)場施展絕技，給我做上頓龍鳳空心面。不瞞面王君，看了君的絕技，我也曾回來試過。結(jié)果不言而喻。否則君也不必稱為面王了。在中國，不是有生日吃長壽面的風(fēng)俗嗎？我來中國幾年，也就入鄉(xiāng)隨俗了也?！?/p>

面王搖頭，“我離開店，就沒人再甩出龍鳳空心面了。這樣會慢待客人的?！?/p>

早田再求，面王還是那話。

早田沉吟了片刻，抓拈起桌上的茶盞，慢慢啜了一口，笑笑，“如面王君明天不來，你的客人都得一個個把腦袋的掛到城門上。這次清鄉(xiāng)，拎回來的八路的人頭不多，再掛上幾十顆，那場面一定會十分壯觀的?！?/p>

面王想了想，抓起另一盞茶，一飲而盡，“我答應(yīng)你了。明天一早你打發(fā)人抬我的家什來?！?/p>

面王說的家什就是那方案板，甩面用的。

第二天一早來了幾個日本兵，抬了案板就往軍營走。面王向他的客人們拱手，笑，“今兒這碗面諸位是吃不上了。這些年，承蒙各位抬愛，做我衣食父母，使我能有安身立命之地，在下多謝了?！?/p>

面客們一時懵懂，不就是去為小日本兒做一回龍鳳空心面嗎？怎么忽然行起了這番大禮來了？想問，面王已轉(zhuǎn)過身，隨日本人去了。

做龍鳳空心面用的材料都是日本人自己準備下的，面王只出了一個干干凈凈的人和一方干干凈凈的案板。又有日本人打下手，因而都放心，不怕面王會做什么手腳。

面王的案板支放在早田宴席的一邊。早田和五七個日本軍官飲酒吃菜說日本話，面王就把一團面揉來揉去。鍋里的湯水輕輕地沸著，面王的臉上有一綹笑意游來游去。

早田請面王也飲一杯酒，面王不飲，說是飲不得。說甩這龍鳳空心面得心誠，沾了酒氣，就心亂了，就空心不得了。心不空，還叫什么龍鳳空心面？早田聽了，一笑作罷。

酒飲過五七分，早田請面王亮出絕活兒來。面王坦坦一笑，雙手亂舞，只一霎就是一簾玉線，接著又是一簾。眼花繚亂的動作，看得七八個日本人均呆了。等最后一簾入鍋，才紛紛叫起了好。

面一一端上。多出一碗，面王自己端著，用筷子挑出一根，輕輕吹一口氣，扯斷，給日本人看。果然細細的面里有更細的空心。面王將一端伸入酒杯，含了另一端，竟慢慢吮了一口酒。

桌上的日本人紛紛效仿，也都將杯里的酒吸吮了一口在肚，不由將拇指亂亂豎起。

龍鳳空心面，果然是一絕！

面王笑笑，將手里的一碗大口吃了，一抹嘴又笑。極是得意。

日本人見狀，也不甘落后，各各大口吞咽。只覺美味無比，不同尋常。

見面碗一一空出，面王放下手里的空碗，復(fù)一笑，說道，“早田先生，你去我店里吃龍鳳空心面，你是我的客人，我自該用心照顧。然你不該恃強凌弱，在我們中國對中國人用強。”

停了停，面王又說，“早田先生，你對我們中國的民間風(fēng)俗很有研究，知道中國人過生日要吃長壽面的。可你卻不知道中國人過生日絕不吃什么空心面?？照邿o也?？招恼邿o心也。你想，人若無心，他還能活么？尤其你們這些大老遠跑來中國殺人放火的倭賊，想活，門兒都沒有哩！況且我們蓬萊過去還出過一個叫戚繼光的人，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的……”

面王笑著輕輕嘆息一聲，慢慢倒了下去，一綹紅紅的血從嘴角洇了出來。

接著，所有吃過龍鳳空心面的日本人，都一一倒在了地上。

早田臨死時也嘆了一口氣。也不知他是后悔恃強請了面王來，還是遺憾自己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民間風(fēng)俗的精粹沒有吃透？不過有一點早田怎么也沒弄明白，他防范得這么嚴密，面王的毒是何時，又是怎樣下進面里的？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

從此，在蓬萊傳襲了上百年的龍鳳空心面失傳，再也不見其蹤。

但多少年過去了，面王依然是蓬萊人心里的一道風(fēng)景。

殺夫

男人當漢奸的消息是被男人自己證實了的。

那天男人騎了輛八成新的自行車回村里來。男人穿了一身便服，看上去和過去當八路時沒什么兩樣。不過八路窮，是沒有八成新的自行車好騎的。有也是些人家不要的破車子。八成新，差不多就是新的了。

再說，他的臉色也不那么自然，就跟偷了人家的東西，讓人家當場給逮住了似的。

臉是這么著，心里面是什么就不用說了。

男人把自行車從門外搬進了門里，停靠在院子一邊。車把上懸掛著兩包外面包著紙皮的點心。他側(cè)著身子向外張望了好幾眼才關(guān)上門，拎著點心慢慢進了屋。

那會兒女人正坐在炕上縫制一件小棉襖。三歲半的女兒躺在一邊睡覺。秋天靠后的疏稀的陽光從南面百格紙窗上那塊一尺見方的玻璃上斜斜地瀉進來些，在炕上印出一個亮斑，顯得這陽光很不真實。

男人進來時女人有些恍惚。她不信這陣子他會回來。就像這幾日她怎么也不信自己的男人會昧了良心當上漢奸一樣。

女人不信。

男人站在炕邊，先給女人笑了一下，把手里拎著的點心放在了柜上。

“聽說你……”

女人想問男人那事兒。話都到嘴邊了，又硬生生地給吞了回去。她不敢問，怕被男人的回話給嚇著了。她也跟著笑了一下，想，是和不是，男人自己會說。

男人自己卻不說。他把自己給坐到炕沿上，和女人有一段距離。他看女人，臉上還是笑。笑里有些不自然，有些假。女人的笑里也是。女人有些害怕男人的笑似的，就轉(zhuǎn)了眼隔著那張小小的玻璃往窗外看。

女人一眼就看見了那輛支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車。它是那么地刺眼，刺得女人的心也跟著眼跳蕩了一下。女人想，可別是真的呀。

又想，可別是真的呀這個。

過了一會兒女人說，“你肚子餓了吧？我給你燒飯去?！?/p>

男人又笑了一下，“晌午飯我吃了。在蓬萊城里吃的。有酒有肉?！?/p>

女人噢么了一聲，就低了頭去縫制棉襖。棉襖是女兒的。眼看冬天就到眼前了，不縫不行了。

本來縫好了女兒的，她還想再給男人縫一件，好穿了去打小日本兒。布和棉花都備好了，就在柜子里。布是自己紡織的粗布，厚實，抗磨。還給染了黑色。黑布夜里穿著不顯眼，小日本兒想看清楚了沒那么容易。棉花呢，是剛從地里摘回來彈好的新棉花，寒冬臘月里也是一團火。

女兒的棉襖女人也沒舍得用新棉花。

女人總怕把自己的男人給凍著了。

女人縫制得很慢，仿佛是在縫制萬千心事。不小心被針刺破手指了，一滴血一下子洇出來，紅紅艷艷的。

女人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一口。

咽了。

男人看著女人的動作。他從懷里摸出一支煙來點上。吸了幾口，把一些濃濃的煙霧吐出來，男人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說?！?/p>

他有些吞吞吐吐，“我……不在八路那邊干了……”

女人的心又跳蕩了一下，像是讓針給刺著了。盡管她看出來了，男人一說，她還是跳蕩了一下。她停止了動作，眼睛緊緊盯著女兒的棉襖看。女兒的棉襖是水紅色的，上面有點點碎花很好看。良久良久，她忽然長長吁了一口氣。是真的了，別人沒瞎說，沒睜著眼瞎說。他真的不干八路了。

說不干就不干了……

“八路荒山野地的，爬冰臥雪，苦?？嗟脹]有個出頭之日……眼下，張開眼看看，最牛逼的還是日本人。他們個子雖矮，可勢力大……再就是國民黨的軍隊了。八路……”男人吸著煙，讓那些煙霧出來遮掩著半邊臉，“我要不是讓日本人給逮著了，把我……我也不會……”

女人抬起頭來，給男人那么笑了一下，說，“你就沒想弄個好名聲出來？你這么了，你叫俺娘兒倆咋個在村莊里面活？再說咱娘她……”

男人搖搖頭，不看女人，“人到了那會兒你叫我怎么想？一塊兒叫日本人逮去了四個。那三個一個叫刀劈了，一個拿槍捅了，還有一個叫狼狗給撕得稀爛。都是些活蹦亂跳的人，一轉(zhuǎn)眼就完了。我嘴要是一硬，這會兒連個尸首也沒處找……”

“那你就尿泥了？”

“叫你碰了那場面，你也得尿泥。”

女人想了想，嘆了口氣，“好了，不說這個了。說也是白說。娘死也白死了，我也白叫……好了，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王八爬著走，我也……認了。就是在村莊里面，我是沒臉再呆下去了……”

“這個好辦。過幾日，我在蓬萊城里弄幾間房子，咱一家搬去住。你不是老早就說城里好城里好的，想去城里住住么？”

女人苦笑了一下，說，“這么個去法，我可是做夢也沒想到。叫誰誰也不會想到?！鳖D了頓，女人又說，“你沒出賣朋友吧？”

男人也苦笑了一下，“不賣，能立馬弄個隊副當？弄輛八成新的自行車騎？還有這槍，這么短一支？”男人把懸掛在腰間的槍連著套子摘下來，“這也是脫不了的事情。你一說，我心里也跟著一疼?！?/p>

女人不說了，自顧自地縫制女兒的棉襖。一處縫好，就用細細的牙齒把線嘣的一聲咬斷，又操了剪刀鉸里子。

剪刀是舊剪刀，不很快的樣子。女人鉸得有些力不從心。

屋里靜靜的。男人也不說話，丟了手里的煙蒂，只默默看著女人勞作。

女兒醒過來時，女人已經(jīng)差不多把一件棉襖縫制好了。男人摳出一塊點心哄女兒，讓她叫爸爸。女兒先是不認男人，認出了就笑笑的，一臉天真。偎進男人懷里一迭聲地叫爸爸爸爸。叫過了就小心翼翼地啃咬點心，啃咬得喜氣洋洋。

女人想不讓女兒吃那點心。又想想，在心里嘆了口氣，沒說。

縫制好棉襖，拉過女兒來試試，大了些。不過女兒是要往大里長的。要是做得正好，說不上轉(zhuǎn)過年就小了。女人下了炕，從柜里取出一只包袱打開，里面是些棉花和布。女人把它們放開在炕上，看了一會兒說，“本來想這幾日也給你縫件棉襖，把花里子絮得厚厚的，別在山溝里冷。這會兒看來用不上了。你當了隊副，八成新的自行車都騎上了，城里的房子都住上了，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p>

一邊說一邊包好了包袱，把它們又塞回了柜子里，一張臉紅紅的。

男人想說一句什么話，終于又什么也沒說出來，只張了張嘴，把懷里的女兒摟得緊緊，怕她一不小心就沒了似的。

女人看了看炕上的剪刀。它呆呆地在著。她一伸手，就把它抓住了，又一掖掖進了炕頭的枕頭底下。

“你這是……”

女人笑了一下，“我一直都把它放在這里的。家里就我和閨女兩個，得有個什么護著身子。世道不太平，手里要是不抓著個什么，心里怕?！?/p>

男人不說什么了，女人轉(zhuǎn)了身出門，站在院子中央。天已經(jīng)黃昏了。女人怔怔著看西邊的天空。天空血紅血紅一片。

那是蓬萊城里的方向。

血紅血紅一片。

女人把幾日舍不得吃的一塊肉拿出來，炒了兩個菜，又去打了一瓶酒。打酒時遇到幾個鄉(xiāng)鄰問她男人的事兒。女人不說，只咬著嘴唇，緊緊咬著，咬出了血。

女人把血生生咽進肚子里去了。

回到家，女人點起一支蠟燭。她給男人倒了一盅酒，又給自己倒了一盅，說，“過去的事兒不說它了，你能活著回來見我一面，也是咱倆夫妻緣分一場。來，咱喝了這盅酒。”

男人有些驚訝的表情。女人是從來也不喝酒的，也反對他喝。她這是怎么了？是不是……看著女人端起的酒盅里面亮亮的燒酒，男人還是和她碰了一下。

就都喝了。

喝過了女人又給兩只盅里倒?jié)M。

兩個人都喝得有些多。地瓜干燒出來的酒，勁兒大，熱熱辣辣地在心頭，像是一把火在燒著。

把女兒哄睡了后，女人說，“算算你也有半年沒回來過了。你在外面，想我這個人吧你？”

男人啞啞地說，“想。”

女人點點頭，慢慢脫自己身上的衣服。女人一絲不掛地在了男人的面前。望著自己的男人，女人輕輕說，“除了叫日本人糟蹋過一回，俺的身子再沒讓別的男人碰過。都是你的。要想，你就快些來吧……”

男人把懸掛在腰里的槍解下來，塞進他自己要枕著的那只枕頭底下，噗的一聲吹滅了柜上的蠟燭，借著酒勁兒，和自己的女人滾在了一起。

男人發(fā)覺女人在死命地要他，仿佛想把他的骨和肉都化成水，都吸進自己的肚子里去。男人發(fā)覺自己的女人真是太饑渴了。

后來男人被掏空了似的軟在了一邊。后來男人就睡了過去。再后來，在夢里男人感到他的胸口處猛地一疼，剛睜開眼，神情就恍惚起來。恍惚中，他隱隱約約看見女人赤身裸體著下了地，打開門，直奔出去。很快，他聽見了女人夾雜著哭腔的叫喊聲：

——俺男人當了漢奸，俺殺了他呀——俺男人干了壞事，俺也容不得他呀。俺娘叫日本人殺了，俺清白的身子叫日本人糟蹋了，俺那男人還當漢奸。俺迫不得已，俺殺了他呀——

她殺了我了？她這是殺了我了？男人迷迷糊糊想。他不信。他的女人他知道，她連不小心踩死只毛毛蟲都要難受好幾天，她還敢殺人？他不信，可聽著又哭又喊的女人就是這么說的。他吃力地往疼處摸，那兒果然插著一把剪刀。他摸了一手粘糊糊的東西。像是血。是血……不錯，是他的血……他苦笑了一下，真殺呀，這女人，也不商量商量，也不問問……我是……哎我是……這是機密，死也不能說出來呀……這女人，這……

后來，他聽見女兒哇哇哭起來。這哭聲開始十分響亮，后來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再后來，他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