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青年這樣成為“殺人犯”

2006年8月海南省東方市大田鎮(zhèn)三岔路口。記者見到了靠在摩托車上，在三岔路口的路標牌下等著的邢亞蓋。

33歲的邢亞蓋個頭不高，6年前的槍擊事件他遺留下的憂愁還寫在臉上。一見到記者他就馬上脫掉上衣，身上的傷疤清晰可見。提起發(fā)生在2000年的槍擊事件，邢似乎仍心有余悸，開始與記者尋找當年的事發(fā)現(xiàn)場。

“大概在這個路標指示牌下，6年了，周圍的許多東西都變了?！彼嬖V記者，“2000年7月24日下午5點多，我騎著摩托車到零公里買菜，當時岳父家里正蓋房子。”邢亞蓋記得很清楚，\"當快騎到三岔路口時，我看到前面有稅務所和派出所的人在設卡收稅。”

每年這個時候，正是當?shù)叵憬冻墒斓募竟?jié)，派出所的民警都要協(xié)助稅務所的人員在這里設卡收稅，“因為我騎的摩托車是岳父的，沒有駕照，我怕他們抓住我罰款，就立即轉頭往回跑。當跑到轉彎的地方，大概離警察設卡的地方有20米的距離。就在我掉頭的一剎那間，聽見‘叭’的一聲，不知什么東西打中了我的背部從右前胸穿過，緊接著又‘叭’的一聲擊中了我的腰部?！?/p>

邢亞蓋回憶說，當時鮮血從右胸部和腰部咕咕地流了出來，我用左手捂著胸部，右手駕著摩托車往回跑，一直到3公里外的新寧坡村岳父家門口，從摩托車上栽了下來……

開槍人是派出所副指導員

新寧坡村距離零公里只有3公里的路程，平時空閑的時候村里人都喜歡上街去看熱鬧。52歲的新寧坡村村民符仁前是當年案發(fā)現(xiàn)場的直接目擊人之一， “那天我在街上看人家打麻將，人很多，稅務所和派出所的人正在收稅?！狈僦鴿庵氐姆窖愿嬖V記者：“就在亞蓋靠近收稅站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掉頭跑，那個警察立即掏出槍朝他開了兩槍?！狈熘绷耸肿龀鲆粋€八字狀，一個用槍射擊的姿勢，做了連續(xù)射擊的動作。開槍者正是派出所副指導員文瑞強，時年45歲，東方市八所人，大田鄉(xiāng)派出所副指導員。

“槍響了以后不知道打中了沒有，但亞蓋騎著車還是跑了。當時許多人都被槍聲嚇了一跳，打麻將的人、看熱鬧的人都回頭看是怎么回事，開槍的警察好像不當一回事，一會鉆進了路邊的稅務所。”

在新寧坡村靠近公路的一間平房里，記者見到了邢亞蓋的岳父符光華，符當時是村委會主任，是當?shù)赜忻某嗄_醫(yī)生。據(jù)符光華回憶說，那幾天家里正在蓋房子，女婿一直幫著干活。下午讓邢亞蓋去零公里買菜準備回來做飯。去了沒有多長時間，就看到亞蓋慌慌張張地騎著摩托車回來了，什么都沒有買到，突然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渾身是血，他只是說被人打了，就昏了過去。符光華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辦，先跑去鄉(xiāng)政府向領導反映情況，同時將此事告訴了弟弟符光富。

符光富，時任大田鄉(xiāng)紀檢委副書記，在當?shù)匾彩怯蓄^臉的人，馬上到達出事現(xiàn)場，問是誰開的槍，稅務所長李詩海和幾個工作人員都不吱聲。文瑞強聞聲從屋里跑出來，滿臉惶恐地說：“是我開的槍，我錯了，你們不要報案，所有的費用由我負擔?！彪S后，包括文瑞強在內的人將中彈休克的邢亞蓋送到了東方市醫(yī)院，并墊付了1000元醫(yī)療費用。當天晚上，文瑞強又在東方市宴請邢的岳父符光華及其他親屬，一再懇求他開槍傷人的事不要捅出去，一切費用由他負擔。文瑞強請求私了，但遭到了邢家的拒絕。

2000年7月25日，案發(fā)的第二天上午9點多鐘。邢亞蓋的親戚來到東方市公安局報案。然而令邢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邢亞蓋的父母報案不久，東方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和大田鄉(xiāng)派出所民警趕到了醫(yī)院，以邢亞蓋是殺人在逃嫌犯，在沒有拘留證、逮捕證的情況下，將根本無法行動的邢亞蓋銬在病床的床頭上。

這里有必要交代發(fā)生在當?shù)氐囊黄鹈浮?999年8月22日晚，大田鄉(xiāng)新寧坡村等十多名青年在零公里將該鄉(xiāng)保丁村一男青年王某亂棒打死，許多涉案嫌犯潛逃在外，沒有歸案。警方認為邢亞蓋就是當年的“殺人逃犯”，開始了對邢亞蓋的突擊審訊。經過警方兩個多小時的審訊，有了邢亞蓋“對殺人犯罪供認不諱”的調查結果。在確定邢亞蓋是\"殺人犯”后，邢病房里的窗子和門被嚴密封了起來，不得與外界聯(lián)系，警察24小時監(jiān)控。

“我當時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說了什么，我記得很清楚他們給我的大拇指上涂了些紅顏色，然后摁著我的手畫了押?！毙蟻喩w對記者說。據(jù)他回憶說，當年被文瑞強開槍打之前，因為岳父是村主任兼任書記，他還和文瑞強在一起喝過酒，“他怎么突然說我是殺人犯了？”

公安局導演一場“追捕戲”

與此同時，另外一幕也在大田鄉(xiāng)新寧坡村驚心動魄地上演了。由當?shù)毓簿中叹?、大田鄉(xiāng)派出所民警聯(lián)合檢察部門人員組成的數(shù)十人的“追捕小組”，邀請當?shù)氐男侣劽襟w導演了一場抓捕“殺人逃犯邢亞蓋”的全過程。

如今，許多村民還對當年的情形記憶猶新。

“那天，好幾輛警車突然沖進了新寧坡村，警察荷槍實彈從車里沖出來，包圍了一家農戶的屋子，還在院子里進行搜查，幾名當?shù)仉娨暸_的記者在忙前忙后現(xiàn)場錄像?！币粋€村民告訴記者，“其實那是村保安隊長吉平漢的家。然后又以同樣的方式包圍了另一戶村民的家進行搜查，那是寡婦吳華英的家啊。”

當時邢亞蓋被槍擊的現(xiàn)場在零公里，距此有3公里遠，然而警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證明邢亞蓋被槍擊后，逃回新寧坡村，警方在此現(xiàn)場搜捕的情形。

槍擊案發(fā)生后，時任公安局長李國和坐不住了，2000年7月25日，該局紀委書記陳文吉根據(jù)李國和的安排，帶領民警對槍擊事件進行調查，在邢亞蓋否認其負案在逃的情況下，于7月27日形成了《關于大田派出所副指導員文瑞強開槍擊傷負案在逃人員邢亞蓋的調查報告》，在報告中確認了邢亞蓋就是“99·8·22”案件負案在逃人員。

警方自導自演的這場抓捕逃犯事件經媒體報道后，反而引起了當?shù)厝罕姷膹娏也粷M。東方市公安局紀檢部門專門到新寧坡村走訪群眾，查看戶口時發(fā)現(xiàn)，此前發(fā)生的命案與邢亞蓋毫不相干，要求解除對邢亞蓋監(jiān)控。8月2日，警方為被銬了8天8夜的邢亞蓋打開了手銬。但警方通知邢亞蓋家屬，由其岳父符光華擔保，取保候審。

在對邢亞蓋突審和偽造現(xiàn)場前，東方市公安局在三樓會議室召開了緊急會議。在當天的會議上，文瑞強所在派出所所長章生貴在會上匯報說，邢亞蓋是1999年8月22日的殺人在逃犯，要求局里出動刑警隊對其偵查。當時參加了這個會議，并聽取匯報的東方市檢察院刑事批捕科科長張少雄當場提出質疑：“是不是批捕的在逃犯？你們公安部門提請的批捕書里沒有邢亞蓋這個人的名字?。俊钡@個質疑并沒有引起其他人的在意。會后，審訊邢亞蓋并請電視臺、報社補錄追捕現(xiàn)場就開始進行了。

受害人6年上訪終洗冤

2000年8月11日，經過18天的治療，文瑞強拒絕支付住院費，邢亞蓋出院回到了家中，但他仍然背著殺人嫌犯的罪名，只是取保候審。在岳父符光華精心治療和家人的照顧下，邢的病情一天天好轉，目前在當?shù)亻_摩托車載客。

被槍擊前，邢亞蓋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現(xiàn)在大兒子都14歲了?！艾F(xiàn)在什么重活都干不了，都是妻子和父母在做。一到陰天傷口就痛?！毙蟻喩w告訴記者。岳父的家靠近馬路，相距不到300米就是邢亞蓋的家，和村里其他人家相比，邢的房子顯得破舊些。“被打了兩槍后，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幾乎沒有了任何經濟來源，日子也過得不如人家了?！痹栏阜馊A這樣說，“即使這樣邢也沒有得到文瑞強的任何賠償?！?/p>

從被槍擊受傷起，邢家就開始了艱難而漫長的上訪之路，從沒有停止過，但一直沒有結果。而開槍打人的民警文瑞強在事發(fā)后不久，從大田鄉(xiāng)派出所調到東方市新街派出所當所長。

黃宗山，時任東方市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科科長，曾經有過23年的教學生涯，現(xiàn)在退休在家，是邢亞蓋案件最早提出質疑的人之一，6年來一直幫助邢上訪。

黃宗山一開始就幫助邢亞蓋取證，在被監(jiān)控的8天8夜里，他深入病房調查，并拍照保留證據(jù)?！拔蚁嘈艁喩w是被誣陷的?！?000年8月2日，東方市公安局出臺107號文件，稱公安干警使用槍支沒有及時上報，對所里領導提出批評；但仍然堅持認為文瑞強使用槍支屬正當行為，市局予以通報表揚。

2005年5月間，當?shù)匾粋€叫王渡明的人聽說了邢的遭遇后，憤懣不平，又幫助邢寫材料，和黃宗山一樣向全國人大、國務院、中紀委、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等部門反映。全國人大吳邦國委員長親自作了批示，全國人大轉給海南省檢察院，省檢指定瓊山區(qū)檢察院辦理。

2006年1月下旬，春節(jié)快到了，人們都開始辦理年貨了。突然有一天，海口市瓊山區(qū)檢察院瀆職科的人員來到了大田鄉(xiāng)新寧坡村，他們是來找邢亞蓋的。不到一個月的調查時間里，文瑞強被正式批準逮捕。

2006年6月1日，海口市瓊山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文瑞強槍擊邢亞蓋一案。法庭經過陳述、辯論、發(fā)問，原被告雙方主要爭論的焦點集中在文瑞強“是否是執(zhí)行公務”和“使用武器是否正當”上。法院認為，文瑞強在協(xié)助稅務機關征稅，維持秩序時，違法使用槍支，向邢開兩槍，導致邢身體重傷，其行為已構成故意傷害罪。7月26日，法院作出一審宣判。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文瑞強有期徒刑6年，并賠償邢亞蓋醫(y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共計5282.7元。9月經?？谑兄屑壢嗣穹ㄔ憾徸鞒鼋K審判決，維持一審對文瑞強有期徒刑6年的判決，并增加對邢亞蓋的賠償營養(yǎng)費400元。

編輯：孫薇薇